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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天》2023年第2期 | 馮娜:朝霞與星辰(外三題)
    來源:《飛天》2023年第2期 | 馮娜  2023年04月04日08:05

    朝霞與星辰

    哲學家康德曾有一句流傳甚廣的名言,“有兩樣東西,我們愈經常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愈使心靈充滿日新又新、有加無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頭頂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則?!毙闹械牡赖路▌t也許每個人的標準有所區別,但璀璨的星空卻近乎雋永地盤旋在我們頭頂之上,提醒著我們對宇宙萬物的敬畏。

    曠野的夜晚最能打動人們內心的,便是站在茫?;牡匮鐾炜?,眾多星辰撲閃著大眼睛,也俯瞰著你。久居都市的人早就忘記了還能看到這么多繁星璀璨,仿佛這樣澄澈的星夜已是上個世紀的奇景??窗?,自然的偉力如果在人們的現實生活中隱身或退席,人們內心的道德律令似乎也不會被時時擦拭,而容易蒙塵。

    一個人如果沒有仰望過朗澈的星空,便很難理解天地自然帶給我們那種恒久的感動和震撼,更無法理解“人生如寄”的有限和無垠。

    從11歲開始,我便能從夜空的眾多星群中迅速識別出傳說中腰佩利劍、搭弓射箭的獵戶星座。因為在我11歲那年的2月3日,7.0級的地震讓我的家鄉滇西北的麗江陷入自然災難后的慌亂和破碎。地震發生后,大大小小的余震讓金沙江對岸的懸崖不斷砸下巨石,好多牲畜被埋在土坯底下;鄰居家的女人倒抓起嬰孩就往外跑,氣喘吁吁地站在空地上一邊哄孩子一邊比劃著她家的后墻裂開了長長的口子……除了死活不肯搬出老屋的祖母,我們一大家子人全部睡在了叔父家的院壩里。時值高原的隆冬,深夜里,風像碎冰凌一樣割耳朵,廚房外墻投下鬼怪般斜斜的影子,叔父用木樁撐住它以免它在一次小的余震中倒塌。嬸嬸攏起的火漸漸燒盡,在空氣中發出干燥的松木味。我睡不著,心里害怕,拉開帳篷小聲地問父親:“爸爸,什么時候地震能震完?我們可以搬回去睡?”父親是如何安撫那種年幼的恐懼,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他說,睡不著就數星星吧,看到嗎?他用手指點著群星中閃亮的一組:你看,那連成一排的三顆星星是獵戶的腰帶,他在彎弓射獵,腳邊還跟著兩只獵狗……

    我從未見過如此壯闊、浩瀚的星空,它呈現在我們頭頂,在這個正在經受大地暴虐的高原上空,散發著凜冽而深邃的光芒。父親說,冬季的北半球星空最容易辨識的便是獵戶座,它比人人都熟知用以判斷方向的北斗七星更容易找到。那堅強有力的獵戶是浩淼天空的守護者。我就那樣躺在星辰底下,勾勒著獵戶的身影,想象著他也在天穹望著我們、守衛著大地。星斗遍布的夜空讓幼年的我暫時忘記了對未知的恐懼與憂愁,我對那些星辰的擺列與明滅深深著迷,甚至期待星辰躲藏的白晝趕快過去,好讓夜晚來臨。有一個晚上,一顆流星倏然墜落,我想到是不是地上某個角落多了一個在地震中過世的人。我使勁忍住對死亡的臆想和懼怕,眼淚卻汩汩涌出,只有獵戶座還在模糊中閃爍,望著我。

    待我長大,當我內心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和對世事不可把握的憂傷,我會常常想起那些夜晚,在冬季的星空我尋找著獵戶座,仿佛在我幼時便達成的約定與撫慰。當我離開高原,三角洲的天空不再那么容易看到星座,但我知道它總是在那里。直到我來到“天人山水”,我再次清晰地望見了獵戶座,感到了自然對人的慰藉和啟示,從未停息。

    如果一個人的一生之中沒有認真注視過早晨的朝霞,也沒有凝望過夜晚的星辰,我想他的生命是不完整的。他的目光沒有被朝霞和星辰所施洗,便無法感受人在自然之中的位置,無法理解那種發自內心的悸動猶如神跡。

    我喜歡一本書《走出非洲》,這是丹麥作家伊薩克·迪內森的自傳體小說,當作者熱情洋溢地描述其非洲大地帶給她的感動時,她這樣描述著那里的風景:“天空的顏色幾乎不是淺藍,便是紫羅蘭。云朵大團大團地簇擁著,如薄紗般輕盈,變幻莫測,不斷地在空中氤氳、彌漫、繚繞。蔚藍的天空生機勃勃,將近處的山脈與叢林都涂上了鮮亮沉郁的藍色。正午的天空活躍萬分,時而像噴薄而出的滾滾巖漿,時而像靜靜流動的潺潺碧水,閃耀著,起伏著,光芒四射。它映照出的一切景物都被逐漸放大,變幻出奇妙的海市蜃樓。相對著如此高渺的天空,你盡可自由自在地呼吸。你的心境自由開闊,自信滿滿。如果你生活在非洲高原,那么,早晨一睜眼你就會感慨:呵,幸好我棲身于此,這個我最應駐足的地方?!薄疑岵坏脛h除這段描述中的任何一句話,因為這是一個人認真體悟眼前所見時發出的真實感慨——這是我應該駐足的地方。

    當我長大成人,在其他地域的山坡高處仰望獵戶座,當我走過朝霞映照的山谷,我也會感到,這里、那里應該曾有許多人駐足?!蹲叱龇侵蕖分v述的是一個原本為了得到貴族頭銜的女性遠赴非洲大地,卻在那貧瘠又壯闊的土地真正獲得了生命熱情,綻放了獨立和人性之美的故事。那遠離歐洲貴族奢靡生活的非洲大地上,有等待耕耘和開掘的荒地,也有樸實善良的原著居民,一位原本攜帶著水晶水杯、華麗衣服、一大堆虛名頭銜的女性,在這里漸漸脫去了她外在的附屬品,她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某種意義上,這種回歸的故事不只在非洲大地上發生,也不只存在于愛慕虛榮的人最終走向生命的原初之境。它更是認真生活而被賜福的生命之映照。

    我想,人能夠將自身安放于能見山見水,仰頭可數星辰的地方,本身就帶有這樣的福音。每一個認真體會生活而熱切投入生活的人,都是應該被祝福的。所以,即便在荒無人煙的旅途中,人也可以像《走出非洲》的主人公一樣走向你的心中所想,去創造你新的生活。最有意味的是,在小說中,主人公在睡夢中被非洲當地居民叫醒,一場大火幾乎燒盡了他們辛辛苦苦耕作的咖啡園。當她明白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她沒有就此沉淪,而是走出非洲去為非洲大地上的生靈們奔走,去試圖重振這親手創建的生活。這是生命的堅韌之花,是人性之美。

    為我們指認過頭頂星空和心中道德律令的康德,還說過這樣一句話:“美是道德的善的象征?!泵?,不僅僅關乎自然的色彩風景,不僅僅關乎我們親身應證的事物,更在于它是善的彰顯,是道德的浸潤,靜水深流。如此,星空和山水,不僅僅是外化的自然之境,更是一種內在的道德求索,是真、善、美的賦形。

    那些在這里一起看過同樣的朝霞和星辰的人,也許他們內心涌起的情感是不一樣的,但我想他們都是熱愛生活,也是用心體悟生命中每一個瞬間的人。當這些人走動著,美就變得生動起來,就像《走出非洲》中的凱倫,走進她的農場,她卸下了精致的妝容、大而無當的名聲。她的雙腳踩在結實的大地上,她過往的生命得到了深沉地凈化,她獲得了真正的勇氣和自由。

    “多美啊,請你停一?!?,凱倫看到非洲壯闊的星空時應該如是想,當我們仰望此次此刻的星空時,也會有同樣的喟嘆。那么,且讓我們停一停吧,多美啊,我們頭頂的星空,和我們內心那道德的、美的和善的。

     

    溪澗尋趣

    陶淵明有一首《四時》,詩云:“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揚明暉,冬嶺秀寒松?!边@妥妥就是寫山間四季皆風景嘛,無論古今,無論何地。

    當久居都市的人在清涼的夏日或葉色斑斕的秋天去往山水間,你也會由衷地感慨為什么中國人這么喜歡陶公了,誰不喜歡生活在《四時》中所描述的地方呢?春水微瀾、夏云浮動,奇峰聳立,更不用說秋冬依然蒼翠的山色和明月照水流了。這不是一種單純的賞景,而是人隨四季流轉的生活。

    常居嶺南,我以為亞熱帶的四時最難得的是如玉般的溫潤,無論氣溫還是植被,更可貴的是水量的豐沛。雨水、湖水、溪水,常年浸潤著這里的山石和土壤,讓它們始終是溫潤可感的。多水澤的地方,如果沒有領略過溪澗的樂趣,那實在是太遺憾了。

    且不說孩童們自幼能在湖邊溪澗學會游泳、鳧水,在偏于市區之外的山嶺溪澗處,樂趣也有很多。春時,麗日風和,若有文人雅客攜琴而來,在溪林山間彈唱應和,好不風雅。當然啦,就地燃起篝火,來一場燒烤和野餐,也是很接地氣的。走過夏日的山澗更是讓人如入清涼之境,脫掉鞋襪跳進水中,真是讓人神清氣爽,仿佛回到了兒時。

    友人曾與我笑言,要領會野趣之妙一定要去親手摘摘樹梢的果實,下水摸摸螺?!懊荨笔菐X南人的一手絕活,就是到溪澗去抓田螺、山螺。南方的螺有很多種,每一種味道都不一樣,譬如在廣州郊區的從化,石螺蒸雞、山坑螺蒸雞便是一道不可不嘗的佳肴。肉質鮮嫩的螺從哪里來?當然是要下水去摸了。

    山澗中的螺,嶺南還有一種特產,名為“無督螺”。無督螺的稀奇之處在于螺尾好像被人用利器剁掉似的,實在是螺中稀有的品種。關于無督螺的來歷還有一個很傳奇的故事:傳說東晉時期在廣東羅浮山隱居的道教家、醫學家和煉丹家葛洪,將螺督(尾)剁去然后放生,此螺居然照樣可以存活。一般而言,螺被剁掉螺尾盡管能存活數天,但沒想到該螺依然能繁殖下一代,而新生的螺卻依然是無督的,很不可思議,讓人嘖嘖稱奇。傳說葛洪后來坐化成了神仙,所以無督螺獲得了“神仙螺”的美譽。后來有居士因為好奇,從羅浮山將無督螺帶到其他山澗養。無督螺體態修長如錐,失去了部分的螺尾,螺肉細小而清甜,因為長于溪流,而無泥土氣味,是人們非常喜愛的一種山珍。我不知道自己有無吃過無督螺蒸雞,但在從化不吃山螺蒸雞那基本是不可能的。我的遺憾是暫時沒有下水摸過螺,想必很多遠道而來的旅客,會像我一樣非常期待下水一摸。不僅是避暑降溫的好法子,至于山螺到底有沒有督,我們也可一探究竟。

    在我記憶中,小時候人們會在山澗中摸“麻拐”(也做螞拐),麻拐是西南方言中“青蛙”“石蛙”的意思。山澗中的蛙類大多可食,也是人們餐桌上的山珍野味。然而,在廣西壯族人那里,麻拐是一種重要的民間圖騰,他們認為掌管風雨的不是龍王,而是“麻拐神”,青蛙不僅能預告晴雨,且是稻田生產的益蟲。世界范圍內,將威猛、性靈的動物視為圖騰的民族比比皆是,而將一只弱小的青蛙視為圖騰的,除了廣西壯族人,則鮮有聽聞。壯族人居住在嶺南一帶,處于亞熱帶地區,年平均氣溫在攝氏二十度左右,氣候溫和,夏季日照時間長,即使隆冬季節也少見霜雪,加之降雨量豐沛,常年雨量亦在3000毫米上下。這樣的自然條件對古代農業生產極為有利,因此很早的時候壯族人就以種植稻谷等農作物為主,成為一個以農業為主的民族,農業民族最大的愿望就是天時地利、節氣順遂,少自然災害?!扒嗤苣艘嫦x,其所以重視青蛙,蓋亦緣重視農業之故,或解為圖騰”。麻拐節是廣西壯族一個重要的民間節日,流傳至今,主要流行于廣西西北部紅水河流域的東蘭縣境內。在每年新年春節到來之時,壯鄉村寨都要舉行一次隆重熱烈的麻拐節歌會,人們敲鑼打鼓,跳麻拐舞,唱麻拐歌,共慶豐收,也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古老的民間圖騰和傳統其實表達的是古人對自然的理解和敬畏,他們將風雨天氣的預兆寄托于一只小小的青蛙,是他們在原始的農耕時代可以寄望的。有雨就可以播種,風雨順遂便能獲得好的收成,這是最樸素的天理,也是人們能安居樂業的保證。

    水是生命之源,水流動,人們才能感到生命之流動。溪澗便是一座山的靈魂所在,嘩嘩流淌,隨季節和雨水的豐沛程度而時大時小,牽引著人走近。

    張愛玲在《小團圓》里寫,“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彼龑懙氖且粋€女子的閑愁和落寞,這雨水溪聲的喧嘩就是人滿腹心事時的響動。水聲潺潺確實讓人想到下雨,嶺南的雨水也是感慨的,有時枕著雨水睡去,第二日醒來便能看見溪水變得更充分了,從深山的石間草縫中匯聚而來,是晨露夜霧的幻化之身,這溪水是山中的精靈確定無疑了。

    清涼的山溪水煮來泡茶,該是陸羽《茶經》中所謂的“上品”水了吧?一壺好茶,再往溪水中冰幾個西瓜、一竹筐楊梅、無花果等果實,那滋味真正是“山靜似太古,日常如小年”。也許,在山澗旁久坐,會懷疑此身何處,今夕何夕了吧?而我們的古人,在那些遙遠的世代,就是在這樣的“日長如小年”中品咂茶湯之成色、品味夏時的天然之樂,體會到人可以如此與山水相感,生命也可以融入在溪水的潺潺之中,獲得流動的時間感。

    我曾在一首名為《群山》的詩中寫道,“我們在霧中看山,不知老之將至”,這就是山水的魅力和魔法。不知老之將至,而自得其樂,是山水的贈與,是你伸手感到溪水從肌膚上淌過:一切都是如此沁涼迷人,季節在呼喚你,溪水在撫摸你。你走在山野的脈動上,一切是如此清晰。

     

    一日三餐四季

    清乾隆十年,夏末秋初時海州有一位名士舉辦雅集,召集了天下文人雅士共享美食。坊間早有傳聞,這位名士有一道拿手的私房菜叫做“雪霞美”。主料是用豆腐和芙蓉花烹制,不僅風味獨特,以應季的芙蓉花入菜也頗有妙趣。眾賓客都期待一嘗,入口果然唇齒留香,余味悠長,眾人皆贊不絕口。這時,有一位客人向名人表達自己愿意花重金買下菜方。主人才不想賣自己的私房菜譜呢,就當著眾人的面調侃他說,古有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你今天要是肯為這豆腐折腰,拜我三拜,菜方就分文不取,直接送給你了!眾人嘩然失笑,料定這位客人才不會這么做呢。沒想到,這個人竟毫不猶豫,走上前去,朝名士作揖三拜。能來參加雅集的這些文人名士那都不是無名之輩啊,能為豆腐而折腰的人,肯定是“頂級吃貨”無疑了,猜猜他會是誰呢?

    沒錯,他就是隨園主人、倉山居士袁枚。袁枚自從辭官后,開辟了天下園林隨園。此后,他將自己愛美景愛美食的人生愛好發揮到了極致,他遍訪名山大川,同時遍集天下名菜。從開放隨園給天下人共賞就可以看出,袁枚這個人性格慷慨,不僅自己愛美食美物,自己享用之外,還希望能將自己認為美的事物分享給更多的人。在隨園中,他常常設宴,讓眾人一起品嘗天下美食,后來他還寫了一本食譜,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隨園食單》,其中囊括了各地菜肴、點心、茶酒320多種,也許其中就包含袁枚三拜而來的豆腐芙蓉花呢。袁枚后來有“食圣”的美譽,可謂是名不虛傳。

    中國人也許是世界上最熱愛美食的民族,沒有之一。從古到今,我們已經積累了舉世無雙、博大精深的飲食文化。將袁枚的《隨園食單》放置其中,也不過是小小的一粒珍珠。無論吃得怎么樣,是精細還是粗陋,一日三餐井然有序,是“民以食為天”的生存之本,也是煙火人間世事安好的象征。

    杜拉斯曾說:“愛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飯,不是肌膚之親,而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钡蠖鄶灯椒踩说纳?,愛就是一飯一蔬,就是煙火之氣。在古代,人們說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飯。翻譯成今天的白話雞湯文就是:愛就是在一起吃好多好多頓飯。我覺得粵港文化在領悟人間煙火這個方面特別透徹,港劇要表達對一個人的關切之情,高頻的臺詞就是,“你餓不餓啊,我去給你煮碗面吃?!睎|方人的感情含蓄、隱忍,對一個人好難以啟齒,只會想到趕快去給他做點好吃的。李安拍過一部叫《飲食男女》的電影,里面郎雄飾演的父親老朱是一位大廚,吃晚飯是他和三個女兒唯一維系家庭感情的時刻,每次他都要精心準備一大桌飯菜??此坪唵蔚募彝ゾ鄄?,但更像一個儀式。吃飯這件事兒,可大可小,老朱的女兒們紛紛在飯桌上宣布她們的人生大事,老朱也在飯桌上公開了自己與鄰居女兒的戀情。所有的故事都在碗筷杯盞之間發生和轉換,所有的相聚分離也在吃吃喝喝中延展。這部電影描寫的是舊時的臺灣,但每次想到老朱煙熏火燎的廚房,我都會以為它講的是廣州故事。也許,中國的飲食男女到處都一樣,無論是臺灣還是廣州,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同樣,家家有本獨特的食譜。

    中國人的情意也是在一日三餐中蘊藉的,家人日常餐飲自不必說。談事情的時候,我們“邊吃邊聊”;認識新朋友,一起吃飯;老友重逢,吃一頓懷舊菜……曾受朋友之邀,參加粵菜大廚的餐宴,在這個有著鮮明嶺南四季應季植物的地方,大廚們各顯神通,為世人貢獻著無數耳熟能詳的美食:佛跳墻、豉椒蒸排骨、粵式腸粉、白切雞、豉汁蒸鳳爪、嗜嗜滑雞煲、咸魚茄瓜煲、胡椒浸生蠔、廣式叉燒、蘿卜糕、蛋撻……

    如今,身處城市的人要大規模地認識植物無非這樣幾種途徑:去植物園、去公園、去花草市場郊區農場等等。早在1962年的美國學者蕾切爾·卡遜曾說,如今城市的春天是“寂靜的春天”。每天站在菜攤面前,人們考慮的是哪種菜類殘留的農藥、化學劑量較少,而不是其他。摘一把野菜洗一洗就炒了上桌已經是上個世紀乃至更久的童話,而這在我們的老祖宗那里,就是每一天的日常,曾經的生態和自然法則就是一日三餐四季,順應天時。

    這也是中國人飲食中的一個重要的原則:“不時不食”,意為不是應季的食物是不應食用的,這是尊重天地的秩序,也是一種天人相和。自然生長的菜蔬總是帶著讓人口齒生津的成熟感,即使是不知名的山毛野菜,作何搭配、素炒還是汆湯,很多人還沒將它摘洗干凈已經食指大動了。馬蘭頭、秋葵、馬齒莧、薺菜、枸杞葉、黃花菜、豌豆苗、南瓜尖、紫背天葵、珍珠菜、鴨腳板……這些是南方素菜餐桌上的???,眾人都認識的菜蔬,人們便扦起筷子吃得不亦樂乎。有一些菜就不那么“臉熟”,這時候就會有人出來指點草木江山,或插諢打科或憶苦思甜,說起此種野菜的名字、品相,甚至與它們的淵源?!笆巢徽Z、寢不言”的古訓,在餐飲前要靠手機“消毒”的當代人這里,不存在的。

    我曾在一首詩里寫過,“能吃掉的才屬于自己/能消化的才能被信仰”(《食客的信仰》),我自認為這首詩是在廣州生活多年的產物,當廣州人聚在一起冒死吃河豚、吃馬蹄糕、喝熱乎乎的生滾粥的時候,會覺得廣州確實是自由的。它很少有與你談論宏大命題的閑情逸致,也絲毫不想迎合你總是上火的臟腑,你來則飲茶,去也隨意。但你總會在某個疲憊困頓的時分想念它的一盅老火靚湯。廣東人是最善煲湯的中國人,各種食材藥膳,往老火上慢工細煲,那湯色和滋味,惟有粵語中的“靚”字足以形容。記得一個朋友說,飲一盅老火靚湯,除了把那精華的湯汁喝個底朝天,最后要把沉底的粒粒枸杞、玉竹也撈出來吃完,這湯才算是喝好了。聞之會心莞爾,不由得想起那汲飽了湯汁的枸杞子在唇齒間的軟糯。

    如果你曾到過一個地方,如果你在那里小駐,體會過它的一日三餐,那么,我想那里的四季會始終跟隨著你,因為我們的胃保管著我們從小到大的味覺,很多人終其一生最懷念的味道就是小時候“媽媽的味道”“外婆的味道”“那家老店的味道”。每一道菜,它不僅承載著時令、氣候、自然地理,更是人類記憶的密碼,感情的鏈接。美食家薩瓦林曾說:“只要告訴我你愛吃什么,我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蔽队X攜帶的記憶,是一個人的來路,我們跋山涉水,遍嘗天下美食,但我們還是留戀最初的滋味。正是我們熱愛的事物構成了我們自己,美景、美物、美食……

     

    珍重一粒米

    某一次參加國際詩會時,與一位中年印度詩人同桌餐飲,每次他都會請侍者只需給他倒半杯水、盛米飯時也只盛小半碗。少量取食物我可以理解,倒半杯水我還以為是印度什么古老的風俗呢。于是忍不住好奇問他,他微微一笑,說,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從小母親就教導他們要珍惜每一粒米、每一滴水,如果自己喝不完吃不掉,那不是浪費嗎?這可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禮物。我聽完,看看旁桌的杯盤狼藉,心中也蠻慚愧,我們每天在餐桌上浪費的糧食實在太多了,更不用說那些喝了一口就不再喝的杯中水。同時,我也對恒河沐浴著的印度產生了更多的遐想,古老的文明國度曾數度出現在我的閱讀視野中,我還沒有踏足其上,與這位印度詩人的交流更讓我產生了很多向往。

    珍重一粒米、一滴水,是那位印度詩人自幼深植在腦海里的教誨,也是他每一餐每一日的踐行。米飯,也許世界上再也沒有哪種食物會這么廣泛地被人們接受,并養育著我們的生命。小小一粒白色的米,在當今世界與麥和玉米一起并稱“三大谷物”,是全世界絕大部分人的主糧。據不完全統計,地球上超過一半的人口以稻米為主食,出產稻米的地方也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比如中國。

    1995年,人們在中國湖南道縣玉蟾巖遺址里,發現了四粒黃色的稻谷,測定年代為公元前一萬年前,據知是目前世界上最早的稻谷。早在7000年前,居住在長江流域的中國先民就將野生稻改良為稻。從浙江河姆渡出土的稻谷可以證實。我們的先民選擇了生長在沼澤地中的野生稻進行馴化,野生稻谷粒細小,稻穗粒數少,匍匐生長在沼澤之地。這些稻谷成熟的時間不一致,一旦成熟就掉落泥中,非常不容易收集。而經歷了千辛萬苦、年復一年馴化完成的栽培稻,它們的生長期大大縮短,一年之內就可以收獲,谷粒也變得顆大飽滿,單穗粒數增多。播種一粒種子可以收獲數百粒果實,更為奇特的是這些谷粒能夠同時成熟,利于人們收獲,稻苗也開始直立生長,容易耕植。不得不說,這是生物界的傳奇與奇跡,而這個奇跡的發生,背后是人類一代代的艱難探索和一次次實驗,歷經了數千年的漫長歲月。所以,我們今天餐桌上的一粒米,背后是先民們多少的汗水。我們從小會背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講述的不惟當下的耕作之苦,更是這一粒粒稻米從古至今得來不易。

    兩千多年前的典籍《山海經》中講過,“西南黑水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焙笫烙泻芏嗳丝紦^“都廣之野”到底是指哪里,無論這個地域的確切所在是何處,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這“都廣之野”已經有了成熟的種稻傳統。稻米也比其他農作物更高產,且富含人體所需的營養,性平味甘,多食無害,被人們認為是“五谷”中的正道。發現并培植農作物是人類邁向文明的一個重要標志,這是舉世公認的一個事實。世界上所有重要文明的誕生都與人類發現并栽培賴以生存的主糧有關。而稻谷的廣泛栽培,意味著人類從狩獵、采集的原始時代進入農耕時代。人們停止了漫長的因為生存而進行的遷徒,過上了司馬遷在《史記》中所說的“飯稻衣麻”的定居生活。漸漸地,人們種植的稻米變得富余,食物開始可以儲存,進而便出現了人類社會的分工,從而形成了階級分化、社會組織出現,最終形成了國家。由此可以看到,小小一粒米,不僅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口糧,更是改變人類生存文明和格局的重要物質基礎。

    2021年5月22日,91歲的“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在湖南與世長辭。袁老潛心研究一輩子的雜交稻只為了讓所有人不再餓肚子。他說自己有兩個夢:一個是禾下乘涼夢,一個是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他的心愿是發展雜交水稻,造福全球人民。對土地愛得深沉的袁老用一輩子踐行著他的夢想,我們今天能端著飯碗,吃到香甜的米飯,要深深地感謝這位老人畢生的心血?!耙恢嘁伙?,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糧食不僅是一個民族,是全人類的生計大事。每一粒米的生產和增產,背后是袁老先生這樣的科學家畢生的探索。

    近年來,我也看到很多生態田園開始寓教于農,讓孩子們走到農田中去,親自參與插稻、收割、曬谷和脫粒等過程,讓孩子親身去了解,我們飯碗里的一粒米是怎么得到的。成熟的稻谷干燥后脫殼為米粒,經過人們的加工變成我們每天的主食——米飯,由于人們的飲食多樣化的需求,我們又加工出各種各樣的米制品,比如米糕、米線、米粉、米豆腐,甚至米酒,等等,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是無數人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食物。

    眾所周知,中國兩廣地區(廣西和廣東)由于氣候的濕熱、雨量的豐沛,是中國目前重要的稻谷產區,這里的稻谷可以播種一年兩季或三季。而稻谷有其自身的智慧,日本曾有專家做過一項試驗,給一株稻僅在插秧后10天內只要給予它適量氮肥,在此之后完全切斷它所有養分來源,這株稻谷并不會因為失去養分而枯萎,而是在體內巧妙地循環利用這僅有的養分,并毫無損失地將這些養分全部留給了一棵植株上40粒飽滿的稻谷。當下,有人總結什么樣的稻米能夠被稱之為高質的稻米,它需要遵循“六好”原則,即氣候好、空氣好、土壤好、水源好、耕種好、口感營養好。人們已經度過了不再為果腹而憂慮的時代,所以揣摩著怎樣讓食材更豐富更健康,讓人類文明更進一步。

    例如用大米釀造酒,也是人類發展中出現的新氣象,是對大米飲食的一種再創造。日本清酒一代宗師農口尚彥曾說:“開始覺得釀酒只要按部就班去做就可以,但一上手覺得非常深奧,越干越稀里糊涂。米不一樣當然酒味就不一樣,同樣的米不同的加工精度也會導致味道不一樣,一點點水分的差異,稍微改變米曲的數量,對酒母和酒醪的溫度控制都會導致酒不一樣?!敝袊芯涔旁捊小奥菸嚉だ镒龅缊觥?,意即在最微小的空間里,也包含著最深奧最廣闊的人生至理,需要不斷修行和參悟,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道”。無論種植稻谷,還是用米做成任何飲食,不僅是一門技藝,更是一種對生命的參悟,而要將一門手藝發揮到極致,便是對“道”的領悟和求索,種地如是,釀造如是,連認真品嘗一碗米飯,也是。這種探索之功、專注之力、珍重之情,便是人類之所以能夠馴化、培栽稻谷至今,人類這個種群又能生生不息繁衍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如《稻之道》中所說:“我們選擇了稻米,就選擇了一種文化,我們的生活、情感甚至精神世界與稻米的榮枯盛衰糾纏在一起,與之同悲共喜,生生不息?!贝禾炀G油油的稻禾,夏末沉甸甸的稻穗,秋日里金黃的稻田,都成為大地上令人賞心悅目的風景。在人類生活的這個星球上,總有一塊土地是留給稻谷的。一粒米的旅程,記載著我們的先祖們是怎樣艱難地生存,留給了我們如此豐厚的物質食糧和精神財富。而這一粒米,來到我們的餐桌上,我們又該如何去珍視它,使它愈發飽滿,充滿生機。

    馮娜,出生于云南麗江,白族。就職于中山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中心特聘導師。著有《無數燈火選中的夜》《是什么讓海水更藍》《樹在什么時候需要眼睛》等詩文集十余部;作品被譯為英語、俄語、韓語、蒙古語等多國文字。參加二十九屆青春詩會。首都師范大學第12屆駐校詩人。曾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華文青年詩人獎、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美國The Pushcart Prize提名獎、花地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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