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來稿里的文學新人”小輯 《天涯》2023年第2期|孟祥鵬:去瑤池
編輯部推薦語
《天涯》自1996年改版以來,雖經歷世事變遷,卻始終以道義感、人民性、創造力作為辦刊宗旨。正是如此,才造就了《天涯》的精神與使命。
時間變了,《天涯》的精神始終未變。海南這片土地孕育了《天涯》,這是一個邊緣與前沿的存在?!短煅摹窌r時刻刻從邊緣處重新出發 ,朝向前沿,也是朝向未來。
正是抱著這樣的信念,《天涯》力圖求新求變?!短煅摹?023年第2期的“自然來稿里的文學新人”小輯,七位青年作者的八篇小說,都是從紙質來稿和電子郵箱發掘的。在這些小說中,編輯看到了“文壇陌生的新人”具備的自由精神、奇僻思想、銳敏直覺和活潑生命。這些青年作者的文字,似乎回應了李大釗在《青春》一文中的這段話:青年之字典,無困難之字,青年之口頭,無障礙之語;惟知躍進,惟知雄飛,惟知其本身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銳敏之直覺,活潑之生命,以創造環境,征服歷史。
今天,我們推送孟祥鵬《去瑤池》。
去瑤池
文/孟祥鵬
陳百利發消息問我什么時候回去,那時我正站在擁擠的人潮里,進退兩難。購物車左前方的輪子失靈了,軸承卡住無法旋轉。剛才進門的時候我就察覺到那個輪子有問題,但我懶得回去換,以為磨合幾下就好了。沒想到它越來越僵硬,幾乎使我寸步難行。我停在眾人的步履中,試圖將其掰回正軌,累得一身汗,它依舊不屈不撓。
沒多久,陳百利直接打電話過來,春山,你什么時候回家?我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兩只手繼續和輪子較勁,還不確定,怎么了。沒什么,他的語氣遙遠而空蕩,就是想見你一面。哦,我說,我也有點想見你。愧對曾經的友情,謊話張口就來。其實生活中我很少會主動想起陳百利,這些年他就像沉在湖底的一粒沙,幾乎從未被記憶的潮水推到我思想的岸邊。
初中時我們做過幾年朋友,不過關系隨畢業而止,我繼續念書,他四處打工,見面次數不多,平日里基本上只用微信聯絡,他偶爾跟我聊下近況,但因為沒有重合的生活軌跡,閑談的內容時??ㄔ谀硞€地方無法推進。前幾年他跟我說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是瑤池的仙童,下凡歷劫,順便普度眾生。我說,那太巧了,我上輩子是曹雪芹,轉世回來續寫《紅樓夢》。春山,我沒和你開玩笑,他聽出我話里的戲謔,聲音陡然蒼涼起來,仿佛一把年久失修的琴,有種落滿灰塵的破敗感。我當時正在吃一只很甜的沃柑,噼里啪啦地把籽吐進垃圾桶,我說我也沒跟你開玩笑啊?;蛟S我輕佻的話語給他造成了傷害,自那之后,他好幾年沒再找過我,但我壓根沒把他的疏遠往心里去,維持這段關系不會豐富我的生存價值,說到底我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那你回來記得要聯系我,他在電話里反復叮囑,或者我去找你也可以。嗯,我隨口答應著,潛意識并沒有把這場邀約納入計劃之內——難得的幾天假期,我要應付我爸的各種臉色,還要完成幾篇荒廢了很久的小說殘稿,不值得為他分散精力。你不要在這里礙事好不啦,超市里的顧客小聲抱怨,是啊是啊,這么多人走不開的呀。我正好不愿多費口舌,便對陳百利說,先這樣吧,回頭我再打給你。說完迅速掛掉電話,推起跛腳的車子,磕磕絆絆前行。
超市里比剛才更加擁擠,晚飯后的人們正源源不斷地闖入這個陳列著百貨的密閉空間,我必須加倍用力,才能勉強保持購物車的平衡,時不時還要吆喝前面的人注意腳下,仿佛一個推銷盒飯的列車員。真是個堅強的小伙子,一對在冰柜前挑選速凍水餃的老夫妻這樣感嘆道。我沖他們點了點頭,他們對我伸出大拇指,眼神里全是敬佩,可能誤以為我患有某種無法正常行走的疾病。
陳百利又發了條消息說,所剩的時間不多了,你回來一定要跟我聯系。我只回了個“嗯”,便把手機塞進口袋,對時間不多之事并未追問。他總是喜歡在言語中留一些鋪墊,企圖為我們下次聯絡增加契機,可這種故弄玄虛的低級手法,對我完全不會起任何作用。上次見面時他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那是幾年前的秋天,我回家辦理產權登記,清冷寥落的兩條街道中間懸著一架天橋,他坐在小馬扎上擺攤算卦,穿一身青色長袍,頭上簪了個雞蛋大小的發髻,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呀,春山!他熱情地拉著我的手,你回來怎么不跟我打聲招呼!起先我沒認出他來,以為這是什么新型詐騙手段,甩開他的手就想逃跑,他晃身上前攔住我的去路,指著自己被風吹日曬的赤紅色面龐說,是我,陳百利。
他的攤位不大,幾塊石子壓著一張紙板,上面寫著“瑤池仙童,普度眾生”“看姻緣、看風水、看前途”,風大的時候紙板會被吹翻,背面是“桂圓蓮子八寶粥”。他的生意冷冷清清,也許因為長相不夠衰老,無法博取客戶的信任。與律師、醫生、公務員一樣,算卦這個職業對年輕人不太友好。他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讓我為你占上一卦吧。但我那天忙著趕高鐵回上海,委婉謝絕了他的好意。臨走時他在我眉心點了粒朱砂,說這樣可以減少病毒傳染的概率,不過出門最好還是要戴口罩。出租車已經等在路邊,他喋喋不休地給我分析著我今年的運勢,我打斷他,百利對不起,我得趕緊走了。而后奉上幾句感謝,并邀請他有時間南下作客,順便也普度一下南方人。他站在橋頭沖我揮手道別,說他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有空多聯絡。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他得了什么絕癥。
小伙子怎么啦?一位身穿導購服的胖阿婆撥開人群朝我跑來。剛剛她目睹了我的踟躕、猶豫,以及我把兩箱堅果放回促銷貨架的全過程。凈重1068克,去掉200克花生、200克蠶豆、500克瓜子、麻花和過度包裝的禮盒,剩下略微值錢的東西寥寥無幾,每盒售價高達159元,她應該有不菲的提成。啊喲,過年吃點堅果多好呀,她風情萬種地拍了我一下。我沒搭話,對她笑了笑,轉身離開。由于購物車的方向不好掌控,我不得不斜著用力,走一種怪異的步伐,從而抵消那只輪子對我的忤逆。
也許是不甘心自己的營銷策略沒有奏效,她追上來抓著我的袖口不依不饒,我跟你講啊小伙子,這些堅果富含亞油酸、亞麻酸,還有膳食纖維和微量元素,可以降低膽固醇、防止動脈硬化,往小了說益壽延年,往大了說長生不老的呀。為了把兩盒堅果賣給我,她似乎用盡了此生所有浮夸的詞匯與神態。我無法忍受其聒噪,食指擋在唇前示意她閉嘴,說,我的那份留給你,拿回家長生不老去吧。然后,我從旁邊拎了幾箱牛奶裝進購物車,左搖右晃地準備去結賬。怎么回事的呀?她在后面用方言嚷嚷,現在的小毛頭講話都這樣難聽啦,腿腳不好就可以這么囂張的呀?你才腿腳不好,我回身朝她做了個鬼臉,你全家都腿腳不好。
工作以來,我的吵架技能迅速提升,非常善于在紛亂的因果中找出要害,快速制敵。下班前我剛和客戶吵了一架,當然,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跟客戶吵架了。對方想兌換外幣,沒帶身份證,我說,不好意思,這樣我沒辦法幫您辦理業務。他細著嗓子抱怨,沒辦法就想辦法啊,我急著出國談生意呢。不可以的,我重新為他解釋了一遍,沒有身份證明確實不能辦理業務。那要你有什么用?他翻了個白眼,你坐在這兒不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嗎?若不是隔著防彈玻璃,他的蘭花指肯定要戳到我臉上來。我嘆了口氣,說,是哦,為人民服務,但不為刁民服務。于是一種難以名狀的丑陋情緒在他臉上蔓延,靜默兩秒鐘之后,他開始尖聲大罵,同時掏出兩部套著水晶殼的手機,不知道撥去了哪里,總之口中念念有詞,說出國前一定要讓這個土氣巴拉的鄉下人不得好死。經理夾著一摞材料聞聲趕來,卑躬屈膝地給他賠不是,并調動自己慌亂的五官示意我趕緊道歉。對方惡狠狠地斬斷我們的交流,吊著一邊嘴角說,沒用的,跪地求饒也沒用。我微微一笑,那就祝你客死他鄉好了。
從超市停車場開出來,已經是晚上八點,不屬于晚高峰的時間段,武寧路仍然在堵車。陳百利轉發給我兩個鏈接——《上古神話譜系與昆侖仙界歷史考述》《高科技還原瑤池仙境3D效果圖》,我爸發了幾段語音,估計是催我趕緊回家的,我懶得點開,直接鎖了屏幕。車流緩慢地向前移動著,寒風從遠方卷來一片葉子,繞過我的車窗向另一個遠方飛去。這一年馬上就要過完了。
臨近除夕的午后,外面四處陰沉。天氣預報說要下的雪始終沒下。我對著屏幕上已經擱置了數月的小說發呆,絲毫找不回當時的創作頭緒。而后又從硬盤中找出一部想看已久的法國電影,結果沒看幾分鐘就開始犯困。男女主人公圍繞著加繆的作品長篇大論,滔滔不絕,無休無止。法國人的浪漫和悲傷往往構建于狹窄的私人情緒之上,有時候讓我覺得很沒胸懷。
爸,你吃草莓嗎?我按下暫停鍵,伸了個懶腰問他。
鍋鏟相撞的聲音停了片刻,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他正在廚房里煎帶魚。
其實他明知道我們兩個人都不喜歡吃帶魚,煎得再好也多半是放到變質,最后丟掉??擅慨斝碌囊荒陙砼R時,他仍然要為這項儀式而忙碌,別人家準備什么,我們家也準備什么,炸年糕、煎帶魚、醬牛肉、蒸糕點,諸如此類。多年以來,他努力為我們兩個相依為命的日子營造一種煙火繚繞的假象。
爸,別忙活了,我善意地提醒他,多了也是浪費。他瞥我一眼和我手里的草莓,欲言又止——早飯時我們因為瑣事發生爭吵,場面不算激烈,經過大半天的冷靜和沉淀,當我以為兩個人可以互相原諒、既往不咎了,他卻依然沉浸在委屈的氛圍里,仿佛我虧欠了他多少——他習慣把冷暴力當成解決矛盾的制勝法寶,不管過錯是誰,從前對我媽這樣,而今對我也這樣,隨著年紀增長,癥狀愈加嚴重。
微信提示有新消息,我拿起手機一看,是陳百利。他問我回來了沒有。我用濕漉漉的指尖敲了幾個字發過去,回來了。晚上有空嗎?他再次向我發出邀約,我們見個面吧。我有點煩,放下手機,想用沉默來拒絕這場無謂的碰面。沒多久他又發了一條消息,問我是否愿意去他家,理由是我已經很多年沒去過他家了。我打字不方便,索性直接發了條語音,語氣不算和順,回頭再說吧,晚上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去找你。雖然我至今仍在落魄之中,但卻提早從陳百利那里體會到了達官顯貴面對窮親戚的無奈,我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什么不解之緣,以至于這么多年了他還要跟我糾纏,他時不時給我發一些莫名其妙的內容,空腹吃大蒜可包治百病,獅子座流星雨明天撞擊地球等。從我們走上不同道路的那天起,他就想方設法地維系那段我不以為意的短暫友情,但我早就已經清楚地判定,他的階層將永遠在我之下,他想跟我產生的所有瓜葛,都是下流人對上流人的巴結。
幾段裹著面糊的銀灰色帶魚在油鍋里滋滋啦啦地翻涌,我抓起一顆洗好的草莓遞到我爸嘴邊。任何時候,都是我率先打破這種僵局。嘗嘗?我帶著討好的意味問。他頓了一下,把草莓咬在嘴里,轉身繼續忙碌。這個季節的草莓很貴,你知道為什么吧?他問我。知道,我點點頭。為什么呢?你說說看,他關了火,用笊籬從油鍋里打撈帶魚。還能為什么,我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反季水果,所以貴。答對了,他把剛煎好的帶魚盛進盤子里,說,物以稀為貴,就是這個意思。他總是喜歡先扯些無關緊要的話,然后突然話鋒一轉,塞給我幾句生硬的道理。
碩士太普遍了,你應該去讀博。他捏著鬢角的一根白發,仿佛捏著我的宿命。
自從我的工作穩定下來,他就開始發瘋一樣地催我考博,今年是他催我考博的第三年,我完全不明白他的這份執念來自哪里,也不知道他夢寐以求的博士學位能給我帶來什么,數錢數得比別人快?或者跟客戶吵架的時候永遠不輸?
哪兒來的時間讀啊,我抱怨道,天天有那么多工作等著我做,再說讀博也沒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我故意在“時間”和“容易”兩個詞上咬牙切齒,希望他能聽出我言下的不滿。
當初畢業時他鐵了心要我去銀行,甚至花了不少積蓄去疏通一些無用的關系,說上海是大城市,銀行工作穩定,聽著也好聽??墒聦嵣夏?,入職兩年多了我仍然是一名幾乎看不見未來的柜員,起早貪黑,披星戴月,每天坐在同一把局促的椅子上為不同的面孔存錢取錢,有點教養的臨走時還知道講一句謝謝儂啊,其他多半是冷著臉不吭聲的。不過這倒也沒什么,嬉皮笑臉的人容易被生活灼傷,因此大家都習慣面無表情,可怕的是那些無德而勇猛的人,他們總以為自己有權利讓別人不得好死。
他把裝滿帶魚的盤子端到窗邊,回過頭來望著我,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幾個同事家的小孩都考了博,工作讀書兩不耽誤,哪兒像你,不知進取。窗戶開了條細小的縫,有凜冽的風在那里叫囂,他背著光,輪廓瘦弱而干癟。
他們考他們的,與我無關,我有點不耐煩,生氣地頂撞他。我剛才的話他根本沒往心里去,他以為讀博就像坐公交,刷個卡就能暢通無阻地坐到終點站,即便有朝一日他意識到這件事不輕松,按照他的邏輯,他也只會感謝祖宗保佑,感謝老天爺開了眼,而我只是好運降臨的一個載體而已。
隨便你吧,他聳聳肩膀,佯裝無所謂地說,我不過是為你指明方向。他瞪我一眼,轉身離開了廚房,企圖用不痛不癢的話語,達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晚上,天氣預報的彈窗提示,那場蓄謀已久的大雪可能會在今夜降臨。我打開電腦里未完成的小說稿件,在一個陌生又遙遠的斷句前無助地出神。不知哪里出現了偏差,最近幾個月,靈感總是繞我而行,我滿腹愁腸,百轉千回,但就是寫不出東西來。我關掉臺燈,望著窗外無盡的黑暗忽然想到陳百利。在這個凄冷的文學年代,他幾乎算是我最忠實的讀者。我發表過的每篇作品,他都曾試圖與我進行深入探討——用大篇幅的讀后感,提出各種問題與建議。當然,我從未耐心看完,更未作出回應。我發自肺腑地認為,一個初中學歷的江湖騙子,根本不可能懂我千辛萬苦的創作。有一次他告誡我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少用成語和修辭,那樣會使文章看起來很瑣碎,而且對語言過分雕琢會破壞整體的流暢,得不償失。我看到這段話時簡直瞠目結舌,甚至對他的固有印象產生了動搖,三言兩語宛如利劍,直擊我的死穴。但我沉下心來仔細一想,他懂什么呀,肯定是從哪里抄的,邯鄲學步,鸚鵡學舌,瞎貓撞了只死耗子,他要是什么都懂,那他就不會是陳百利了。
閑來無事,糾結再三,我披上大衣系好圍巾,準備前去赴約。其實從一些違背道德的角度來講,陳百利于我并非一個毫無作用的人,他和他糟糕的生活是滋養我人性丑惡面的根基。當我們還是朋友時,我就頻繁指使他在一些危險的境地里沖鋒陷陣:百利,你去把數學老師的車胎扎破;百利,你去把那只睡覺的瘋狗攆走。這些號令昭示著我們之間有種與生俱來的不平等,他只配充當一個被我呼來喝去的角色,而他也默認了我們的這種關系,臣服于我的統治,從未有過逆反和背叛,以至于我常常帶著一種觀賞性的目的俯視他,從前是,現在也是,遇見再艱難的挫折阻礙,我都能從他那里獲得些許安慰,世界上還有一個比我更差的人,他叫陳百利。
我爸還在客廳看電視,新聞節目里,口音豐富的政治專家們在討論東歐邊境沖突,我掠過他身旁,徑直往外走,傲慢淡漠與他一脈相承。你要去哪兒?在我即將關上家門的那一刻,他還是忍不住向我拋出問題,好似一塊冷冰冰的石子打在我身上。我沒有回頭,告訴他我要去見個朋友,然后重重地關上門,把那塊石子又朝他扔了回去。年關將近的深夜,我莫名地不想再做任何遷就,這么多年他始終高高在上,把我當成他平庸生命外的一種衍生和附屬,我百般隱忍,委屈求全,卻換不回他一點慈父的良知,反倒把對待我媽的那套方法原封不動轉移到了我身上,甚至變本加厲。接下來他可能會咒罵,會摔掉手里的遙控器,也可能會砸爛我的電腦,永遠不允許我再寫那些沒有前途的小說,但那又能怎樣呢,眼不見為凈,隨他去吧,反正我已經從他所在的那個世界里逃離,哪怕只是短暫地逃離。
陳百利家在清泉巷的一棟破舊公寓,院子里有棵巨大的樟子松。上學時我每天都會經過這里,和他結伴去學校,這也是我們能夠成為朋友的唯一原因。他沒有父母,和外婆一起生活,他的外婆頭發花白,瞎掉了一只眼睛,清晨坐在松樹底下,用粗糙得宛如枯枝的雙手,整理撿來的礦泉水瓶和舊報紙,她見到我總是喜氣洋洋地笑,春山你先等一下啊,百利還在蹲茅房。她承續著祖輩的傳統,把衛生間叫做茅房,而且由于門牙殘缺,每次都會把“春山”喊成“村山”。
我趕到他家樓下的時候,陳百利早已站在門口,夜空中雪花開始飄落,他蒙上了一層凄慘的白色。春山,好久不見,他沖我揮手。好久不見,我也揮了揮手。走吧,他笑笑,然后轉身引我上樓。他仍然穿著那身青色長袍,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熱情,由內而外的清冷氣息,好像已經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里看破了紅塵。
你注意腳下,他在前面提醒我。嗯,我輕輕答應,空曠的樓道里,隱約能聽到自己的回聲。以前熱鬧喧嘩的公寓已經衰敗不堪,拐角的聲控燈呈現出詭異的綠色,而且被不知名的原因驅使,讓人膽顫地快速閃爍著。墻角蛛網密結,還有幾處看起來不太吉祥的鳥類巢穴,若是意外闖入的話,我肯定猜不到會有人類在這種環境里生活起居。一個毛茸茸的白色生物跳到窗戶上,朝我望了一眼,轉而湮沒在夜色之中。那是什么?我驚慌地喊出聲來。陳百利回過頭來笑了笑,說,別怕,一只兔子。
進屋之后,他從盒子里掏出幾袋雀巢速溶咖啡,撕開其中一袋倒進杯子,端起旁邊銹跡斑斑的暖瓶,邊加熱水邊攪拌。這是我前天剛為你買的,他小心翼翼道,電視上說,大城市里的人都愛喝咖啡。哦,我坐在爐子跟前,百感交集地應和著,本來想說大城市里的咖啡都是現磨,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歡喝咖啡,況且這間逼仄的公寓和那臺舊電視機,也不會告訴他世界上還有現磨咖啡這種東西——離開縣城之前,我也堅定地認為咖啡就是那種混合了奶粉和香精的怪味飲料,之后在上海的某個陰雨天,我去思南路一間咖啡館喝了正宗咖啡,舒緩的西洋曲調在屋內氤氳,身披綺繡的人們望著玻璃窗外的雨滴從房檐墜落,我抿了一小口,后又悄悄地吐回杯子里,原來大城市的咖啡也很難喝。
春山,我要去瑤池了。陳百利把缺了口的陶瓷杯遞到我面前。去瑤池?我鄭重地接過來,這是他用以區分大城市和小城市的標簽。嗯,他不鏗鏘但有力地說,是的,去瑤池。杯子沒有預想中那樣燙,可見隆冬臘月里,這棟空曠的舊樓無法給他提供完善的取暖和保暖措施。你說的瑤池是哪個瑤池?我吸溜一口,困惑發問。還能是哪個,他揭開爐蓋,往里面添了一把看不清樣貌的紙團。我很早之前就告訴過你了,他嗔怪道。哦,我恍然大悟,他說的是神話里那個瑤池,位于帕米爾高原的昆侖山上,要不是他臉色變得難看,我還以為縣城里新建了個劣質旅游景點。他將干糙的雙手伏在爐子上方,說,我算過了,今年為止,我已功德圓滿,很快就要去瑤池赴任了。那恭喜你,我笑著揶揄他,世間又少了一個活菩薩。他剛想說什么,我趕緊改口糾正,不好意思我記錯了,你是普度眾生的仙童。他嘆口氣,臉色籠罩在失望之中,說,我一直以為你學問高,會相信我的。我笑笑,沒吭聲,也不準備狡辯,他以為的是錯的,我是學問比他高,但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他,就像我永遠不會相信大蒜包治百病——愚昧的人堅定了某件事情之后,會想要獲得比自己更高明的人的贊同,我將其理解為謊言對真相的攀附,是對規則和秩序的一種致命傷害。算了,不信就不信吧,他低下頭,跟我一起圍坐在渙散的爐火前取暖。
窗外的大雪逐漸猛烈起來,細弱的樹枝已率先投降,傳來噼噼啪啪的斷裂聲。陳百利比上次見面時更加瘦削,其他倒沒什么變化,只是脖子尤其粗大,他的下巴和鎖骨連成了一條線,昏暗中顯得觸目驚心。我問他,是不是甲狀腺有問題,沒吃加碘鹽嗎?他說,去醫院檢查過了,甲狀腺沒問題。那你這算怎么回事?我坐的那只塑料桶晃了一下,他給我換了另外一只,他把它們稱為板凳。我也不清楚,他說,也許是咽過太多生活的苦。哦,我低聲答應,暗地里為之驚艷,用生活的苦去解釋大脖子病,是多么動人心扉的江湖哲學啊,我從前竟然有眼無珠,對他發過來的讀后感嗤之以鼻。他再次往爐火中投紙團,干癟的火苗急遽明亮,很快又歸于奄奄一息。一個紙團落在地上,我彎腰撿起來,拆開發現上面畫著一些亂糟糟的紅線。陳百利瞥了一眼,說,那張是親情符,有助于家庭和睦,需要的話你可以拿走。我聳聳肩,“家庭”二字讓我無言以對。
春山,一番凄冷的沉默之后,他緩緩開口,其實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什么事?他的語氣讓我突然警覺,下意識往后挪了兩厘米。我怕他向我索要去瑤池的路費,或者是無條件地給他一筆錢,以換取他將來保佑我一生平安。你別多想,他仿佛看出我的驚慮,說,我只是希望你為我寫篇小說,以我為主人公的小說。我松了口氣,把目光轉向窗外,不是騙我錢財就好,畢竟我連159塊錢的堅果都舍不得買。他見我語塞,又尷尬地補充道,如果你實在為難就算了,也不是非寫不可。沒有,我連忙搖手,不想讓他覺得我薄情寡義,然后追問道,你怎么會突然有這種想法?我的語調略顯浮薄,意思是你個算卦的,竟然也想當主人公。他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臉上勃發出一陣喜悅的潮紅,悵惘慨嘆道,人生一趟雖然波折坎坷,但總得留下點什么,證明我來過這里。
哦,聽聞此言,我客套且心虛地笑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陳百利蜷坐在被他稱為板凳的塑料桶上,青色長袍裹住了包括他脖子在內的所有部位,只留下一顆獨善其身的頭,看起來與普通人無異,但他的眼神卻純粹而堅定,像是空空如也,又像是包羅萬象。我望著玻璃窗上火爐的倒影和他寡淡的輪廓,驀然發現問題還有另一個側面——他明知道我不相信他關于超現實領域的所有陳述,卻從未在是非真假、孰對孰錯上與我辯駁,他自始至終奉行著一套邏輯縝密的世界觀,哪怕在我看來極其荒唐可笑,他這一點值得我肅然起敬?;秀遍g,我覺得自己似乎陷入某種隔絕了人間煙火的磁場,幾乎快要相信他是一個已經功德圓滿的瑤池仙童。窗外無風無月,雪花越來越緊密,電腦里那幾篇殘稿難以為繼,還不如換個思路重新開始,于是我勒緊譏諷的口袋,答應了他樸素的請求,好,我寫。
除夕到來時,家里如明鏡般纖塵不染,我爸再一次進行了大掃除。自從和我媽離婚后,他以每周一次的頻率保持著這個習慣——吃完早飯把所有家具搬離原來的位置,在午餐之前按照原樣組裝回去,清掃出一些可憐的灰塵,多年來樂此不疲。我懷疑那場失敗的婚姻給他留下了陰影,需要在漫漫余生中,用家里的干凈整潔去抵消女性角色缺失帶給他的無盡傷害。
爸,你能不能輕一點?我吃著幾顆剛洗的草莓,正構思關于陳百利的小說,而他制造出的響動讓我無法專心。他愣了一下,說,馬上過年了,家里總要收拾收拾吧。他嘴上合乎情理地辯解著,但臉上全是你死我活的表情??梢钥梢?,那你收拾吧。為了不與他正面沖突,我干脆躲回自己的房間。也許是我妥協得不夠誠懇,讓他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他把手里的東西重重一扔,發出了更大的聲響。我反鎖房門,坐在書桌前嘆氣,口袋里揣著幾張親情符,絲毫未起作用。
陳百利不僅擺攤算卦,也順便出售各種功能的符咒,除了我偷偷拿回來的親情符,還有事業符、平安符、愛情符、考試符、減肥符,種類繁多,數不勝數,售價五塊到二十塊不等。他說這些是積壓的庫存,過保質期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重新幫你畫。我不需要,我慌忙搖頭制止,我只不過好奇而已。好吧,他意味深長地笑笑,仿佛戳中了我的軟肋,又及時地手下留情。
我掏出那幾張符丟進垃圾桶,上面的朱砂痕已經很淡了,也許真如陳百利所說,保質期已過,故而沒有生效??杉幢闼鼈凊r艷著,恐怕也無濟于事,我們家早就分崩離析的親情,多么高深的道法仙術也無法拯救。
能過就過,不能過就離婚,我爸媽吵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是我十歲那年的夏天?;鹧纨數昧塑浖撞?,我在陰雨天的窗子底下喂它吃蝦殼,黏稠的空氣被吸進肺里,我們全都慵懶而呆滯。一陣熟悉的摔砸和叫嚷后,我聽到客廳傳來“離婚”兩個字,緊接著屋里變得極其安靜,像耳鳴后的萬籟俱寂,仿佛時間的流逝遺忘了我們。我匍匐到門邊,掀開一條縫兒,心里有種難以言表的欣喜。
我不能否認,外人眼中的我爸優秀且善良,單位連續幾年將他評為先進工作者,人緣好,工作能力強,對點頭之交和素昧平生的人懷有無限熱情,在大街上施舍乞丐,給災區踴躍捐款,但偏偏對自己家人尖酸刻薄,不肯把他的善良分一點給我們。他喜歡借由任何小事來證明自己凌駕于我們之上。我媽買了條碎花連衣裙,在鏡子前轉圈,他濾出嘴里的茶葉末子,呸了一聲說,真不要臉。我英語考了100分,需要家長簽字,他邊簽邊念叨,是抄的吧,當心我打斷你的腿。他不放過任何一個細枝末節,鞏固自己那令人窒息的權威。盡管他們離婚意味著家庭關系的永久破裂,可我還是希望,我和我媽,至少有一個人能脫離苦海。
好啊,離就離,我媽把零亂的頭發綰到耳后,扶著沙發的靠背站起身說,收拾收拾吧,下午去辦手續。我透過門縫兒觀察他們,兩個人像隔了一層紗,虛幻而縹緲。他踉蹌了一下,熊熊燃燒的氣焰驟然熄滅。也是從那一天起,我頓然明白過來,他畸形、病態的占有欲之下,整個人不堪一擊。外面起了風,幾片邊緣枯黃的月季花瓣落到窗臺,微弱的天光跌進屋內,很快又被烏云遮蔽。我看到他緩緩地抬起手臂,撕掉了墻上一幅年年有余的畫,然后蹲在那里,宛若一尊被丟棄的雕塑。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但往后的日子里,他卻沒有把那天的挫敗引以為戒。
遵從陳百利的囑托,也為了給自己混亂如麻的心緒找個出口,簡單的構思之后,我新建了一個word文檔,開始為他寫小說,題目已經想好了,叫《去瑤池》。故事先從他的外婆開始。那個每天認真撿垃圾的老人,幾年前死于一輛抽糞車的沖撞。當時,她在陡峭的斜坡下撿拾塑料瓶,坡頂上的司機在路邊購買香煙,由于他忘記給抽糞車拉手剎而釀成了這一匪夷所思的慘案。人們議論說老太太原本可以躲開的,奈何她瞎了只眼睛,方向感丟掉一半,所以只能在污穢中難看地死去。這件事我后來聽我爸提起,他顫抖著聲音給我描述了那個場面,我聽完覺得沉重、惡心,但又很納悶,算卦謀生的陳百利,難道不能幫自己的外婆擋住這場飛來橫禍嗎?就算這是他們命中不可避免的劫難,起碼也應該選一個更體面的死法。
小城的領導致力于環保,在多年前就禁止燃放煙花,這項規定也殃及了我的童年,使我喪失了很多絢麗的樂趣。不過隆重的節日到來時,蕓蕓眾生里總會有人掙脫韁繩,讓天空傳來一些孤單的爆裂聲。年夜飯后,我和我爸分坐在沙發兩端,對著越來越無聊的春晚發呆。我起身踱向窗邊,滿地白雪,疏影橫斜,遠處樓棟上規規整整的窗格,點綴著別人家的喜氣與燈火。我打開手機,眾多拜年消息中夾雜著經理的一條。出于禮貌,我先點開了他的對話框,結果并沒有什么虛情假意的祝福,他劈頭蓋臉地通知我:公司接到大客戶投訴,你的工作先暫停,過完年等候發落。
我長舒一口氣,如愿以償地笑了笑,宛如摘掉緊箍的孫悟空、從西湖牢底逃出來的任我行,在這個討厭的工作崗位上披肝瀝膽了兩年多,我終于等來了這一天??尚ν曛笪矣蛛[隱覺得不安,至于為什么不安,我暫時也搞不清楚。經理很快把消息撤回,修改了兩個字重新發過來,“……過完年等候安排”。好吧,我猶豫了半分鐘給他回復,而且配了幾個微笑的表情,故作輕松。其實“安排”和“發落”的字面釋義不同,本質并無差別。
新年鐘聲敲響之際,遠處有一朵清瘦的煙花綻放。我爸依然歪在沙發上堅持看春晚,他每年都要等李谷一唱完《難忘今宵》。爸,我有點困,先回屋了,我輕聲對他說。團圓的節日里,我已經盡了應盡的陪伴義務,再消磨下去也不會把我們的關系變得更好,或許還有可能節外生枝。他的腦袋撐在右邊手掌上,緩緩睜開眼睛,迷離地望了我一眼說,去吧。
脫了衣服剛躺下,我收到一條來自我媽的短信,兒子,新年快樂。謝謝,我心無波瀾地跟她客套,你也快樂。近幾年我和她聯系很少,只有逢年過節才會用短信進行一些簡短的問候。她和我爸離婚后去了青島定居,改嫁給一個做海外貿易的商人,起初那幾年我們來往還算頻繁,她偶爾會回來看望我,我們一起去吃蜜三刀和江米條,她也會給我買一些我曾經愛而不得但如今已經不再喜歡的玩具,她囑咐我好好念書,將來考大學去青島,那樣我們就又可以變成一家人了。后來她回來看我的次數逐漸變少,據她說是因為自己患上了糖尿病、痛風以及腎衰竭,不太適合出遠門。再后來她與我通電話的時候,那邊有個小男孩喊媽媽,盡管我和那個小男孩素未謀面,但不難判斷,他已經懂得了比較多的人情法則,帶著某種報復性意圖,故意把那聲“媽媽”喊給我聽。我媽慌慌張張地說,有事要忙,先這樣吧,回頭再跟你聯系。那個時候我才幡然醒悟,原來我們再也不能變成一家人了。
現實的三十歲和我曾料想的三十歲有很大不同,我沒有發大財,也沒有成為著名小說家,更沒有擺脫我爸的桎梏,但新的一年還是帶給我一些新的改變——關于陳百利的小說我寫得非常順利,差不多僅用兩天時間就拉出了整體框架,流暢到讓自己不敢相信。要知道我在寫作上缺少天賦,很多時候為了如何表達一句話而殫精竭慮,思維困在無形的語言高墻里,這種情況嚴重時甚至會影響到我的睡眠,經年累月下來,整個人都顯得頹唐萎靡。
小說縫補到第三遍的那天,我得了一場重感冒。我體質差,常常因為一些意外的風霜而患病,從前我媽在時,她總是為我的感冒感到愧疚,她說是她把虛弱的體質遺傳給了我。后來每當我感冒,我就會在暗地里祈禱,希望老天爺讓她的第二個兒子也要體質虛弱,也要常常感冒,說不定哪天她就會因此而想起我??上н@一近乎詛咒式的祈禱沒有應驗,或許是她運氣好,第二個兒子生龍活虎,她從未再過問我的任何事。
社區的人懷疑我感染了新冠病毒,全副武裝地上門來幫我做了五次核酸,我爸為此慌張了好幾天,而且溫順得讓我不知所措。你吃草莓嗎?他捧著盤子過來問我,雪梨也行,我去幫你洗。我說,不用了,我吃不下。連續幾天,天不亮他就起來煲湯,夜里不眠不休地為我測體溫,我還隱約聽見他在角落里抽泣。我以為這么多年自己錯怪他了,直到醫生宣告我只是普通感冒后,他才重新換上原先那副勢不兩立的嘴臉,他只想讓我捧著鐵飯碗,再考個博士光宗耀祖。真是讓人佩服啊,他邊打掃房間,邊對我冷嘲熱諷,為了你那些沒人看的小說,連命都不要了。我趴在一堆擤過鼻涕的衛生紙中緘口不言,領悟到一些與他相處的訣竅,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說話,因為跟他說的每句話,都蘊藏著幾百萬種爭吵的可能。
陳百利為我帶來了兩張免疫符,說只要燒成灰拌著老黃酒喝下去,即可藥到病除。我思忖再三,說,我還是不喝了,這玩意兒有毒。他笑了笑,沒再勉強。我問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說,也沒忙什么,收拾收拾行李,然后喂喂兔子。兔子?嗯,兔子。他說秋天的黃昏,從他家院子里那顆樟子松上面掉下來一只受傷的兔子,他喂了它一把苜蓿草,于是他們兩個便成了好朋友。哦,我無聊地答應了一句,因為我喜歡貓,對兔子不感興趣,不想讓這個話題繼續。
他先是靠著窗邊站了一會兒,然后扶著自己的大脖子,在我房間里溜達了一圈,腳步很輕,輕到我幾度猜測,這是不是我感冒嚴重時做的一場夢。隨后他又翻閱了書架上的幾本書,他的文化水平可能連字都認不全,但依然翻得煞有其事。春山,我就要啟程了,陳百利坐到我床頭來,低聲細語道。那太棒了,我心不在焉地應和他,祝你一路順風。從頭到尾,我都不想參與他編織的謊言,他去瑤池,去天庭,去不周山,隨便去什么鬼話連篇的地方,都和我沒關系,我肯為他寫小說,已經等同于恩賜。我指著書桌上的電腦告訴他,小說初稿就在桌面上的word文檔里,名字叫《去瑤池》。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回頭望了一眼說,我來不及欣賞了,你安心地寫吧,我相信你會寫得很精彩。而后,他掀起青色長袍的一角,從綴滿補丁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苜蓿草遞給我,說,我走之后,要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那只可憐的兔子。我皺了皺眉頭,對他突如其來的要求感到抗拒。
他看了下手腕,像在計算時間,但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根本沒有手表。你知道嗎?他說,兔子的忍痛能力是生物界的極致,它骨折了不會叫,從高處摔下來內臟出血也不會叫,它只會趴在原地靜靜地等待死亡,人世間所有傷筋動骨、肝腸寸斷的苦,都不及一只默默無語的兔子。我打了個哈欠,一陣困意襲來,沒有耐心聽他再說下去,昏昏沉沉地打斷他,好的,我記住了,你讓我先睡一會兒吧。好吧,他抿著嘴,戀戀不舍地看了我一眼,說,那我就先走了,春山,你多保重。
我爸的幾個同事來家里吃飯那天,我收到了公司的最終處理結果,我被開除了。意料之中,情理之中,這一天真的來了,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新冠疫情反復,全球的經濟環境都受到了影響,我一時半會兒應該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我請求經理,可不可以暫時先不要開除我,讓我去后勤部做保潔也可以。經理說沒辦法,公司的決定,他說了也不算。
春山你趕緊吃啊,我爸的同事們熱情地招呼我,好像我才是來這里做客的人。嗯,好,我放下手機,夾起一塊向來厭惡的煎帶魚。它們剛被炸出來的時候金黃飽滿,色澤透亮,晾幾天后變得干癟了很多,好像失去了最初擁有過的什么。我爸開了一瓶瀘州老窖,挨個兒給他的幾個同事斟酒。他們與我爸共事幾十年,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寫材料,喜歡穿款式差不多的黑西褲和發黃的白襯衣,因此我一直分不清哪個是張叔叔、哪個是李叔叔、哪個是王叔叔。
他們先討論了單位去年的效益為什么下滑,最后得出結論是領導決策有誤。而后又研究了最近的國際局勢,尤其是東歐的邊境沖突,從20世紀中葉北約成立一直聊到當前的原油價格上漲,但關于會不會打仗的問題,意見沒能達成一致。酒足飯飽之后,他們又開始聊起各自的兒女,疑似王叔叔的人說,他女兒明年就博士畢業了,他退休后會搬到哥倫比亞去跟女兒一起生活,早晨吃炸香蕉,中午吃烤肉,晚上吃點青菜沙拉,頤養天年。另外兩位叔叔也不甘示弱,眉飛色舞地聊起自己繁衍培育出來的醫學博士和社會學博士,預判他們將推動整個人類文明的發展。我爸酒量小,二兩瀘州老窖讓他變得神志不清,讀博啊,他口齒不清地與他們三個互相碰杯,我家春山今年也要讀博了,工作念書兩不誤,是不是???春山?他紅著臉,期冀著我對他的吹噓予以肯定。
我突然想到陳百利的那篇小說缺失了很多細節,比如他的父母死于何時,他為什么讀完初中就輟學去打工,他用什么樣的方式普度眾生,他所住的那棟破舊公寓又是如何被社會發展所拋棄的。凡此種種,都應該是他人生劫難的重要構成,倘若我不把這些劫難描述清楚,這篇小說的血肉就不夠豐盈,就難以說服眾人,更不會成為佳作。我給陳百利發了條微信,約他晚上見面,想跟他再聊一聊,但等了很久他都沒回,我又給他打電話,結果他也沒接,我心里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外面天朗氣清,積雪開始融化,一束明亮的陽光照進來,把客廳切割成兩塊不規則的多邊形。我放下酒杯,起身對我爸他們說,我有事要先出去一趟。他們幾個正指點江山,推杯換盞,齊刷刷地看向我,而后口齒不清地答應道,對,對,對,還是應該去讀博,工作念書兩不誤。
雪過天晴之后,道路變得泥濘難行,我朝著清泉巷那棟破舊公寓跑去。路上磕磕絆絆地摔了幾跤,膝蓋處擦出兩個猙獰的窟窿,褲子上破損的絨線藕斷絲連。我顧不上疼痛,拍了拍灰塵,迎著凜冽的寒風繼續向前狂奔。在這一刻我才逐漸明白過來,也許,陳百利早就察覺到我在我們之間制造的距離,他也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愿意相信他的話,因為總有這樣一天,我能夠親眼見證,他輕而易舉地擺脫了生活的荊棘,而我卻要在這條泥濘的道路上跋涉下去,無窮無盡。
巷子盡頭有一群纏裹著棉衣的老人,他們雙手揣在袖子里,像一個個廢棄的木偶圍坐在陽光下,等待腐爛降臨。我瘋狂地搖晃著公寓的鐵門,心間躥出一股莫名的焦急與怒氣,陳百利,你出來!生銹的鎖與鐵鏈不停地撞擊在一起,叮叮當當的聲響宛若宿命的風鈴,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樟子松下面,一只雪白的兔子迅速消失在荒草之中。別喊了,那群老人麻木地望著我,這里早就沒人住了。
【作者簡介:孟祥鵬,青年寫作者,現居濟南。曾發表小說、影視文學研究文章若干?!?/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