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3年第2期|南帆:掌中之眼(節選)
一
李汝珍的《鏡花緣》是一部饒有趣味的古代小說,海外各種奇聞逸事令人莞爾。據說有一個地方稱為“深目國”,那兒的人們臉上沒有眼睛。他們的眼睛生長在巴掌之中。舉掌向天,可以看一看是否要下雨了;俯掌向地,可以看一看田野是否太干旱??疾熳约旱暮竽X勺、背部或者屁股易如反掌。微微動一動巴掌,不必轉過臉也清楚身后的動靜。某些不法分子想悄悄地尾隨跟蹤,沒門!
眼睛生長在哪一個部位涉及身體的總體構思。身體的設計天造地設——沒有哪一種動物有權自我決定。盡管如此,許多人還是在各種場合流露出修改的意愿。如若開放重新構思與設計的權利,愿意充當身體工程師的人數以及他們的踴躍程度可能遠遠超出預想,眾多別具一格的設計圖雪片一般飛來。設計身體的熱情是城市規劃或者家居裝修所不可比擬的。這些熱情很大一部分貯存于文學之中。如何構思與設計身體,文學遠比醫學與生物學跑得快。
古往今來,醫學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盡管如此,醫學的指導思想始終是修復身體。盛年之后的身體逐漸轉向衰老,如同磨損的機器開始出現故障。醫學的目標是返回成熟的健康狀態,而不是別出心裁地再造另一副軀體?,F代醫學技術可以將各種物質植入身體內部,例如烤瓷的假牙、陶瓷股骨頭或者心血管支架、心臟起搏器,帶有金屬架子的眼鏡正在被嵌入眼睛的隱形眼鏡替代。但是,這些物質必須服從身體的原始編碼,不得在身體的若干區域制造另一種性質的飛地。生物學和醫學毗鄰而居,許多領域相互呼應,譬如基因的研究。根據科學雜志報道,人類的基因測序已經全部完成。人類的基因包含三十多億個堿基對,99.9%彼此相似。這決定全世界的人類擁有彼此相似的身體。哪怕出于醫學目的,基因的人工編輯仍然被嚴格禁止,莽撞嘗試的科學家甚至被投入監獄。嚴禁修改身體的原始面貌——這種禁忌源于一個強烈的恐懼:基因的重組會不會無意中產生某種威脅人類的新物種?總之,現在寄居的這一副軀體是父母給的,父母的父母的父母終將上溯到遙遠的起始:從女媧到上帝,神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神的形象不可追問,這沒什么可說的。不論理想與否,任何改變的企圖都是一種僭越。這一副軀體已經嵌入漫長的自然歷史,冒險修改的代價不可承受。
《鏡花緣》之所以隨心所欲地將眼睛安排在巴掌之中,因為文學擁有虛構的特權。由于栩栩如生的虛構,神通廣大的菩薩、體魄宏偉的巨人或者牛頭馬面、花妖狐魅穿梭于文學著作的紙頁之間,一大批奇特的軀體制造出各種令人吃驚的情節。通常情況下,這些軀體不會出現在鬧市的街道或者擁擠的地鐵車廂,但是,文學表明了人們的神往之情。虛構是欲望的象征性補償。作家虛構各種情節填補這個世界的缺口,從而讓焦渴的內心有所寄托。窮孩子虛構出門撿到一個錢包,進入一家飯館大快朵頤;飽受欺凌的弱者虛構成為武功蓋世的大俠,鏟盡天下不平事。相同的理由,虛構各種超常軀體的首要理由是由來已久的不滿——怎么長成了這么一副模樣?
如果擁有更為理想的身體感官,日常生活的質量是不是會提高許多?文學開始接手這種問題。眼神不濟,聽力遲鈍遺漏了重要的消息,各種機會轉瞬即逝,那么,文學遲早必須虛構出“千里眼”與“順風耳”的形象。各種神話之中,兩個形象的來路存在不同的傳說:一種認為他們是天廷的將領,另一種認為是作惡多端的小妖精??雌饋砗诎變傻蓝嫉枚斈棵??!扒Ю镅邸北硎疽曂ㄇЮ?,可是,另一些人的眼睛隱藏可怕的魔力,例如古希臘神話中的美杜莎。任何看到美杜莎眼睛的男人立即會變成石頭。有一利必有一弊??吹讲辉摽吹目赡苷腥菤⑸碇?,聽到不該聽的也是如此。另一個人首鳥身的古希臘神話人物塞壬擁有令人恐懼的歌喉。她游弋于海岸附近,過往的水手在她的歌聲之中失魂落魄,以至于航船觸礁而沉。這時,“順風耳”意外成為一個可怕的器官。如果沒有現代科技提供的高質量耳塞,就要像奧德修斯那樣牢牢地將自己捆在船只的桅桿之上。
當然,眼睛、耳朵或者嗓門掌控的空間區域十分有限,只有雙腿才能帶動身體跨越千山萬水??焖僖苿邮巧眢w的另一個偉大理想?!端疂G傳》提供了一個擅長行走的特殊人物:神行太保戴宗。雙腿綁上甲馬,戴宗可以日行八百里。一百零八位梁山好漢之中,只有他攜帶保密文件疾步如飛地穿行于偌大的江湖。不言而喻,風塵仆仆的跋山涉水遠不如徑直飛過去。飛是人類的古老夢幻。什么時候才能像鳥類那樣長出翅膀來?《封神演義》之中的雷震子幸運地吃到了一個特殊的杏子。他的左肋和右肋先后長出兩個大翅膀,像鷹一樣遨翔在天空。當然,雷震子的名聲遠遜于孫悟空,孫悟空是一個變幻身體的全能型選手。他可以變出三頭六臂,也可變成小昆蟲鉆入鐵扇公主的肚子。然而,孫悟空留給人們的深刻印象是,動不動就一個筋斗云翻出十萬八千里。先前不明白西天取經是一種修行,一直疑惑這個猴子為什么不肯馱著唐僧師父騰云駕霧去把經書拿回來。曾經在互聯網上看到一個帖子,論證為什么中國神仙都是豎著飛,西方神仙都是橫著飛。作者說了兩個有趣的理由:一,中國神仙通常奔赴天上的某一座宮殿,因而就像火箭一般垂直上升,西方神仙——譬如那個超人——更多是借道天空奔赴另一個地面目標,所以如同飛機一般橫向運動;二,中國神仙講究儀容,橫著飛如同趴在地上,有損端莊形象。如若的確要在空中長途跋涉,干脆配備一個坐騎,譬如一只仙鶴,也可以是足踏祥云的麒麟或者青牛。孫悟空對儀容與端莊嗤之以鼻。這只猴子似乎總是斜斜地躥到天上,奔躥的間隙必須翻一個筋斗獲取動力——這是菩提祖師為孫悟空量身定做的功夫。
文學虛構的另一種軀體形象也會引起人們的特殊興趣:隱身人。物質的身體如同透明的空氣悄然隱去,許多貯存已久的幻念突然成為現實,例如盜竊,偷窺,謀殺,復仇,如此等等。然而,文學至少要意識到隱身產生的各種副作用。首先,一些技術性的細節必須解決。如果無法消除附加在軀體之上的物品,人們可能看到一頂帽子或者一個公文包懸空移動。隱身人擁有一副完整的透明軀體之后,各種意外的傷害可能突然嚴重起來。譬如,隱身人橫穿馬路即是一個難題,多數司機絕不會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減速繞行。一旦隱去的身體不再復原,不再有一個軀體形成的社會形象接納各種尊榮、景仰、羨慕乃至愛情,榮華富貴又有多少意義?這時,隱身會不會成為得不償失的游戲?
一個社會學家表述的觀點十分有趣:生活在水域的人們不得不對付河流或者湖泊,但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是建造船只,而不是迫使身體進化從而生長出游泳的腳蹼。人類歷史的主要內容是改造外部世界,改造身體的愿望移交給文學。文學負責想一想,如果擁有另一種身體又會怎么樣?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3-2《收獲》)

南帆,1957年生,福建社科院研究員,出版著作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