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3年第2期|孫頻:海鷗騎士(節選)
編者說
一個在中國最南端海邊小鎮長大的年輕人,試圖擺脫祖輩的海上生活方式,去學習藝術,但在父親失蹤后,他卻接班成為水手,由此見證了茫茫大海各種詭異的變化,船長不時透露給他關于父親的點滴往事,父親的真實面貌,是否就藏在那些“秘密”背后?
海鷗騎士
孫頻
1
這么多年里,我一直記得父親在某封家書里寫到的一句話:“走到大西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這條船對我很好?!?/p>
我終于又回到了海邊。太陽裹在云層里,云朵染成了金色,抬頭一看,滿天飛行著金色的大燈籠,一縷一縷的陽光從云層的縫隙間筆直漏下,追光燈一般直打到海面上,輝煌,莊嚴。海面上還靜靜憩著幾條船,一動不動,應該是拋錨了。我喜歡看那些拋錨的船,她們身上沉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安靜,只要遠遠看著她們,心里都會染上這種奇異的安靜。如果是陰天,海和天會連成一體,那些船則像在天空中靜靜飛翔著。
我從小在這個大陸最南端的小鎮上長大,終日赤著腳在海邊玩耍,看到的船比人還多,對船的感情并不亞于對人的感情。
對岸就是海南島,我們木瓜鎮與海南島隔著一道海峽遙遙相望,兩岸之間的走動只能靠船,于是從古到今,一直有船在這海峽上生息繁衍。沿著鎮上唯一的一條主街往前走,走到路的盡頭就是港口,這是一個很古老的港口,據說是當年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漢代的樓船正是從這里出發的。
小的時候,我經常站在這古港觀看日出或日落。日出的時候東邊燒一把大火,日落的時候西邊燒一把大火,我們的小鎮一日之內就要被焚燒兩次,把半個天空燒得通紅發亮,把整個小鎮也焚燒殆盡,連躍出海面的飛魚和海豚也被燒成了金色。
在我出生的時候,往返于木瓜鎮和海南島之間的基本還是木帆船。鎮上的幾個漁民在五十年代初成立了水上民船集體運輸合作社,他們拿出各自的漁船入伙,組建了木瓜鎮第一支帆船隊,這其中就包括我的爺爺。合作社在六十年代改名為水上人民公社,七十年代又改名為水上運輸公司。在我一歲的時候,合作社購買了一艘海軍退役登陸艦,改裝成了第一艘車渡輪,起名為“鴻志號”。過了兩年,他們自己建造了一艘貨船,起名為“創新號”,之后又有了第一艘駁船“前進001號”。一九八六年,水上運輸公司建造了“海鷗一號”“海鷗二號”兩艘姐妹船。一九九〇年,公司有了自己的拖輪和油輪,父親在這一年從運輸公司辭職,離開海峽,開始環球遠洋。一九九六年,公司更名為運輸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一九九九年,“海神一號”誕生。二〇〇〇年,“海裝一號”誕生。二〇〇六年,“海鷗”“海神”“海裝”組成了海峽三大船家族。二〇〇七年,海運蕭條期開始了,遠洋船接不到單,大量船員被迫下船,去售樓處賣房子去了。次年,父親結束了他的遠洋生涯,在家門口的海峽船上做了一名水頭。二〇〇九年,公司更名為船舶運輸股份有限公司,又從船廠接回了更大更新的船。二〇一三年,“鴻志號”頭戴大紅花退役,被封為功臣輪。就在這一年,父親跳海失蹤,從此再沒有回來。
我的爺爺和父親都是水手,父親曾想讓我繼承這祖傳的事業,可能因為對他來說,在海上比在陸地上更有安全感。高考的時候,我卻自作主張報考了藝術學院,因為對于一個在大陸最邊緣長大的蠻夷來說,那些高雅的事物才真正具有吸引力,而且做水手很辛苦,大部分時間都漂在海上,鮮有和家人團聚的時候。父親常年跑遠洋,一兩年不回家是常事,最長的一次四年多沒有回過家。所以對我來說,父親更像海上的風或是一道影子,屬于無形之物,總是面容模糊卻又無處不在。
小的時候,我伸出手,他便從我的五指間穿過;我在燈下寫作業,他便默默躲藏在我身后的黑暗中;我一扭頭,他立刻化為烏有。大部分時間里,他只存在于母親的口頭和那些漂洋過海的書信里。后來又因為我學了藝術,自認為終于變成了一個從大陸最邊緣走出來的文明人,留了一頭長發,張口閉口都是拉斐爾、倫勃朗,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是學藝術的,和做水手的父親則更是無話。
幾年前,父親終于結束了他的環球遠洋,回到家門口的海峽做了一名水手,大概是年齡大了,遠洋跑不動了?;氐胶{之后,他回家的次數比從前多了很多,大概一兩個月就能回家一次。而那時候我已經大學畢業留在了省城,但我其實一直沒有找到什么像樣的工作,畫的畫也賣不出去一幅,只能偶爾靠仿制些行畫為生,又拉不下臉來做別的,好歹是搞藝術的。因為混得不好,便不太愿意回家,和父親偶爾見一面,說不了兩句話,我就不耐煩地把他頂回去,不用你管。甚至有一次還吵了起來,他又憂心忡忡地問我有什么打算,我最怕這種話題,所以張口就是一句,你懂什么?事后我也有些后悔,覺得應該向他道個歉,但我又告訴自己,以后再說吧。而且我發現父親明顯老了,竟然學會了偷偷看我的臉色,似乎還有點怕我,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的次數便越來越少,到后來,竟然連過年都躲著不肯回去了。
但我時常會夢見大海,還有海上的那些船。那年春節,我找了個借口,又沒有回家。除夕那天的黃昏,街上行人寥寥,正是一年和一年之間的接縫處,所以分外冷寂。我在沒打烊的小店尋了一碗河粉吃,然后獨自沿著河涌散步,看到河涌里漂著一只打撈浮物的小船,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想不顧一切地跳上那只小船,因為對我來說,船是街坊鄰居,是親戚朋友。我知道只要我坐上船,順著河涌就能進入珠江,然后順著珠江入海,就可以漂回到老家了。與堅硬的公路相比,我更喜歡蜿蜒柔媚的水路,而且在水中行船的時候,看著陸上的人和事,總有一種莫名的優越和解脫感,乘坐最古老的交通工具不僅顯得古典優雅,還讓我覺得自己暫時脫離了擁擠俗氣的陸地,獨自進入了一個由河流和海洋編織成的世界。
2
那個春節后不久就發生了一件事。當船行到海峽中央的時候,父親忽然從船上跳海失蹤了,而那時候距離他退休只剩下三個月了。因為正是半夜,人一跳進海里就找不到了。在海上失蹤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極少數人在幾個月甚至幾年之后會忽然生還,但家里往往已經給他們做了衣冠冢。按照航運公司的慣例,在這種情況下,死者的一個子女可以頂替死者進入航運公司成為員工。母親給我打來電話,抽泣著問我,儂仔要唔要去接班?
這么多年里雖然和父親見面很少,但我從未想過父親有一天會忽然離開我,就是從前他環球遠洋的時候,我也知道,那個漂在大洋上的幻影父親遲早會回來。在我的記憶中,他永遠都是來去無蹤,有時候忽然就拎著包出現在我面前,而且每次都會給我帶回來一件禮物,或是在異國碼頭買到的小玩意兒,或是來自深海的稀有海螺。然后,他又在某一天深夜或清晨忽然消散,就像一個魔法。盡管他留在家里的那些船上的暈浪食品,諸如雀巢咖啡、威化餅干還有國外帶回來的雙卡錄音機都是他曾經回來過的證據,但我還是覺得他只是一道幻影?;糜半x家時從不和我道別,而且多在我熟睡之時離去。后來我做了水手才知道,所有的水手都不喜歡道別,因為他們遲早還會在大海上相見,即使有一天葬身海底,那也最終還是歸于大海,所以道別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
因為常年跑遠洋,父親遠離人寰,幾近于海洋族類,邁著水手們慣有的八字步,在陸地上幾乎沒有朋友,而且語言能力也退化如古生物,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因為沒有朋友,回來休假的時候,他便終日在家里干活或呆坐著抽煙。在剛回家的前幾天里,因為木床不似船那么搖晃,太穩當了,他居然睡不著,徹夜失眠,半夜爬起來抽煙,或睡到院子里的吊床上,好搖晃著入睡。過了幾日,終于勉強能睡著了,又時常在夢中大喊舵令,左舵十,右滿舵,雙舵二。還有一次,他半夜醒來,看到母親睡在他身邊,忽然跳起來大叫一聲,魯怎么也在船上?
在家里待的時間稍長,他便顯得煩躁不安,忍不住要去古港看望船,仿佛那些船才是他真正的親人。有時候他會帶著我一起到港口,只要遠遠看到船的影子,他便興奮地大聲對我說,快看快看,船都回來了哪。我們一大一小立在防波堤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船只。一條小小的船影從海平面出生,越長越大,等到即將靠岸時,已轟然長成了一條漂亮的大船。父親扔了煙頭,使勁向船揮著胳膊,嘴里模仿著船的汽笛聲,而那船仿佛也聽懂了,慢慢向父親靠攏過來,似一種奇異的人船對話。有時候我和父親在防波堤上一坐就是半天,眺望遠處,有一只拋錨的船靜坐于廣袤的海面上,仿佛整個世界都煙消云散了,只剩下我們和這最后一條船。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3-2《收獲》)

孫頻,江蘇作協專業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及《疼》《鹽》《裂》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