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3年第3期 | 楊獻平:混血的絲綢之路(節選)
他們是成吉思汗的先驅,蒙古高原最初的王。他們是一個由多個“吐門”(萬戶長)組成的大部落聯盟,幾乎每個“吐門”當中,都包括了幾個甚至十幾個不同語言的民族。他們放牧牲畜,逐水草而居,并成為主要的食物來源,由于高寒地區空氣稀薄,煮出來的牛羊肉半生不熟,白水浸泡后的大塊肉當中還有著大塊凝固的鮮血,他們張開嘴巴,露出尖利堅固的牙齒,將血肉一同吞進肚子。被自己吃掉之后的牲畜皮毛成為他們遮羞和御寒的衣裳,而眾多的牲畜皮毛連在一起,就成了房屋和營帳——長年累月,他們的身上沾滿了動物揮之不去的腥膻味道……數百年后,有人還說他們是“有騷味的人”。
他們喜好戰爭,長驅千里、迅如奔雷的馬匹常??梢允顾麄冊趹馉幹谐銎洳灰?,屢屢獲勝。在戰術上,他們熟練運用佯攻和佯退術,以小股的兵力牽掣敵人主力部隊,引誘到空曠的沙漠或者草原,再驅使大軍合攏,將之剿滅。他們的騎士和射手是部族當中最受器重和尊敬的人,這些勇士們,總是將俘獲的第一個人用刀殺死,把敵人的頭皮剝下來,懸掛在馬籠頭上,向部族的其他人和敵人炫耀自己的戰績與武力,頭骨用來做酒器……在中原的先秦時期,他們就在漠北和蒙古高原崛起了,以強大的武力統攝四方。
從商朝開始,他們就多次潮水一樣涌向中原,向著商周和后來的諸侯,以及秦王朝的中心推進。那個時候,中原地區的諸侯和軍事巨頭也像他們一樣,喜歡用人皮和人的頭骨來發泄仇恨,表達自己的兇猛和殘忍。劉邦一統天下的時候,被父親頭曼送到比他們強大的大月氏汗國作質子的冒頓,趁亂偷偷跑回部落,這個不大起眼的人對他的父親早就心懷不滿。
父親頭曼分給他一萬名士兵,他教他們彎弓射箭,然后殘酷地要他們唯他手指是瞻,他的一聲令下,百箭齊發——不論目標是什么,射手們應當毫不猶豫——最終,他用這個方法射殺了自己的父親頭曼,擁“狠”自立為匈奴大單于。游牧民族的武力是強大的,而且基本上都有著“以力為雄”的傳統。僅僅數年時間,他帶領部眾統一了蒙古草原,成為北方的第一個天之驕子。爾后,攜帶強勁的馬蹄、鳴鏑和長刀,勇猛而野蠻的匈奴向著西漢王朝,發出了不間斷的騷擾和攻擊。
而在中原,作為楚漢之爭的最終勝利者劉邦剛剛坐下來,對著他的大臣和江山發出各種各樣的號令——匈奴大軍的到來,使得劉邦感到了驚恐,他早就聽說過匈奴這一強大的西北部族聯盟,當然包括他們的兇猛、日趨千里的善奔馬匹和百發百中的射手。他也曾親自帶兵出征,卻在白登山,即今天山西大同附近,遭到了匈奴大軍合圍,若不是陳平獻計,賄賂了冒頓的閼氏,又不知會是怎樣的局面。這個女人勸她的汗王說,“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王亦有神,單于察之?!?/p>
這樣的說法是輕佻的,可在很多時候,看起來蒼茫沉重的歷史之間,也會有某些蹊蹺和怪異之處。劉邦死后,呂雉當權。冒頓和她開了一個葷玩笑。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中說,“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娛。愿以所有,易其所無!”這使得呂雉勃然大怒,召集大臣商議,樊噲、季布倒是很積極,陳平以其謀略,說匈奴正在強盛的時候,我們則國力孱弱,各方面的條件,都不允許他們對匈奴進行軍事反擊,呂雉無奈,只好再次回信,對冒頓說自己“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不能答應冒頓的要求,因此,深表歉意,回信一封,極盡卑微,并再一次送去了不少的財物。
此時的冒頓,是有些頑劣和可愛的,但以匈奴風俗“子娶繼母、弟妻其嫂”來看,冒頓這一要求也不算過分。呂雉不過對匈奴使用了緩兵之計——在向匈奴供送女人和大量財富的同時,他們也在韜光養晦,企圖有朝一日可以一舉消滅匈奴,鞏固西漢江山。一直到劉邦的第五代人——漢武帝劉徹時期,匈奴仍舊是西漢王朝最大的威脅——這時候,剛剛經歷了文景之治的西漢王朝國力得到了一定的恢復,劉徹也像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總是妄求長生不老,號令天下奇人術士,大煉不死神丹?!妒酚洝ば⑽浔炯o》說,“天子(劉徹)既已封禪泰山,無風雨災,而方士更言蓬萊諸神山若將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幾遇之,乃復東至海上望,冀遇蓬萊焉。奉車子侯暴病,一日死。上乃遂去,并海上,北至碣石,巡自遼西,歷北邊至九原。五月,返至甘泉。有司言寶鼎出為元鼎,以今年為元封元年?!?/p>
這時候,劉徹聽到來自大宛國的聲聲嘶鳴,有人告訴他,那是西域天馬的嘯聲。這些馬可以日行千里、往來如風,構成了匈奴軍隊奔馳無定、出奇制勝的“殺手锏”裝備。劉徹和他的臣子、兵士們驚詫了,神往了,還根據當世類似蛛絲馬跡的傳說和想象,當即寫了一首叫做《天馬歌》的詩:“太一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倍顫h武劉徹尷尬的是:許多年后,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大宛,帶回幾匹汗血馬到達長安之后,其中一匹竟然不給他面子,精神委頓,什么東西也不肯吃,最終在甘泉宮絕食而死,這無疑給了劉徹一個難堪:一個皇帝可以統治萬民,號令天下,但對于一匹罕見的神駒駿馬,卻還是束手無策。也就是說,天下之物,并非一人,一人之天下,乃是萬眾之天下。
而在漢武帝登基之前,西域對于中原來說是神秘的,龐大的,又是野蠻和蒙昧的,雪山連綿,大漠浩瀚,風吹千里——這些都是傳說,沒有人親眼見到,更沒有哪一個人以身體的親歷取得真實的觀感——這時候,張騫站出來了,這個和漢武帝劉徹一起長大的郎官,史書上說他少小就有一種勇敢無畏的冒險精神,《史記·張騫列傳》說他,“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他說話的時候,躬身面對高高在上的劉徹,以堅定的口吻,表示了自己愿意出使西域的愿望——不知道劉徹聽到之后有什么感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內心是喜悅的,他高高在上的目光也會向張騫透露出幾分贊許。
張騫似乎更明白:出使西域,最大的代價就是自己的生命——到現在,我仍舊驚異于張騫出使前的義無反顧,那種鎮靜和果決——在當時的漢朝,我相信他是唯一的勇士,因為張騫的自告奮勇,整個漢朝都吃了一驚,所有的耳朵和目光都伸向他一個人身上。
公元前139年春天的一天,西漢天空下的長安陽光明媚,萬物生長,暖熱的氣息在宮廷和民間流傳。張騫和他的100多名志愿者就要出發了,作為最大的支持者和投資者劉徹,為他們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儀式。告別時,我想張騫是流了眼淚的。我也想,他也肯定提前遣散了家小,寫了遺書——如果我是當時的張騫,我一定會再寫一張休書,免得此去經年,妻子紅顏變老,一輩子為他一個人而淪喪青春。
盡管這很殘酷,但是,如果將一個人的青春白白放逐,是不是更大的殘酷呢?行前,劉徹再次對張騫明確了這次西行的目的,務必要說服早年被匈奴擊敗的月氏汗國,與西漢聯合起來,通過東西夾擊的方式,一舉消滅匈奴。很顯然,這是一個借力打力、兔死狗烹的計謀或者戰略設想。即便大月氏如此做了,最終等待他們的,依舊是戰爭。人和人,國和國之間本質上都是各為其主,削弱他者,壯大自己。而漢武帝的年代,這樣的謀略,已被運用得得心應手且屢試不爽了。
再長的告別也不過一個瞬間,張騫的西域之行開始了,越過高高的秦嶺,氣候改變,流風帶土,寒冷依舊,風物突兀,風景黯淡。這里是匈奴人的勢力范圍。這個強大一時的大部落聯盟,至冒頓為單于時達到鼎盛時期,其版圖東至遼東,南至長城,北至貝加爾湖,西至西域城郭諸國,雄峙一方,自稱為引弓之國,謂西漢為“冠帶之室”。
高高的祁連雪山如同神靈,連綿千里,橫亙眼前,廣闊的戈壁上空空如也,風吹的塵土蛇一樣纏繞馬蹄。連續的狂風像是揮之不去的夢魘,無盡的塵土撲面而來,漢朝的長袍寬袖顯然無濟于事——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放下捂臉的手掌,一群匈奴騎兵已然橫刀立馬站在了面前——張騫長達十三年的囚禁生活開始了,與他同去的志愿者大半被匈奴人的長刀割斷了頭顱,亡靈沿著來時的道路,尋找故鄉的門楣。
而作為首領的張騫則是幸運的,他不僅免去一死,還娶了一位匈奴女子為妻。以我的眼光,這完全可以看作是張騫西域路上的一次艷遇,是他政治生活當中的一個香氣四溢的夢幻休閑。盡管身體不自由,但內心思想和天性本能是自由的。相對于那些死難的同行者,張騫的這種厄難或者說味道怪異的幸福就在于他借助“漢使”的身份,將生命完整無損地保存了下來。
無論在任何時候和任何陣營當中,對于英雄與忠貞者,人們都是敬佩和熱愛的。這一種品質,顯然也是屬于全人類的。張騫被俘且被免于一死,成就了他的萬世功績與英名,同時,也為匈奴帝國埋下了滅亡的導火線。
在苦寒之地,肉體的囚禁歲月對于張騫來說,是無比漫長的,而對于歷史和今天的我們則只是眨眼之間的事情。十三年后的一天,看管他的匈奴士兵放松了警惕,而張騫始終沒有忘記自己肩負的政治使命,倉皇脫離了匈奴的勢力范圍,與最勇敢的隨從堂邑父(實際上是忠實和得力的副手)一起,邁開塵沙當中的腳步,再次展開向西的途程。張騫知道,只要節杖——牦牛尾巴做成的漢王朝的“信物”還在,他就一直會擁有自己先前的政治身份。
史書上說:他的隨從甘父是一個勇士,箭術超群,兩個人的行程雖然艱難,但也有了不少的趣味——甘父總是在饑餓時,射殺一些飛禽走獸,用來充饑,也可以用動物的皮毛,使他們較為溫暖地度過一些寒冷的露宿之夜。穿過浩大的沙漠、草原之后,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高大的蔥嶺——白雪覆蓋的帕米爾高原。
他們到達的第一個國家是汗血馬的故鄉——大宛國(今費爾干納)。大宛國王盛情接待了來自漢朝的使者,還請他們參觀了漢武帝劉徹夢想的汗血馬。在隨后的行程當中,大宛國王還幫助他們先后拜訪了康居(今撒馬爾罕)、大月氏(貴霜帝國)、大夏(今阿富汗)等西域國家。這一路都是歡欣的,但令張騫感到失望和意外的是,早年被匈奴擊敗的大月氏王國早已在阿姆河上游定居下來,不愿再聽從他的勸說,再次東進,聯合西漢與匈奴作戰。
回程路上,我想張騫的心情是無比輕松的,盡管有想念故國親人的些許惆悵,但相對于自身所肩負的政治使命,都應當是微不足道的。而張騫沒有想到的是:匈奴人的馬刀再次切斷了他南歸的路途——這時候,他的那位匈奴妻子一定還在,說不定兩人又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但張騫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也離開了他前后生活了十三年的匈奴汗國,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長安。
此時的長安依舊繁榮,劉徹的王朝也如日中天,而他妄求長生不老的個人欲望也越來越緊迫。張騫的返回,從某種程度上,使得漢武帝劉徹不再覺得匈奴有多么的可怕,也不再以為難以征服。公元前119年,漢武帝劉徹為了進一步聯絡烏孫,斷“匈奴右臂”,再次派張騫出使西域各國。這次,張騫并沒有回匈奴看望自己的匈奴妻子,而直接進入烏孫,并派副使甘英訪問了康居、大宛、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等國——后來,我在敦煌莫高窟第323窟北壁西端,看到了最早的張騫出使西域圖:色彩艷麗、儀仗豪華,神色威嚴——依稀可見當年景況。
再后來,霍去病、衛青和李廣等人的隆重出場,使得匈奴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敗。與此同時,絲綢之路慢慢展開,其中包含了大月氏、匈奴、丁零、樓煩、白羊、昭武九姓國等等汗國和民族、部落的游牧之地。對于西漢來說,正是它的這些將軍,改變了它近百年來對匈奴的和親納貢的歷史,以中原強國的強大武力,將匈奴的勢力范圍步步縮小,并從自己的疆域倉皇向西逃離。其實,匈奴的失敗還是出自內部,冒頓死后,其子孫在政治和軍事謀略上再無雄才,再加上內訌和自我分化離間(其中當然有西漢的作用),使得老上、軍臣等單于之后,其最高統治者越來越目光短淺,且用兵不當。其部署,即各地分封王,也都各懷心態,沒能更好地凝結起來,從而使得西漢有機可乘。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年第3期
【作者簡介:楊獻平,河北沙河人,現居成都。作品發表于《天涯》《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曾獲全軍優秀文藝作品獎、三毛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出版長篇小說《匈奴秘史》,詩集《命中》,散文集《生死故鄉》《沙漠里的細水微光》《南太行紀事》等多部作品;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