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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文學》2023年第3期|吳佳駿:對一個秋天的追憶
    來源:《青年文學》2023年第3期 | 吳佳駿  2023年03月27日08:23

    吳佳駿: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重慶文學院簽約作家。在《芙蓉》《山花》《花城》《天涯》《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散文作品逾百萬字,有數十篇散文被用作初、高中語文試題,入選各類年度文學選本數十種,主編有年選《散文隨筆選粹》。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小魂靈》《小街景》《小卜辭》《我的鄉村我的城》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絲路散文獎、長安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劉勰散文獎等獎項。

    對一個秋天的追憶

    文/吳佳駿

    我原本是要獨自去鄉間拍照的。

    周遭的朋友都知道,我最近迷戀上了攝影。攝影不但增添了我寂寞生活的底色,還提供了另一個讓我觀察世界和人生的窗口。我沉浸在這種光與影的游戲中樂此不疲,以致有人譏諷我終于找到了新的避世方式。我很想跟譏笑我的人辯解,后來還是放棄了。何苦呢,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支持,我只需要跟自己和生活和解。

    我攝影的習慣,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鄉道上慢悠悠地前行。遇到想要拍攝的對象,就停下來舉起相機,或對著春輝下的一片蘆葦,或對著夏陽下的一地野花,或對著秋風中的一棵枯樹,或對著冬雨里的一池殘荷,按動快門,享受一個攝影發燒友的閑散時光。

    然而那天,我的拍攝計劃全被打亂了。臨行前,幾個攝友非要嚷著跟我一起去,這讓我驚詫莫名。要知道,他們都是資深攝影人,又喜歡熱鬧,平時去某個地方拍片,總要呼朋引伴,像中國隨處可見的景區游客,跟我喜靜的性格水火不容。我很想婉拒他們,一來可以免除專業者對業余者技拙的嘲笑,二來可以使自我的好心情免遭破壞。但一切都來不及了,這幾個討厭的家伙,早已各自騎著一輛價格不菲的自行車,聚集在我居住的小區門口,等著我現身。

    我只好硬著頭皮,怏怏不樂地帶領這幫嬉皮笑臉的“攝鬼”,向一個古村落進發。這個村落已有上百年歷史,屬典型的巴渝民居,距離縣城大約二十公里路。我之前去過好幾次,每次去都與上次去不同。不是圍墻又坍塌了,便是土墻又斑駁了,抑或房檐又殘缺了……歲月這位不老翁,總是長著一口堅硬的牙齒,咬噬著天地間的萬事萬物。第一次去,我就想給這個古村落拍點照片,可那時我還不會攝影。掏出手機來胡亂地拍了一些,回來翻看時,竟沒有一張照片是我愿意看到的,也就索性全都刪掉了。

    這次去,我是鐵了心要認真多拍些片子,倒不是為了替歷史做證,或像某些振振有詞的人那樣,呼吁要保護古村落,搶救民間文化。我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使命,我不過是紅塵中的一個小角色。即使我椎心泣血地呼吁,嘶聲力竭地吶喊,也沒有誰會聽我的。我拍照僅僅因為我喜歡拍照而已。但我相信,跟著我一塊兒去的攝影家,肯定都比我責任感和使命感強。他們中有兩個人的攝影作品,曾獲得過國家級大獎。

    我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渴望他們能以過硬的專業本領和良好的藝術操守,為這個時代做出應有的貢獻。

    時令已是深秋,村道兩旁的景色一派蕭索。莊稼收割后,農人都不知去向。田塍上的雜草,想努力鋪滿天涯。太陽灰蒙蒙的,從天空照射下來,將我們投在公路上的身影,也抹上了冷色調。偶爾一陣風過,刮落樹枝上的黃葉,追著我們跑。有一枚黃葉,像蝴蝶般跟著我。我的車輪向左,它也向左;我的車輪向右,它也向右。我伸出手,想抓住它。它卻打一個旋,飄墜在地。那一瞬間,我的耳邊仿佛聽見一聲慘叫。我剎住車,舉起相機,想拍下這枚摔死的黃葉,不料同行攝友的車輪從葉面上碾軋而過,還在黃葉的尸體上灑下一串笑聲。

    因了這事,我的心情開始郁悶。故意將車輪踩得飛快,把幾個攝友甩在身后。攝友們自然沒有察覺到我的悲傷,照樣有說有笑,他們的笑聲讓我毛骨悚然。

    到達古村落,已近午時。陽光明亮起來,讓人生出迷離和夢幻之感。時隔半年未至,古村落又滄桑了許多。居住在村中的人越來越少,幽深的巷道死氣沉沉。殘垣上,蹲著一只黑貓。見了人,也不叫。估計是貓老了,貓的叫聲也老了。不遠處的那棵洋槐樹,依然枝繁葉茂。我上次來,正碰上花期,滿樹的白花,芳香撲鼻。成群的蜜蜂,貪婪地采集著花粉。這次是秋天,洋槐樹沒有開花,那些采過槐花的蜜蜂,也都從季節中消失了。唯有樹冠下,臥著一條狗,睜著驚恐的眼睛。隨行的攝友見了,紛紛舉起“長槍短炮”,對著樹和狗一陣狂拍,他們都時刻牢記著亨利·卡蒂?!げ剂兴蓜摿⒌摹皼Q定性瞬間”理論。也許是那條狗從未見過如此陣仗的入侵行為,慌張地爬起身,邊吠叫邊朝樹旁廢棄的羊圈逃跑。我清楚地看到,那條受驚而遁的狗,只有三條腿。

    我實在是沒有心思再繼續跟隨這幾個攝影家走,便轉入村落的一條小徑。大概許久沒有人走,小徑上落滿了枯葉和小蟲子的軀殼,石板上也長滿了青苔。小徑的左側是一道裸露著紅磚的墻壁,右側是一排錯落有致的瓦房。房屋的窗欞上,掛滿了蜘蛛網。一扇扇木門緊鎖,鎖扣全都生了銹。我慢慢地踱著步,想拍什么,又什么都不想拍。當我走到一扇貼著門神的房門口時,我發現那道門是半掩著的。我輕輕一推,門吱嘎一聲就開了。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院落。一個老人坐在院落中的竹躺椅上曬太陽,他手中拿著一根煙桿,正在吸煙。我一眼就看出,他煙桿上吊著的煙盒是過去用公牛的膀胱皮陰干后做成的,很結實。那個老人想必已年過花甲,戴著一頂毛氈帽,臉上布滿溝壑,類似木刻。陽光打在他的身上,像極了羅中立的名畫《父親》。

    瞬間,我的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傳的感情。我悄悄地走過去,想跟老人攀談,背后卻突然響起了按動快門的聲音。我一回頭,見那幾個家伙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后面,像發現了稀罕的寶物般,正爭先恐后地從不同角度對準老人拍照,臉上洋溢著興奮和激動。有一個因在跑動中踩到了另一個的腳,雙方還發生了口角糾紛。這使我想起,也是他們中的一個,在某次相約去拍荷花的過程中,他擔心同行人拍到跟自己一樣的景致,竟然在拍完荷花后,用樹枝將盛放的花朵全部搗毀,美瞬間零落成泥。

    我站在院落中,目睹攝影家們激情滿懷的舉止和竹躺椅上那個老人痛苦的表情,拿相機的手顫抖不已。我只好一動不動,臉上猶如火灼。待他們拍攝夠了,滿心歡喜地退出院落,我才走到老人身旁,開口說道:“老人家,打擾了!”轉身羞愧地想趕緊離開。誰知,那個老人卻說:“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蔽乙幌伦鱼蹲×?,心想,他認識我嗎?

    正是老人這句話,使我那天在這個院落停留了很久。直到傍晚我不得不返城時,才依依不舍地幫他掩上了那扇褪色的木門。那日,我雖未開啟相機,卻收獲了任何人都拍攝不到的一種風景——靈魂的風景。

    這是一個正在遭受病痛煎熬的老人。他說自己就要死了,極有可能死在秋天的懷中。寒霜敷在他那滄桑的臉頰上,有種不祥之感。陽光忽然間變得稀薄了,還起了風。我怕老人受涼,湊近他耳根說:“老人家,你貴姓???我扶你回屋吧,里面暖和些?!彼蛄宋乙谎?,說:“沒有人知道我姓什么了,我也早已忘記自己姓什么?!闭f完,他用煙桿朝屋檐下指指,接著說:“那里有張板凳,你搬過來坐吧?!蔽铱纯词直?,快下午一點鐘了。那幾個“攝鬼”不停地給我打電話,叫我去吃飯。但不知何故,我那會兒就想陪著身旁這個老人,哪兒都不想去,便告訴他們不用管我。我挪過板凳,在老人旁側坐下來,問道:“你不吃午飯嗎?”他沒有急于回答我,只顫抖著手掏出打火機,將煙鍋里的煙葉點燃,抽一口煙后說:“一個將死之人,不在乎多吃一頓飯或少吃一頓飯?!蔽亿s忙拿出口袋中的干糧遞給他,可他并不接,只顧抽煙,嗆人的煙霧在他的頭頂盤繞?!澳阋粋€人住這里嗎?”我問。他將煙鍋朝地上磕磕,抖盡煙灰,扭頭哭了起來,淚水順著臉頰流淌。我突然意識到問錯了話,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一時顯得手足無措,只能抬頭望天。不承想,天空也落淚了,幾滴雨水砸到我的臉上,冰涼刺骨?!拔堇镒??!崩先苏f。我立即起身去攙扶他,他擺擺手,一瘸一拐地向門房走去,邊走邊咳嗽。從走路的姿勢上看,他的確病得不輕。我將院落中的椅子和板凳搬到屋檐下,也尾隨他進了屋。

    屋里黑黢黢的,彌漫著一股霉味。我想拉亮電燈,拉線盒卻是壞的,只能借助窗戶透進來的暗光略微看見屋內的一切。老人剛進屋,就在靠墻安放的木床上躺下了,身子發顫。我有些緊張,急切地問:“老人家,你怎么了?”他鎮定地用手指指床頭的桌子,我看見桌上放著一瓶“速效救心丸”,趕快倒出數粒讓他服下。俄頃,見他漸漸平復,我才長舒了一口氣?!皠偛朋@嚇到你了吧?”老人問?!坝悬c?!蔽姨孤实鼗卮??!罢媸菍Σ蛔?,我自己倒是習以為常了?!崩先似届o地說。說完,他就合上眼簾,只將十月底的寒冷當作一床薄被,拉來蓋住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我很想替他生一盆火,放在他的床前,給他暖一暖身子。但我找不到生火的柴塊,屋外的雨已淋濕了地面,沒有一塊干燥的地方。他告訴我,早在幾天前,他就燒光了去年冬天儲備的干柴。今年春天和夏天,他本來是有體力再去林中砍回些木柴的,最終還是作罷。他不需要再為活著做任何準備,他確已把每一天都當作最后一天來過。我坐在他床前的木凳上,本能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瘦,冰涼無肉,只剩一張皮,包裹著他易碎的骨頭。他的手指動了動,想抓緊我,卻使不上勁。他反復試了幾次,結果仍是徒勞。這時,我又看見他的淚珠從眼眶里滾出來,我的心猝然一痛。我知道他內心的想法。他的嘴唇囁嚅著,想開口說話。好一陣過去,到底沒有吐出一個字來。唯有他的淚水更加洶涌了,仿佛他睡的床底下藏有一條暗河。

    雨越下越大,我的內心也在下雨。

    大約三分鐘過去,我松開緊握住他的手,他也才睜開淚眼,像一個慈父盯著久別重逢的兒子般盯住我,那目光讓我內心發怵。老人囑我替他點一鍋煙,我建議他別再抽了,可他說若不抽煙,自己會死得更快。無奈之下,我只能從命。老人咳嗽著吸了幾口煙后,緩緩地坐直腰身,將背靠在墻壁上,開始向我回憶他的往事。

    我忍受著煙草的熏嗆,靜靜地聆聽他的講述。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真就是他的兒子,而他也真就是我的父親。微風在窗外吹著,窗欞上的蜘蛛網一蕩一蕩,試圖想網住些什么——是老人的話語?還是衰老的秘密?

    數年前,自從他的老伴兒去世后,他就孤身一人了。那時,他便意識到自己活不長久了,才選擇困在這個簡陋的院落里,等待有朝一日去赴上帝的約。他希望自己死在一個隱蔽的地方,不驚擾任何人,也不需要他人的啼哭和哀嘆;更不需要花圈、鑼鼓和嗩吶。他幻想在一個安靜的時刻死去。要么是一個下著小雨的初春之夜,冷風吹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這聲響是輕微的,比死神的腳步還要輕,不會嚇到從林中跑出來偷啃他的尸體的小動物;要么是一個灑滿月光的仲秋之夜,月色透過樹枝落到地面的枯葉上,有一種朦朧感,讓人想到時間、寂滅和永恒;要么是一個雪花飛舞的冬季,天地間一片銀白,所有的痛和愛都結了冰,歲月也凝固了,他自然也會成為這畫幅中的一具雕塑……

    “我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崩先苏f。我不忍心打斷他的話,我或許是他最后一個傾聽者。在我到來之前,他只說給刮過院落上空的風聽,說給順著瓦溝滴下的雨聽,說給遙遠的星辰和月亮聽,也說給偶爾闖入院落里來的黃狗或黑貓聽……他白天說,夜晚也說,醒著時說,睡夢中也說,直到把自己說成了如今這副凄楚的模樣。

    老人告訴我,他的老伴兒是因為思念他們那失蹤的女兒而死的?!澳阋娺^想人把自己給想死的事情嗎?”他問。我理解他在說什么,但沒有回答,只默默地看著他。

    時間的指針回撥到三十六年前的一天上午,老人肩挑兩籮筐新收割的稻谷去鄉上交公糧,他那時年輕力壯,雖然經常忍饑挨餓,但渾身上下仍然充滿了力量。初夏的陽光照在他的脊背上,有種火辣辣的灼痛感。知了在路邊的桉樹和柏樹上聒噪,吵得他心里十分煩躁。他想,做個莊稼人真是苦,自己家人都吃不飽飯,還得挑選上等的糧食去交公。這么思忖著,他輕快的腳步變得遲重,好想抬頭望天大喊一聲??僧斔庾R到身后緊跟著的是五歲的女兒時,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平息了。他的女兒小巧玲瓏,相貌端莊,走到哪里都似一朵花。他和妻子都特別疼愛這個姑娘,這在重男輕女的農村委實不多見。他唯一的不滿,是覺得孩子心思過重,常常一個人蹲在院子里發呆,從不跟村中的其他孩子玩耍,小小年紀就流露出憂郁的特質。姑娘那天之所以愿意跟著他去交公糧,是因為他答應去鄉上的百貨商店給她買一雙白球鞋。姑娘向父母提出這個請求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和妻子都是一拖再拖,找各種理由搪塞。實際上,是他們舍不得花錢。一路上,姑娘都不說話,就那樣跟著父親走,仿佛跟著希望走,汗水打濕了她的黑發和黃色粗布襯衫。到達交公糧的地點后,從各村前來交公糧的人,已經排起了長隊,場面好不喧囂。他擔心孩子中暑,囑她去糧站側面的樹蔭下乘涼,自己則站在烈日下排隊。幾十分鐘過去,終于輪到他交糧時,他的腦子暈暈乎乎,加之出發前未吃早飯,周身發抖。他強忍著眩暈,只想盡快完成任務,好去給孩子買鞋。誰知,收公糧的人在過秤時,說他的稻谷水分沒曬干,得退回。他當即發火了,與收糧人員發生爭執。吵著吵著,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待他蘇醒過來,才想起自己的孩子。他搖搖晃晃跑到樹蔭下一看,孩子早不見了蹤影,整個糧站已經人去站空。他頓時慌了神,在鄉場上呼天搶地地喊女兒的名字,卻聽不見女兒一聲回應。那天,半個鄉場上的人都在幫著他找孩子,仍是沒能找到。直至太陽偏西,他才失魂落魄地朝家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短短十幾里路,比走過一生還要艱難和漫長。他不知道回家后,該怎樣向妻子交代。一直到夜里九點鐘,他都還在鄉路上徘徊。最后,還是他的妻子打著手電筒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將他找到。妻子見他孤身一人,感覺到出了事,急忙問:“丫頭呢?”他猛地撲向妻子懷里,泣不成聲。良久,才自責地吞吞吐吐說:“我把丫頭弄丟了?!逼拮右宦?,雙腿瞬間軟了,癱在地上,跟著哭起來。黑夜放大了他們的悲聲,那晚,他們都沒有回家,連夜跑到鄉場上找了一個通宵。

    窗外的雨變小了,風也停止了吹拂,但光線更暗了,我只能看清老人的輪廓。他還想再抽一鍋煙,這次我沒能滿足他,而是起身給他倒了一搪瓷盅溫水,再硬塞給他兩袋餅干,讓他吃。老人剛撕開餅干袋,我的手機鈴聲就響了,那幾個“攝鬼”在催我返城。我讓他們先走,真不用管我,他們很不高興地掛了電話。

    嚼完兩塊餅干后,老人繼續他的回憶。女兒失蹤的第二天,他們便去派出所報了案。警察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又做了詳細的筆錄,還對他們的遭遇深表同情。警方說,這已是近半年以來鄉上發生的第三起孩子失蹤案件了,他們一定會盡力破案,讓他們回家耐心等待消息??蛇@一等,就是一年。他和妻子整天以淚洗面,如行尸走肉。春季來臨,他們不知道播種;冬季來臨,他們不知道御寒。田地一日日荒蕪,院落里長滿了青苔。他曾跟妻子商量,考慮再生一個孩子。但他的妻子堅決不同意,她相信女兒還會回來,說假如再生個孩子,就會失去尋找女兒的信心,新生的孩子也會沖淡他們對女兒的思念。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禁止丈夫提及此事。她慎重地告訴丈夫,只要她活著,就不會再生育,要尋找女兒一輩子。見妻子的態度如此堅決,他也再不言語,齊心協力跟妻子尋找女兒的下落。

    凡逢趕集,他們必會去鄉場上查找女兒丟失的線索。他們沒有給女兒拍過一張照片,全憑記憶跟人描述,這無疑增加了找尋的難度。后來,也不知是妻子從哪里得到消息,說女兒有可能被人拐賣到了河南。他們來不及細想,翌日一早就輾轉乘車去了鄭州。那是他們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離開故鄉。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去便是數十載光陰。當他們拖著病體重新回到村落時,村莊早已物是人非,只剩下一個空殼了。

    到鄭州后,他們無依無靠,身上又無多余的錢,只能在火車站流浪了半年,靠撿垃圾為生。只要見到陌生人,就滔滔不絕地打聽女兒的音訊??扇撕CC?,在科技尚不發達的年代,要找尋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他意識到這點,便跟妻子商量,先去找個活計,把自己的命保住,才能長期尋找孩子。妻子這回沒有反對,出來流浪這段時間,他們都深知受苦的滋味。經多方努力,他好不容易在一個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兒干,而妻子則在一家餐館做洗碗工。每天勞動收工,回到住宿的工棚,他們都會想念女兒。妻子想著想著就會落淚,還經常在睡夢中哭醒,翻身爬起床呼喊女兒的名字。由于思親成災,又積勞成疾,他的妻子在好幾次洗碗時摔碎了碗,遭到老板娘的辱罵。以至于只要餐館老板見到他妻子的眼泡浮腫,就會氣不打一處來。他妻子多次向老板娘說明原委,希望博得她的同情,可人家只關心自己的生意,根本不在意她女兒的生死。要不是他妻子多次求情,早就被開除了。

    他們也遇到過不少好心人,諸如名叫張全和王福貴的建筑工友,以及同跟妻子在餐館洗碗的女工田大姐,在得知他們的遭遇后,一有空閑,他們就幫他倆四處張貼尋人啟事。特別是王福貴,因為張貼啟事,幾次被城管帶去盤問,還因此耽誤工期,被老板扣罰工錢。他和妻子要賠償王福貴的損失,王福貴說什么也不肯收,說:“人活一輩子,誰沒個難處,能幫盡量幫一幫?!?/p>

    他們在河南一待就是七年。再后來,他們又去了陜西。去陜西是因他聽一個工友說,在那邊有一種生存技能叫“趕麥場”,即在每年的麥熟季節,大量的農民跑到陜、甘、寧一帶走村串戶,替人收割麥子。這群人流動性大,分布面廣,興許可以幫助他們尋找到女兒,至少比固守在一個地方守株待兔要強。他和妻子一商議,卷起鋪蓋卷就去了,他們不想放棄任何尋找女兒的機會。

    到陜西那年,正好趕上麥熟季,在寶雞火車站,他們果真見到像螞蚱一樣“趕麥場”的人流,人人肩背行囊,手拿鐮刀,彼此吆喝、呼喚,擁擠著爬上火車。放眼望去,黑壓壓一大片,少說也有上千人。由于聽不懂對方說話,他和妻子很難融入這群“割麥大軍”,大家都提防著他倆。直到兩個禮拜過去,有兩個心善的人,搞清楚他們的目的后,才勉強接納他們,同意其跟著隊伍招攬活計。他至今記得這兩個人的姓名,一個叫劉軍強,一個叫方孝衛。這二人讓他們去置辦了兩把鐮刀,就帶領他倆上路了。他們沒有在北方收割過麥子,也沒見過那么曠闊的麥田,割起麥來笨手笨腳,麥田主人都不喜歡。多虧那兩個恩人打圓場,他倆才得以待在割麥隊伍中,風餐露宿地求生。漸漸地,很多割麥人知道了他們的故事,都在暗中幫忙打聽其女兒的去向??赡切┊數厝硕己苤斏?,只要他們稍微問及村中是否有外來女子時,被問話的人就會立馬目露兇光,轉身告訴同村人提高防范意識。有幾次,他們都被人強行趕出了村子。

    他和妻子都深感絕望。眼看著臉上的皺紋一道道加深,頭上的青絲一根根變白,他們的信念動搖了。他想,與其這樣漫無目的地找下去,還不如回到老家,粗茶淡飯地過幾年安生日子。至少有三回,妻子都表示支持他的想法??擅看味际鞘帐昂脰|西,準備動身回家時,妻子又變卦了。她說:“我哪怕成為孤魂野鬼,也要跑去跟丫頭見上一面?!辈坏靡?,他只好依從妻子。他已經失去了一個自己深愛的人,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在陜西待了五年后,他們又折騰到了山西。去山西是因為他們耳聞,跟自己女兒同月失蹤的一個鄰村姑娘在大同被找到了。他們猜想,女兒應該是被同一伙人販子給拐跑的,故他們賡即趕往山西,看能否收獲意外驚喜。到大同后,他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去被找到的鄰村姑娘生活過的村落探察詳情。所幸他們運氣好,女兒雖然沒找到,命算是保住了。那日,他們設法溜進村子后,剛開口問話,就被幾個地痞圍住,一陣拳打腳踢。他見勢不妙,掙扎著扛起受重傷的妻子就跑?;蛟S是對方見他們只有兩人,不像是有計劃有組織的暗探,也就沒有再追蹤,任其逃之夭夭。

    妻子受傷,更使他陷入了絕境。他得一邊照顧妻子,一邊干活兒糊口。像他這樣沒文化的人,求生的唯一方式便是下苦力。那時,大同有不少小煤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一個煤老板,對方見他膀大腰圓,又得知他的落魄境遇,就領他到自己的煤窯挖礦,說是給他一條生路。他千恩萬謝地跟著煤老板去了,哪承想,到煤窯的當天,他就變成了一頭“騾子”。煤老板不分晝夜地讓他跟著另外的窯工下井,派人嚴密把守,他知道自己被控制了。三天過后,他跪地向煤老板求情,希望放他出去,將妻子安頓好后再回窯。煤老板沒有同意,只讓看守將他妻子抬到工棚,一日三餐給點稀粥咸菜吊命。煤老板告誡他,如果想保住妻子的性命,就老老實實在煤窯干活兒,別有非分之想,他只能向命運屈服。有好幾年時間,他都在白天遇見黑暗,成了一個“地下人”。每次挖煤,他都在琢磨,也許自己就要葬身地底了,將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只要想到這些,他的心就難受滴血,但他不能流淚,眼淚不但拯救不了他,反而還會將他推向瀕死的深淵。有一次,他們遇到“井下透水”,十多個窯工,有六個都死了,只有三個生還,他便是其中一個幸存者。事故發生后,煤老板心虛躲了,他也趁機逃跑,帶著疾病纏身的妻子回到了家鄉。

    回村后,他重修院落,開荒種地,過起了往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上钠拮訁s永遠失去了勞動能力,只能每天躺在病床上呻吟。他心痛妻子,深知他們這對患難夫妻經歷了什么,發誓要將這只同林鳥伺候好。他給妻子喂飯、抹汗、洗衣、洗腳……每晚入睡前,耐心地陪她說話,直到妻子在病痛中入睡。他為轉移妻子的注意力,稀釋她的孤寂和落寞,還專門買回一臺電視機,白天和黑夜都開著。他妻子最愛看動畫片,盯著屏幕眼睛都不眨。他知道,那是妻子想女兒了,她是代替女兒在看。遺憾的是,他的細心照顧和無私奉獻,還是沒能挽救妻子。在一個有雨的冬夜,他的妻子含恨而終。

    “她是喊著女兒的名字死去的?!崩先苏f。

    我聽后,心里說不出有多難過。

    天色越來越暗,老人那回憶的絲線纏住了我,我們好似同處在一個黑洞里,在盼望著什么,等待著什么??蛇@盼望和等待,老是不給我們期限。我懷疑,莫不是這個空茫的古村落,如今單就是為陪伴這個老人而存在的吧,人和村子都在等待著各自的孩子歸來。

    我不知道該替這個多病的老人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什么呢,能還給他一個女兒嗎?能讓他的妻子起死回生嗎?能撫平他的創傷記憶嗎?能抹掉他今生所承受的苦難嗎?能左右這個人間的正邪禍福嗎?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不過是一個過客,一個傾聽者而已。

    老人讓我再給他點一鍋煙,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照辦了。一個處于痛苦狀態的人,一個內心盈滿苦水的人,也許唯有借一口煙來鎮痛和瀝干苦水。我剛按燃打火機,手機鈴聲又響了,那幾個“攝鬼”居然還沒離開村落,仍在催我返城。打來電話的攝影家說,他們拍夠許多雨景后,躲到一座空房子里打了幾個小時的撲克牌了,還見不到我人,倘若再不動身,天就黑了。我沒有解釋,直接掛斷了電話。我只想給老人點一鍋煙,不被任何人打擾。但不多一會兒,這幾個“攝鬼”就跑來找我了。他們見我坐在老人床前,猶如貓見到老鼠般,又變得興奮異常,端起相機就開拍,閃光燈晃得老人睜不開眼。突然間,我竟討厭起攝影來。我很想起身砸掉他們手中的相機,再扇每個人兩記耳光。是老人的沉默和慈善遏制了我的沖動,沒有當即跟這幫家伙翻臉。

    我坐在板凳上,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攝影家們一眼。大概是他們覺察到了我的不悅,冷嘲熱諷地退出了房間。我清楚地聽見其中一個人在小聲嘀咕:“裝什么高尚呢,假慈悲的人,老子見多了?!甭牭酱嗽?,我反而沒有了怒火,腦海中只浮現出兩個人來,一個是中國攝影家侯登科,一個是巴西攝影家塞巴斯蒂昂·薩爾加多。眾所周知,侯登科耗費近十年時間,盤桓于關中秦地,跟蹤拍攝“麥客”。他不畏寒暑,深入田間地頭,與麥客同吃同住,用影像來呈現、傳達、思考、詮釋中國土地和勞作于土地上的人的命運關系。他既不居高臨下,也不為藝術而藝術,而是從個體生命體驗出發,執著于對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降的西北農民、農村、農業現狀的考察,將性命、藝術和民族系于一體,以平等的視角,持續記錄故土上普通人的夢想與困厄、冷熱與悲歡、沉默與創造,才誕生了《麥客》這樣具有世界性影響的“圖像歷史”。我猜測,在侯登科拍攝的大量“麥客”膠片中,是否有一張就是這位老人的肖像。我至今難忘初次見到《麥客》時所帶給我的震撼,它使我明白,在成為一個藝術家之前,必須先成為一個人。正如侯登科在《東拉西扯說“人民”》一文中說:“說及人民,不得不贅及人性。藝術還不至于因為消費和炒作忘卻人性?!?/p>

    而出生于巴西的薩爾加多,其攝影作品同樣具有一種博愛之光和人類尊嚴之感。他曾為深入巴西北部帕拉州的塞拉佩拉達金礦拍攝礦工的生活,險些付出生命代價。因他當年作為政治抗議者在國家情報局“掛了號”,被禁止進入礦區,他只能不斷與金礦聯邦警察周旋,斗智斗勇。當他進入礦區后,看到大約有五萬名礦工在一起埋頭勞作,不使用任何一件機器設備,全靠鎬敲擊礦石、用手翻刨泥土時,他的心被震撼了,仿佛聽到了“黃金的低語”。他在金礦中與礦工們共同生活了幾周,礦工們非常信任他,愿意讓他看到自己的真實生活,這才讓他拍攝到那一幀幀飽含情感溫度和人性光亮的作品。無獨有偶,時間的火車頭邁進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那時全球每年有一億五千萬至二億農村人口流向城市,低價勞動力遍布棚戶區,全家人擁擠在狹小的空間內,孩子們在垃圾堆上玩耍。重工業和戰爭致使一些不發達國家環境惡化,空氣中充滿橡膠味,貧困正在日益威脅著不同種族之人的生存。薩爾加多洞察到一種新的世界性災難正在來臨,無論是在印度的比哈爾邦、巴西的圣保羅,還是在墨西哥,都能看到生活秩序的顛倒和混亂。盡管薩爾加多當時已離開巴西,前往法國求學,且獲得了法國國籍,但他從來沒有感受到自己是一個法國人,移民和流放的痛感始終伴隨著他。加之他見過太多因無身份證明而長期處于焦慮狀態的人,他覺得自己跟這類離別家園的人擁有相同的命運,實際上都是一群“難民”。于是乎,他萌生了一項以“遷徙”為名的拍攝計劃。整整六年時間,薩爾加多都在為完成這項浩大工程而奔波。他先后去過許多國家,訪問過成百上千的移民,既看到過為獲得簽證而在美國駐胡志明市領事館前排隊的越南人,也看到過中國香港和印度尼西亞加蘭島上的“船民”,還看到過欲僥幸非法涌入西班牙謀生的非洲人……在他的鏡頭下,這些流離失所之人的群像,他們的生存樣態,被世界看到,成為時代和歷史的證物。

    我欽佩像侯登科和薩爾加多這樣的人,他們才真正配得上“攝影家”的稱號。那天下午,我一直在想,要是來古村落的,不是這幫輕佻的“攝鬼”,而是侯登科或薩爾加多,當他們看到眼前的這個老人,會有怎樣的反應。是冒犯地舉起相機追新獵奇,還是放下相機,跟見到親人般與老人以心換心地相處?

    藝術從來都是撫慰傷害,而不是制造傷害的。

    我再一次感到羞愧,在這個貧病交加的老人面前。天的確就要黑了,我只得起身準備離開。老人又說了句:“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眲x那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好在屋里光線暗淡,老人沒有看到我的憂傷?!拔乙吡?,改天再來看你?!蔽冶侈D身對老人說?!澳隳芙o我拍張照片嗎?”他請求道。此話讓我詫異和心酸。我愣怔了半天,才掏出相機,拍下了那天唯一一張照片。老人努力擠出笑容,那笑容是那樣僵硬,又是那樣自然?!暗任覍⒄掌蛴〕鰜?,一定給你送來?!蔽艺f?!安患?,在我死之前送來就行?!崩先嘶卮?。繼而,他補充道:“要是哪天我女兒回來了,但愿她能看到這張照片。我要讓她知道,我和她媽找了她一輩子,我們盡力了?!?/p>

    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黑夜中摸索前行。我備有頭套電筒,但不想開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夜路要走,重要的是找準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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