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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程文學院小輯·小說 《西湖》2023年第1期|成昊勍:埃貢的情人
    來源:《西湖》2023年第1期 | 成昊勍  2023年03月24日07:22

    成昊勍,1996年生,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第二十二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

     

    為了躲避寒冷,她不得不讓自己放棄回想三年前的事情。

    起初她無數次平躺在地上,竭力忘記自己正在活著這一事實,她想象洪水從小腳趾處開始上漲,先后奪走她小腿、腹部的知覺,將她像塊浮木一般托起,穿過一片紅色土地后匯進河水,和泥沙一起卷到幾十米下的淤泥中去。后來她厭倦了這樣做,沉迷于抬起雙腿擱在窗臺上,將一個煙灰缸擱在小腹,想象一只男人的手將煙灰撣落,無心燙在她的皮膚上。直到再后來的某一天她打開窗,沾上滿手的鐵銹,她住在一個照不到太陽的地方,天上的雨掉下來,點化在她的頭上,她想到前三十年從未出現過的詞,例如地獄和深淵,例如懲罰,這種恍然大悟來得突然,她覺得就像字典翻到了那一頁,上帝的手指出了它們。她花了三年,終于意識到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

    于是她決定結婚了。在她三十三歲生日還差一個半小時的時候,她對她交往的最后一個男人說:“我同意和你一起生活了?!蹦腥巳鍤q,從沒結過婚,他看向她時啤酒沫還留在嘴上,像一圈白胡子。他點頭說:“好,我一定對你好?!毕乱幻胨蛄艘粋€嗝。她從桌子前站起來,男人起身從背后環抱住她,他比她高出太多,手腳相比常人要長。她想到棕櫚樹上的褐色須毛,從中一閃而過的猿猴的手臂,赤紅的面孔和手指,預感從背后傳來,她覺得毛骨悚然。男人把她抵到桌角,讓她脫掉鞋,光腳踩在他的腳背上,她看到他按著她的那只手粗糙但光潔,手指粗短,她數了數,指間共有四個隆起的繭,這是他平時干苦力的象征。她想,那只手除了握緊貨物,什么也不會干。進入的過程粗野艱澀,她揚手打碎了一個杯子,隨后她倒伏桌上,閉上眼睛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她像在做一場連接未來的夢,夢里她成了一棵樹,一種力量搖撼著她,或許是一只猴,她的生命里有什么東西像樹葉一樣被搖落了。她將自己的眼睛印在手臂上,潮濕的風從天的另一頭吹過來,夢里她的樹上有疤,像只眼睛永遠注視著她,那條疤和另一個男人手上的一樣。從沒有人知道。

    這場單方面狂歡的最后,男人把她端去了床上。她將手指插入發間,她的臉很小,雙手交叉蓋住了一半,她將膝蓋也向上貼近,蜷成她出生前的姿勢。她出生前手掌向外,企圖遮擋一切,這一情景是她母親出走前告訴她的,她說,你出生時就是這樣不情愿。如今想來,她想,我一定是從出生前就抗拒這一切。男人抱著她,將一條腿擱在她身上,隨后沿著皮膚滑向兩腿之間,他松懈后的身體松弛,肌肉能像拼圖一樣被推動,渾身散發著有粗礪感的油脂味道,她從沒有在他睡著后摸過他,甚至有一次,她夢見他在激烈做愛的第二天早上死了,嘴唇微張,不再轉動的眼睛依然滾圓,像個珠子。男人那晚說的話相比其他時候都要多,她甚至覺得,他的下半輩子都不會說這么多的話了。他說:“好了,現在你是我的未婚妻了,你該叫我什么?”她閉著眼睛,將她一分鐘內的呼吸克制到最小,窗簾拉得只剩一條縫,月光下她的臉很白,嘴唇緊閉,那一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男人從背后推搡了她兩下,像蚯蚓松土,過了幾秒張著嘴睡著了,鼾聲很大。她的預感是對的,第二天她覺得未婚夫看上去有五十歲了,一夜之間,他又拾回他的雀斑皺紋、牙齒上的煙垢,變回了喜歡把堅果殼和花生衣直接灑在地上的中年男人。

    她想,是時候了,她已經準備好離開這個她待了十年的地方,跟著她的未婚夫回到他的家鄉去。他們同居的房子在紅棘崖的山頂上,一座六角形大樓的五層,每天如同白蟻一般爬上爬下,出門需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很多時候她邁開步子,就像被什么推著走,藤蔓在墻上糾纏出菱形花紋,長尖刺的果子掉進過她的衣服里,有那么一回,沿著她脊椎骨生長的痕跡往下滾,在她背上劃了一道口。她開始祈禱厄運,計算山體動搖的可能,在一切狂風大作的天氣出門,她相信這個地方曾有過的魔鬼坡的傳說,即犯了錯的人在日夜交接的時間走下山坡,在寄生植物生長的季節里,意外的力量會將人推向死亡,黑夜中魔鬼的手將擰斷她的頸椎。她將這個地方所有的山坡都走過了四十四遍,什么也沒能發生。她去算過命,有人對她說,你的臉上浮現出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痕跡,目前并不會輪到你,但你明顯被另一種陰云侵蝕更深,你去問問上帝吧。當她站在神父面前時,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從不是信徒,明顯不是。他將手掌覆蓋在她的頭頂上,他說,你的頭發就像水鳥一樣冰冷,孩子,去向主訴說吧,你須得告解,才能恢復超性的生命。她一字一頓重復、訴說,拆解成四個破滅的音節,她想起過去自己是個比任何人都愛訴說的人。她是個天生的故事家,還曾擁有一個世界上最天才的聽眾,礙于某些不可言說的原因,她永遠將那個男人稱為埃貢。

    所以在她向未婚夫說起故事的時候,對方毫不驚訝,這天正是她坐上他從朋友那租來的車,帶著行李從這片充滿雨水的紅色土地離開的日子。他允許女人有一點不同常人的小毛病,例如她不愛說話,卻熱愛講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太好,太漂亮,甚至有一些不適配的包容,他拿和這個地方的普通人一樣的薪水,樣貌如同一根萎黃的植物,布滿絨毛,兩顆門牙一前一后,能從牙縫里看見黑洞。他的身體曲線毫無美感,在不合適的地方突出古怪。他只有一個踢足球的愛好,常年的奔跑讓他的小腿更顯粗壯。她從未完整地看過他一眼。她自認對美有一些品味,過去那個被她稱為埃貢的男人教過她鑒賞人類的身體線條,明白黃金的比例,絲線般流動的線條,不僅僅來源于伯里曼的教科書,更來源于他的身體。她想起他的下頜,他在冬天微冷的鼻子,她的寒冷因此又回來了。

    “你老實說,這一次的故事你講過多少遍了?”未婚夫說。

    “這次的沒有說過,是全新的?!彼f。

    男人把鑰匙插進孔中,汽車發動了,她回頭看了一眼住過的紅棘崖,幾十米的高度,此刻如同高山一樣巍峨。她拿下脖子上的項鏈,掛在車子里,項鏈是個十字架的形狀,這個地方很少見太陽,她覺得銀色蒙塵,變成一件鈍器了。她說了謊。三年來她將故事錘煉了一百零八遍,正向或曲折的,就像給人換衣服,組合多但也偶爾有重復的時候。她對誰都講,起初是她的朋友,后來是能說得上話的偶遇對象,隨后甚至是孩子、老人或乞丐,每一任情人。她的朋友最后對她說:“我受夠了,你不要再提這個人了?!边€有幾次,聚會是她不容錯過的機會,她向眾人解讀埃貢的某幅畫作,她談及男人的靈感迸發前,如同火藥一般在地脈潛行的痕跡,沒人關心她說的人是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埃貢·席勒。她對未婚夫講過近百個故事、夢、生活片段,聽起來可以飛行的瞬間,他從未懷疑過,因為懷疑本身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他今天穿了一件印皇馬標志的上衣,她記得他上一次穿,還是他們第一次外出旅游的時候,當時街邊的廣角鏡把他扭成一個穿高蹺的胖子,她離開他,想站到路邊照不到她的樹蔭下去,熱風正烈,一群飽滿發亮的小蟲在地面上彈跳。這是她買給他的唯一一件衣服,他的肩很寬,衣服的肩線撐得錯位。她甚至連他的尺碼也不知道。他總在這種有些特殊意義的日子穿上它,以為這足夠彰顯了他對她忠貞不二。她見到衣服的時候有種赤身裸體的恥辱感,她想,我就是這樣在扮演一個人的愛人。她祈求他在余生里都不要再穿它。他把收音機打開,里面交通廣播正在播報一則追尾事故,導致他們出城的路線擁堵。未婚夫說:“怎么就沒有其他路了?”她早知道他喜歡抱怨,風吹草動都會驚擾到他,她想象一根稻草搔撓著驢的鼻孔,蹄子把紅色土地刨出一個淺坑。他呼出一口氣,開始對著后視鏡照鏡子,他的頭發在光線下荒草叢生。

    “你要這么想,三年前這里還沒建大橋的時候,連出去的路都沒有,”她說,“從前走盤山公路,要開上六個小時?!?/p>

    “你高興了,”他說,“你有充分時間講故事了?!焙芏鄷r候他會無心說出一些洞察她內心的話,即便他從不懂她。她轉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頭風平浪靜,甚至像剛開完一個極具幽默感的玩笑。她想起曾經在這條路坐車時的暴雨,這條路的一側是座半青半紅的山丘,有時候可以聽到鳥雀的聲音,一聲長兩聲短,就像密碼,她見過那種鳥,知道它極亮麗的配色,埃貢曾帶她來過這,它求偶時胸口鼓出一個藍色氣球,他說過他愛用那充滿危險感而悲哀的顏色。但下暴雨的那天她沒有聽到,那時候寂靜無人,濃重的云懸在她的頭頂上,除了雨聲什么也沒有。她講故事有個與眾不同的特點,她感受到語言的召喚,一百把利劍抵著她,有時候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有時候能滔滔不絕。但她的故事良莠不齊。有一次,她講一個女人為了懲罰自己,企圖幾天不喝水讓自己渴死,最后快渴死時家里正巧停水,于是女人只能沖進雨里,接受上天的灌溉。未婚夫說,這不能更糟了,你的故事有時候蠢到讓人聽不下去。于是她不得不天馬行空,講結冰或著火的,飛禽或走獸,人反而對沒有意義的故事更為寬容,因為它們一點負擔都沒有。

    “的確,現在正是說這個的時候,”她明白這個故事只有在這里才有意義,“這是我一個朋友的故事?!?/p>

    “我以為你沒有朋友,”未婚夫說,“我覺得你很像我一個同學,上學的時候別人都叫她苦瓜臉,她就一個朋友都沒有。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這么想起來了?!彼f完自顧自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有特色,像從鼻子里發出快報廢的發動機的聲音。他是那種在十年前她不會看他任何一眼的人,現在也是。車子堵在路上,他又習慣性開始抖腿了。

    “我的那個朋友,出生在一個很寒冷的地方,”她說,“五歲還是六歲的時候,記不得她怎么和我說的了,總之那時候她還在換牙,她的母親有了一個別的男人,她留下一張字條說:‘和你的婚姻太過疲倦,我要去一個溫暖的地方了?!谑撬碜吡思依锼械拇婵?、首飾,什么都沒留下,就跟著情人去了南方。她的父親是個鼻梁很高、眼睛細長的男人,看到消息的瞬間與多年后,都再也沒任何表情。他一無所有,除了這個女兒,所以他把她像兔子一樣關了起來,在看到她露出和她母親一樣的眼神的時候,他打了她,用一張比鐵更硬更冷的手掌。她長大后決定要找和父親相反的男人。她長相不錯,隨她的母親,身材隨她的父親,高挑纖細,很多人追求她,學生、拳擊手、街頭流氓和軍官……她不拒絕任何人,也從不愛任何人,最后那個軍官發現她冷若冰霜,同時私會了很多男人時,他說,你是個婊子。她覺得他說出了她父親曾想說的話,軍官看著她的眼睛,眼角血紅,在她的臉上抽了一巴掌。她突然覺得釋然,她看著自己的眼睛和眉毛,果然和自己的母親很像。母親笑起來眼睛彎彎,像只狐貍。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她把自己的眉毛剃光了?!?/p>

    “我覺得我不會愛這種不安分的女人?!蔽椿榉蛘f。但她知道,那并不完全是真話,她記得他們一起走在鋪滿落葉的大街上,豐腴的女人與他們擦肩而過時他的眼神,那種場合下他會將眼睛瞇得很小,假裝什么都沒看見。他也曾用這種眼神俯視過她,在床上的時候。她不能對視這種迷離的眼神,欲望并不會灼傷她,也絲毫點燃不了她,她只覺得像一種居高臨下的刑罰。她曾在他希望她賣弄風騷時裝聾作啞,后來他第一次暴怒,對她說,你以為你還年輕,在我面前裝貞潔的圣女,你已經三十多了。那些時刻她會想起埃貢,想起他粗糙的手掌撫摸在她的背上,她又覺得自己還應當承受更多折磨。

    “我并沒有問你的意見,況且她也不會愛你,”她說,“總之,她本來以為她的日子永遠這么下去了。剃光眉毛的時候她二十三歲,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在最大的黑色湖泊的冰面上滑冰,每天讓自己轉圈轉到頭昏眼花,直到某一天她滑冰時撞倒一個發呆的男人。相當奇怪,對吧?怎么會有人就站在中間,雙手抱臂,一動不動?她后來問他,他說,當時正在通過觀察冰刀刮起冰花的紋路想象北極,旋轉的弧讓他想到迷宮、麥田怪圈、圓周率和死亡。她伸出手把他扶起來,更奇怪的一點是,她在那一瞬間根本沒對任何事感到疑惑,他有沒有摔傷,從哪里來,在這里做什么,她一件事也沒想到。她只是觸摸到那個男人的手。他的右手手背有一道明顯的疤,白色的一個環,周圍的皮膚都皺了起來。她在那時只想了一個問題,他的疤怎么來的?”

    她看了一眼未婚夫的手,他的手擺在方向盤上,混亂無序地敲了十幾下。他的手背光滑,上面什么都沒有。廣播里換成了一個女人在唱歌,顯然他很喜歡這個歌手,有些搖頭晃腦,他愛經典老歌,嫵媚的女嗓。他的車夾在兩輛大型車中間,顯得像一個塑料玩具,這種廉價車經不起任何災難,一個小型追尾就能讓車頭像煙頭一樣擰起來。他從不相信一見鐘情,對愛情的所有定義都從電視劇里得來,她看得出來,他對故事里的邂逅毫無興趣。他察覺到她在看他,說:“你們女人好像很愛這種橋段,我媽也是。所以呢,這個怪胎吸引了她?”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說,“我想因為是她從沒愛過什么人。當時她只覺得是人類的探險精神左右了她,以及她二十多年來都待在寒冷的地方。他的手沒有戴手套,卻溫暖,充滿活人的味道,她第一次見到來自另一個潮濕地帶的男人。后來她和別人說起他,她說,他是那種第一眼看只覺得神秘,但越看越有味道的類型。他們當天就算認識了,兩人一起走到附近一家名叫赫拉希華的餐館去。男人為她點了很多不屬于這個國度的東西,她品嘗到菜里紅豆蔻和刺山柑的味道。平時并不常見,我在這里從沒見過。在飯桌上,他注視她的五官,他問她,為什么把眉毛剃了?她搖頭,覺得一言難盡。他說,我第一次見到沒有眉毛還能這么美的女人,你現在的樣子很像一張畫像。她問他,難道是日本藝伎嗎?他說,是未完成的畫像。他是個畫家,她后來才知道。他談到他喜歡的畫家,他最愛埃貢·席勒,他在盤子里用草綠色的油為她演示席勒柔軟又瘋狂的線條。他說,我一輩子沒法變成他。她問起他的名字。他征求她的同意,很紳士地拉過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寫,他與埃貢的名字只差了一個字。她說,這也是緣分的一種,不是嗎?我有個朋友,還會因為她和普魯斯特同一天生日而快樂,這是一個道理。他說,但還是不一樣,我差得太遠了。她說,但我可以叫你埃貢,如果你愿意的話。她對那個畫家一無所知,也毫不關心他們相差多少。她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全世界最新奇的。男人走之前,把自己的地址留給了她,他說自己這段時間在這里尋找靈感,所以暫住在一個簡陋的地方,不嫌棄的話可以來坐坐。他的眼睛不像在說謊,他說,他只是想給她畫一幅畫?!?/p>

    “多老套的理由,”未婚夫得意地笑,“但我見過很多女人上當,或者說她們就是樂意上當的,畢竟有姿色還是件很讓人高興的事。虛榮心,或是別的什么?我不知道?!?/p>

    她沒有看他,只是敲了敲自己那一側的玻璃窗,示意他把車窗搖下來一點。他們的車混在車流中向前挪動,動一下停三秒。她以前無數次在這條路上行駛,那時候還沒有建起大橋,她沿著一條盤旋的環形公路來到這個地方,十年沒有離開過。她低下頭,將右手的手背覆蓋在嘴唇上。她的手背和嘴唇都不再柔軟,變成風磨礪過的粗糙,她回想起埃貢的手指劃在她手心的觸感,一種癢從她的骨頭深處爬到她的掌紋里。她不露痕跡地聞了聞自己的皮膚,早就沒有他身上的氣味了。在手背的同一位置,她曾強烈地啃咬過自己,想留下一個與他手背相同的痕跡,但始終不能如愿,于是后來她長久地痛恨自己不能對自己更殘忍一點。三年內她換過很多個情人,最先留意的都是他們的手,起初她總會握緊他們的手不愿放開,握到指甲在他們的手上留下月牙,但往后的更多時候,她從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身邊醒來,看到窗外開始下雨,雨水一滴一滴沾在他們渾濁的玻璃窗上,她起身悄無聲息地洗一個澡,淋著水在角落縮得像只動物一樣小。她注視著紅色的地磚,看到來自地獄的紋理就盤旋在腳下,明白自己已經不會再失去更多,也同樣不會擁有任何東西了。

    “她第一次因為一個人輾轉難眠。她感到一種來自南方的氣息留在她身上,像有什么東西穿過身體,為了讓你明白,”她勉為其難舉了個毫無美感的例子,“就像人的體溫留在蛇身上。她消化不了,拿冷水洗臉,嘗試看書或歌唱,都始終沒法平靜下來,她的眉毛又緩慢地長出來了,就像動物在春天變得毛茸茸又柔軟。她把頭發放下來,由風來梳開。每個星期三,她都徒步穿過結冰的湖,又坐半個小時的車,到那個城市邊境的一座小鎮上去。他住在一個有藍色雨篷的地方。那個人有種很奇怪又可愛的特質,他對動物有種強烈的吸引和馴服力。她走到他住所門口的時候,很多麻雀停在他的窗臺上,直到他開門也是如此,沒有受到任何驚嚇。世界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是安靜的。他請她進去坐,把她的圍巾從脖子上一圈圈解下來,她一動也動不了。他露出很不解的表情,他說,你怎么硬得像個石膏?他的家里擺著很多鏡子,綠色的帷幔,粗糙的畫布,還有一個全是洞的沙發。他在生活上幾乎是一團亂,除了儀表整潔以外,他的客廳和臥室就像剛被轟炸過。她說,天啊,你這里就像廢墟一樣。他什么都沒說,顯然對這些毫不關心,他說,坐下吧,我說過要為你畫幅畫。你可能不相信,但他的確只是讓她坐在他唯一的木制椅子上,由他來為她畫像??飚嬐甑臅r候他走近她,很近,他撫摸了一下她的臉,僅此而已?!?/p>

    “他內心肯定想了很多其他事,”未婚夫說,“沒有男人會僅此而已。我看他是個老手?!?/p>

    她沒有反駁他,她既然已經決定和他結婚,那一切都沒那么有所謂了。他們已經行駛過幾公里了,靠近河水的地方開始起霧,一種混有金屬味的河水的氣味自下而上地飄來,她看到潮水上漲又墜落,把泥沙和黑色的石塊卷下去。以前被她拋棄的情人中的一個說過,她就是這樣像洪水一樣捉摸不定的女人。這種水聲從上空傳來,她想到埃貢的疤,感到自己內心有些無形的東西像痂一樣剝落了。她將車窗又往下搖了一點,冷風吹在她的臉上,不可自抑地變成手的感覺。埃貢站在她面前,身上有一股松香的味道,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讓她很想伸手去摸一把。冬天的時候,雪在窗外陷落到灌木叢里。她始終沒有動,即便她十分渴望他的呼吸,他走來的步伐,一切引起她會被緩慢地解開衣服的預感的東西。什么也沒發生。她閉上眼,覺得眼前暗了,她知道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他用手劃過她的下巴,研究她臉部的線條,最后撫摸她剛長出來的眉毛。她很確信她在這個男人什么都沒有做的時候愛上了這個人。

    “在他還在北方的時候,他們每周都會見面,有時候在家里,更多時候在外邊,”她繼續說,“冰河化凍的時候,他們劃了一條腳踏船,兩人就坐在船上,有一次他們誰也不踩,她相信河水會把他們帶向該去的地方。二月了天氣還是很冷,河面上只有幾個人,他戴上了眼鏡,湖水金色的波光跳動在他們臉上,他的左手拿著畫板,讓她趴在船的扶手上。他用碳素筆把她畫下來。他的起筆總是不同尋常,一開始沒人看得出來在畫什么,游動而卷曲的線就像是從紙里長出來的。她覺得他總是有很天才的地方,比如他有時候大膽、瘋狂,那些情色的姿態在他手下變得神圣,他喜歡聽她講她過去的故事,真的或胡編亂造的,那些人成為朦朧的影子出現在他的畫里,她看到他畫下灰色的云與河水,佇立在兩岸遙遠對望的人群,人影從他的樹背后探頭。他甚至有時會讓她命題,他喜歡不幸的命題,覺得不幸的女人的注視美不勝收。所以她靠在船上,即將要睡著的時候,他吻了她。那個時候河水就像停止了流動,她知道她回不去了,太陽就在她眼前下了山。她覺得那個吻長達一個世紀。而一個世紀之后,她追隨男人離開了這個地方?!?/p>

    “他們在船上做了什么?”未婚夫問。

    她說:“我說了,他們接了吻?!?/p>

    “只是接吻嗎?我從沒見過這么傻的女人,”他說,“他們做了其他事吧?!彼岩恢皇謴氖謩x上移到她的左腿上。發動機讓他的手同樣有了一種顫動的感覺,她把頭側過去一點,看到霧的盡頭出現了大橋,像一把紅剪刀插在云里。她數著緩慢開上去的車,覺得它們渺小得就像樹木上搬家的螞蟻。他的手滑進她的大腿內側,繼續向上移動,她回想和埃貢在一起的時間內,他究竟有沒有帶著這種情緒撫摸過自己,他喜歡她的腳踝、背脊、膝蓋,他將它們打開,變成赤裸,用一張淋濕的布蓋住它們。他的眼睛圓得像月亮,她覺得他有時候在思考很多事,但又像什么都沒去想。她無數次夢到埃貢的身體貼在她赤裸的背上,他對她說,我待你如藝術。他用漂亮冰冷的手指研究她的骨骼,她覺得與他無比親近,就像來自他的肋骨,一種引力幾乎要讓她沉浸在他的身體里。她贊同夏娃的傳說,南方潮濕的水氣凝結在他的身上時,她感到一種熟悉而和諧的感覺,就像他們在成為人類之前就已經見過面。倒退回十年前的船上,她只因為一個吻就接受了所有災難和懲罰。未婚夫的手將裙子擠出細密的褶皺,就像他的車一樣,行駛到路的最前端沒法再開了。風把埃貢生活過的土地的氣息送到她臉上,她聽到背后高高的山崖傳來樹葉搖動的聲音,很多尖利的草倒伏又站立起來,有只鳥不再求偶,離開樹消失不見。她的雙腿干燥而冰冷,她感到輕松,自己果真已經沒有任何欲望了。

    “他們到了這里,就是我們現在住的地方,當天晚上他們做了其他的事,”她說,“但她不知道這是錯誤倒下的第一塊牌。她住在他祖母留下的舊房子里,他們做愛的第二天,她感到這個地方的潮熱侵蝕了她,她起了蕁麻疹,像有無數的針刺在她的身上,當晚她夢見一只手覆蓋在她的額頭上,對她說做彌撒時才會說的話,這種感覺陌生又古怪,像在水面上照鏡子。你有沒有過一種強烈的直覺,覺得夢里的某一瞬間是發生過或將發生的事情?后來夢里她見到這只手變成了埃貢的手,他的手完好無損,有一個女人咬在他的手背上,他疼得在地上打滾,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再畫畫。地上全是破碎的靜物和瓷器,一只假蘋果從很遠的地方滾過來,碰到她的腳,她把它撿起來,不知道將它拋向誰,拋向任何陌生人中的哪一個。她從夢中驚醒,大口喘氣,汗把被子都浸濕了,她想起男人始終沒告訴她自己的傷口,過去,家住在哪,喜歡什么植物,用餐時先吃什么,迷信程度,以及對她的愛的程度。埃貢一周只來這里三次,她覺得對他一無所知。

    “于是有一天,她跟在他的身后,走向他工作的地方。他一天給三個十歲的孩子當私人教師,這并不奇怪,他打扮體面,衣服熨得一處褶皺也沒有,領子上散發著淡淡的馬鞭草的氣味,一切和他來到她房里時沒有任何區別。但只有一件事不同。他從沒在她面前戴過戒指。她早該料到,神秘的代價背后總有天大的秘密。她想象他給他的妻子打電話的神態,他會坐在沙發上,在壁爐旁一邊取暖一邊給她打電話,電話里傳來他的孩子剛剛睡醒的聲音。他比她年長太多,大約有三十多歲了,她甚至知道他的孩子一定是個兒子,因為女兒會更受他的憐愛,他不會有更多的時間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想他會娶一個百依百順的女人,她可以不夠美,但豐腴,起碼乳房滾圓,適合繁衍,他在一瞬間從高處墜落,變成了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男人?!?/p>

    她閉上眼,想起晚上埃貢打開門,回到她的房子的時刻,準確來說,曾經是他的而現在屬于她的房子。他進門的時候,很強烈的一陣風,就像劍從胸口穿過,她想起了極其久遠的事情,她母親還抱著她的時候,對她說,沒有什么會過不了,不是嗎?風從南方遙遠的斷壁殘垣上吹過來。她第一次像對待她過去所有的男人一樣對待他,她試圖這樣做。她將自己的衣服完全敞開,褪到肩膀以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靜而純粹,沒有絲毫改變。他用低沉的聲音叫她的名字,他說,你對我來說不一樣。他的手很大,她感到疤痕下茁壯的生命力正在涌現,他甚至將她的生命力也抽走了,她像一株流淚的植物,水分與夢全部都流進了他的身體里。她的快感如約而至,她想起有一次他們在北方荒蕪的草地平躺的時刻,那時候她支起上半身看著他,頭發就像流蘇垂到他的臉頰上,荒草擋不住任何東西,風聲很大,從她的雙腿間向上吹。她從不愛母親,但她想,或許成為一個母親也可以試一試。她愿意與他在一個溫暖的草地里野合,熱情滴落到地里,大地女神能為他孕育真正的埃貢·席勒。她回憶起這些瞬間,捉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在他原本的疤痕的位置。她說,現在你親手把我變成了不幸的女人,你滿意了。他說,你不該把這些看得這么重,并不是我逼迫你的,不是嗎?她沒有說話。他說,你可以離開,但我需要你,給我講講故事好嗎,我永遠需要。

    “她走了嗎?”未婚夫問。

    “沒有,”她說,“她就這樣在那里待了七年?!?/p>

    未婚夫把手收了回去?!半y以置信?!彼f。除此之外他說不出其他的話,尷尬的時候他會從嗓子里發出咕嚕咕嚕咽口水的聲音。她有時會散發出一種寒冷的氣質,就像一個從北方來的女人。他沒有問過她的家鄉,多數時候女人的成長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緊要,他是個只對她過去的男人耿耿于懷的人。他把廣播換了個頻道,開始放一首很老的公路音樂,他將自己那側的窗也搖下來一點,點了一根煙,抽了幾口后夾在右邊的耳朵上。他向來覺得這個舉動很時髦,平時她會冷淡地把它拿下來,但此刻她什么都沒有做。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一個人說話。不合時宜的沉默是件可怕的事情。未婚夫問:“但是為什么呢,她圖他的房子?”

    “你覺得女人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就是圖他的房子?”她說。

    “多數如此?!彼f,“或者他花言巧語。有的人很會說話,倒是可以迷倒很多女人?!彼f起自己一個結過三次婚的朋友,談到他如何從身無分文的騙子到跟著從紐約來的女銷售員去往美國。他說他在那兒的周末,開著女人的銀色汽車到沒有人的海灘上去,或者去看綿延的山峰,以及杉樹參天的秘密場所。她知道他的話題又要流向做愛的事情上,果真如此。他暗示她,他的朋友們在樹林的車子內有一些別開生面的幽會,在那期間他還提到了煙草,他并不承認自己神往這種刺激的感覺,因為多數時候他都以為自己在她面前維持了一個老實男人的良好形象。他們的車開始上坡,她看到大橋越來越近,紅色的拱形就像緩緩靠近的鐮刀。她想起她上一次走這條路,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時候她三十歲了,她收起一把黑色長柄傘,坐到一輛最不起眼的車里,那時候還沒有這座橋,從右側能看到崖下滾滾的河水,那天雨下得很大,她以為埃貢不會來了,但她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容易失望。七年把她磨得像鏡子一樣光滑。雨水從高高的山坡一側流淌下來,有時候她捂住耳朵,遙遠的金屬聲也會從腦袋里滲出來。她把眼睛閉上了。

    “七年里她不是沒想過離開。有一半的夜晚她躺在床上,都在模擬她從這里離開的事情。在想象里,她把行李收拾好,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把鑰匙壓在他門口的盆栽底下,揭開的時候說不定里面爬滿了蟲。她要買一張時間最久的火車票回去,橫穿最貧瘠的地方和最冷的冰原,她覺得這種情境和漫長的時間足夠她告別了。這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不是最后一個。她才三十歲,人生還有很長,將來還會有孩子,和她不一樣,和她的父母也不一樣的平凡的孩子。但很荒唐的一點是,她在想完之后就沒有任何力氣了。每次她都像從漫長的夢里短暫地睜開一下眼,然后再閉上。第二天周而復始。她不再渴望每天見他,開始自己畫畫,很意外地畫得不錯。她找了個離他工作的地方很遠的工作,她把她的長發綁起來,綁得很緊,只有在他來的晚上才會解開它。也有別的男人追求她,送她回到紅棘崖的房子下,看著她上樓。她手上沒有戒指,其實根本沒必要恪守一些什么。但是她只是回頭看了別人一眼就上樓了。后來等她過了二十八歲,再也沒別的男人進入這座外墻布滿爬山虎的六角大樓。她買了花,種子還沒發芽就爛在了泥土里。但埃貢從門口進來,把她抱起來的時候,她聞到他身上的氣息,還是會喜悅得發抖。有的時候她連窗簾也不拉,因為她意識到他們什么也不是。沒人在看,只有上帝。你知道嗎,后來有一次有件更難以置信的事情?!?/p>

    “什么?這路他媽的怎么還在堵?”未婚夫說,“我以為下午前能離開這,沒想到太陽都要下山了,我媽媽和我姐姐都等著我們?!?/p>

    “有一天她出門,遇到一個和自己很像的女人,自己簡直就是她的翻版。但她很老了,臉上還化著妝,但頭發很多都白了。她想自己到了那個年紀一定會更老,到時候她要去染成金色,這樣就什么也看不出來了。那個女人牽著一個孩子,他手上拿著一個裝著假金魚的透明小球。她轉過身來,也看到了她,兩人幾分鐘內什么話都沒有說。她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但她把自己裹緊了。冬天,風很容易從脖子里灌進來,她都快忘了自己原來是個北方的女人。那個很老的女人先開的口,她說,你沒小時候漂亮了。她搖頭,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的母親說,你有男人了是嗎?我看得出來,你在這有個男人。她簡單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她。很奇怪,她一點都不覺得有隔閡,反而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她母親的事,甚至她帶有一點冷笑和尖酸。她的母親說,你就這樣不明不白和人在一起七年。她愣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她說,相比于我你好在了哪里?你更老了,也一樣不明不白。她看了一眼她的孩子,和她一點都不像。眉毛長得很乖張。她覺得,她的父親可能窮兇極惡。自己好上太多了,不是嗎?起碼她更愛他,而她母親臉上早就沒有什么愛的痕跡了。她是沒有辦法離開埃貢的,她很想,但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

    “他們在這七年間聚少離多。她快三十歲了,從來沒兩個人一起過過生日。她的父母也從未一起慶祝過生日。她覺得情人就是該一起慶祝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所以她對埃貢說,你從未為我做過什么,但我想有一天能一整天與你待在一起,當作你的妻子,像家人一樣坐在一張桌子前。她并不是追求浪漫的人,但她希望他送她一幅畫,一點能讓她留點念想的東西,除了他的房子、他的才華和身體。那個男人說,我并不希望你和我的妻子相同,我本來相信我們之間情比金堅,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兼愛人,不受日常生活的折磨。他說這構成美的最高形態。但他很久沒有畫畫了,她知道,他的畫也從來沒有賣出去過。有一次她去他教課的畫室,墻上掛的是抹大拉。她看到畫里妓女用眼淚為基督洗腳。埃貢正在教一個女孩畫石膏像,他的頭發留長了,不再像過去一樣亂糟糟。后來她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她滿三十歲的那天,她一個人坐車到他們第一次來這后幽會過的地方去,以前他們走到山丘上,在一張壞了的長椅上坐著,他會剪下一張報紙上的填字游戲和她一起做,在他思考的時候,她小心地吻他的嘴角,他的字跡始終在一個字母上加深打轉。那一天暴雨把泥水從左邊的山上沖刷下來,擋風玻璃上灑滿泥點,她的雨傘不斷在車里滴水,她特地穿了紅裙子,但全部都被打濕了。那天她走的也是這一條路?!?/p>

    “哪一條?我們現在走的這一條?”未婚夫說。

    “對,”她看著后視鏡上掛著的她的項鏈,她曾不止一次戴著它祈禱過,“當時路上也有起事故。那時候因為在建大橋,你知道,運送鋼筋就從這條路走。你也做過這個工作。他們開著卡車,沿著這條路把鋼筋送到河岸上去。有一輛汽車和卡車追尾,后面那輛車的人就這么死了。當時圍觀的人很多,他們說,擋風玻璃全碎了,五根鋼筋把后面那輛車刺了對穿,生命力再強的人也沒法活下來,何況那個人很瘦。后來那些鋼筋繼續被運去造了大橋?!彼f完,把項鏈從后視鏡上取下來,重新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們的車開上大橋了,她發現大橋比她想象的高很多,自己從來沒仔細端詳過它。她沒有這個勇氣,從來都太過膽小。

    “你不要說了,”他的雙手重新回到了方向盤上,他本來還將一只手擱在車窗上,“太不吉利了。你不會要說那個男的就被車撞死了吧?天底下哪來那么巧的事情?!?/p>

    “的確,所以那只是一個朋友的故事。但那個男人確實沒有來,她本來也沒有期盼過。那個女人還一直留在這個地方,又待了三年,不知道在等什么,可能是在等待遺忘,后來她隨便找了個男人結婚了,跟著他離開了這片傷心之地??傊还茉趺礃?,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們最后都分開了。戀情總會在各種各樣的原因下終結的,不是嗎?過去她談過一個故事,是一個美國人寫的,講述一個女人愛上丈夫的朋友,他們的偷歡充滿熱情,但有那么一回,他們很不幸遭遇了地震。男人被壓在重物下,她是個天主教徒,她向上帝許愿,如果上帝能顯出一次神跡,拯救那個男人的生命,她愿意不再愛這個男人,結果這個男人真的重新呼吸了起來。這段戀情最終如同預言,變成了一樁有始有終的風流韻事,她說,她認為她和那個女人一樣,都應當受到某種懲罰。她很長一段時間沒法開口,神父將手掌覆蓋在她頭頂的時候,她覺得有什么即將蘇醒,即將像死水從自己的內心流出來,但她始終都沒法做到。直到有一天,她路過這個地方某一座教堂時,她看到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頭頂是一個變形的金色太陽。釘子從他的身體上,從他的右手上穿過。她又想起了埃貢。她把臉貼在神像外的玻璃窗上,她的臉很冷,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會溫暖起來了。她說她這輩子犯過一個最大的錯誤。她說,有一次,就那么短的一瞬間,她想,不能被任何東西斬斷的愛只能由死亡來終結。她想,如果埃貢就此死去,她就能就此抽身,免去所有的麻煩。她說這是她一輩子說的最罪無可恕的一句話,即使她沒有說出來,她也該一輩子領受懲罰,終生為此悔恨?!?/p>

    她看得出來他在想什么,家的爐火、母親皮膚松弛的笑容和離開這個地方后受他支配的女人,他會反復品味這些,就像他總會舔啤酒的最后一口。她早就知道故事的真諦從來不是為了真實和完整。她的項鏈在那時候變成了一塊冷鐵,貼在她的胸口上。她想起當時也是這樣擁堵,等她到的時候,人群圍成一堵很高的墻。她聽到模糊而飄蕩的詞匯,例如疤痕、手臂,例如面不可辨。她打開車門,沒有對未婚夫說一句話。她繞過停滯的車流,想要去橋上走走。她無數次期盼自己的聾與死,就像現在,無數念頭泥沙俱下的瞬間,上天將死亡與懲罰的字眼留在她的身上,她允許自己此刻有毀滅的念頭,甚至希望大橋裂開一條縫,露出里面的鋼筋,汽車就像玩具一樣沒有重量,排隊掉進河水里消失不見?;钪媸枪殴?,她在懺悔時想起埃貢的臉,就像把他的照片從她的錢包里拿出來一樣熟悉。

    風把她的頭發吹起來,他茁壯的生命力從她身邊流走,流進這座大橋里。她聽到遠處的鳴笛聲,有人叫她名字的聲音,還有埃貢的名字。太陽從天的盡頭落下來,就像點燃的煙頭燙在水面上,她看到光變成火,想到火河,想到冥河和地獄的傳說。她知道未婚夫會在她下車后先抽一支煙,而后才會來追她。她想,天黑之前,懲罰和原諒如同賽跑一樣先后穿過她的身體,哪個會贏?她在賭,還有一支煙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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