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除了藝術之外，沒有更妥善的逃世方法；而要與世界聯系，也沒有一種方法比藝術更好了。

——歌德

我正在再次讀“西方藝術史叢書”中詹姆斯·霍爾的《西方藝術事典》，為的是對讀《克拉克藝術史文集》中的那部《觀看繪畫》著作。我極欣賞肯尼斯·克拉克在評點西方繪畫史上那種將觀者“我”帶入繪畫之中的評判視角，他認為觀看繪畫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沒有所謂正確的方法，也就是說，觀者的靈感才是讀畫的重要的組成元素，是一個再創作的過程?？死嗽谒械乃囆g史論著作中，常常用文學作品的分析方法融入自己對繪畫的觀感之中，極大地鼓舞了我試圖用自己內在的眼睛去觀看西方繪畫的勇氣，他的“觀看繪畫需要積極介入”的理論，增添了我介入觀看繪畫時的自信力：“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的含義，或是其中我們能夠理解的那一丁點，必須通過聯系于我們自己的生活，才能增加我們的精神能量?！?/p>

正欲動筆書寫克拉克《觀看繪畫》的長篇評論，卻被一幫作家朋友們拉到一個裝修藝術介于巴洛克與洛可可之間、混搭風格的南京江寧酒店去喝茶、打牌并晚宴，孰料此行的最大收獲卻是觀看油畫。

進入大餐廳，我一眼就瞥見掛在墻上的三幅油畫，讓我眼前一亮的是中間那幅英國畫家喬舒亞·雷諾茲的肖像畫——《沉思的伊麗莎白·斯坦諾普夫人像》。我問大堂經理，這幅畫是誰臨摹的，她的一句“這是從蘇富比拍賣會上拍來的藝術真品”讓我大吃一驚。爾后，她又引領我們這幫偽藝術家們打開了兩間布滿油畫的恒溫恒濕收藏展廳，里面秘藏的十余件肖像畫，還真有點讓人瞠目。一個商人會如此熱愛西方油畫，的確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倘若不是為了日后去獲得更大的利潤空間，倒是讓我增添了幾分敬意。

我過去一直認為肖像畫作為貴族宮廷家族炫耀的奢侈畫種，代表的是一種小眾的藝術消費，是私人定制的收藏品，即使畫技再高明，也是宮廷畫家用以牟利養家的一種生存方式，并不具備普適性的人文價值，只有將畫筆伸向民間和自然，它才會獲得更廣闊更恒久的生命力。西方油畫自其誕生之日起，就是以宗教神話中的故事和人物為繪畫題材和原型的，它在表現宗教典故時，賦予人物新的審美涵義和生命力，那是因為畫家讓這些神祇走下了圣壇，走向了民間，融入了大自然的風景之中，所以，你觀看那些人物畫的時候，看到的并不是純粹逼真且美化了的人物肖像，而是畫家苦心孤詣地把人物當作風景畫的一部分來描繪的結晶。這個觀點在克拉克的著作《風景入畫》里有著強烈的反射。

作為創建英國皇家美術學院的一代宗師，雷諾茲既是英國肖像畫大師，又是繪畫理論家和評論家，他一生中畫了兩千多幅肖像畫，他的肖像畫不僅讓貴族商賈們掏出了大把大把的英鎊，而且還為自己掙得了爵士的頭銜，可謂名利雙收。其肖像畫代表作《阿爾貝瑪伯爵夫人安娜像》《托馬斯·梅里克夫人像》等在繪畫藝術史上占據著重要地位。南京這位收藏者的這幅《沉思的伊麗莎白·斯坦諾普夫人像》應該也屬上品之作吧，不然我不會在幾幅畫像中立馬就辨識出它是雷諾茲的繪畫風格。

然而，新現實主義畫家和藝術評論大師羅伯特·亨利，卻在1917年《致藝術生聯盟學生的一封信》中盛贊肖像畫家托馬斯·伊肯斯：“我個人認為他是美國史上最偉大的肖像畫家。作為一名偉大的肖像畫家，他只接受了為數不多的委托?！薄叭绻阍敢?，看看他那幅偉大的《格羅斯醫生的臨床課》（The Gross Clinic），可以體會到現實生活中巨大而真實的浪漫?！边@里有兩重意思，即，首先，一個好的畫家，不能專注沉溺于肖像畫的創作，他應該走出畫室，到大自然中去采擷更廣闊的素材；即便是肖像畫，也應該充分表現現實生活中的“巨大浪漫”，這才是繪畫成為藝術的理由，否則，幾千萬像素的照相機完全可以取代你筆下“超現實主義繪畫”的真實生活圖像，包括毫發畢現的人體肌理。

我從克拉克那里認識了雷諾茲這樣的肖像畫大師，就是因為我懂得了這樣一個繪畫的真諦——好的肖像畫家應該同時又是一個風景畫大師，因為他們在創作人物肖像的時候，眼界一定是會越出宮廷，越出貴族的沙龍與客廳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雷諾茲的代表作并非是他為生計而描繪出的最著名的奉命肖像畫作，而是那幅代表他肖像畫最高水平的《威廉·蒙哥馬利爵士的女兒們扮演三美神》。是的，也許常人都會將它看作是一幅普通的肖像畫，但是，正是這樣的肖像畫，帶著大自然的氣息走出了宮廷和貴族的奢華大廳，來到了花園里，來到了草地上，來到了森林中，來到了凡夫俗子觀看者的人群里。于是，繪畫帶來的民間氣息和自然風景，將油畫的背景景深擴大了，升華了，尤其是雷諾茲采用的十八世紀洛可可的繪畫藝術風格，使得人物在明暗對比中更加鮮艷明亮起來。無疑，洛可可藝術筆觸與色彩的奢華艷麗，讓人物增添了動人的嫵媚與雍容華貴，也讓觀者心旌蕩漾。畫中裝飾性的花圈和象征著華麗的羅馬雕塑，只是一種身份背景的襯托，三個女兒的儀容只有在自然風景的映襯下才熠熠生輝。從神壇走向自然，完成的是一個宗教典故的場景轉換，這才是人物畫的靈魂所在?？梢院敛浑[晦地說，女子姣好的青春面容和豐滿的胸部，以及優美身材的曲線輪廓，被雷諾茲的洛可可式的藝術筆觸勾勒得更加靈動生彩，浪漫主義的元素得以完美呈現，這才是活的肖像畫。

色彩的光芒照亮了十八世紀的畫壇。雷諾茲把肖像畫融入民間與自然，才是他活在歐洲繪畫史上的理由吧。正如英國學者馬修·克拉斯克在《歐洲藝術：1700-1830》一書中引用羅伯特·羅森布拉姆《18世紀晚期藝術的轉型》時所言，“‘洛可可’到‘新古典主義’再到‘浪漫主義’風格的轉型”是這個時期畫家們的普遍風格。所以，我們觀看這個時期的畫作時就有了一個衡量作品技巧和主題內涵的坐標。

世界上許許多多著名畫家和雕塑家對美惠三女神的刻畫，都是有著巨大視覺審美沖擊力的上乘之作，無疑，畫家對裸體美的認知，準確地闡釋了希臘神話中人性的三個層面。

也許彼得·保羅·魯本斯的《三美神》木板油畫釋放出的人文內涵，更勝其他畫家一籌。從繪畫技巧上來說，巴洛克繪畫風格的介入，讓畫面充滿著艷麗的動感，畫家有意識地將人物線條勾勒成粗獷放浪的壯美造型，甚至用極富團塊質感的筆觸去展示那種近乎于男性肌肉線條的健美。從畫家留下的素描皺痕線條上，我們看到的是三個健壯豐滿的女裸體，那是一種旺盛的生育力的象征，只有用“豐碩”一詞，才能更準確地闡釋三個女裸體存在的思想意義，生殖圖騰完美地詮釋了她們歡樂心境和美麗儀容反射出的哲理——賦予女神人性的現實元素，這才是畫家創作的宗旨，這不僅僅是浪漫意念的驅使，因為畫家在模特兒——他的兩位妻子身體上找到了人神共存的藝術切入口。這與其他畫家筆下的三女神線條的柔美造型形成了極大的反差，而正是這樣的反差，突出的正是尼采倡導的那種狂放不羈的“酒神精神”，其釋放出的性感、肉欲，充滿著世俗生活的氣息，才是走下神壇的真實自然的女人化身。你看，她們在大自然的美景中是如此歡愉、如此放縱地舞蹈，這正是魯本斯祛魅審美的藝術闡釋，并在他的許多女裸體畫中都得到了印證。

作為女裸體畫像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畫家，魯本斯是一個無法繞過去的大師級存在。如果說普桑筆下的《維納斯贈戰甲給埃涅阿斯》也是一幅杰作的話，不可否認，居于畫面中心位置并高高在上的維納斯裸體刻畫得十分美麗動人，但是，畫家仍然還是沉浸在古典神話的主題闡釋中不能自拔。只有到了提香、倫勃朗和魯本斯的筆下，畫家才有意識地把性還給人，還給自然，還給藝術，這是肖像畫的新生，它成就了一批大師級畫家。我承認，在闡釋神話生活題材的繪畫中，不乏技法上十分高超的畫作，就連名氣并不巨大的新古典主義畫家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的那幅裸體的《黎明女神》，也是讓人怦然心動的偉大杰作；即使是十五世紀大師級的波提切利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構圖雖好，呆板的造型卻恰恰是畫家拘泥于神話故事闡釋的形式外露。

無疑，提香的《由貝殼出生的維納斯》創造的是一個肥美的女體，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立刻感到這近乎于是一種褻瀆。然而，這種審美取向打破了偶像式的維納斯，和布格羅的《維納斯的誕生》形成了強烈的審美差異。提香的《梳妝的維納斯》也是豐美的維納斯，而在他的另一幅畫中，我找到了答案，這就是他1514年創作的《神圣與世俗之愛》，一邊是著衣端莊的美狄亞，一邊是裸體的維納斯，前者象征著人世間華貴虛無生活的美，后者則代表著天國中維納斯浪漫的永恒主題內涵，這是柏拉圖的思想。但是，我無法理解的是，霍爾在《西方藝術事典》里，把著衣的和裸體的“新夏娃”和“舊夏娃”倒過來看。我的觀點恰恰相反，認為裸體的維納斯才是代表世俗的。所以，我觀看魯本斯的《維納斯、巴克科斯與克瑞斯》時，就從肥美中看到了美與生殖的自然生命元素。

于是，我終于明白了魯本斯在那幅《安德洛墨達》里，為什么把希臘神話中的女神裸體畫得如此豐美狂放了，這種“變形記”是將天國里的神下凡到人間的繪畫闡釋。

……

（全文刊載于2023-2《收獲》）

丁帆，南京大學教授，博導，南京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國務院第五六屆中文學科組成員，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評審委員。著有學術論文600余篇，學術著作十幾部，散文隨筆集十幾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