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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膠東文學》2022年第10期|李達偉:面孔之林
    來源:《膠東文學》2022年第10期 | 李達偉  2023年03月20日08:13

    李達偉,1986年生,現居大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大益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散文集新銳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

    面孔之林

    李達偉

    1

    這些面孔從黑暗而潮濕的記憶與現實中浮現出來,攜帶著潮濕與憂郁的氣息?,F實的背景被放入潮濕的季節,那應該是六月、七月或者八月雨水在城市里泛濫的時候,在那個光線幽暗的空間里,參觀的人少了下來。

    一開始的時候,來觀看展覽的人絡繹不絕。而那個藝術家,似乎一直躲在暗處,不曾出現過。既然那么關注面孔的多樣,面孔上細微的變化,面孔上各種情緒的表達,以及由那些表象直抵內心深處情緒的各種體驗,那么他一定不會放過面孔面對面孔(還是眾多的面孔)的機會。

    我朝更幽暗處望了一眼,貌似(感覺在起作用,有時候相信感覺,有時候感覺又不可信,這樣“貌似”就會不斷出現)那里有兩道鋒利的光朝我們這邊切過來。我們的面孔毫無招架之力,在那個空間里變成碎片。他通過面孔瞬間也看到面孔背后思想的脆弱、慌亂與鎮定。如果是我的話,恐怕只剩下脆弱與慌亂。當他在暗處很容易就看到我的真實時,一定會對我嗤之以鼻。

    他會厭倦面孔嗎?這是一個疑問。在他創作了那么多面孔,不停地細視過那么多現實的面孔之后,在貌似的重復面前,厭倦感是否出現?那確實只是貌似的重復。我還在想,藝術家是否會厭倦對于人的面孔的關注與迷戀,而把目光轉向其他的生命?轉向烏鴉,轉向馬,轉向壁虎……那又將是一個面孔的森林。那時那些面孔森林里釋放出來的東西,就會與那個幽暗狹小的展覽館里的氣氛與基調不一樣,很可能會不一樣。

    在其他生命之上,我們又能觸摸到另外一種觀看之道。但也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如果藝術家繼續關注的是變形的東西、面孔細部的紛雜時,其他生命的面孔在經過他抽象的畫展現后,我們又會有曾經在那個展覽里感受到的東西。那牽扯到一個藝術家的追求。面孔之上的力量,更多是無力感,更多是塌陷感,更多還是脆弱感??吹侥敲礋o力的面孔在那個空間里聚集,感覺很詭異。多少人又能承受住那么多堆積在一起的無力感的沖擊?我是沒能承受住,是那些匆匆看了一下之后就逃離的人之一。但我努力讓逃離顯得不那么突兀,故作鎮定地緩緩走出來。那時狹小的空間竟被無限放大,那時時間在緩慢地流淌著,就像時間變得有些粘連,沒能很好地嘀嗒嘀嗒流淌。當從幽暗中回到那個明亮的世界時,竟有一種重見天日的感覺。我在和煦的風中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才意識到在展覽的空間里,沒有一絲風。

    【在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展覽只是被一些人知道。你無意間出現在那個世界里。你看到一些神色慌亂的人,從那個角落里匆匆出來,有一種快速逃離的慌亂神色。你猶疑一會兒,然后進入其中。你看到那些面孔。你會想起在那個小城中幽暗潮濕的角落里與眾多面孔相遇的情形。小城中的面孔堆積在一起。而那個角落里的面孔,往往是孤立的。雖然都是面孔,但給人的感覺還是不一樣。在那個小城里,是因為密集恐懼癥的原因,在見到這些被分開的一個又一個面孔時,你往往會看到自己,是看到自己內心的惡。那些面孔雖然是表象的,但依然有著滲透的意味。你想拒絕那些惡,而在一些時間里,你沒能把那些惡徹底消除,你被一些惡吞噬了。你很長時間沒有從那些惡帶來的悔恨與愧疚之中走出來。你終于明白為何有那么多人會匆匆從那個世界逃離。你也有從那個世界趕緊逃離的渴望,但你忍住了。你強壓著內心的慌亂與不安,繼續看著那些本身是慌亂和不安同時也會造成更大慌亂和不安的面孔。你多次想起那次展覽,它的存在給人的感覺總有一些不真實。你總覺得這樣的現實應該是一個幻夢,就像在那個小城中見到那么多面孔時,你同樣不相信那是真實的。當你從眼前的世界離開,你從那個小城中的那個古老建筑離開之后,你都覺得應該不是真實的。你相信自己,只是自己,感覺到世界詭異的一面?!?/span>

    【他與眾多人一樣,無意中出現在那些面孔之中,還無意中看到自己的面孔——那個面孔應該就是真實的自己。但他依然無法肯定那就是自己。應該是他自己,那是真實地把自己內心的幽暗表現出來的面孔。那一刻他感到有些惱怒而沮喪,但不敢在那個空間里把自己的情緒表達出來。他發現很多人悄悄地離開了,他們的慌亂以及面孔上的神色同樣說明一些問題,他們應該都是在那個空間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讓自己感到不堪的自己。一開始發現自己熟識的面孔出現時,他們曾暗自竊喜,但沒想到還看到了自己。真實的自己,會讓自己慌亂。在離開那個空間時,回憶那個展覽的面孔時,他總覺得那就是一個要讓人看到自己的展覽。是什么樣的人,有了這樣的想法?他很好奇。那肯定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一定花了很長時間關注各種面孔,同時更多關注著自己的面孔。那應該是真正看清了自己的人,或者是一直無法看清自己的人?!?/span>

    2

    時間給你造成一些錯覺。時間是一層一層的,像某種石頭,頁巖或者其他巖石。它們被一層層敲開,最好用石錘敲擊,被一層一層揭開,有些真實被揭開,以考古學的名義。而面孔,無法被我們一層一層剝開,有時剝開即撕裂——即便是一個貌似偽善的面孔,或是把真實故意深藏的面孔。我們無法像對待巖石一樣把面孔一層一層敲碎、揭開,我們只能抽象地揭開一點兒,但血淋淋的東西依然顯露無遺。

    我們對那些面孔產生虛幻的聯想。我們進入的是藝術時空,一個藝術家制造的時間與空間。我們看到的同樣是藝術化的面孔(此刻,那個面孔是屬于藝術的。我已經從展覽里逃脫出來,但腦海中依然深刻著其中一些面孔。那是變形的、近乎可以融化的面孔——柔軟的面孔是可以被重新揉捏的。腦海里閃現出達利的鐘表,那些可以融化、可以揉捏的鐘表——時間也有其柔軟的一面。當面孔與鐘表之間形成隱秘的聯系之后,面孔里流淌著的是一條時間的暗河,面孔開始變得可以不斷被重塑。這其實可以算是藝術制造的諷刺了:多少個面孔又真的可以得到重塑?)。

    我們面對著的是一個抽象化的面孔,似乎看到時間。時間很重要,時間很殘酷。在藝術家創作的過程中,面孔就開始被時間侵蝕,由堅硬到柔化到慢慢變形。面孔被抽象化的過程無限延長,而真實的情形一定不會經過那種我們所想象的近乎曠日持久的時間。但你無法肯定,畢竟你面對的是一個藝術化的面孔。一個面孔止于變形,那是由內里往外釋放出來的變形。我們在旁邊面孔上看到的是堅硬與自然,它們形成對比,也似乎是在提醒我們兩個面孔之間的聯系,由時間組成的聯系,由時間帶來的自然往變形的過渡。變形的現實,變形的藝術,一種形式上的變化,一種只是貌似形式上的變化。

    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面孔。我突然想重新進入那個幽暗局促的空間,再認真看看那些變形的面孔,看它們繼續展示著憂郁變形的東西。如果把那些面孔放在敞亮的空間,它所給人的感覺又將是什么樣子?這我沒有想過。還不曾在想象世界里把那些面孔一一搬出來過,同時,我也擔心那些本身就是變形的面孔,在敞亮的、有著烈日直曬的世界里,會不會如時間一樣慢慢融化,融化成令人不忍直視的稀泥,融化成讓人厭倦的臟污。

    【我再次確定,你真的進入了那個世界,真的看了那次展覽,腦海里揮之不去的便是世界色調的幽暗和里面那些面孔給人的感覺。你有多次這樣的體驗:沒有任何計劃和預感,它們出現得純屬意外——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一次又一次不可思議的體驗。那是特別講究感覺的世界。拍攝那些面孔的人,應該是什么樣的人?你想到自己,但你無法拍出那樣的面孔。一個小城里,一個幽暗的世界里,一些怪異的面孔,都不是真實的。但確實出現了,讓人有種與世界的一部分荒誕與詭異相遇的感覺?!?/span>

    【在一些時間里,他也感覺到自己的偽善。他努力把自己偽善的一面隱藏起來。他不知道在什么樣的情形下,能把自己的偽善隱藏得更深,抑或是清掃干凈。他還是不相信自己能夠把那些偽善真正拋卻,應該只是暫時被自己隱藏得很深而已。他盡量在很多人面前小心翼翼,表現得真誠善良。當他又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偽善時,虛汗從額頭慢慢滲出來,像極做了一個又一個噩夢?!?/span>

    3

    泥塑的,面部豐腴,微笑著。泥塑的面孔,藝術的一種,與現實之間的距離,此現實是現在時的。此刻看泥塑,泥塑成了純粹的藝術品?,F實中,能找到類似的面孔,那些最柔和的面孔應該就是這樣。面對泥塑時,我只能暫時把注意力放在面孔上。從面孔上得到的信息,是被簡化的:簡化的豐腴,簡化的瞇瞪著的眼,沒有絲毫皺紋(不是技術問題,那個面孔上不能放置任何皺紋,如果放置哪怕一絲一毫的皺紋,面孔給人的感覺又將是另外一種)。面孔往下,是她捏著的雙拳,搭配著那張微笑的面孔,那樣的姿勢并沒有任何怪異感;再往下是她華麗的衣裳,與豐腴的面孔相呼應。

    這樣的泥塑被擺放在那些怪異的面孔之中,我們一眼就感受到那些面孔的怪異。如果沒有這樣一個面孔的存在,怪異感就不會這樣強烈。它的存在是重要的,作用就是讓感覺的疲乏、遲鈍得到一定緩解,似乎也真正達到了目的。這一切只是發生在我的想象中(這個文本無比依靠想象,即便更多時候它表現出想象的乏力)。這個泥塑出現在一堆泥塑作品中,面孔相似,軀體也相似,沒有任何看似怪異變形的東西,但泥塑本身給人的感覺便是怪異的。在那個都是面孔的變形的展覽里,只是怪異,它們一開始便給人強烈的沖擊感,然后慢慢將僨張的情緒撫平下來,陷入到感覺的疲乏之中。而泥塑與那個畫展之間本應該沒有任何可以聯系在一起的,唯一能把它們聯系在一起的便是怪異。準確來講,那不是怪異,如果藝術只剩下怪異,那無疑將是失敗的。那些泥塑,特別是與你對視的那些面孔,你感覺到的不再是怪異。我想把怪異的想法收回。

    【在那個世界里,泥塑的面孔太多。那時,你已經離開那個有著太多木雕的小城,出現在郊外。一個廢棄的角落,一片廢墟,有眾多泥塑被隨意丟棄。有一些窯,用來燒制那些泥塑。一些泥塑還未被燒制出來,是半成品,還有一些成品,一些與想象中不一樣的殘次品。那里發生了什么?沒有人,你無法知道。一切成謎。泥塑的世界。但那一刻你在那些泥塑中找到一件,認定那個泥塑的面孔同樣有些怪異有些抽象,你一眼就認出來。那個窯,似乎是專門燒制那些怪異的面孔。那些面孔,曾經深受歡迎,不然你將不會看到竟然有那么多廢棄的窯。當世界被廢棄,當世界成為廢墟,你看到的是讓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頹敗,你的情緒和感覺很容易就會被眼前的世界所影響——你成了廢墟的一部分,這樣的感覺最為強烈;而你是旁觀者,看到一片廢墟,這樣的感覺反而并不強烈。這種感覺,確實不可思議。你想把那個自己一眼就認定的泥塑帶走,但又覺得有點兒不妥。那個泥塑,最終將放在哪里?無處安放,你只能在內心里安放它。當那樣的面孔出現很多,且還不是很規律地被擺放在那里時,你感覺到幾絲怪異?!?/span>

    【他喜歡照在泥塑上的光。泥塑被棄置在幽暗的空間,當門打開,“吱嘎”一聲,一束明亮的光倏然從門外照進去。那束光,似曾相識?!翱吹脚畠?,就像看到投在幽暗世界里一束明亮的光?!蹦嗨鼙缓雎?,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束光上。那是可以照見幽暗世界里的塵埃在空中懸浮游走的光,同樣也是可以看到他心靈上沾染塵埃的光。你跟他說起泥塑,他雖然一再頻頻點頭,但你知道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泥塑上。本來想跟他談談那個泥塑的面孔,你在略微失望中沉默不語。他同樣沉默不語,但與你面孔上的神色不同,他的面孔上閃爍著與明亮相互平衡、相互接近的光。在他的面孔上,你感覺不到其內心的任何憂郁,任何不安。你能肯定的是,他平時所給人的那些略帶憂郁與感傷的神色,都只是假象?!?/span>

    4

    瘡痍之地,色調是暗黑的,那時的世界本身就是極其暗黑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時間被固定在特殊的時間。那些面孔,模糊不清,但面孔上蒙著的布卻是清晰的,我們一眼就認出那塊布(那塊布太過突兀),我們還快速意識到那塊布的用途并不是玩游戲。童年游戲中曾有著布的重要位置:把眼睛蒙住,然后拿掉,去尋人,里面沒有任何殘酷的東西。

    而這幅照片里的人,是俘虜,不知道為何要給他們蒙上眼睛,蒙上布。讓他們看不到回家的路?那時即便讓他們看清路,他們依然沒有能力逃脫,一些殘酷的命運正等著他們。那時布所具有的作用,并不是為了讓那些人失去記憶的能力,似乎反而是讓他們看不見漸行漸遠的故國。這樣的話,他們的痛苦才會稍微弱化一些。事實是否這樣?這張照片下面的說明只說他們是戰俘,沒有別的任何解釋文字。當時的攝影師,一定只想著把現實記錄下來——照相的寫實主義。但有意的寫實主義讓沒有多少這方面知識儲備的我,陷入無端的猜測中。這同樣是殘缺不完整的面孔,布把許多東西掩藏起來,眼睛能說明、暗示很多東西。有些我所猜測的可以通過揭開那些布得到證實,但你已經沒有辦法揭開那些布。又要靠想象嗎?當你腦海里有那么一會兒出現想象時,你馬上遏制,似乎這時并不適合想象。

    布存在之后,面孔上的眼睛成了最為神秘的一部分。眼睛里暗含淚水與恐懼,眼睛里透露出疲憊與麻木,眼睛里閃爍著不安與迷?!@些都有可能。還有一種可能是,當把布揭開,我們看到的是一些殘缺不全的眼睛:受傷的眼睛,空洞的眼眶。這些都是可能的,戰爭的殘酷首先就是對肉身的摧殘,然后由肉身到心靈,心靈的一些特質與肉身的境遇相呼應。這時,我又猛然意識到自己并沒能遏制住想象,想象早已經進行。其中有一匹馬,同樣被布蒙住雙眼。蒙住雙眼的神獸,蒙住雙眼的凡人,修飾詞的出現,讓圖片將抵達另外的空間。他們相互牽著手,那樣才可能更好地避免無處不在的尷尬,比如隨時會遭遇的跌倒,隨時要遭受的聲音羞辱。他們牽手的同時,還可能要分辨一些戲謔性話語中的尷尬。把解釋性的文字擦去,或者把文字篡改一下,時間就變了,人們的身份也就改變了。

    【這是照片,但你在看到這張照片時,由于身體的原因,正感受到一股惡心涌現。在看到照片并明白照片的紀實性后,你更加無法清除那股惡心的感覺。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下遇到那張照片的?那是在一本書里,有簡介,而不是在一個有關戰爭或者別的災難的攝影展里。你連與一張照片相遇的勇氣都沒有,根本無法想象把自己放在一個有關災難的紀實攝影展里。你把強烈的感覺匆匆記錄一下,便趕緊合上書,很長時間不再翻開,你怕自己會與其中一些別的殘酷的東西相遇——你相信其中還有自己要拒絕的東西。你模糊記得那是一本談論攝影的書,那一章節談論的正是紀實攝影。當你想遠離一些殘酷,現實卻偏偏讓你看到它們,并讓你不斷地感覺它們。那雖然是已經成為過往的殘酷,但你意識到依然無法忽略它們?!?/span>

    【他面對著的是記憶,許多殘酷的記憶不斷浮現出來。記憶殘酷的一面。他有點兒沮喪的是,在想認真面對記憶時,記憶的那些美好沉入時間的底部,遲遲沒有浮上來,反而是那些沉重的,按重量來講應該沉入最底部的東西浮了上來。他已經有很長時間,在感受記憶重量的同時,也在感受著命運的沉浮。他把自己放入莫測的洪流之中,莫測的回憶?!?/span>

    5

    這是兩副面孔,在對視。一個是女人,近視,她不得不把身子和目光朝另外那個面孔傾斜著、探著。另外一個面孔是馬,很大。馬的面孔本來就很大,但被擺放在那里的馬臉更大,雖然我們無法說出它有多大,但明顯是比現實中我們見過的任何一張馬臉都大。

    馬只剩下那個面孔,脖頸處被橫切,當然這也只是給我們的錯覺。馬是雕塑,既是寫實的,又是抽象的,雕塑家想把最真實的某匹馬雕刻下來,他雕刻下某種類似記憶的東西。在雕像上,我們也看到記憶中世界的變形。世界被記憶篡改,被藝術篡改,那面孔是屬于藝術的。面孔被設計成讓所有人出現在它正對面時,就一定會與它對視,即便現在它正對面的不是那個女人,而是其他人,也將是相互對視。藝術與現實被拍攝進純粹的藝術時,攝影者所強調的就是雕塑家在暗示的東西。也有可能,雕塑家在雕塑馬的時候設想過馬臉對著的世界。當那個看的人退場之后,那里就是虛空,很多人將會忽略那個最為重要的對視。

    塑像被擺放在那個空間的最里面,臉部正對著的是那個空間里最偏狹的位置,這樣往往會讓很多人忽略那個狹窄的空間是旁觀者最重要的位置。那個女人出現了,她想正面那個馬臉,想和它好好對視一下,如果那里沒有寫著“請勿觸摸”字樣的話,她可能會把手伸出去撫觸一下那個馬臉。如果她伸出手,那時她將回到記憶和記憶的現實之中,那是有關馬的各種形象的記憶。人,是一個老人,一個老太太。女人很重要,女人往往要更敏感細膩一些;面色蒼老也很重要,她面前的那個面孔同樣是蒼老的:一匹老馬,張開的嘴里是常見的老時的豁牙。如果那時那個老人把嘴張開,我們是否也會看到一口豁牙?但老人緊閉雙唇,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晚年面對晚年,兩個生命的晚年:一個抽象生命的晚年,藝術的晚年特點讓那個馬臉給人感官上“不止于力”的東西;人現實的晚年唯好靜,那一刻兩張面孔便給人這樣的感覺。

    當那個老人出現之后,別的人開始紛紛出現在那個位置——在此之前他們不曾想到過的位置??臻g在那里被分割著,空間有著空間的作用。當人們出現在那個位置之后,在這之前感受到的所有不安、不舒服的東西消失,至少被淡化,畢竟你在那里與它對視時,你似乎看到的是一個完整的馬的一部分,這部分同樣是異常完整的。而你沒有出現在那個位置的話,看到的一切又會給人另外的感覺。

    我現在看到那不是一匹完整的馬,是一匹被切割的馬,就像一匹真實的馬被切割,馬的面部也不再是立體的,而是扁平的,也不是完整的。這時,感覺又是另外一種。在那個空間之內,還有別的觀看之道,觀看之道的不同,對于空間的感覺又不同。許多人涌入那個空間,龐雜而紛繁的觀看之道在那里交會、堆積,但很有可能只是很多常見的觀看之道的一種重復。當攝影者把它拍成照片之后,這里面就有著好幾種目光的交疊,讓照片變得不再扁平,不再只是真實的,看與被看成了隱喻性極強的因子組構在一起,形成另外一種空間。我情不自禁再次把目光放在那個老人的臉上。老人的面孔真是一副凝重的樣子嗎?似乎確實是。那就權當是一個老人,在晚年面對著一個不是很抽象的晚年面孔時,內心里面一定涌上無限的感慨,或者我在看那幅照片時,產生了錯覺,老人的面色并無特別之處,但這幅照片同樣有著很強烈的隱喻色彩。

    【這里不用解釋這張照片的出處,如果解釋了它的出處,將違背一開始你所決定的要隱藏起一些東西的初衷。這與你不斷強調來處的現實中你所遇到的那些面孔不一樣。你知道不一樣,但又不知道具體哪里不一樣。你懷疑自己所堅持的,是否其實只是悖論。你深知二者之間最大的區別是,很多照片的出現往往是意外,如今看到此類照片的渠道有很多。而現實中,往往需要你付諸行動,才有可能與觸動自己的面孔相遇。眼前這個面孔被拍攝時,同樣需要攝影者的行動,需要攝影者出現在當時的世界里,并敏感地把這樣的畫面捕捉下來?!?/span>

    【他出現在那座城市之中,在這之前還出現在別的一些城市之中,鄉村早已從他的世界淡化,并不是他漠視鄉村,而是已經無暇面對鄉村。他不斷變換住址,曾經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城中村租了一間屋子。開始幾個月,他交房租、交電費水費時特別積極,至少是按時的,后來開始磨,開始拖欠,突然某一天卷起鋪蓋走了,去往另外一個城中村又租了一間屋子。他知道除了自己還有很多人是以這樣的方式,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輾轉漂泊。慢慢地,他發現很難再租到一開始那樣讓人滿意的屋子,當樣樣談好,拿出身份證要辦理租房手續時,租房的人們開始婉拒。他是曾有過拮據的時間,那樣逃避了一次之后,就習慣了那樣的逃避。在身份造成的尷尬面前,也可以說是他,以及像他一樣的一個群體制造了身份的尷尬??梢哉f他是不可解的,他們那個群體也是不可解的,人的復雜性,人性的惡,或者人在不同境遇中的尷尬與無奈,都在這樣頻繁逃避房租的面前呈現出來。他與我沒有任何瓜葛,他出現在別人的講述中。人們在講述他的時候,我總覺得就像是在講述我,只是我在某些方面還沒有像他那樣,比如在房租方面,我每月都會按時交。他,以及身份證背后的那個群體,他們的逃避太過頻繁,這樣他們的身份便凸顯出來,某省某州市某縣,有時可以到村。講述的人,有幾個,他們都曾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他們叫苦不迭地打掃著那些逃往他處的人們所留下來的垃圾,即便是無意間聽到的我,都可以想象那是多么讓人厭惡并極力想逃避的場景——是的,似乎想要逃離的反而是房屋的主人。這能算是自己想遇到,或者想避開的現實中的一種面孔嗎?】

    6

    這是一匹正在自由吃草的馬。仔細看過之后發現,靠在路邊上的兩個人手里攥著一根繩子,不是緊緊攥著,給人的感覺只是以防萬一。一匹溫馴的馬,同樣會突然變得暴烈起來。它的野性平時是沉睡的,會有突然蘇醒的時刻。這能否把它與人體內潛藏著的獸性進行對比(這里是貶義的獸性)?

    馬的面孔只是探向那些草,它的前面是蜷縮的小狗。小狗靜靜地看著馬,兩個人中只有一個人把目光轉過來。那時他們的世界里出現了另外的人,至少一個人,一個拿著相機的人。那人把目光轉過來的時候,似有惱怒的表情,而另外那個沒有任何要轉過來的意思。目光再往前往上,是一片開闊地,高山草甸。當把目光聚集在馬、小狗和那兩個人身上時,目光是向下的,從開闊墮入狹窄。但是否真給人一種狹窄的空間所會給人的那種局促與不舒適感?面對他們時,沒有任何這樣的感覺,反而感覺到,這幾個不同的生命在那個空間里構成讓內心平靜的東西。那種不急不躁感,那種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感覺,那種自由(即便韁繩的存在,多少有點兒破壞了那種整體釋放出來的自由感,但韁繩并沒有給人不舒服的感覺。此刻,我回到自己的現實:我也有過多次這樣的體驗,當我是一個牧馬人時,多次給馬套上韁繩,但只是在路上的時候牽著。當我出現在可以放牧的野地時,就會把韁繩收起。我的現實與照片之間,我所要的感覺與照片所給我的感覺,沒有割裂感)是重要的,對于一匹馬而言太過重要。

    【如果這是在某個曠野上或者是自己放牧時,遇到這些面孔的話,你將會更加激動。你在看到那些被拍攝的面孔時,已經無法讓內心平靜下來。你想到太多東西,你也重新拾起太多東西,那些早已沉入記憶深處的東西。記憶里的波光,那時你還未感受到任何生活上的壓力,那時你可以隨意躺倒在草甸上,或者席地坐著,你的眼里是牛羊馬,還有一切自然。你在聽到鳥叫的同時,還聽到那些寂靜的一切自然的聲音,那時你一直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那樣了,就是一個輕松的牧人。而這一切都只是記憶。生活最終不是這樣,你正被現實裹挾著沉陷于一種無法喘息的狀態之中,甚至覺得自己可能會被吞噬。你不斷地想透透氣,不讓生活的壓力把你吞噬?!?/span>

    【他想擁有牧人一樣的自由時光。他當牧人那些年,那真是自由的時光,眼里只有那些牛羊。有時眼里早已沒有了牛羊,他可以把目光放在牛羊之外的世界里,那些自然,那些自然之內的細微處。他感覺不到任何生活帶來的壓力。在他不斷回憶那些時光的時候,開始感覺到各種壓力朝他涌來。在回憶中生活,也說明現在的一些不堪。他的現在真的不堪嗎?他曾多次問自己,又似乎并非如此。他現在生活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他總覺得自己進入的是一個易碎的世界,強烈感覺自己也是易碎的個體。易碎的靈魂,在易碎的世界面前。他變得柔弱而敏感,憂郁而感傷。其實,我們在很多時間,感知不到自己的靈魂也是易碎的。他那時面對著的是一個古老的建筑被焚毀。在那之前,他從未想過那個古老的建筑會有消失的一天——建筑本身,建筑背后眾多的東西已經滲透到他的血液之中。那時他正在寫一個關于“廢墟”的系列文字,他不相信這個建筑會成為廢墟。偶爾也想過,但只要想法一出現他便開始自責,怎么能有這樣的想法呢?當目睹建筑在面前被火焰吞噬,當建筑的尖頂如燃燒的火焰倒塌時,他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痛楚,那是燃燒的火焰帶來的灼燒感和窒息感。如果所有的建筑都用堅硬的石頭來構建,能否抵擋一些未知的火?隨著那個已經成為精神坐標的建筑的消失,他覺得自己內部的一些東西也將坍塌,像自己一直所依賴的建筑的外部與內部,建筑的精神與文明。通過這些文明與精神所支撐著的感覺正慢慢淡化,應該是慢慢退化,他都不知道該干什么。想把那些與建筑有關的一切文字都拿過來重讀一遍,他擔心那些文字也會隨著建筑的被焚毀而消失。內心有一些絕望的東西,他變得憂郁而感傷。他在夜間聽的是什么音樂?暫時忘了。他是在一種虛無的狀態中打開的唱片機(果真是唱片機嗎?不是。如果真是唱片機的話,這樣的感覺又多少會有些不一樣,就不知道是會讓自己更強烈地感覺到莫名的孤獨,還是相反。那時他聽的音樂是什么?是民謠還是……那就是民謠吧。如果那時要聽的話,我會聽民謠,總會有那么一些民謠與內心相契合,一些命運感的東西,一些城市中惶恐不安的東西)。如果他沒有打開唱片機,他本就沒有唱片機,他朝租住的房屋看了看,白天依然黑暗而潮濕,刺鼻的霉味兒在那個空間里如眾多人影在走動。偶爾他才會意識到霉味兒的存在,即便他意識到霉味兒的存在,也只能適應,慢慢感覺變得有些遲鈍。他反而覺得那是一種安慰,是他努力與命運之類的東西進行對抗中經常會出現的麻木。他失眠了,無數個失眠之夜中的一夜。失眠中他偶爾會變得無比清醒,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微薄的收入支撐不起自己重新去租一間敞亮些的房子,他的肌體必須要適應那些潮濕與幽暗。他的理想在那個空間變得無比微渺——只是換一個敞亮些的房子。他睡著了,他應該是睡著了,即便噩夢纏身,一些荒誕不經的夢在夜晚的空間里繁衍變異,變得不像夢本身,倒像是現實本身。他有意關閉自己所有的感覺器官,這只能發生在臆想之中。最近他的臆想癥不斷加劇,但除了臆想之外,他竟不知道還能干什么,面對著漫漫長夜是該做點兒類似臆想的事情,而臆想又是那么危險,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只能讓臆想繼續吞噬自己?!?/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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