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3年第2期|草白:暗潮涌動
那個老人杵在巨幕顯示屏前,要是此刻有人冒冒失失地沖撞過來,準能將他撂倒在地?;ò啄X袋,深紅格子襯衫的下擺松垮地塞進黑色棉布褲里,脖子下面那塊骨頭奇異地凸起,像馱著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左手臂蜷曲呈四十五度角,拎一只深紫色無紡布購物袋,每隔一陣,他不得不伸手輕拍后背或腰部,以穩住那搖搖晃晃的身體。
邱振杰無意中瞥了那老人一眼,又埋頭與手機里的人熱聊起來。
候車大廳除了不時響起開始檢票的廣播聲,并沒有太過喧雜的噪聲,人群靜默著,或自動壓低聲音。
半小時后,邱振杰登上火車,落座不久便聽見一個帶喘氣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抬頭望去,居然是候車大廳里那老人——手里捏著車票好像在等待檢票通過。他指了指對面靠窗的位置,老人非但沒有就勢坐下,還輕聲念起車票上的座位號。他不情愿地起身,將屁股挪到對面空位上,那里也靠窗,可他總覺得哪里不舒服。
年初以來,每遇煩心事,他都想跳上火車一走了之。前些天,他們叫來很多老人到賓館開會,推銷一種叫“天益龍”的保健品,既有用的,也有吃的,一下子賺了不少錢。舉報電話先是打到工商局,后來連公安局的人也知道了……他們決定出門躲幾天。同事小湯已提前回了老家,讓他也小心點,最好別用真實身份入住酒店。
他丟開手機,去拉遮光簾,無意中瞥了對面老人一眼,后者正在一個皺巴巴、好似被水浸濕過又曬干的小本子上一筆一劃寫著什么。他伸長脖子,瞥了一眼,隨即把目光收回。老人停下筆,將口袋里的車票、景點門票一股腦兒掏出來放在小擱板上。他有點兒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居然是出來旅行的,這么老了還到處跑,就不怕出事?他自己從沒有正兒八經地旅行過,每到一個地方,心情好、賺到錢時也會到處轉轉,但對那些要收門票的景點實在提不起勁兒。
老人告訴他這一趟是去海寧觀潮,等看完潮水,就回去。
“海寧潮……”邱振杰艱難地將這幾個字與某種畫面聯系在一起,那是他讀書時語文課本上的插圖,它們像一條扭動的黃色的巨龍——讓他想起童年家門口發生的特大洪水,把牛羊牲畜一股腦兒擄走,留下絕望的農婦站在溪邊嚎啕大哭?!翱闯焙芪kU的吧,人擠人,還有可能被潮水卷走……”他本人對這種事情不僅毫無興趣,還覺得非常無聊。
“一點也不危險。二十幾年前,我就在加拿大芬迪灣看過潮水,很壯觀很難忘……”老人說著說著就聊開了。他心頭一震,這個人居然去過加拿大,居然坐過飛機,可他連飛機也沒坐過,更不用說什么加拿大了。他忽然有些忿忿不平,還有些傷感。
如果不是遭人舉報,這會兒肯定還在賓館開會,對著興奮的老年顧客講述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產品療效,說得多了、順溜了,連自己也信了。
同事們自嘲是老人們的克星,誰遇到他們,誰倒霉,但還沒有見過眼前這樣的——那么老了還出門旅行,那個深紫色購物袋不知是從哪里免費拿的,連垃圾桶里都能翻找出比它更好的……他還是無法把老人與那個去過加拿大的人聯系在一起。不會是在吹牛吧?可如果沒去過,又怎么知道那個叫芬迪灣的地方,還有海浪的高度。剛才,邱振杰偷偷百度了一下,真有這么一個地方,老人并沒有騙他。
火車停在一座荒涼的站臺上,好久不見上車的人,問列車員,說是為了給另一列火車讓路。果然,沒過多久,一列白色“子彈頭”呼嘯而來,待擦肩而過后,自己乘坐的這列才慢騰騰地挪動步子,甚至比先前更慢了。
他實在搞不明白老人怎么會坐這種火車,既然是出來旅行的,怎么說也得坐個“子彈頭”吧,又快又舒服。他老了絕不虧待自己。到時候,他會有退休金(他交的是靈活就業人員的那種),即使什么不干也能拿到錢。他羨慕那些有退休金的人,每天吃吃喝喝,天上還會掉錢來。
來賓館開會的都是有退休金的,有些甚至每月上萬元,一旦聽說對身體有好處,連航天員也在用……掏起錢來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們研究過其中的“戰術”,如何將一件東西成功推銷出去,重要的是團隊合作,單打獨斗很難。但也不代表沒有成功的可能性,他如此想道。
環顧左右,車廂里至少有一半空位。過道那邊,他的斜對面坐著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正低頭玩著手機。男孩的對過是一位穿黑衣服的女孩,不是學生就是剛從學校里出來,戴著口罩、耳機,在平板電腦上刷劇。這里并沒有干擾他工作的人,他放心了。
“我一眼就看出您老見多識廣,肯定去過很多地方?!边B他自己都覺得可笑,“醞釀”半天居然脫口而出一句電影臺詞。他真是入魔怔了,一旦遇到某種“情況”,各種搭訕橋段立即在腦海里爭相涌現。他們這類人無一例外都有一副好嗓子,溫和親切,能讓人逐漸去掉防備之心。先是漫無目的地閑聊,了解對方基本情況后,再慢慢聚焦、切入正題,循序漸進,全程不急不躁。
老人似乎怔了怔,隨即,一種意想不到的驚喜從他的眼神里漫溢出來?;疖囈宦繁捡Y,那些地名也從他嘴里謹慎而不失尊嚴地一點點跑出來,黃山、張家界、樂山大佛、云岡石窟、九寨溝,“最難忘的是去尼泊爾那次,山霧太大,差點兒跌到谷底,幸好被一叢灌木絆住,撿回一條命,太險了……”
“想不到您連珠峰也去過,那可是專業人士光顧的地方,世界屋脊啊,厲害的!”他夸張地豎起大拇指,露出一臉艷羨的表情,“居然連一點兒‘高反’都沒有,我很多朋友惡心嘔吐得撐不下去,要去掛‘點滴’。我本人只去過一次九寨溝,到黃龍那里就覺得喘不過氣來,真是沒用?!笔裁淳耪瘻?、黃龍,全是瞎扯的,根本沒去過,只在刷短視頻的時候刷到過。
“沒有,沒有,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崩先藬[擺手,一副并不愿提及的表情。
那個念頭第一次從邱振杰的腦海里閃現,他要探探這個老人的底細,經常在網上看到這類新聞,說那些買豪宅的人穿著、打扮跟農民工差不多,所謂人不可貌相,這個老人不會也是個深藏不露的富翁吧?不然,他怎么能滿世界跑,還去過什么加拿大、尼泊爾……這些地名,他聽著都覺得很洋氣、很高級。
“您退休前的單位一定很好吧?肯定是個重要部門。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彼U著老人,等著他的反應。他羨慕來聽講座的老人年輕時就能獲得一個好職位,到老了,錢多得花不完。每次,他總為自己辯解,從那些人的手里弄一點點錢過來,又有什么關系呢?
“哦,沒有的事,普通職業,就是在一個單位里做……一點事情?!闭f那些話時老人始終凝望著窗外奔跑的樹影,好像那里有他所說的一切。
大概是某類特殊的、需要保密的職業,不用說肯定是體制內的……這正好證實了他的猜測。眼前此人就是那類自己永遠也成不了的人。每當這么想時,一個聲音也隨之掙脫出來:或許,并不是這樣的!老人的樣子實在不像個有錢人,他的衣著裝扮并沒有飄蕩出任何與金錢有關的氣息,球鞋臟得看不出本色,折了幾折的褲腳管因常年拖在地上早就破損不堪,除了那件深紅格子襯衫隱隱透露出某種曖昧不明的信息。
“不要放棄任何可能性!”“要在看似沒有商機的地方尋找商機!”他想起同事小湯寫在筆記本上的話,忽然來了斗志??蓻]有任何幫手實在很難。在他的行李袋里還有“天益龍”全套產品,包括護膝、護腰、記憶枕頭等。剛才,那老人說,膝蓋不好,半月板磨損得厲害,會發出“咔啦咔啦”的響聲。
“或許可以跟他推銷這個,試試看吧?!彼睦锵氲?。
“你知道王勇峰嗎?”他抖了抖精神,說起短視頻里刷到的那個登山健將,說他在珠峰頂上8700米處被冰壁掛住,最后靠營地里幾個殘留的氧氣瓶活下來。
“就是那個被截去了三個腳趾的登山家?”老人問道。
“對,就是他,連他也在用我們的‘天益龍’牌護膝,他的隊友們也在用。中國登山隊的人都覺得這個非常有用?!彼麨樽约汗麛嗲腥朐掝}而得意,“先說清楚啊,我可不是跟你推銷產品。我們的產品銷路不愁的。你想想看,連王勇峰這樣的人都在用?!碑數诙翁岬竭@個登山家的名字……他開始相信這件事情是真的?!斑@個護膝自帶理療、按摩作用,還能熱敷。它的V字加壓帶、膝蓋開孔等核心技術來自德國?!边@方面知識他可是爛熟于心,張口就來。
老人拿起那樣東西研究起來,又在自己的膝蓋上比了比,好像很感興趣的樣子。他暗自竊喜:“你試試呀,拆開來試試?!?/p>
“這東西看上去真不錯?!崩先烁袊@道,卻不動手去拆。
“沒事的,你拆開來試試嘛。免費的,不要緊的呀?!彼行┲?,卻不得不忍住。
“嗯?!崩先擞挚戳丝?,但沒有拆,也沒問價格。
他還是說:“沒事的,你拆開來看看?!闭胫葧簣髠€什么價格給他,多少合適呢——還未等他反應過來,老人已將那東西遞還給他。
“還有別的呢,要不要再看看別的?”說著,他快速拿出一款新貨,好像要一鼓作氣才能成功。納米材料的枕頭,能按摩天柱穴、風池穴、啞門穴倒是真的,但治療失眠癥的療效卻不一定?!斎徊粫@么說。
老人再次感到驚訝:“還有這么好的東西啊,真的有效嗎?”好像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稀罕死了。
“當然有效啊,無效可隨時退款?!泵看嗡歼@么說,條件反射似的。等他們發現無效時,他早已逃之夭夭。打一槍換個地方是他們的工作策略且屢試不爽??赡?,他頗有這方面的天賦,很多年前,第一次做那種事便獲得成功。一個年輕女人從郵局里出來,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他迎上去謊稱錢包丟了,需要購買車票回家。沒想到,女人二話不說便從隨身口袋里掏出紙幣遞給他。他要對方留下地址電話,只是借,日后定當歸還。他這么說時,好像這是真的。年輕女人瞥了他一眼,那個眼神讓他終生難忘。她并不相信他,但還是工工整整地寫下地址遞給他,他轉眼就將它丟進垃圾桶,好似丟掉一條咬人的蛇。如果換成另一個人,一個男人或一個意氣風發的女強人,大概不會這樣。并非他對騙人這件事感到羞愧,如果面臨生存考驗,還是會這么做。
此刻,回想那女人的眼神,他不由手指蜷曲握緊,多年前的受辱感又回來了。
老人抱著那枕頭反復打量著,還放在腦后試了又試,卻始終沒有詢問價格。顯然,老人困于失眠癥,卻猶豫不決。是擔心被騙嗎?
不行,他要想辦法從老人口袋里掏出錢來,相信他是個有錢人,是他的獵物,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斜對面那男孩和女孩都戴上了耳塞,根本沒往這里看一眼。他前后四顧,也沒人東張西望,好像所有人被各自的座位綁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講起失眠的危害來,他滔滔不絕。輕者影響免疫系統,重者引發心臟病、糖尿病、癌癥。當播音員般甜美、動人的嗓音說出那些可怕的話,不得不讓人嚴陣以待、肅然起敬。
“我再看看吧?!崩先肃止局?,好似自言自語。
有時候,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判斷,這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窮人,什么都沒有??伤€是不甘心,這個人去過那么多地方,還坐過飛機,怎么可能是個窮人?
“這東西沒多少錢,很便宜的?!彼蛩銏笠粋€最低價。他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不能虧本是底線。
“要多少呢?”老人抬頭望著他,眼神中燃起希望,好似困境中的人獲得解救的信號。
他的目標客戶絕不是這樣的!他們只會在聽說產品療效時才雙眼放光!他暗中咒罵了聲,快速報出一個數字,在原先的價格上又往下壓了壓。心里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果然,老人搖搖頭,把東西還到他手里,低著頭,什么也沒說。
他收回前傾的身體,頹然坐進椅凳里,心里懊惱得只想罵人,他媽的,白白浪費時間!就在那一刻,沉寂已久的手機忽然叮了一聲,他抓過來看,是當地移動公司發來的短信,海寧快到了,這是一座充滿活力的小城,是全國百強縣之一,也是走南闖北之人的淘金之地,正歡迎他的到來。
他決定中途下車,不回老家了??梢悄菢拥脑?,他就要拿身份證入住。小湯說得沒錯,那種新聞時不時會跳出來,某某犯罪分子以免費體檢、保健養生等為誘餌,哄騙老人高價購買所謂保健品被抓,不能不防著點。
事后,他認為自己的建議無可挑剔,也是實情。由于觀潮客從四面八方涌來,小城的接待能力已超負荷,并無多余房間。而他早在一個禮拜前就已訂下,還是標間。他可以讓出一張床,與其共用一個房間,這樣兩人都省錢了。
“只是條件差點,隔音效果不太好,床單上可能有霉味,畢竟價格便宜啊。反正只是夜里睡個覺,不需要那么講究是不是?”那時候,他已經認定這個人根本沒錢,他只想借用一下對方的身份證而已。
老人想也沒想,搖頭,“不行,我不能和別人合睡一個房間。年紀大了,睡得淺,呼嚕聲又響,怕吵著別人?!崩先吮砬閲烂C地解釋一通?!翱烧娴臎]有房間了啊。即使有,也是套房,幾千塊,很貴的?!彼凰佬?,一再說明,老人還是搖頭。再說下去,就要讓人起疑了。他不得不住了口。
他想著要不要鋌而走險,或臨時去辦個假證,可在海寧人地生疏,去哪里找這種渠道?
臨下車了,不知是剛才那番拒絕的話讓老人不安,還是因為旅途將盡需要找人聊一聊,老人居然主動湊過來,“你住在哪個旅店???我想著要是實在找不到地方……”他把聲音壓得很低,生怕被人聽見。
他面無表情地抓過那個皺巴巴的本子,把旅店名字寫在上面,同時還有自己的手機號。猶豫片刻后,他在旁邊寫上姓氏:邱,又寫名字:振杰。寫完后,還歪著頭“欣賞”了幾秒鐘,“杰”下面的四點水可真是漂亮,他曾花很長時間練習簽名,沒想到在這里用上了。
他們在出站口分開,他準備打車到處轉轉,踩個點,如果下次來這里搞活動就方便多了。該選擇哪個片區、布局哪個酒店都是大有講究的。酒店一定要高級,這點小錢不能省,越高級越能顯示公司實力,也更容易讓人信服。另外,送給老人的禮品也要精挑細選,不能是廉價貨,服務方面更要細致入微,比親人還親。
黃昏的時候,他來到一個老年人出入的公園,到處是跳廣場舞的男男女女,熟悉而親切的面容讓他興奮不已,好似進入工作現場。在他眼里,老人只分兩種:有錢的與沒錢的。只需看上幾眼,他就能快速作出判斷,一般都差不離。他們千方百計邀請那些人來賓館開會,每天電話問候、上門送請柬,并施以小恩小惠。只要肯來就有機會。他們向目標客戶熱烈地允諾那根本不存在的健康,說到動情處雙方熱淚盈眶。只有一次,在那個沿海小城,他們說服一個面色蒼白的老人買下全部產品,后來得知那人是癌癥晚期病人,就驚慌失措地跑掉了。
他拍下公園里的人群照發給同事小湯,“怎么樣?下次咱們把分會場搬到這里來?”小湯回了一個齜牙咧嘴的表情,讓他做個專項調研,重點關注此地有沒有同行。
那天晚上,他懷著踩點成功的喜悅,躺在旅店床上看電視購物,有人正在推銷一款新型電動牙刷,美國進口軟毛、低噪聲、續航時間長??傊?,只有優點,沒有缺點。推銷者是個圓臉、短發、吊梢眼的年輕女性,深色西裝裙顯得格外干練。他暗暗研究那女人的說話技巧,電視推銷可比現場難多了,觀眾隨時可能關閉電視機。手機響時,他還以為是騷擾電話,隨手一劃就掛斷了,直到第二次、第三次不依不饒地響下去。
“你是邱振杰嗎?我這里是派出所,請馬上過來一趟?!彼魂嚩哙?,完了完了,他們到底還是找上門了。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當走到酒店樓下發現還穿著室內拖鞋,但懶得上去換了。
一路上,他想著最壞的結果,被關在黑屋子里,長長的鐐銬拖在地上,啃冷饅頭,被人揍得滿地找牙。電影里的場景潮水般襲來。他坐在車里,手腳冰冷,無法動彈。直到進入那個房間,在穿制服的人后面見到縮在角落里的老人,深紅格子襯衫,皺巴巴的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那一刻,他面紅耳赤,四肢顫抖,竭力掩飾住內心的狂喜,什么事情也沒有,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警察巡邏時發現立交橋下的老人,問他家住何地,家人電話多少,他什么都不說。人臉識別又掃不出,根本沒這個人。他們要將他送到救助站,他卻死抱著路邊的樹怎么也不愿上車。最后,抖抖索索地摸出那個小本子。
“你們什么關系?”警察問他。
“朋友?!彼R上說,“我可以把他送回家?!?/p>
“什么朋友,哪里認識的?”
他又不能說是火車上認識的,“我和他兒子是朋友,知道他家住在哪兒?!彼`機一動撒了個謊。
警察看著老人,好像在驗證他的話是否正確,老人點點頭,拿起紫色無紡布購物袋往門外走去。他簽了字,搶過老人手中的東西,兩人一路疾走,從派出所所在的小路,一直走到燈火通明的步行街上。他們在路邊椅凳上坐下,老人呼哧呼哧喘著氣,他也累得直不起腰,就像兩個逃離現場的罪犯,終于來到法外之地。
他從口袋里摸出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一口,對著煙霧瞇起眼睛。
“你住在哪里,怎么一個人在那種地方?”
“觀潮公園都要收費,我就想著找一個不要錢的地方看看。有人告訴我,城外有一段海塘是不用收費的。我決定走路過去,反正夜潮也要晚上十一點多。走到立交橋那里,我肚子疼,蹲在草叢里方便時,警察就來了,然后就被他們拉到派出所了?!?/p>
“你的家人呢,為什么不告訴他們?”
“我是偷偷跑出來的,不能讓他們知道?!?/p>
“那你干嗎讓警察打我電話,誰他媽大半夜的想接到警察電話???”他沖著老人嚷道。
“嗯,實在對不住?!崩先说椭^,就像罪犯站在法官面前。
“知道就好,我差點兒……”他忍住沒把那話說出來,心里卻莫名地有些興奮,派出所既然去過了,以后絕沒有再去的道理。
“喂,你還沒告訴我你住哪兒呢?”他大聲喊道。
“我……沒有住的地方?!崩先藝肃橹?,聲音很輕,唯恐被人聽見。
“你不是去過加拿大嗎?你不是爬過雪山嗎?你不是很牛嗎?怎么會沒有住的地方!”他沖著老人吼叫著,似乎這事比大半夜去派出所還讓他生氣。
“我騙你的。我沒有去過加拿大,我哪兒也沒去過?!崩先嘶艁y地說。
“你沒有騙我,只是有些事情不想告訴我。當然,我也不想知道。我要走了。等會警察來了,拜托別再給我打電話。我犯賤啊,還給你留下什么電話號碼?!闭f完,他把煙頭往地上一丟,用腳尖踩滅,氣呼呼地朝前走去。
沒走幾步,他忽然回過頭來。
“你到底怎么回事,去海邊做什么呢?真的是去看潮水?我現在就去告訴警察有人不想活了,要去跳海。要是你死了,可和我無關?!彼街v越生氣,覺得事情就是如此。
隨即,老人嗡嗡的聲音就像泥沙灌進他的耳朵里,“我在監獄里待了十一年零八個月加三天。前幾年才放出來,老婆早就和別人跑了,房子也被他們賣掉了。兒子女兒合著給我租了一套農民的房子,每個月打給我八百塊錢,還常常忘記。為了這次出門,我好幾個月都不敢花一分錢。我沒有騙你,我的確去過加拿大芬迪灣,在那里看過潮水。那是我人生的巔峰時刻,家庭美滿,事業蓬勃發展,滿腦子都想著如何更上一層樓……”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他不耐煩地打斷老人的話。
“挪用公款炒股,又碰上2008年股災,窟窿太大,填不上……就出事了?!崩先溯p描淡寫,好像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哦,股票、加拿大、看潮、挪用公款,這些個事情即使再過幾輩子也輪不到他。此刻,他忽然想起叔叔,他的叔叔也被關進去過,偷鄰居大爺賣牛得來的錢,判了一年多。叔叔被抓進去那年他讀小學三年級,再次見面時,他已經上初一了。誰也不知道叔叔出獄后去過哪些地方,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比大伯還老,頭發花白,腿有點瘸??慈藭r一只眼睛遲疑地閃爍著,另一只凝滯不動,像是假的。一家人都恨他。祖父母在他進監牢半年內,相繼離世。這種事情在民風淳樸的鄉下是奇恥大辱。沒過多久,叔叔跟一個來自外鄉的寡婦走了,那個女人看著比叔叔還老,他們不像夫妻,倒像母子。女人挽著叔叔的手,微笑地走過村街。叔叔清冷已久的臉上也露出久違的笑容。離開村莊前,叔叔將一把祖母生前坐著織網的竹椅搬上車帶走了,所有人松了口氣,包括他。
這些年,他常常想起那件事。那個夏日傍晚,叔叔帶他去水庫里游泳,回來路過一個橘園,叔叔讓他把風,自己跑去里面摘橘子。叔叔遲遲沒有出來。他心急如焚,生怕主人從天而降將他逮個正著。
叔叔抓進去這事一度成為他的童年噩夢。他總在夢里問叔叔,里面是怎么樣的?夢里的人告訴他,里面是黑的,就像躺在一個黑箱子里,箱蓋被人從外面鎖上了。他又問,拳頭打在身上疼不疼?夢里的人說,就像打在一團棉花里,嘴巴咸咸的,腦袋暈乎乎的,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叔叔真的從里面出來,他又沒有勇氣去問了。
深夜,他罵罵咧咧地走在大街上,老人提著購物袋跟在后頭。他心頭煩亂,很想來一陣狂奔將自己放空,然后隨便躺在哪里睡上一覺,這一夜也便過去了。耳邊忽地響起剎車聲,“你們要去哪里?”昏暗的燈光下,一輛藍紫色出租車的車窗緩緩搖下,露出司機疲倦不堪的臉。
半小時后,他們站在那段海塘前。眼前除了一片辨不出狀貌的黑,什么都沒有,站久了,才有隱隱的亮光從黑里滲透出來。他忍不住走了過去,直到一陣聲音從那片黑暗的后面涌來,仿佛巖石下面古老生靈所發出的喘息。來的路上,出租車司機告訴他們,這個觀潮點不收費。他們本地人就是在這種地方看潮,但晚上沒人去那里,“太危險了,不知道潮水什么時候會涌來?!彼緳C還提醒他們,海邊有一種暗漲潮,在遠處時沒什么,待到近身,人往往躲避不及,一下子就被帶走了。這種事情他也知道一點。同事小湯說過,他的大舅在退潮后的海邊撿牡蠣,被突然上漲的潮水沖得無影無蹤。
他們穿過黑暗的草叢,爬了一段陡坡,來到那高高的海塘上。轟隆聲更響了。間隔時間也越來越短。這次,不像是從巖石底下傳出,倒像來自左右耳畔、頭頂之上。沒想到潮聲是這樣的,好像從一個人的身體內部發出,好像就來自身體左側拳頭大小的心臟處。老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好幾次差點兒絆倒在地。此刻不知有多少暗潮悄然涌來;波瀾不驚中,有多少人卷入其中,多少命運從此被顛覆。
那一瞬,他鬼使神差地上了那輛出租車,一下子說出那個目的地,像是暗中有人指使他這么做。想到這里,他狠狠地咒罵了一聲,去踢腳下的石子,黑暗中,那石塊被踢至堤壩下,連個回聲都沒有。老人忽然加快步伐,跨步走到他前面去。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未想腳下一滑,一屁股跌到地上。索性就那樣躺一會兒吧,四肢攤開,也算是徹底放松一回。老人也挨著他,席地而坐。暗夜里的潮汐聲更為激烈、兇猛,簡直震耳欲聾,一下一下沖撞著他的耳膜,好像要把他置身的世界一股腦兒掀翻。他的身體越過聲音的屏障,來到另一個全然寂靜的世界。
“你在那里面都是怎么過的?”他用一種緩慢、模糊,沒有任何指向性的嗓音問那個人。
“寫信?!崩先苏f。
“給誰寫?是給你老婆嗎?”他有點兒吃驚,一個人要多無聊才會做這種事。上學時,他最怕寫作文,絞盡腦汁也寫不出幾句話。從沒有想過關在里面的人還可以做這個。那他的叔叔呢,會在里面做什么?
“是的。我給她寫了很多信。那也是我在里面唯一的寄托?!崩先舜舐曊f,他的聲音幾乎被潮聲淹沒。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個老人也把自己關在家里不停地寫啊寫。那年,作為管道維修工的他來到那人家中幫忙疏通下水道,堆積如山的書籍,一摞摞都快堆到天花板了,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老伴死了,子女都在外地,他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寫書。沒日沒夜地寫。有一年夏天罕見地熱,還照樣寫個沒完,被人發現時已經暈倒在房間里毫無知覺了。后面的事情,還是幾年前他在新聞里看到,說是死于熱射病。
“那你怎么還一個人生活……也沒去找她?”他語氣古怪,好奇與揶揄兼而有之。
“找她做什么呢。我想,這世上大概沒有人會歡迎一個從監獄里出來的人吧?”老人大聲說。
“可你們的感情似乎很好啊,還給她寫信,寫那么多信……她都有回嗎?”即使得知老人一無所有后,他還是無法抑制那種難以名狀的羨慕之情。
“那些信沒有寄出,她什么都不知道?!崩先祟D了頓,“其實,我也不想讓她知道?!?/p>
“我……!”他對著夜色罵了一句什么,馬上又閉了嘴。他似乎想起一些什么,一些人的身影在腦海里緩慢涌現,隨即又變得模糊不清了。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門人。出版作品《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曾獲《上海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