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東君:在陶庵(節選)

東君,男,1974年生,以小說創作為主,兼及詩與隨筆。結集作品有《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虛先生在烏有鄉》《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面孔》等,并著有長篇小說《浮世三記》等兩部,評論集《隱秘的回響》。有小說集在海外出版,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韓等文字。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新人獎以及郁達夫小說獎等。
責編稿簽
東君筆下的許多小人物、無名者都被他賦予了明顯的性格特征或群體特性?!对谔这帧分杏刑这秩?、陶庵七子,有林先生、老林和老林的孫子祖孫三人,這些群體與個人的種種經歷共同見證了一個老城書店的發展和價值。敘述者作為一個前攝影記者,旁觀著來往于書店的??蛡?,構建著與書、與人有關的精神圖景。林先生這位嚴謹明凈的老人頗具文人之風致,沉湎書畫、高傲淡泊,老林作為兒子雖未步其后塵卻希望自己的孫子出類拔萃,而孩子視野中的光輝和色彩則更為廣博。作者娓娓道來往來陶庵的人們樸實和純凈的思想,營造了書店寧靜致遠的理想氛圍。
—— 文蘇皖
必定有雨。入梅之后的南方彌漫著潮濕、發霉的氣味。老城區的街道微微傾斜的一側又開始積水了,汽車潑濺出來的水花和蕩漾開來的水紋似乎更能讓人感受到車水馬龍的真實含義。坐在臨街店鋪柜臺后面的店員每每看到有人被水花濺了一身,就會微微一笑,繼而目光黯淡下來,恢復原初那種無聊、單調的表情。
午后的陶庵像一只灰色的貓,蜷伏于老城區一隅。對面是中醫院,很多人在門外的人行道上排成兩條長龍,一律戴著口罩,打著傘。還要排多久?一些人帶著焦慮探出半個身子,往前面張望;更多的人則保持平靜的站姿、前后一米的距離,他們的目光是倦怠的,仿佛深夜時分,街邊小店的燈光。
陶庵,是老城區唯一一家書店。老板姓陶,跟太太搭檔經營了二十多年,頗有點起色。年初,趁著疫情管控期間生意清淡,老板索性將店堂重新裝修了一番,里里外外的布局與擺設都是認真請教過風水先生的。風水先生也是陶庵的???,他認為老板的辦公桌應該擺在文昌位。所謂文昌位,就是風水書上說的巽宮,也就是東南方。要說這桌子,也不尋常,陶主(這是我們對陶庵主人的簡稱)會告訴你,這是多少年前一位姓梅的縣長使用過的辦公桌。主人是正對著門的,這樣子可不行,風水先生提醒說,這不符合吉祥數理。于是,主人的坐向就改成斜對著門。桌子方位定好了,筆墨紙硯方得一一歸置。筆要四支,而且必須是大號的,懸掛筆架,邊上置文竹一叢。至于電腦,這玩意兒有點沖,必須偏離文昌位,所以,書桌另一邊又配置了一張電腦桌。
進里屋時,陶主正在測試一個新裝的智能音箱。他只要喊一個喚醒詞,音箱里就會飄出一個女聲:主人,你想聽什么?聲音謙卑、溫柔,仿佛舊時代某老爺家的丫鬟正低著頭,怯生生地應答;但這女聲畢竟是帶電的,自有一種令人稱快的科技感。陶主離音箱每隔一米,都會試一次,而音箱里不斷飄出這樣的聲音:你好,主人;我在呢,主人;主人,你想……
店堂內部沿著一條中軸線(過道)作了區隔,但有了燈光照明,看上去也很通透。老林見到了我,照例喊一聲“先生”。先生,在我們這里就是老師的舊稱,至今沿用。他對這里過往的每一個人都是言必稱“先生”。在過道上,老林正跟幾位久違的朋友十分熱切地介紹自己的孫子。小男孩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表演耳朵“說話”。老林說,你對著他左耳說話,左耳就會動幾下;對著右耳說話,右耳就會動幾下。人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這孩子不一樣,左耳朵進,他就給你記??;右耳朵進,也給你記住。
有人問老林,林老先生近來可好?
走了,已經有一年半了。
啊——那人感嘆,三老中年紀最輕的林老先生都走了。
年紀最輕的,都有八十七歲嘍。
這二十年間有三位老先生時常光顧陶庵,人稱“陶庵三老”。
一位是洪先生,本城的老作家。有人問洪先生,你家里有那么多書,為什么還要常常逛書店?洪先生沒有直接回答,卻講了一篇海明威的小說《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說的是一個老人,家里有錢,也不乏好酒,但他還是喜歡揀一個干凈明亮的小酒館喝點酒,度送著無聊的時日。洪先生逛書店,大概也是這個意思了。每天下午三點,洪先生會準時到陶庵喝一杯茶(他認為茶這東西很雅,不能跟柴米油鹽醬醋放在一起,而是應該跟琴棋詩書畫放在一起)。
另一位是滕先生,本城的中學語文老師兼書畫家。九十年代初,我以攝影記者的身份采訪他的時候,他正坐在陽光下捉跳蚤。他捉來跳蚤后舍不得掐死,通常是放在手中把玩。這就養成了一個習慣,他讀書的樣子也像捉跳蚤,手指戳著字,逐個逐個念過來。滕先生晚年得過一種急性腦血管病,有一根中樞神經什么的被壓迫,落下了腳指頭蜷曲的后遺癥,饒是如此,他每天午睡過后還是要外出散步,狀態不錯的話他可以穿過兩條街,一顛一顛地走到陶庵(他常常把這一段路分成三四段,中途歇息片刻,然后繼續前行)。有一回我在街頭見到他,想上去攙扶,他卻揮手婉拒。他沒有承認自己的腳有什么問題,而是不停地轉動踝關節,抱怨新鞋子偏大。
還有一位就是林先生,本城唯一的省文史館員。我認識他也是當攝影記者那陣子。他的坐臥之室,到處是書,連那個原本用來存放雜物的小隔層,也被他清理了一遍,用來藏一些珍本古籍。找那一類書的時候,他得攀著竹梯上去。屋內光線暗弱,他把一只掛在墻上的手電筒交給我,隨后一個箭步躥上竹梯,那樣子,像是要沿著光柱向天空攀登。竹梯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聽來十分悠揚,看了卻教人暗暗害怕。啪的一下,他打開了小隔層的燈,像土撥鼠那樣鉆進一堆書中,摸索了許久。怎么樣,林老,要不要我上來幫你找?我站在底下問。不麻煩的,不麻煩的。林先生的聲音像是從一個幽深的洞穴里傳出的。找到書之后,他隨即關掉小隔層的燈,仿佛生怕人家多看一眼都會發現里面藏著的寶貝。那個神秘的小隔層里面究竟藏有多少冊珍本古籍,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這位林先生,就是老林的父親林漱石。
說起林先生,陶庵的??投寄苤v上幾個有趣的掌故。林先生跟人見面從來不打招呼,這跟他的視力有關。林先生的耳朵倒是不背,他可以聽聲辨形——不遠處有人的聲音飄過來,他大致知道對方是誰。據我所知,林先生晚年只能看到捧在手中的書,遠一點的物事,他都看得不太分明。
林先生,這幅字怎么樣?有人把一幅掛軸遞過來。
林先生就把這幅字拉到鼻子底下,摘掉眼鏡看了一遍,戴上眼鏡又看了一遍。
怎么樣?
林先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說看不清。拿掛軸的人一聽就明白了。
林先生說,年輕時,兩眼有神,看得長遠;年紀大了,目光收回來,看看眼前的東西就可以了;再不濟,就往自己的內里看。
怎樣往內里看?
你到了我這年紀就曉得了。
林先生說話常留半句。
林先生最后一次來陶庵也是在雨天。那天他剛從中醫院出來,經過陶庵,就條件反射般地進了店堂。他放下雨傘,取出化驗單,讓我邊上的一位青年醫生看看,說有些雨傘是朝上的,有些雨傘是朝下的,看來是出了些問題。
青年醫生就化驗單上那些朝上或朝下的箭頭做了分析,也說了一些純屬安慰的話。
老嘍,林先生說,雨傘朝上的朝上,朝下的朝下,都亂了套嘍。
然后他就從談話的圈子里退了出來,坐到一邊的藤椅上,繼續翻他的書。
一群人在談天,林先生放下手中的書,閉目坐著。陶主問,林老,要不要去那邊小房間的躺椅上休息一會兒?
不用,林先生說,我想聽你們聊天。我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什么東西,但我的耳朵很靈的。如果我想聽人聊天,耳朵就能放大他們說話的聲音,縮小外面的雨聲;如果我不想聽什么,就放大外面的雨聲,縮小別人說話的聲音。
林先生又縮回到藤椅上,微閉著眼睛,不曉得是在聽別人聊天,還是聽外面的雨聲。
老林,這是你的孫子?
是啊,下半年就要上小學了。
眼睛真好看,你瞧,眨巴眨巴的,像是會說話。
耳朵也會說話呢。
老林總是不厭其煩地夸孫子聰明。他說聰明的孩子有異相。異相在哪兒?耳朵。于是,后來者也跟前面的人一樣,把目光就聚集在孩子的耳朵上,夸贊他果真有聰明相。小男孩很淡然地站著,繼續接受大人的夸贊。在清澈的眼睛兩邊是紅潤的、近乎透明的耳朵,仿佛微風中輕輕顫動的兩片葉子??吹贸鰜?,孩子有點好動。身體即便靜著,眼睛、耳朵、嘴巴、鼻子,乃至眉毛,都一直在動。
老林指著孫子說,我在他這么大的時候,老爺子就常常帶我去縣城圖書館。
說到這里,他照例是要懷個舊。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老林還是小林,只有六七歲光景,父親就帶著他去縣城的圖書館看書讀報。他們是坐船去的。清晨時分,船從白塔碼頭出發,途經金爐、蔣家橋、王家店、西仁宕、東仁宕、上池、文昌閣匯、呂岙、蘇岙、上米岙、界岱、萬山堂、宋湖,抵南門橋,登岸。這一路上,林先生會給小林講一些當地的傳說,后來也講盤古、女媧、諸葛亮、關云長、岳飛、劉伯溫等歷史名人的故事。
小林問父親,你為什么喜歡讀書?讀書有什么用?林先生總是這樣回答:讀書無用。這就讓小林有些糊涂了。人人都說讀書有用,為什么父親獨獨說無用?既然無用,他為什么老是看書?林先生沒有跟兒子做深入的解釋,卻拿河里面的魚做了個比喻。他說,那些河里面的魚,游來游去,無憂無慮,它們哪里念過什么書?不讀書,豈不是更快活?這話不像是說給兒子聽,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林先生在圖書館讀書的時候,小林就跑到附近的竹林或屠宰場里玩。小林不喜歡讀書,說得更具體一點,是小林不喜歡書上那些字,密密麻麻像蟲子一樣的字。
如今,小林變成了老林,字還是那些字,沒有讓他歡喜起來。
遠處是雨霧,近處是雨點。鋅皮屋檐傳來滴答聲,仿佛浴室里沒擰干的毛巾還在滴水。老林的孫子正在用腳步丈量著地板磚??吹贸鰜?,地板磚也是新鋪的,表面光潔無垢,顏色淺淡而寧謐。他經過反復丈量,得出的結果是,從書店的這一頭到那一頭總共有五十七個方塊。
到了下午三點,陶庵里的閑客就多了起來?!叭稀敝?,還有所謂的“七子”。他們時常泡在書店里,不是買書或讀書,而是聊天喝茶,直把書店作茶樓。這個小圈子曾為“七子”究竟是指哪七位發生過爭論,他們扳著指頭一數,發現里頭遠遠不止七人,于是又分出了“前七子”與“后七子”。本人算是“前七子”之一,但凡有外地客人過來玩,總是少不了請他們到這里坐坐。
去哪里?
陶庵。
陶庵是什么地方?
一家舊書店。
遠不遠?
走路過去,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信徒說一炷香的工夫,俗人說一頓飯的工夫,雅人就說一盞茶的工夫。這不,我們坐在陶庵里,自然就是雅人了。
陶庵的二樓辟有一間聊天室,又稱“聊齋”。在聊齋里面,有吃煙念頭的,可以吃煙;不吃煙的話,可以吃茶。茶水是免費的,花生、瓜子之類的茶點也是免費的。很多人在聊齋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到了打烊時分,陶主會把這一天的流水賬記在日記本里,然后配上各種圖片,在微信公眾號里推送。
下午有幾人到中醫院這邊排隊,順便來陶庵坐坐。也有的,原本是想來陶庵坐坐,順便去對面排個隊。區別在于,這里頭的公務員到了陶庵,總是先要跟主人打聲招呼,千萬別把他們下午過來聊天的事寫進日記。陶主點頭稱好。
我們都是無聊的人。無聊的人和無聊的人在一起就有得聊了。我們就聊一些無聊的人和無聊的話題。這世上就有很多無聊的人,干了一些無聊的事。比如,有個意大利人,發現一根干意面無論怎么折,都無法折成兩段,而是若干段,后來,一位不務正業的物理學家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才發現其中的奧秘。還有一個人,也真夠無聊,騎著自行車,忽然想弄清楚自行車是如何保持平衡的,結果這個問題跟地球為何運行一樣令人費解。這些人要是跟我們在一起,也是有得聊的。今天下午,我們就從昨天下午在建設西路十字路口發生的兩車相撞事故,聊到十萬年前的一場火山爆發、四十億年后銀河系與仙女座星系發生的碰撞,這些事跟我們沒有一毛錢的關系,但我們依然聊得津津有味。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