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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程文學院小輯·小說 《西湖》2023年第1期|林戈聲:終夜
    來源:《西湖》2023年第1期 | 林戈聲  2023年03月16日08:33

    林戈聲,1988年11月出生于江蘇蘇州?!盁o界·收獲App雙盲命題寫作大賽”首獎、評審獎獲得者。

     

    1、鶴夢

    張光亮想起自己曾經蹲在花壇邊上抽煙。那年他二十歲整,從技校培訓班畢業,城市那時候跟他沒有任何瓜葛,但它的花哨死死勾引住他,令他精力過剩,幻想無窮。

    那個花壇他至今記得,沿邊鋪砌的植草磚皴裂斑駁,硌得他屁股疼,但當時他感覺不到。他一手摸出打火機,一手握著檢查報告單,指縫里夾著煙。把煙點上,抽了兩口,才想起來原本打算學周潤發,先把報告單點著,再用著火的報告單去點煙。但事情已經發生,盡管是件再小不過的事,但也已無可挽回,只好反過來,試著用煙去點報告單,點不著,只把紙給蹭臟了一角。最后還是啟用了打火機。張光亮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報告單在地上燒化,周潤發當不成了,反變成七月半在十字路口燒錫箔的老太婆。

    那次是源于他跟濮建國打賭,賭誰的精子數量多。濮建國是他的發小,沒有上技校,初中畢業就找工作,去皮鞋廠當了一年配底工,聞夠了膠水,決定當一個文化工作者,于是去網吧當網管,暴力拍主機箱給人辭退了,于是洗盡鉛華,回老家養鴨。

    張光亮從培訓班畢業,學的是平面設計,濮建國從農村進城,陪對象相看婚紗。這一年,張光亮在裝潢公司找到工作,濮建國找到老婆,預備結婚。兩個朋友在城里碰了個面,喝酒吃豬頭肉,吃得酒酣頭大,都感覺到人生壯美,眺望無垠的未來,陡生攀比之心,最后約定比精子數量,踉踉蹌蹌闖進醫院。

    第二天報告出來,濮建國已經回家,張光亮尚未正式上崗,滿世界流竄,順路拿了報告單,濮建國精子數量正常偏高,張光亮精子數量為零。

    濮建國打電話來問結果,張光亮老實告訴了他,濮建國先是罵了一聲,又問張光亮“真的假的”,養久了鴨子,他的聲調在這一刻終于起了變化,怪腔怪調。張光亮又說:“只有你傻唄,我就往里吐了口唾沫?!卞Ы▏笮κ請?。

    很奇怪,現在想起當時種種,諸多細節依然清晰可見,但這之后的這么多年,人生卻霧一樣模糊,模糊中也有些人影來去,一晃張光亮三十歲了。

    如今他也結婚,老婆也生下一個孩子。老婆身體瘦弱,不下奶,張光亮此刻站在桌邊兌奶粉,一手抱著綿軟的初生嬰兒,不明白孩子是從哪里來的。

    張光亮想老婆應當有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不是他。這么想的時候他有一點心悸,一瞬間不確定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念頭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在否定老婆還是在否定他自己。晚上他失眠,干脆就承擔起了喂夜奶的責任,兒子頭一個月里每天晚上醒三次,張光亮喂完夜奶去偷窺老婆的手機,把通訊錄和微信都搜刮一遍,老婆底細清白,夜深人靜,張光亮坐在抽水馬桶上心眼空空。

    等兒子過完百天,張光亮決定把自己的全部人生毀了。他跟老婆攤牌,承認他沒有能力擁有一個兒子,無論這個可愛的孩子從何而來,總之和他沒有瓜葛。錯是他張光亮挑起的,他沒有事先告訴老婆他二十歲在醫院花壇燒化給張氏先祖的秘密,因此夫妻二人這趟算是扯平,他要求和平離婚。

    老婆一連給他十個大嘴巴。

    第二天兩個人去醫院,重新驗精子數量,還驗血,驗親子DNA。驗出來精子數量果然為零。兒子竟然是他的。

    張光亮臉腫如豬,抱住妻子,此刻他可以大笑,大哭,下跪,跳躍,憎惡醫學又感謝醫學,他可以并愿意做一切事,無限的世界重又撲來。他精神百倍地工作,對難纏的客戶笑臉相迎,然而醫院打來電話,禮貌地請他過去一趟。

    張光亮張嘴問“我兒子”,那邊開口回“你母親”。

    此醫院非彼醫院,張光亮母親被人撞了一跤,歪在地上起不來,送進醫院,腿腳沒事,肚子奇痛無比,抽血查出卵巢癌晚期。給父親打電話接不通,母親肚子疼兼文盲,一時擺弄不清智能手機,便報了兒子電話號,由醫院打過來。

    張光亮三十歲,把準備在城里買下第一套房的錢拿去給母親開刀。母親術后預后良好,挺過放化療,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癌癥蛀蝕了她的骨頭,她從此不能下地干活,也不能扛重物、快步走或大掃除,作為蠻強農婦的力量從此衰微。

    母親的生活變成長時間地坐在家門口。張光亮盡管錢包空空,還是給母親買了一臺平板電腦,但母親對電視劇、歌曲、網購都沒有興趣,她與朋友們也不需要通過微信聯系,他們想見她,立刻可以大步走到她家。時間久了倒是母親先謝絕探望,她開始愛上清凈,嫌棄別人吵鬧。但回家一趟,張光亮看見母親的眼睛艷羨地跟隨著別人的腿腳。

    他把母親接到城里。

    母親與媳婦不合的程度尚屬傳統文化允許范疇,可以忍受,有時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她們也輪流向張光亮抱怨幾句,但兒子會翻身了,兒子會爬了,兒子會用不同的哼唧表達情緒了,兒子用他滿世界涂抹的口水粘合了一些細小的裂縫。有一天張光亮跑完裝修現場,天漆黑了回到家,發現婆媳兩人在出租房的陽臺上聊天,母親又說起她那個夢:生孩子的前一夜,她夢見一只鶴飛進家里的果園……

    張光亮端著飯碗加入進去,也就再一次問起這個未解之謎:既然夢到一只鶴,為什么他不叫鶴翔、夢鶴、夢飛?這些名字多么好聽,而他卻叫張光亮。

    母親說她也不知道。

    父親也不知道。

    以前也問過親戚朋友,離奇的是,沒有人知道。最后的結論是,登記戶籍的時候警察給起的。當年的戶籍警誰也不記得了,死無對證。

    妻子忽然有了靈感:“哎,鶴翔是好聽,寶寶可以叫鶴翔!”

    母親暢快地附和:“張……鶴翔,好的,好的!”

    張光亮攥著筷子的手緊了緊。

    妻子說:“我爸爸說了,要是跟我姓鄭,他就幫我們出一半首付?!?/p>

    奶孩子頭頂毛茸茸的,在大人的懷抱中沒有目的地胡亂揮著手。如果這時候天上有星星,可以看做一個好兆頭,是在跟天上的文曲星打招呼。

    夜里母親幽幽地嘆息,張光亮喂完夜奶,悄悄挨過去,兩個人在床沿并膝坐著。

    張光亮打聽下來,小孩出生六個月內就要把戶口報好,過了六個月也還能報,但據說就會非常麻煩。

    母親回鄉下去了。

    兒子最后沒有姓鄭,也沒有姓張,報戶口的時候,張光亮抱著兒子,朝戶籍警舉了舉:“我們姓趙?!?/p>

    趙錢孫李,百家姓第一。老婆一個月沒好臉色給他,父親打電話來大罵一頓,濮建國帶全家來看望,他老婆手里牽著一個,肚子里又懷了一個,聽說“趙”字,十秒鐘說“哎喲喲我不能這么笑”,十秒鐘說“哦喲喲啊哈哈真的姓趙啊”,循環往復,兒子受到鼓舞,在滿間笑聲里學會了站立,扒著嬰兒床的欄桿直蹦,等到客人走了,張光亮、鄭欣愛夫婦才發現趙夢鶴小朋友的重大進步。

    一年后張光亮家湊夠了首付款,錢款來自岳父母、公婆、小夫妻自己的積蓄。買完房子跟濮建國通電話,兩個人暫時都喜氣洋洋。聊完城市房價,濮建國聊起三胎正在準備當中,張光亮提起十來年前那份檢查報告,彼此都有感慨,濮建國說:“你當時敢吐唾沫進去,我就說,這小子肯定能留在城里?!?/p>

    周末,張光亮一家回鄉下看望父母,夫妻倆帶著趙夢鶴與許多禮物,禮物交給父母,由父母轉交親戚朋友。岳父母給的房款來自兩位老人的積蓄,張光亮父母自卵巢癌事件后,身體與家底都虛空,他們的錢是問親戚朋友借的。

    新的生活吮吸新城市人的汁水,張光亮只在父母家待半天,周六下午就一個人先行回城?,F在的樓盤全是精裝修,家裝市場的藍海變成老房翻新,周末是服務行業的農忙期,張光亮來回跑了六個裝修現場,禮拜天還抽空回到公司的營業大廳,便于發掘新的客戶。晚上回到家,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妻子是護士,當天輪值夜班,也不在家。但家里依然不寂寞,岳母的鼾聲在緊湊的出租房里立體環繞。

    岳母是張光亮母親回鄉下后不久就頂替過來的,小夫妻上班掙錢,老岳母過來做飯帶孩子,老岳父獨自住在鎮上,尚未退休,仍需上班。

    留給張光亮的晚飯在桌子上,張光亮懶得動用微波爐,往飯里倒進半杯熱水,就著冷菜吃了頓夜宵。吃完倒頭就睡。早上天蒙蒙亮,岳母聽見動靜,以為女兒下夜班回家,走出房門看見女婿站在飯桌前忙碌,洗奶瓶、兌奶粉、搖勻,倒一滴奶在手背上試溫度。女婿穿著洗灰了的三角內褲,此外渾身赤條條,老岳母放輕腳步,走到側面探查,看見女婿眼睛半開半閉,鼻腔里仍有輕輕鼾聲。

    背著張光亮,鄭欣愛給婆婆打電話。

    這通電話是岳母授意給女兒的,女兒雖然是護士,仍然聽從母親的迷信理論,在電話里告訴婆婆,張光亮夢游,要親媽的聲音方可喚醒,換作其他人就有風險,怕會在三魂七魄里留下病根。

    母親搞不定小小的智能手機,最后和媳婦連了微信視頻,母親在那頭說,媳婦在這頭錄。母親沒干過這種近乎表演的事,說了前句忘掉后句,還笑場一次,四遍以后才算錄成。

    過了幾天,張光亮再次夢游,岳母輕輕叫起女兒,兩人在張光亮背后播放錄音,一開始聲音開得輕,后來逐漸調大,張光亮不為所動,沖好一瓶奶粉,放在飯桌上,悠悠回床。

    前后一共試了三次,無果。

    妻子轉而求助科學,利用職務之便,弄來抑制夢游的精神類藥物,張光亮按照醫囑服下,不起作用,只起副作用,藥物說明上寫服藥后患者可能出現囈語、譫妄,張光亮吃了藥,頭兩天指點江山,對出租屋提出一堆老房翻新的合理化意見,第三天抱著老婆不撒手,吃吃地問她生兒子前可有做過了不起的預言夢。

    鄭欣愛錄下老公的蠢相,傳閱雙方父母。

    張光亮的母親笑得捶胸口,說:“他自己原來有個鶴,就想寶寶也有個鶴?!?/p>

    后來鄭欣愛跟自己母親講,生產之前她倒是老夢見還在護校上學。學校外面有片荒地,盡頭是一個土坡,夢里同學站在坡頂叫她一起玩,她便跑過去,但始終跑不到,醒來胸口麻絲絲地脹疼。胸口脹疼就是乳腺堵塞,堵塞了就不下奶,趙夢鶴由此要喝奶粉。這夢沒有什么兆頭,也沒意思,母女倆講過就算,不再提起。

    張光亮吃藥到第十二天,一陣頭暈目眩突然襲來。那時他正在客戶的老房子里溝通裝修藍圖。張光亮勸說客戶把普通窗戶改成飄窗,這樣的好處是增加采光,拓展視覺空間,增加工人師傅的工作量,拉動實體經濟??蛻粑⑽⑿膭?,張光亮進一步蠱惑,手掌下按,令飄窗前的木地板升級為榻榻米,分隔空間而不多增房間;收回手,胳膊上揚,一揮,如升旗手漫撒紅旗,描繪風動窗簾、輕紗飛揚的美景,話音未落,他眼前真的顯現出一片白紗飛絮的景象,緊接著白光亂閃,如受驚的鴿群奮力撲翅,尖銳的鳴唳亦在耳中響起。要不是客戶眼疾手快一把拉扯住,張光亮就要從敞開的窗洞里翻身下去。

    晚上,小夫妻臉湊臉在臺燈下研究藥物說明書,在幾十條副作用里先是找到眼熟的“囈語、譫妄”,慢慢地又找到一條“頭暈、行動不便”。張光亮撕掉說明書,扔了藥片。

    張光亮的夢游斷續進行,好在夢里他只泡奶粉,一次只泡一瓶,泡完放在飯桌上,并不強行喂給趙夢鶴。趙夢鶴小朋友早就吃上了輔食,如今對奶粉不屑一顧,最喜歡的食物是塑料玩具。

    母親打電話來,要帶張光亮去拜廟。母親相信村廟會保佑村里出生長大的人。

    夢游并不影響張光亮的生活,但影響母親的心情,張光亮只好百忙中擠出時間,回到鄉下父母家。拜廟之前,母親指揮張光亮扛一架梯子到果園,找到一棵杏樹。枝頭已經掛果,張光亮爬上梯子,摘下一些圓熟飽軟的果實。

    這棵樹最早是桃樹,就種在夢里白鶴降落的位置,和張光亮同歲。到張光亮十歲那年開春,父親砍去桃枝,保留根干,嫁接上杏枝;十歲的張光亮出于玩心,也學樣嫁接一通,到第二年,父親的枝子沒活,兒子的倒活了。母親說,前兩年父親想在杏枝外再嫁接李枝,依然沒活。

    摘了白杏,拿上黃米糕、紅曲饅頭、高粱飴、供香,母子兩個上路。一路上母親細數還錢的進程,稱某某家已還了多少,某某家可以不急??斓侥康牡貢r,迎面遇到濮建國的老婆,她挺著肚子,臉龐黑胖,顴骨上布滿妊娠斑,正是拜廟回來。打過招呼,張光亮回頭看她的背影,想到她兩只乳房奇長地拖墜在肚皮上方,像兩只死刑犯的頭顱,她凸起的肚皮也像一張臉,只不過吃得飽足一些。

    拜廟回來,父母留張光亮吃晚飯,張光亮婉言謝絕,裝了一兜黃米糕、紅曲饅頭,匆匆回城。

    他在城際大巴上打起盹,夢見自己要去一個地方,但夢里無外乎忘卻,他只能無心游蕩。

    云霧彌漫,層層云霧之外,時有不同的風景過眼,有些是遺址,有些在建造中。最后他累了,隨便找了片樹蔭休息,等他醒來,大巴車依然在公路叢中搖晃。窗外的夜景引起一種古怪的預感,張光亮驀地驚醒,四處打聽,發現自己坐錯了車,坐反了方向,再一抓手邊,裝食物的袋子竟也遭人順走。張光亮不由得感到饑餓。

    2、蟻鄉

    趙夢鶴二十歲時被診斷患有巨物恐懼癥。一開始他只是表現為對微小事物的偏愛,從動漫手辦、口袋書與迷你包裝零食開始,逐漸發展蔓延,在十五歲生日前夕,他向父母提出生日愿望,想要養一只螞蟻作為寵物。比起養貓養狗、養爬寵,這要求完全不過分,立刻得到滿足,趙夢鶴給螞蟻起名“福小姐”,父母未知這名字的由來,也許問過但也很快忘記,只觀察到趙夢鶴與福小姐的關系很快變得親密,便認為這是兒子熱愛大自然的一種良好品性,絲毫沒聯想到病癥上面。

    十六歲時張光亮接到學校班主任電話,得知兒子已經連續一周獨自坐在教室的角落聽課,但鑒于趙夢鶴平時學習中等,性格溫和,同學關系融洽,父母與老師再三溝通后,只得接受兒子“體驗人生的不同角度”這一牽強理由。從此趙夢鶴帶著他的小板凳坐在教室垃圾桶旁邊聽講,學習成績未上升也未下降,同學們盡管一開始好奇,慢慢地也習以為常,甚至把他的行為視為某種少年英雄式的叛逆,竟還得到了不少人的欣賞。

    十七歲趙夢鶴視力下降,原因是他迷上微雕藝術,課余時間都用來鉆研在粉筆、鉛芯與蛋殼上構筑誰也看不清楚的精神世界;他的走路姿勢也出現異常,總是低著頭,佝僂著背,有時會停駐下來,盯著一個點看上好幾分鐘。這種事情總是逐步發生,當做家長的發現這一現象,他的脊柱已經出現輕微的側彎,需要戴矯正器,好在這總還是一個溫順的孩子,除了專注于自己的小愛好,對于外界施加于他的好意并不拒絕。

    十八歲趙夢鶴考上一所還算過得去的大學,由喜憂參半的父母一路送去報到。張光亮此時已是大腹便便的中年,身量的闊氣程度甚至比大部分同齡人還要略勝一籌,他倒并不貪杯,只是愛吃饅頭、糕點一類的米面點心;夢游程度已有所減輕,只在某些誰也不明緣由的日子里,家人們偶爾會在客廳飯桌上發現一瓶放過夜的奶汁,家里早就沒有嬰兒奶粉與奶瓶,因此奶瓶就以保溫瓶替代,奶粉變成面糊。

    張光亮的身材讓他在高鐵二等座車廂里受了不少窩囊罪,但好歹一切順利,最后父母與孩子在陌生城市的大學宿舍里告別,母親絮絮叨叨許多衣食住行的細節,最要緊叮囑兒子要天天喝牛奶;父親透過六樓宿舍的窗戶俯瞰校園,剛想要感嘆,凸出的肚腩已先一步抵上了窗臺。

    軍訓結束,趙夢鶴便遇到一個追求者,女孩子大膽表白,趙夢鶴落荒而逃,一路逃進學校的樹林,藏身于一片稠密的灌木叢中。

    灌木叢是微型愛好者的小小樂園,小石子、小昆蟲與枝葉間細小的簌簌聲都讓人心曠神怡,趙夢鶴在其中蜷縮手腳,想象自己只有新生嬰兒的大小,或者更小,變成魂入螞蟻國的南柯太守,剛才的女孩子只讓他記住了一個投射下頎長陰影的輪廓,與一把洪亮自信的嗓音,趙夢鶴此時無比想念福小姐。

    大二下學期,趙夢鶴被學校勸退,至此,父母才知道他已嚴重曠課,并在宿舍與同學大打出手,原因僅僅是同學不小心踩斷了他的一根粉筆。

    父母急匆匆把兒子接回家,又急匆匆把他拉扯到醫院,幾番檢查、哭鬧與爭吵,趙夢鶴終于說出自己對物體的恐懼,一切正常形體的事物在他看來都過大過密,而高大的建筑或加大尺碼的任何東西(大號衣服、寬屏手機、三層牛肉漢堡)則讓他直接感到心臟疼痛,有時甚至會誘發短暫的窒息。

    此病尚在現有醫學能力范圍之外,醫生給出的意見與對待癌癥晚期的患者一樣:想干嗎就干嗎,萬事不要勉強。

    父母一開始萬念俱灰,認為兒子從此將成為一個廢人,沒想到休學一個月之后,趙夢鶴已能賺取小筆收入,半年后,他在網絡售賣微雕作品的生意趨于穩定,月收入能與父母的收入之和持平,父母轉憂為喜,甚至加入這項買賣的外圍工作,幫助收發快遞,充當臨時客服。

    趙夢鶴二十三歲,福小姐死亡,享年八歲零九個月,作為一只工蟻算得上高壽。此事無人知曉,一個月夜,趙夢鶴放下微雕工作,把福小姐放進一只玻璃小瓶,蓋上軟木塞。玻璃瓶只有成年人指甲蓋大小,是專門訂制的,平時用來盛裝昂貴的微雕藝術品,它們的材質包括但不限于翡翠、沉香、蜜蠟、珍珠。

    趙夢鶴把裝有福小姐的玻璃瓶放進口袋,從床底下拖出背包,走出家門。他把福小姐埋在小區花壇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在玻璃瓶旁邊種下一粒芝麻,最后把土壤輕輕抹平。之后他起身。蹲得太久,小腿酸麻,他站了一會兒,等酸麻勁過去,便背著背包走出小區大門,再也沒有回來。他留給父母一間收拾整潔的臥室,與一張大額存款單。

    趙夢鶴知道他將給父母帶來不解與悲慟,但一個投身于微渺的人無法向生存于宏大的人們解釋清楚對于世界的不同想象,哪怕對象是父母。

    這之后的許多年,趙夢鶴從許多城市與鄉村穿行而過,有些地方百廢待興,有些地方已經垂垂老矣,趙夢鶴都一視同仁,不作感想,因為經過他仔細縝密的考察,這些地方都不適合一個巨物恐懼癥患者生活。

    這趟出走其實早有端倪。它萌芽于一個初秋的傍晚,那天,趙夢鶴和所有養寵物的人一樣,晚飯后例行出門。鄰居們遛貓、狗、鳥和養殖鱷魚,趙夢鶴遛福小姐。他走走停停,耐心等待福小姐探索環境,和路遇的螞蟻互相揮動觸角,就像寵物狗互相嗅聞,此時人的心情最為放松,腦子里沒有特定的念頭,耳聰目明。

    晚風里送來一些聲音。

    它們是一些最為細微瑣屑的語詞,同傍晚的光線一樣曖昧,同晚風一樣疏散,它們像死去的人被時間沖洗干凈的骨殖,懶洋洋愜意地攤在松軟的泥土里,對意義與目的完全無動于衷。因此千萬個人里面,只有趙夢鶴一個人碰巧遇到它們,又碰巧把它們撿拾起來,湊到耳邊。

    趙夢鶴不知道這些絮語來自何處,一開始他甚至不確定它們是彼此關聯的同一類聲音,但他發現,當他側耳傾聽的時候,福小姐也頓住腳步,一對纖細的觸角敏感地在空氣中微擺,幾次三番,趙夢鶴就明白這不是幻覺。當晚,趙夢鶴在床上輾轉反側,想的是他自己當時也無法說清的東西,直到天色蒙蒙亮時,他依舊沒有想清,如此迎來第二天,又度過一個月,來到下一個月、下一年。不知不覺間,趙夢鶴開始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和福小姐待在一起,但絕不是出于對自然、生物、昆蟲或生命的興趣,他只是常常在腦海里回想起福小姐觸角在微微旋擺的那個傍晚,秋風初起,晚霞溫柔,螞蟻觸角這樣過于微細的事物,世間只有他和福小姐心知肚明,這事的確毫不重要,但它發生于那一秒。

    過后的幾年,趙夢鶴、趙夢鶴的家庭與整個世界,都發生了一些大事,譬如趙夢鶴高考、鄭欣愛榮升護士長、人類首次登錄火星、全球極端天氣的比例上升、一種犀牛從地球上消失,而趙夢鶴記得的有:

    雞蛋殼小頭的部分厚,大頭的部分??;

    比起糖水,福小姐更愛喝牛奶,酸奶更好;

    有一個網友想要購買他的微雕作品。

    被診斷為巨物恐懼癥之后,趙夢鶴感到如釋重負,病癥名稱像一個容器,說不上合適,但至少容人暫居其中,再圖以后。自此,趙夢鶴關上房門,一心沉浸于微雕工作。福小姐陪伴他左右,她已步入老年,不再熱衷于在石膏巢穴里鉆孔,大部分時間,她都趴在一個水槽旁邊一動不動。

    趙夢鶴賣得最好的作品是福小姐的等身像,用黑紫色淡水珍珠雕刻出來的福小姐完全能夠以假亂真。這些用特制的高倍放大鏡才能看清的作品在網絡上傳播,隨發達的物流系統來到買家手中,他們付給趙夢鶴錢,并在閑談之間透露只言片語的消息。由此一個小小的圈子在不經意間形成了,他們以巨物恐懼癥來辨認彼此。一開始只是網絡交流,漸漸地,胃口變大,這些人不再滿足于虛擬交往,而是組織線下聚會,聚會時他們席地而坐,親近地挨著地面而彼此間空出較大的間隔,他們使用白酒杯喝茶,用茶碗蒸的小盅涮火鍋,旁觀他們像一群木愣愣的癡呆患者,但實則他們表情豐富,只是他們使用微表情。

    一次聚會上,一個剛剛旅游歸來的同伴說起一樁見聞。她這趟旅行是不得已,是被家人硬拖出去的,地點是新西蘭。她一路暈飛機、暈汽車、暈輪船,這些龐然的工業造物全都叫她腸胃難受。記不清哪一天了,她渾渾噩噩地被帶到一片河岸邊,坐船參觀兩岸風光,這地方是著名奇幻電影的拍攝地,為增添神話氣氛,導游故作神秘地介紹兩岸高矗的石壁:夾岸相對的山巖如果發揮想象力,可以附會成執劍相向的巨人騎士,在故事里,他們具有人類無法理解的生命性質,久遠的年代里曾有旅行家時隔五十年故地重游,發現五十年前昂首挺立的巨人之一,竟在五十年后微微彎下了腰。

    假如石壁巨人生活在人類無法企及的時間尺度里,那人類在它們看來就屬于極其微小之物。這位同伴進而想到,盡管尺度如此不同,石壁巨人卻和人類生存在同一個世界,正如人類和螞蟻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而彼此仍可以相安無事。

    聚會的巨物恐懼癥患者們接連放下白酒杯,喃喃地回味著同伴的用詞,“相安無事”。

    趙夢鶴接著她說道:“我一直能聽到一種聲音,像電流一樣,比電流還輕?!?/p>

    “我能看見絲織品上經緯線之間的空格,”另一個人說,“有時候我不好意思上街,大家跟不穿衣服也沒什么兩樣?!?/p>

    “我不愛吃東西是因為味道在我嘴里是分離的,酸、甜、苦、辣,一樣是一樣,所以我只愛喝白開水?!?/p>

    應該有一個地方能讓巨物恐懼癥患者按自己的喜好生活。應該找到這樣一個地方。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

    趙夢鶴不是第一個脫離舊有生活去找尋新棲息地的人,但截至他離開父母的那個夜晚,這樣一個地方還沒有被同伴們找到。這早在意料之中,巨物恐懼癥患者有他們自己的特色和標準,他們大多也比較耐心,因為許多叫普通人心浮氣躁的事物或事件,在這些人看來卻是另一番光景,是許多微渺之物、細小邏輯的俏皮組合。

    也許趙夢鶴最終找到了那樣一個地方,也許他的旅行還在繼續,我們作為外人無從知曉。哪怕趙夢鶴真的找到這個地方,這地方就在張光亮、鄭欣愛夫婦樓上,他們倆很可能也察覺不到,那畢竟是另一個尺度,既存在于我們的世界之中,又游離于我們的知覺之外。

    對張光亮和鄭欣愛來說,兒子是徹底失蹤了,他們再也沒能找到他。

    作為母親,有時鄭欣愛也有種古怪的感覺,她覺得趙夢鶴就生活在她身邊,甚至于就住在她樓上,吹進窗欞的晚風中捎帶著似有若無的氣息,夜深人靜,天花板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但一切都只是感覺,感覺又轉瞬即逝。甚至在趙夢鶴剛失蹤的那段時間,有時候,剛生下兒子的記憶重回心靈,手臂跟著精準地感受到一個嬰兒的重量,十五天與二十天都有嚴格的分別,鼻子也能嗅到孩子那股溫熱微酸的奶味。

    也并不能說全都是捕風捉影。

    離開家以前,出于一種愛屋及烏的心理,趙夢鶴在工作臺的角落與窗臺各放了一點牛奶,福小姐雖然去世了,他擔心還有未收到消息的朋友來串門。牛奶加了紅糖與蜜,盛在兩盞小小的隱形眼鏡片里。

    后來牛奶被喝掉了一些,剩下的變酸了,干結在眼鏡片底部。最后鏡片也風干皺縮,不知所蹤。

    3、豬圈

    鄭欣愛八十歲時罹患晚期胰腺癌,同一年,生命醫學領域在基因治療方面獲得重大突破,端粒再生術成功應用于一期臨床實驗,能使人返老還童,但手術的預后不好,術后兩三年間,做過端粒再生的染色體崩解死亡,人在半個月內全身器官衰竭,迅速死去。

    鄭欣愛年齡大、病重,丈夫已死,兒子失蹤,曾從事護士工作,有一定的醫學知識背景,是端粒再生術的理想志愿者。她也有運氣,報上名以后抽簽便中獎,不久做了手術,術后恢復期一個月,這一個月里,鄭欣愛百病全消,返老還童。

    再捱過三個月,醫院方面對她的跟蹤隨訪總算放松一點,鄭欣愛立刻聯系旅行社,坐上了全球巡游的豪華游輪。

    游輪從上海出發,經由泰國、斯里蘭卡、埃及、西班牙一直到巴拿馬,之后繞美國重回上海,為期九十天。鄭欣愛住頭等艙,攜帶少許人民幣、美元,另有許多小黃魚。黃魚小拇指粗細,半個指節長短,千足金,累起一小摞,扎得嚴嚴實實放在行李箱夾層里。

    早在做手術以前,剛剛交上手術志愿報名表的時候,鄭欣愛就變賣房產、基金、鉆石訂婚戒指等,全都換成了硬通貨小金條。鄭欣愛現在回到三十出頭的模樣,老花眼消失,味覺敏銳。她在游輪上吃盡美味,喝酒,在酒吧和男士調情,請漂亮的小伙子喝酒。有天晚上,她甚至和一個高挑的青年跳了一支華爾茲,她把慢三步跳得相當舒展,低胸長裾的紅裙子流水般飄漾。共舞的青年是個混血兒,皮膚如蜜,灰眼珠,短發染成銀藍色,側面剃光。一曲結束,青年想吻她,閃爍的目光說明這不是個禮貌性質的貼面吻,鄭欣愛便拒絕,青年笑著聳肩,邀請她再跳一曲,鄭欣愛已然盡興,揮手離開。

    她和人摟抱、上床,但是不接吻,因為端粒再生術并不能使牙齒再生,鄭欣愛現在一口璀璨齊展的假牙,怕嚇壞年輕人。

    游輪駛入加勒比海,在三個知名的海島輪番停留,鄭欣愛比較以后,認為第三個海島最適合她,這方島嶼地廣人少,沒有異色沙灘與海盜典故嘩眾取寵,她作出決定,把一切通訊設備與證件踩爛丟進海里,躲在一間當地人的茅屋背后,目送游輪遠去。島上原本民風淳樸,商業開發之后土著也迅速學會了靈活變通,一家餐館是夫妻檔,丈夫收銀,妻子主廚,兒女充當洗碗工和招待,他們喜歡鄭欣愛的小黃魚,進而喜歡上鄭欣愛,他們比劃著告訴她,一切不用擔心,島上連個像樣的警察局都沒有,鄭欣愛一個字都沒聽懂,但這不妨礙她安心住下。

    她每天游海泳。一天清晨,日照尚不強烈,在藍綠色的海水中神游天外,忽然感到有人摸她,一轉頭,看到一頭慈眉善目的豬。

    自從巴哈馬群島一群豬在海里游泳的照片走紅網絡,豬就加入了當地網紅經濟之一,各島爭相豢養。拱鄭欣愛的這一只名叫伯納黛特,昵稱伯妮,是最早那群游泳豬的直系后裔,三年前餐館老板娘為吸引客流量,將它從鄰島抱回。伯妮善解人意,不僅和餐館自己養的公豬組成家庭,去年還成功帶領老公和新生的孩子們下水。

    伯妮對鄭欣愛的親近直接而純粹,一起在水中游了一圈以后,她們儼然成了相見恨晚的靈魂搭檔。伯妮的老公和孩子對海水的熱愛有限,僅僅在伯妮的敦促下才下海討好游客,伯妮對海卻愛得天然。和鄭欣愛建交以后,每天日出以前,母豬親熱的哼唧聲就透過木片百葉窗傳到鄭欣愛的耳朵里,那時她往往在戴假牙、吃早飯,有時甚至還沒醒。哼唧聲持續一小會兒,接著轉到門邊,鄭欣愛便開門讓老朋友進來,如果早飯吃荷包蛋,就給伯妮也煎一個,它很愛吃。一天早上,哼唧聲遲遲不出現,鄭欣愛梳洗完畢,到豬圈查看,發現伯妮精神萎靡地趴在角落,它的丈夫心大無腦,兀自撅著屁股在食槽里尋尋覓覓。

    經過獸醫診斷,伯妮再次懷孕,胎兒成長太過迅速,壓迫食道,使它無法吞咽。不吃不喝的情況應該是持續了一陣子,到今天它終于爬不起來了。獸醫給母豬注射了抗生素與調節胃腸的藥物,關照主人給以軟食。接連兩三天,伯妮都沒有到鄭欣愛的窗下叫早,倒是鄭欣愛天天去探望它。伯妮熱愛游泳,身體干凈而無異味,鄭欣愛撫摸它的脊背,順著它的耳廓輕輕往下捋,它便愜意地瞇起眼睛,熱烘烘的氣味從鼻子里噴到鄭欣愛的胳膊、膝蓋上,帶一絲淡淡的動物腥騷,但也許真的是熟悉了,鄭欣愛并不反感。有一個下午,她甚至偎著伯妮睡了個午覺,醒來時伯妮正淡然地吃著一盆特制的拌料,老板娘顯然是來過一趟。

    亞洲女人挨著豬睡覺的笑話兩天內傳遍了小島,島民們看見鄭欣愛都笑嘻嘻地打招呼,民族差異的關系,鄭欣愛不太看得出這種笑是善意還是諷刺。這之后,上餐館找她的人變多了,有時土著拿著一件他們自認為來自亞洲的東西,讓鄭欣愛相看,估計是否值錢,有時問她一些古怪的問題,比如:“你是否有四個丈夫?某某說你親口承認的,有四個丈夫?!睄u民們大部分說土著語言,老板娘的女兒說那叫作泰諾語,他們的官方語言是英語,但從他們嘴里說出來也帶上了濃重的口音,比印度英語還叫人摸不著頭腦。鄭欣愛英語極差,即便有老板娘女兒從旁翻譯,往往也聽得一頭霧水,沒有翻譯的時候,就只能對著來客傻笑。

    在島上生活將滿一年時,一個常來找鄭欣愛鑒定亞洲物件的青年給她帶來一束花,鄭欣愛一時糊涂,想當然地以為仍然是份鑒別工作,仔細看過以后,確認在中國沒見過同款,便對青年搖搖頭。青年卻拿著花,嗚哩哇啦比劃一通,把花往鄭欣愛鼻子底下湊,鄭欣愛懂了,接過來,對青年表達謝意,青年立刻傾身過來摟住她。

    這誤會可大了,鄭欣愛趕緊找來老板娘女兒,告訴青年自己無心戀愛,青年垂頭喪氣地離開。當天晚上,鄭欣愛攬鏡自照,想象一個異族青年眼里的自己該是什么樣子,臺燈光下,她在年輕面孔的額角處發現三個老年斑。

    島民們發現,古怪的亞洲女人越來越愛和那頭網紅游泳豬待在一起。他們對于亞洲人的所有想象都來自這個女人,借由鄭欣愛,島民們認為亞洲人都還算和善。

    伯妮再一次懷孕,這不妨礙它游泳。有游客上島,餐館夫婦就讓它帶著全家下海,供游客驚嘆和拍照,沒有游客,它的游伴換成鄭欣愛。游泳時它心無旁騖,游累了,它就在沙灘上睡覺,它很少發呆,它的眼神從不放空,它總是有目的地盯著什么地方或某個人、某樣東西,鄭欣愛認為伯妮思考的時間比人要多得多。

    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生活在一個假冒的軀殼里,鄭欣愛卻感到自己生發出了一種新鮮的感受。

    胰腺癌曾經毀掉了鄭欣愛的胃口,端粒再生術后,胃口恢復了,在游輪上,鄭欣愛胃口大漲,但直到遇到伯妮,她才感到食物的營養百分之百被身體吸收。鄭欣愛胖了起來,漸漸超過正常的限度,變成一個胖女人,走在沙灘上,她和伯妮宛如真正的親人。

    鄭欣愛時隔久遠地回憶起張光亮。張光亮也貪吃且胖,但丈夫的胃口只在工作繁忙時階段性地暴漲,兒子失蹤以后,他以驚人的速度瘦了下來。有天晚上,他向鄭欣愛商量抱養一個。那時他骨瘦如柴,說完話,期待地看著妻子,突兀的眼球在眼皮下簌簌滾轉,鄭欣愛感到恐怖,仿佛看到一個兩百歲不死不滅的人。

    這一瞬間過去,張光亮的面目又恢復如常。

    心傷隨時間淡化后,張光亮、鄭欣愛的日子也回歸到普通人的水準。趙夢鶴出走三年后,她甚至開始懷疑這個兒子是否真的存在過,他怎么可能會姓“趙”?甚至于世界本身也令人懷疑,這樣一個世界使趙夢鶴出生,又使趙夢鶴消失,而世界本身并不發生根本性的變動,它僅僅在鄭欣愛眼中傾斜。

    鄭欣愛最后一次邀請伯妮去游泳,伯妮的肚子脹鼓鼓的,懷著孕,劃水時有些笨拙。它總是在這些方面奇怪地和鄭欣愛保持一致,或者說鄭欣愛和它保持一致,如今它行動不便,鄭欣愛正巧也骨質疏松、肌肉僵硬,在水里堅持不了多久,兩者都疲憊地爬上岸,氣喘吁吁地休息。

    夜晚,鄭欣愛洗完澡梳頭,梳子帶下一大把頭發。鏡子里的面孔還是三十出頭,額角的老年斑也沒有增加,可是鄭欣愛聽到自己呼吸的濁音,驅動肺葉要用不小的力氣。她今天總共只吃了一片面包和半片菠蘿。

    拿著酒瓶出門時,她在月光下站了好一會兒,還是沒能適應黑暗。好在路是走熟的。她摸摸索索地來到豬圈,推開柵門,叫了兩聲“伯妮”,母豬溫柔的黑影挨了過來,潮熱的豬鼻子嗅了嗅酒瓶,又拱進老朋友的手心打招呼。

    酒是島民自釀的葡萄酒,度數較高,流進胃里刺激脆弱的胃黏膜,引起燒灼感和疼痛。

    鄭欣愛想偎著伯妮,但并不順利,常有它的兒女擠過來親近母親,它們基本上已接近成年豬的體型,生命力旺盛,動作靈活躁動,鄭欣愛重返老花的眼睛看不分明,只感到溫熱豐厚的身體在周圍涌動,把她手里的酒瓶撞得酒液四灑。這是一群溫熱的生命,鄭欣愛伸著手,不知饜足地撫觸著它們,與它們游戲,縱容它們舔舐她瓶中的酒。她終于感到,此刻如果要生一個孩子,她是愿意的。

    第二天早上,晴日照耀島嶼,豬圈里發生了兩件事,一是亞洲女人死在了豬圈里,另一件是伯妮三度生產了,產下三頭小豬。熱烈的陽光把尸體都照暖了,豬崽吃過母乳,四處爬動,亞洲女人的軀殼成了它們天然的游樂場,它們在她的頭發、胸腹、手腳間亂鉆亂拱,倦了就睡在她的臂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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