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朔方》2023年第3期|阿尼蘇:等待朝克圖
    來源:《朔方》2023年第3期 | 阿尼蘇  2023年03月20日08:31

    太陽落山前,我圈好羊群,獨自走進畢勒古泰山下的白楊林。這片林子不大,離坤都冷村僅隔一條淺淺的河流。小鳥撲騰著翅膀回到樹林。我穿過樹林慢慢爬上畢勒古泰山頂,遙望天邊的晚霞。坤都冷山地草原與天空連在一起,看不到盡頭。我站在如此廣闊的空間里,卻感到異常壓抑。我看到了美的另一面,夕陽下去之后是無盡的黑夜。當我習慣在黑暗中隱藏自己時,白晝又令我難熬。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話越來越少。我一度懷疑自己變成了啞巴,村子里的確有人開始叫我啞巴。

    我從山上下來,穿過樹林,蹚過河流,沿著狹窄的土路往家走,黑夜越來越近。當我快走到朝克圖家的羊圈時,隱約看到了莎娜的身影。她正在跟朝克圖的阿爸說話。以往,我每次走到這個地方時會順著另一條路拐過去,故意繞開這條回家的捷徑。而這次,我不由自主地向著莎娜走了過去。我聽到了莎娜的聲音。

    “叔叔,朝克圖現在到底在哪里呢?”

    朝克圖的阿爸說:“孩子,我說過無數遍了,我也聯系不上他,真不知道這小子去哪里了?!彼麄兟牭轿业哪_步聲后,一起轉頭望向我。我沖他們點點頭,放慢速度走了過去。他們沒有再繼續說話。

    我夜不能寐,于是起身走進馬棚,給黃驃馬喂夜草。最近一段時間,我沒有騎這匹馬,也不讓它吃飽。我要用它參加半個月后的那達慕大會。我想象著,如果我拿了冠軍,莎娜會不會用滿是星星的眼睛看我呢?這雙眼睛讓我著迷,讓我渴望。想到這里,我無聲地笑了,然后湊到黃驃馬耳邊,低聲說:“這次一定要拿個冠軍?!秉S驃馬嚼著草,眼睛里投下清冷的月光。坤都冷村的夜實在太靜了,十幾個院落無聲無息地藏匿在空曠的黑夜里,仿佛不存在。盡管勞作一天的肌肉澀澀生疼,但我感覺不到疲憊。然而,我竟倚著馬槽睡著了。

    第二天,我在烈日下牧羊時,依舊與其他牧人拉開了距離。那些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牧人,總喜歡聚在一起邊喝酒邊談論女人。他們也經常談論莎娜的胸部和臀部,有的還會伸手在眼前比畫幾下。即使隔著山頭,我也能看見他們的丑樣。我懶懶地騎著棗紅馬,把牧羊的任務交給了兩條大黃狗。一輛白色客車從東邊坡頂遠遠地往村里駛去。這輛車一天路過兩趟,上午從西邊來,向東開往西鎮;下午從東邊來,向西開往更遠的村子。我翻身下馬,爬到高處,再次看到了莎娜的身影。她像往常一樣,穿著那件最漂亮的淡紫色袍子,站在村中心的那棵大楊樹下??蛙囋诖髼顦渑赃呁A魩追昼姾?,噴著黑煙走遠了。莎娜低著頭緩步走回自己的家。這樣的場景我已經看過無數遍了,可是每次心里都會掀起無聲的巨浪,讓我的內心失去平衡。

    那天黃昏,莎娜過來找我。她皎潔的臉上流淌著兩行晶瑩的淚水。她哽咽著問我:“最近朝克圖真的沒有跟你聯系過嗎?”她的樣子讓我心疼,但是我不得不如實回答:“真的沒有?!彼f:“在坤都冷草原上,除了朝克圖,我只相信你,你不要隱瞞我啊?!蔽艺f:“沒什么隱瞞的,我的一切你都看到了?!彼ㄆ吡?。我真想過去抱住她說:“不要再等朝克圖了,我才是真正愛你的人?!?/p>

    我克制住情緒,呆呆地站在黃驃馬跟前,目送她的背影。她離開時,溫柔地撫摸了一下黃驃馬的額頭,那一瞬間,我真希望跟黃驃馬交換身體。小時候,她噘著粉嘟嘟的小嘴不止一次地親過朝克圖的臉,卻連我的手都沒有拉過。她不是坤都冷草原最美的姑娘,但她身上有種特別的吸引力,使小伙子們為之狂熱??伤睦镏挥心莻€消失不見的朝克圖。

    要說朝克圖這人,不英俊,不健壯,說話辦事也不干凈利落,為何卻容易得女人心呢?他不像讀書人、生意人和牧人。在坤都冷草原上,男人們被套在這三種類型中。朝克圖卻是個“三不像”。那時我和他混在村里的年輕人中間,騎摩托車、打牌、抽煙、聊女人。當別人把他和莎娜放在一起開玩笑時,他會臉紅。大家都覺得他心里確實有莎娜。那時我們剛二十歲出頭,正處于準備找姑娘結婚的年齡。莎娜是所有人的目標,她卻偏偏愛上了冷熱無常的朝克圖。他們經常在村外的草地上一起騎馬,可朝克圖總是對莎娜忽遠忽近。我想上去打他幾拳,可轉念一想,我有什么資格呢?人家莎娜心甘情愿,人家朝克圖也沒有說過不喜歡莎娜。我不敢冒這樣的風險,如果這樣做,我不僅自取其辱,以后也很難在村里抬頭做人。

    朝克圖曾跟我說過他要去外地。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后,我們在烈日下喝烈酒。我問:“你想去哪里?”他說:“還沒想好,越遠越好?!蔽覇枺骸皫Р粠??”他說:“這個也沒想好?!蔽覇枺骸澳銗鬯龁??”他沒有回答,干完最后一口酒,騎馬走了。我摸不透他的想法,他比其他年輕人更復雜,遇事不輕易下結論,說話也虛實難辨。我沒有見過他開懷大笑,也沒有見過他悲傷流淚,更沒有見過他主動與人開玩笑。多數情況下,他是個沉郁的人。他會用柔和的聲音唱節奏感很強的短調民歌,讓周圍的人沉浸在他營造的氛圍里。他還有一匹帶給他很多榮譽的快如閃電的白馬。莎娜說他是個讓別人忍不住想去照顧的人。而在我眼里,他的表現是一種提前設計好的表演。他每次說完話或辦完事,總會有個不被人輕易察覺的小動作,或是轉頭極輕微地笑一下,像是隱藏起來沒被人識破的得意;或是輕嘆一聲,做出憂傷的神態。有幾次,我佯裝開玩笑說:“你別裝了?!彼b作沒聽見,匆匆離開了。我把他這微妙的變化藏在心里,跟誰也沒有揭開過。

    幾天后的晚上,莎娜再次來找我。她臉上掛著笑容,兩腮下淺淺的酒窩十分迷人。她說:“我知道朝克圖在哪里了?!蔽覇枺骸霸谀膬??”她說:“晚上在商店門口碰到朝格金了,他說他白天在西鎮看到朝克圖了,就在農貿市場附近?!蔽野胄虐胍傻貑枺骸安豢赡馨??”她說:“怎么不可能呢?只是農貿市場人太多了,朝格金剛要走過去,人就不見蹤影了?!蔽艺f:“朝格金的話你也信?!彼f:“怎么著他也是朝克圖的表弟,這件事上不會糊弄我的?!彼呎f邊瞅停放在院里的摩托車。我說:“我明天還要牧羊呢?!彼f:“你把我送到西鎮就行?!睕]等我答應,她就過去推摩托車。我從小就無法拒絕莎娜的一切請求,可恨可悲的是,這些請求都與朝克圖有關。

    我騎上摩托車,帶著莎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草原上行駛。即便如此,莎娜都不肯抱住我,她挺直身子兩手背過去緊握行李架。以前她坐朝克圖的摩托車后座,會緊緊抱住朝克圖的腰,再把臉貼上去。他們曾經就那樣明目張膽地從我面前掠過,留下刺耳的引擎聲和得意的口哨聲。想到這些,我脫口而出:“太過分了!”莎娜在風中問:“你說什么?”我說:“沒什么,抓緊?!睘榱松任也粦趾谝?。朝克圖這小子如果真在西鎮,以后應該好好珍惜為他付出深情的莎娜。我真是嫉妒朝克圖啊,輕而易舉地贏得了莎娜的芳心。我真希望眼前這條路能無限延伸下去,當莎娜覺得累了,會抱住我,靠在我后背。

    可是我們很快就到了西鎮農貿市場門口。莎娜說:“你走吧?!被椟S的路燈下時不時閃過人影。莎娜消失在黑暗中。我沒走。我把車停在路邊,掏出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起來。時間一點點過去,黎明快要來臨。莎娜搖晃著身子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掩面哭泣。她用沙啞的聲音說:“朝格金騙我,他根本就沒有看到自己的表哥。朝克圖的阿爸也在騙我,他怎么會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哪兒?你也在騙我,你們是那么好的朋友,你肯定知道他的下落,對不對?”我把空煙盒捏成一團扔在地上,騎上摩托車說:“我們走吧?!?/p>

    回到坤都冷村,我沒有休息,也沒有吃飯,直接騎上棗紅馬,頂著烈日牧羊去了。我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好在沒有骨折。我艱難地圈好羊群,躺倒在土炕上,感到天旋地轉。我不在乎,甚至有些高興,畢竟我是為了莎娜才受傷的。我只是擔心因此影響自己在那達慕上的發揮。莎娜拎著奶豆腐過來看我。她并不在意我的身體,只是自顧自地嘮叨了一會兒對朝格金的抱怨,我雖然不想聽,但她要走時,卻舍不得她離開。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我更是不愿意說話,即使碰到嘻皮笑臉的朝格金,也不愿意接他的茬兒。他說:“你的黃驃馬怎么跑也跑不過我表哥的白馬,你永遠是第二名?!庇腥嗽谒赃呎f:“朝克圖都半年不見人影了,還能來嗎?”他說:“肯定會來的,你們就等著瞧好吧?!彼麄冮_始議論朝克圖的白馬。有人說:“那匹白馬跑起來像一道閃電?!蔽易允贾两K沒有搭一句話。朝克圖這個懶家伙,做事從不認真,卻總能贏得不該屬于他的榮譽。人都不在眼前,大家還要把他當作重點人物,簡直不可理喻。不過我也隱隱地擔心起來,萬一他真來了,我在莎娜面前再次輸掉比賽,那我就是個笑話。

    那達慕那天,朝克圖真的騎著白馬突然出現在了眾人面前。他穿著整潔的袍子,目光犀利,姿態傲慢,一改從前懶散的樣子。莎娜跑過去一把抱住了他。人群發出歡呼聲。我和朝克圖來不及敘舊,比賽就開始了。幾十匹馬在平坦的草地上飛奔。我和朝克圖并駕齊驅。我喊:“怎么突然回來了?”他喊:“辦點事就走?!蔽液埃骸叭ツ睦??”他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我。他大喝一聲,白馬像箭一樣射了出去,我緊隨其后??斓浇K點時,他突然勒住了韁繩,我的馬憑著慣性闖過了終點。人群再次歡呼,但這是給他的喝彩。這一定又是個預謀。從表面上看,他看淡了比賽,本質上說,他在羞辱我。朝格金沖我喊:“不容易啊,黃驃馬總算拿了第一,你得感謝我表哥啊?!比巳汉逍?。

    回村的路上,我、莎娜和朝克圖走在一起。莎娜又變回了溫柔的模樣,害羞地跟在朝克圖后面。我怒氣未消,不想和朝克圖說話??斓酱蹇跁r,我獨自騎馬離開了他們。

    在坤都冷村,年輕人出走返回、返回出走是常態。朝克圖的返回熱鬧一陣就過去了。他和莎娜又在村外的草地上騎馬,仿佛回到了過去。有天夜里,我拎著兩瓶酒,把朝克圖叫了出來。我們倚著馬棚的柵欄一起喝酒。我問:“你怎么突然出走,又突然回來了?”他說:“這是我的自由?!?/p>

    “莎娜怎么辦?”

    他猛喝一口酒,說:“你這么在乎莎娜,要不,我把她讓給你得了?!?/p>

    “你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p>

    “人生毫無意義,得過且過?!?/p>

    “你怎樣是你自己的事,可你不能連累莎娜?!?/p>

    他喝完自己的酒,又奪過我手里的酒瓶,一口喝干,說:“跟你開玩笑的?!蔽艺f:“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彼f:“哪來那么多問題?!?/p>

    那幾天,朝克圖一直是醉酒的狀態。他白天跟莎娜在一起,一到夜里就來找我喝酒。有一次他喝得比往常多,出去許久不見回來。我走出去一看,他正用額頭抵住黃驃馬的額頭失聲痛哭。他沒有察覺到我,哭得一塌糊涂。我輕輕退回屋里。過了好一會兒,他進來說:“人生就是這么回事?!蔽艺f:“真羨慕你,瀟灑?!彼笮?,繼續猛灌烈酒。他突然問我:“你比我大一歲還是小一歲來著?”我說:“這都忘了,大一歲?!彼f:“那你今年二十五歲啦,該娶媳婦啦,以后好好待莎娜?!蔽艺f:“開什么玩笑?!彼f:“別裝了,我知道你愛莎娜?!?/p>

    “但莎娜愛的是你?!?/p>

    “不要糾結于表象,要弄清楚事情的本質?!?/p>

    “你別因為比我多讀了三年書就拽這些詞。來,喝酒?!?/p>

    烈酒似乎掩蓋了一切。

    那年夏天,坤都冷草原遲遲不肯降雨,走在草地上,鞋子沾滿黃土。小河流變得越來越窄,白楊樹耷拉著軟塌塌的葉子,人畜和植被都焦渴難耐地等待一場救命的雨。但這種天氣似乎對莎娜造不成影響,她總是穿著好看的袍子去找朝克圖。我在山腰牧羊時,遠遠地看到莎娜和朝克圖站在柵欄邊說著什么,莎娜時不時捂嘴笑。年輕的人們結婚的結婚,生娃的生娃,回來的回來,出走的出走……沒人再議論朝克圖和莎娜,更沒人再議論我。朝克圖并沒有表現出要把莎娜托付給我的樣子。他找我喝酒,我沒有揭穿他的心思。我只是不明白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只要他開口,莎娜馬上就會嫁給他。而他始終在認真和玩笑之間游離。我們逐漸不再談論莎娜,朝克圖只說一些他曾說過的那種事情的表象之類的言論。他的話越多,我就越覺得他陌生。

    夏末一夜,莎娜哭著來找我,說朝克圖又不見了。我問怎么回事。她說:“今天上午他還跟朝格金一起到商店買香煙來著,下午就不見了?!蔽艺f:“這沒啥吧,估計他現在已經回家了?!彼f:“我剛從他家過來?!彼p輕咬了咬嘴唇,接著說:“朝格金和常跟他在一起的那幾個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蔽矣行┥鷼獾卣f:“那你來找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他在哪里?!彼粗业哪ν熊嚊]有說話。

    我和莎娜再次來到了西鎮,我繼續抽煙,她繼續尋找朝克圖。她還是沒有抱住我,只在顛簸路段,她凸起的胸脯會觸碰到我的后背。天陰陰的,空氣里滿是潮氣。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莎娜找了一夜,也沒有找到朝克圖。朝克圖再次毫無征兆地消失了。莎娜的臉上掛著憤怒和失落。我不敢跟她說話,她也沒有跟我說話?;氐酱遄?,她依舊沒有說話。羊群在晨曦中咩咩叫著,牧羊犬像牧人一樣沉默。

    那幾天,一到夜里,我就獨自在家里喝悶酒。下大雨那天晚上莎娜來找我。她沒有撐雨傘,就那樣淋著雨來了。我給她找出一張新棉被,她裹在身上,一半自說一半問我:“朝克圖為什么這樣對我?”見我不說話,她抓起炕桌上的酒瓶往嘴里猛灌。我沒有阻止。她的眼淚鼻涕全流了下來。她哽咽著說:“我終于打聽到朝克圖的下落了。聽說……他在鎮上看到了一個矮瘦、跛腳的女人……然后追著那個女人走了?!蔽覍嵲跓o法繼續控制情緒,大聲說:“那你現在找他去啊,來,我騎車帶你?!蔽疫呎f邊下炕拉住了她的手。她一把抱住我說:“別去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鄙鹊纳眢w第一次貼著我的身體,我卻感覺不到任何溫度。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更為莎娜感到不值。只要她放下朝克圖,哪怕不跟我在一起,也會找到更好的男人,她這是為了什么呢?萬千思緒在我腦海里亂轉,我找不到任何答案。

    等她情緒穩定下來后,我重新坐到她對面,問:“還記得六年前的夏天嗎?”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虛弱地問:“什么?”我說:“那年夏天,在河邊,你解開了馬尾辮,長長的黑發垂在后背,陽光灑下來,像極了仙女。我們三人一起散步,你突然臉色慘白,捂著肚子起不來。我想扶你,你把我推開,卻拉住了朝克圖的手。后來朝克圖跟我說,過幾年你就是他的女人。當時我很嫉妒朝克圖,但我沒理由恨他,更沒理由怨你。我心想,將來我也要找個像你一樣的女人。但朝克圖沒有說到做到,他沒把你放在心里,也沒把我放在眼里。只要我想得到的,他總會想盡辦法搶在我前面。他不愿意跟我摔跤,卻找來一匹白馬……”

    雨不大不小,莎娜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給她說了這些,這些話原本只屬于我自己。我知道,人的感情就是如此,一個人只要愛上另一個人,別人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我的話根本起不到安慰的作用,我只是在發泄自己的情緒,到后來變成了自言自語。如果朝克圖此刻從窗外看到我和莎娜的樣子,會怎樣?他是偷偷地溜走呢,還是推門進來?

    我說了很久。莎娜趴在桌上睡著了。我說累了,也倚著墻睡著了。第二天我醒來時,莎娜已經走了。雨停了,但天空還是陰沉沉的。我漫無目的地走在泥濘不堪的路上,突然覺得一切都很沒意思。生活到底給了我們什么呢?愛情和友情都顯得那么蒼白,唯有悲傷最真實。村里人都知道莎娜愛上了朝克圖,朝克圖不理會莎娜。這是公開的秘密。當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時候,便已經削弱了它傳播的速度和談論的次數。莎娜越來越憔悴了,不過還是那么美麗,愁容給她增添了幾分倦怠的美感。我還想對莎娜說更多的話,那些她沒有看到的朝克圖的另一面??墒寝D念一想,朝克圖走了,我說這些可能會讓莎娜厭惡我。我不想讓她傷心,哪怕她心里沒有我,哪怕我恨朝克圖,我也希望她能開心點。

    莎娜在等待中變得郁郁寡歡,失去了往日的朝氣。我的生活因為沒了他們兩人的介入,而變得冷冷清清,就連坤都冷草原也比往日顯得更加冷清了。

    秋風把坤都冷草原吹得斑駁而空曠。有一天,莎娜突然來找我:“帶我去趟西鎮?!蔽覇枺骸霸趺戳??”她說:“朝克圖回來了”。她雖然克制了自己,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我還是能看出她臉上掩飾不住的興奮。她再次坐上了我的摩托車。我們在鎮上的一家飯館里見到了朝克圖。他看起來萎靡不振。我以為莎娜會發泄一通情緒,但出乎意料,她一言不發地坐在朝克圖旁邊。朝克圖也不做任何解釋,只是一味地跟我碰杯,接著跟莎娜碰杯。我們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我們都喝醉了。莎娜慢慢地把頭靠在了朝克圖的肩上,朝克圖用手輕輕地捋了一下她的頭發。我渾身不自在,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飯店。我把摩托車棄在飯店門口,坐上客車回到了村里。

    第二天午后,莎娜推來了我的摩托車。她臉上的陰霾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滿活力的膚色和害羞的表情。她不敢看我,說:“朝克圖騎你的摩托車把我送來了?!蔽覇枺骸八四??”她的臉更紅了,柔聲說:“他要去鎮上處理一些事,過幾天回來,然后我們……”話說到一半,她就轉身離開了。

    那幾天,我牽出黃驃馬在原野上狂奔。我不去找莎娜,也不打聽朝克圖?;叵胛覀內说倪^往,我在朝克圖心里扮演的角色無非是可有可無的朋友;而在莎娜心里,是我奢求太多了。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心里難過,那種不會被人理解的難過。

    我覺得日子就會這樣過下去,我也應該平復情緒,重新生活??蓭滋旌蟮囊估?,窗外正下著冷雨,莎娜像上次那樣淋著雨進來了,臉上掛著奇怪的表情。她哆哆嗦嗦地打著噴嚏。當我要拿給她棉被時,她止住我,說:“如果我跟朝克圖結束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嗎?”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還是點了點頭。我們誰也沒有繼續說話。過了好久,她解開衣服躺在我身邊,把我的被子蓋在她身上。窗外的雨聲沙沙作響。我像是做了一場夢,可這不是夢。莎娜把自己給了我,看來她終于懂我的心了,也終于肯放下朝克圖了。

    我的心被巨大的喜悅充滿,可我卻不敢去找莎娜。她也沒有來找我。我想,我們需要用時間來沖淡或理清一些情緒。誰也不知道我有多開心。我在無邊的原野上放聲歌唱,憧憬著美好的生活。幾天后,我和莎娜在村外的原野上一起騎馬。我掩飾不住心里的激動,話也多了起來,認真計劃著我們的未來。她沒有說話,眼神一直空洞地看著遠方。我能理解她,她畢竟是女人,況且與朝克圖分手不久。這些對我來說不重要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未來才是真正的歸宿。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莎娜的阿爸和額吉也知道了我和莎娜的情況。兩位老人對我沒有任何偏見,甚至說我是個很踏實的人。有一天,我找到莎娜,說:“天氣越來越冷了,我想去鎮上給你買件厚衣服?!彼q豫了一下,還是坐上了摩托車。這次她從后面抱住了我,雖然抱得沒有那么緊,但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們逛了很多家服裝店,可她似乎對每一件衣服都不感興趣,而且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樣子。到了中午,在去飯店的路上,她松開我的手,盯著我看了許久,說:“對不起!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發現無論怎樣我也忘不了朝克圖,我用了很多辦法,就是忘不掉他……這對你不公平……我騙不了自己?!蔽医┰谠?,許久才緩過神來。我極力控制著情緒。我想說點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不再說話。

    那天莎娜獨自坐客車返回了村子。我在鎮上漫無目的地逛了很久,直到天黑才慢慢騎車回了家。從此莎娜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我們偶爾在村里碰面,她轉身離開,不跟我說話。我除了照顧羊群,不再關心任何人任何事,后來索性不在村子里走動。我的日子又回到了從前。整個秋天,我沉浸在壓抑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起初,我恨朝克圖,也恨莎娜。后來,我恨我自己。他們一個不羈,一個敢愛,而我像個傻子。我只能用更大的沉默來掩蓋自己的悲痛和慌亂。村里的年輕人向我掃來異樣的目光,有的甚至帶有嘲諷。我在坤都冷草原上顏面掃地??蛇@又如何呢?我根本不在乎這些。

    第一場雪后,坤都冷草原更加荒涼了。天上沒有云,群山的輪廓格外清晰。我在人們的議論聲中看到了莎娜的身影,她挺著肚子站在出村的路口望向遠方。這條沉默的土路載著我們三人的心事,似乎延伸到了更為遙遠的地方,又似乎從未走出視線。她站了很久,然后慢慢走回村子。這次,朝克圖消失的時間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很多人不再說起他,連朝格金也不再炫耀那匹白馬了。

    冬去春來,莎娜生了個男嬰,她抱著孩子站在大楊樹下等待客車??蛙囈宦飞硥m一路黑煙,卻始終不見朝克圖的身影。孩子不哭不鬧,莎娜一言不發。只一年時間,莎娜像是老了十歲。她的臉上布滿了滄桑,令我心碎。盡管我的生活過得也不怎么樣。我心里始終放不下她,她的一舉一動都在牽著我的心。我想走到她身邊說說話,或只是靜靜地待一會兒也好??墒撬次揖拖裨诳匆粋€陌生人,眼里沒有一絲溫情。不僅如此,她還用犀利的目光警告我,不要接近她。

    我只在牧羊時,從山腰或山頂俯瞰坤都冷村。我出生的這個村子讓我感到陌生。而外面遼闊的世界也讓我感到陌生。更讓我痛苦的是,我常常對自己也感到陌生。

    越是不想有心事,心事卻越來越多,心事越多我就越沉默。有時小孩向我扔來石子兒,扮著鬼臉喊“啞巴”。對此我無動于衷。這些對我來說不重要,我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在我心里,始終飄蕩著我們三人的童年往事。有時像一道閃電,一閃即逝;有時像一條河流,奔流不息。無論怎樣,我都無法將它抹去。我唯有接納,才能繼續生活下去,哪怕帶著沉重的悲苦。

    朝克圖一家人搬來坤都冷村那年,我十歲。他的額吉我只見過一次,矮瘦,刀子一樣的眼睛。那次他的額吉當著我的面,用沾了水的柳條抽打他,很快,一道道細長的紅印爬上他的后背。后來我不敢再去他家。再后來他的額吉不知去向,一直沒有回來過。村里人從不議論這件事。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五年過去了。我的兩條大黃狗已經老死,黃驃馬和棗紅馬也老了。村子依舊寂寞。寂寞的村里有人開始悄悄議論,莎娜的兒子長得真像朝克圖。但是也有人用更低的聲音議論,莎娜的兒子長得更像我。莎娜像個聾子,不在乎人們的議論。村里人都叫我啞巴,很少有人叫我真名。朝格金也外出打工了。

    朝克圖到現在也沒有回來。

    【作者簡介:阿尼蘇,本名趙文,80后,內蒙古人。從事蒙漢雙語創作、翻譯。作品見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等,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出版散文集《尋根草》,短篇小說集《西日嘎》?!?/span>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