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郭爽:燒畫皮(節選)

郭爽,女,1984年生于貴州。作品發表于《收獲》《作家》《山花》《鐘山》《上海文學》《西湖》等,被《小說選刊》等刊轉載。出版《月球》《我愿意學習發抖》《正午時踏進光焰》。曾獲“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新人獎、《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山花雙年獎·新人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等。
責編稿簽
這是一個有關友誼與追尋的故事,異鄉燭光中偶遇的前輩,照亮了后輩的前行之路。小說中晚輩與前輩之間跨越年齡的心靈相通,也即“我”對焦安白的崇敬和追尋與焦安白對“我”的坦誠和真摯,心靈的雙向奔赴戰勝了歲月與疾病的阻撓,情感的至深至誠打破了文字的界限。在作者筆下,內在與表象、生命的未知與能量,難以用語言清晰呈現的思考交錯閃現,構成了主人公的對話片段與心理活動,也構成了文本的精神內核。交替的時間與空間轉圜和人物的內心流動使得小說具有典型的現代性,情感的真摯則讓小說呈現出更深沉寬廣的力量。
—— 胡 丹
第一次見到焦安白時,我不可能知道,我們之間會有非同尋常的關聯,以及,我會在很長時間里都想念她,包括此時此刻。那時我二十出頭,有一點兒錢,能買衣服買吃的,能出去旅游,但僅此而已,對生活懂得還不多。談過兩次戀愛,從傾心付出到分手斷聯不需要轉換時間,這讓我懷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康。雖然還年輕,但我很少把問題推到別人身上,我琢磨自己,無論快樂還是痛苦,積極或是頹喪,只要我感受到的,我都愿意花時間和精力去想。這可能是后來我能寫作的原因之一。但那時候,我還沒想過自己會以寫作為生,從沒認真想過。我給報紙雜志和網站寫東西掙錢,但我不覺得它跟真的寫作有什么關系,如果我從小到大讀的那些名著被時間驗證了是寫作的話。我對現實中的作家缺乏熱情,不會因能靠近他們說幾句話或者坐在一起吃個飯,就獲得頓悟或者感到振奮。我知道我的渴望在埋得更深的地方,不能以這樣的方式得到滿足。
我讀哲學書,了解宗教,在看待自己的精神需求,尤其是不能明確用語言和文字表達出的部分時,都能寬宥。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涌,有時會外化,會主導行動。比如我決定去N城就是。那里沒有我的朋友,也沒有親戚,雖然坐飛機從廣州過去只要一個多小時,但我從沒去過。找旅游公司辦好商務簽,確認銀行卡賬戶余額后我就出發了。甚至沒有提前看看電子地圖。
這不是我第一次偶發的旅途,也不是第一次一個人的旅途,但跟以往不同,這次我不打算觀光,也不準備了解這座城市。我只想在那兒住下,甚至住多久也沒來得及想?;蛘哒f,在第一次抵達以前,我早已學習、了解、想象N城很多年了。
我訂的住處在詔安街往西內進的一條巷子里,這條巷子里多是兩三層高的獨棟民居,有的帶院子,有的沒有。我住的那棟房子有些年頭了,修的時候不知用的什么建材,夜愈深,貼著床的空調外機愈響,聲音從墻體和空氣雙管傳導,我像睡在飛機渦輪上。房子一樓采光很差,白天也須開燈,地板卻光潔清涼,老舊的水磨石散發微光,房東在大門上貼了字條“入內請脫鞋”,我也就光著腳踩地板,一開始像學步,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平衡感。廚房是老制式,水泥砌的大水槽,白熾燈泡沿著電線懸吊而下,一人在內有時轉身也會碰倒東西。這房子里有許多沒用的舊物件,水缸、書架子、吊扇,我都用不上,但暗綠色的紗窗、漆成橄欖綠的木質百葉窗讓眼睛安穩。除了我,偶有其他房客,他們一大早就出門觀光,夜深了才回來,有的會給我帶消夜,有的不會。而我,白天,尤其是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之間,都在屋子里躲太陽,如果外出,一般是早上六點,或者傍晚四五點。我跟這房子一起待的時間越多,以這個房子為圓心出去晃蕩的次數越多,對方圓三公里的布局和空間越是熟悉,整個人、整個身體就越沉靜,看不見的城市與我經驗的這座城市逐漸融合,變得更真實。
全島大停電的那個晚上,跟平常一樣,我傍晚時分出門。從住處推門而出,往北走五分鐘,經中華路二段,就會到南機場夜市,廢棄的軍用機場改建成這座城市里最常見的半露天市場。而往南走,途經涼面店、意面店、理發店之后,會經過青年公園、社區中心。這天我選后面一條路線。風搖樹動,吹起女人燙過的蓬松鬈發和絲質裙擺,前面就是淡水河了。我沿著河往前走,一直往前,沒什么理由,只是想讓自己一直走,不要停下來。有些路段極荒涼,水邊長滿蘆葦和不知名的植物,偶有牽狗的人擦肩而過,對岸能看見零星的高樓。河水混濁,我行進的方向與河流動的方向相逆,風景有時被橋、道路或建筑截斷,更多時候只是服從于河。我有心事,似乎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也沒想。直到一座低矮的、幾乎半埋在地下或者像從泥土里鉆出的神龕擋在路中,我決定折返。天慢慢黑下來,我放棄河邊的步道,走到沿河而建的公路上去,摩托車多過汽車,噪聲震天,街道丑陋,路過玻璃店、五金店連綴成片的街區時,我停下來買一瓶水,再繼續往前。我不會騎摩托,沒法像本地居民那樣風馳電掣地掠過或者濃縮熱帶風景,但也不想坐車,車窗玻璃會讓我錯失許多。天陰下來,像要轉雨,加上黃昏時光線漸次耗散,我融入霧般的氛圍里,對這座城市陌生而乏味的一面開始失去耐心。就在我接近所住街區的邊緣時,咚一聲,天空中伸出一只大手打了個響指,所有的光消失了。
后來,新聞播報、與匆匆趕來的房東意儒碰面,以及更多的信息與意外,才拼組出此刻的事實,需要此刻后的12小時甚至24小時的回溯,我才知道這是一次事故引發的全島大停電。停電的兩個多小時內,全然黑暗,如果沒有置身其中,看到人、車、狗、植物全變成難以分辨差別的團團黑影,短暫地失去空間、時間甚至重力,恐懼而后輕松,甚至極大自由,那么,我不能更好地記住我見到焦安白的那一瞬,不會記得那么清,記得那么牢。
我用手機做光源,憑記憶、憑直覺走回詔安街,一路有時因驚懼走得極快,又因同樣的驚懼觸發警覺而走得極慢。等真的走到時,已精疲力竭。一入內巷,密密麻麻的黑影疊加在淺層的、夜本身的黑暗之上。整條巷子的居民都跑了出來,無處可去,簇集在鴉群麇集般的夜里,他們的身體發出熱量,雖不及靠近卻可憑本能感知是同類。我走過去,視力漸漸調整,看清一張張面孔和他們身體的輪廓。有人遞東西給我,圓柱體,我摸著看,臉湊近再看,是根蠟燭。那人挨個兒分發,有人喊他“里長”。有人幫我點燃蠟燭。我擎著蠟燭站了會兒,慢慢離開他們,走得遠一點,想看清楚些。離人群足夠遠,但又沒真的脫離他們,這讓我覺得安全。我吹滅手里的蠟燭。奇怪地,巷子的另一頭,跟我對角線的位置,也獨自站著一個人。不同的是,她的蠟燭在手里燃著,燭焰搖擺,光影精細地雕刻出她的五官。她的樣子讓我覺得熟悉,像是見過。但她舉手投足畫出的弧線,背脊與頭頸自然而然的挺拔態勢,又讓我覺得不可能認識。要么長期跳舞,要么是明星,才會有那種體態。某刻,我有點高興自己吹熄了蠟燭。這樣,我完全不會打擾她,也才可能真的看見她。
三天后,我將再見到焦安白。這一次,我們真的認識了。
跟她那個年代的很多作家一樣,焦安白是筆名。當我在急診室看到她,再看一眼她頭頂半米處的液體瓶和銘牌時,看到的是她的本名李原。無論本名還是筆名,都是難以分辨性別的名字,很難跟眼前這個女人聯系起來。
好一陣,她只是坐著不動,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液體一點一滴墜落,流入她白皙手腕上的藍色靜脈。我坐在她十一點方向的位子上,扎的是左手,這讓我有充足的理由把頭往左側,朝向她那邊。這樣過了一會兒,我有了主意。我把液體調快,再調快,直到血管甚至整個胳膊都痛起來才停止。
一個小時后,我在急診室外的花圃前已經等了一會兒,隔著玻璃看到她舉手讓護士拔針,于是迅速走到泊車道邊站定。我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在調快輸液器的同時,我想起了高中時買的一本書,書上印了一張作者不甚清晰的照片。從高二到高三,那本叫《梨》的書我讀了大概十幾遍。說不上哪里好,那時候我只覺得這本書吸引我、安撫我,作者想的跟別人不一樣。書脊上、照片底下都有作者名字:焦安白。那不是她最好的書,后來我讀過好些本她其他的書,也讀過不少跟她年代相同相近的其他男女作家的書,卻無論如何忘不了這一本。我以為她一直住在國外,也許她也確實是,所以這次有誤認的可能,但沒理由地,我決定試試。
我說,你好,停電那天我們見過。我住在詔安街。
她抬頭看看我,說,我記得你,你把蠟燭吹滅了。
我不知道該接什么,愣著看她。
她問,要回去嗎?
我點點頭。
就這樣,難以判斷在我的觀察和行動之前,她已經覺察到了多少。我們并排坐在計程車后座,我有點生氣,像小孩子惡作劇卻提前被拆穿了,于是不說話。
司機是個話多的中年人,自顧自說著詔安街街口有家鮮榨西瓜汁鋪,這天氣喝一杯正合適,又跟她搭話,說自己也有個女兒,天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出來只是吃飯,還臭臉,這養小孩啊,跟養個討債鬼沒兩樣。
她說,對啊,你看我女兒跟我像不像?
司機從觀后鏡里打量我倆,說,女兒像媽媽沒福氣,你女兒好福氣呢。
她笑了,說,我也這么想。
她讓司機在果汁鋪前面停車,我要付錢,她阻止了。下車后,我站在路邊,隔一點距離看她跟果汁鋪老板娘說話。她提著兩杯半升裝的西瓜汁走向我,遞一杯給我。我提著西瓜汁,走在正午的太陽下,有些沮喪。我根本不知道眼前的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不能喝西瓜汁,腸胃炎還沒好,我說。
給你朋友喝,她說。
我一個人住。
那房子不是民宿嗎?
今晚沒客人。我停下腳步,說,你跟司機說,你是我媽。
他不會相信的。
你把他當NPC。
NPC?
游戲里面的工具人。
啊,這樣啊,她想了想說,好玩嗎?
這下問住我了,我仔細想了想,只好老實答道,有一秒,我想接著你的話說,別再提我爸了。
她笑了。
我突然輕松了,說不上為什么。
我倆一人提一杯西瓜汁,晃動手臂,在熱烈的陽光下走回家。她讓我想起某個我失去了的親人,或者某部分被遺忘的自己。
我說,我有時候會忘了,比如,發型師問我貴姓啊,我說姓王,過了會兒他喊我王小姐,我卻忘記自己跟他說我姓王了。真是煩惱啊。
啊,她輕輕揚起聲線道,那你姓什么呢?
不姓王。
哪位姓王的小姐讓你想冒充呢?
就是沒有哪位王小姐值得我冒充,所以我才連個編出來的姓都記不住。
如果剛才你扮我女兒呢?
應該能編下去。
啊,不是編。
不是編是什么?
是想象。
為什么要對陌生人講故事???
她笑了,說,啊,為了聽對方的故事吧!
我笑了,停了幾秒說,我以為我這種癖好不太對。
怎么會呢,她說,什么是對呢?
這樣走著,聊著,我又快樂起來,甚至被激起了一點好勝心。先路過我的住處,我問她,我們還會見面嗎?
她說,周三和周五以外都行。
我聽見自己說“好”。
當晚,我從網上下載了焦安白的幾本書,讀到快天亮。重讀讓我意識到,高中時我只讀懂了一部分,她的幽默感和諷刺才能,需要視野、知識和閱歷才能抓住,而一旦抓住就有一種推杯換盞的愉悅。我印象中她跟其他人都不同的地方,小時候說不出來是什么,這時看得清晰些了,在她之前,在她之外,沒人把這些事、這樣的事玩笑一般講出來,不輕也不重,像有把鑰匙插進匙孔,咔嗒一聲解開了隱形的手銬,絕望與慈悲都恰到好處。她的成名作叫《梨》,是她三十八歲時發表的。發表后連著拿了幾個獎,一位作家們都敬重的大作家是評委之一,他對《梨》的評語是:“那樣地生活,那樣會話,那樣體驗著性,它輕輕地浮在一個潮流的泡沫之上,可以說它輕輕觸摸著時代思潮的一端?!?/p>
故事背景在一九六〇年的美國,一群三十出頭的人,族裔各異,有男有女,有教授、工程師、文學評論家、天體物理學家、牧師、瑜伽教練、過氣美人,還有故事的敘事者及主角梨,一位藝術系學生、專職太太。不難推測這篇小說就是那時焦安白生活的局部及藝術加工。一群關系像浮云的人聚合在一起共度周末,他們之間有交錯的性關系,卻更像一個烏托邦大家庭。結尾處,小說的主人公梨在通宵派對后走出家門,草坪上露水簇密,她光腳踩上去,在拂曉的薄霧中與路過的送報紙少年翩翩起舞,再回到家里,在熟睡中的丈夫額頭落下一個吻,丈夫睜開眼,原來他一直不曾睡著,像已預知,抑或是在等待。
焦安白筆下的人物總是在絕望的剎那又生出希望,或者說清朗強韌的生命力源源不斷近乎奇跡。但現實中,焦安白卻更像一個謎。關于她的生活有許多傳言,不少跟她的小說混為一談,久了后更難以分辨真真假假。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