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3年第3期|阿舍:禮物
星期五下午,到了五年級(1)班的語文輔導課,上課鈴響過十分鐘,老師尹子木仍然遲遲未來。教室里少有的安靜,大概上一節體育課讓太陽曬得太狠,多半人還在打蔫兒。果然,不過兩分鐘,教室前排猛地響起一陣劇烈的爭吵聲,緊接著,只聽嘩啦一聲,一只文具盒飛過教室半空,結結實實砸在了對面的墻壁上。聽到響動,一半同學支棱起耳朵和半個身子,有的已經興奮地叫嚷起來。文具盒是坐在第一排的男生卜前鋒的,眼見自己的文具噼里啪啦被摔得七零八落,他撲上前去,像是害怕遭搶似的,趕忙把沾滿了土灰的鉛筆、尺子、橡皮往回撿。他邊撿邊在褲管上擦灰,正在這時,老師尹子木推門進來,當下又把半跪在地上的卜前鋒結結實實頂了一個狗啃屎。全班同學頓時爆出一頓大笑。
尹子木站在講臺上,由著學生哄堂大笑,絲毫也不驚奇卜前鋒的狼狽相。他小而漆黑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卜前鋒,再推推滑下鼻梁的眼鏡,等到卜前鋒拍掉膝蓋上的灰塵,便抬起手臂,在卜前鋒和他的座位之間輕描淡寫地劃了兩下,意思讓他趕快坐回去。尹子木現在拿卜前鋒很沒有辦法,這個小男孩他是罵不得的,因為他喜歡上了卜前鋒的表姨高玉燕。
隔著一條過道,同樣坐在第一排的周文文將事情從頭到尾看得一清二楚,她本想跟著同學們一起大笑,卻沒有笑出來。比起別的同學,周文文對卜前鋒了解得更多。卜前鋒小動作多,還是個招人煩的小話癆,“你見過公雞蛋沒有?”“針頭斷到肉里怎么辦?”“你聞過大蒜味道的屁嗎?”“你知道狗是怎么生小孩的嗎?”“公雞怎么追母雞的?”“你見過沙包里的死人嗎?”“我養了好幾條四腳蛇你想看嗎?”“明天我送你一瓶帶翅膀的黑螞蟻”……不用問,一定是卜前鋒那些沒完沒了的啰唆話惹毛了他的同桌。
下午放學,輪到周文文做值日,她拿起笤帚從后排往前掃。在教室門后,一把新嶄嶄的半圓形透明量角尺落在角落里。她拿起看看,猜到是卜前鋒落下的。做完清掃,把教室鑰匙交到老師辦公室,周文文往家的方向走去。
五月的黃昏,到處都是濃郁的沙棗花香。穿過操場,前面是一條又寬又長的排水渠,周文文的眼睛被迎面的光線晃得蒙蒙眬眬,有個人影孤單地蹲在渠邊,她邊走邊瞧,越看越覺得熟悉,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卜前鋒,你在這里干什么?”
“有很多魚?!?/p>
“你怎么把你同桌惹急了?”
卜前鋒很氣憤地將手里攥著的一尾小魚扔進水里。
“她有狐臭?!?/p>
周文文不知道該怎么說。譏諷和挖苦別人的短處,班里同學好像人人都會,卜前鋒也被別的大個子女生嘲笑過。
“這是你的量角尺嗎?”周文文蹲在卜前鋒身旁,打開文具盒。
“怎么在你這里?”卜前鋒緊急地接過量角尺。
“掃地找到的?!?/p>
“這是我表姨給我買的生日禮物,一整套尺子,你看?!?/p>
周文文伸過頭看,直尺、三角尺、量角尺,連文具盒都是新式的,海綿蓋,吸鐵扣。文具盒一角被摔裂了,周文文來回撫摸著裂口,心里一個勁地惋惜。
“你表姨答應和尹老師結婚了嗎?”
“你怎么知道這件事的?”
“我媽媽對我爸爸講的?!?/p>
“你媽真多事!”
“難道你不希望尹老師結婚?”
“他結不結婚和我有什么關系?!辈非颁h別過臉去咕噥了一聲。
“難道你不希望你表姨留下來?”
“我表姨本來要留下來的,不跟尹老師結婚也能留下來。都怪你媽,你媽非要讓我表姨和尹老師結婚,我表姨要是不同意,我爸我媽就會生氣,他們一生氣,就會讓我表姨回四川!”
“你表姨愿意和尹老師結婚嗎?”
“她才不想和尹老師結婚!”
周文文把書包抱在胸前,憂愁地望著排水渠流動的清水,成群的黑色小魚在渠水中飛快地游來游去。許久,周文文嘆出一口氣來。
周文文與卜前鋒兩人年齡相當,從一年級一直同班到五年級。兩家大人的關系也好,卜前鋒和周文文的爸爸都是四川人,都是1960年代來到大風團的支邊青年,得空就要一起喝頓酒。逢年過節,卜前鋒的媽媽會自己做些豆豉與臘腸,每年都是兩份,一份是自己家的,一份給周家。東西做好后,她一刻也不耽誤,分別將豆豉與臘腸、煙酒與瓜子裝進兩只鐵皮桶,趁著天黑一路挑到周文文家。
卜、周兩家交情深久,你來我往,相互幫襯的事也就不少。尹子木與高玉燕的事,就是周文文媽媽從中牽的線。
尹子木身量瘦長,話不多卻很風趣,大風團的上海知青里,數他學歷最高,正牌大專文憑。來到大風團后,尹子木先去連隊參加農業勞動,種苞谷收麥子挖大渠,很快就和女知青里很驕傲的一個上海姑娘結了婚?;楹笏麄円恢睕]有小孩,大概是生產連隊的水出了問題,那片地區有很多家庭都和他們一個樣。后來,上海知青開始返城,為了讓妻子盡早回去,尹子木同意辦理假離婚。沓公章辦手續的人正好是周文文媽媽,她再三勸說二人,要他們再等等,說不定過段時間,政策一松動,夫妻兩人可以一起離開。尹子木的妻子說什么都不答應,她聲淚俱下,說自己一分鐘也不愿意再等下去,要趕緊回上海治病,不然年紀大了,孩子都沒法生了。尹子木的妻子回去不久,認識了別的男人,假離婚成了真變心,這段郎才女貌的婚姻即告結束。丟了妻子,尹子木很消沉,除了上課教學,極少跟人來往,經常一個人喝悶酒。三年里,額頭與兩腮的皺紋生得比胡子都多,又蔓延到了嘴角兩邊,有時候面無表情,看起來也是滿臉苦澀。周文文的媽媽在同情尹子木之余,開始暗中觀察大風團里有沒有適合他的女性。他們當年同在一個生產隊勞動,她是班長,尹子木的多才多藝和他斯文又真摯的笑容,曾經讓她的心頭怦怦亂跳。
高玉燕在四川老家農村務農,之前考上了大專,讀了一年半,父親病故。高玉燕是家里老大,下面有四個未成年的弟妹。母親不久有了改嫁的打算,與高玉燕商量,決定帶走兩個小的,剩下一兒一女,隨便高玉燕怎么養大成人。進過高校,接受過知識的熏陶,高玉燕無心回家再做一個農民,她想到了卜前鋒的媽媽,一個已經在新疆安家落戶、日子過得有吃有喝的表姐,就問自己能不能在團場找到一條更好的生路。團場的內地知青這兩年走掉一多半,空下許多有正式編制的崗位,學校尤其需要老師。卜前鋒的媽媽希望自己能夠解救這個書讀得好的表妹,滿口答應下來。她是這么想的:高玉燕好歹算是半個大專生,即使做個臨時工,先在學校落腳是沒有問題的,隨后的事邊走邊看,關鍵先把位置占住。高玉燕安頓好兩個已滿十五歲的弟妹,叫他們除了吃飯、讀書兩件事之外,什么腦筋都不要動,只要她在團場謀得一個正式工作,馬上接他們同去。
高玉燕來到團場半個月,周文文的媽媽就想辦法讓她做了小學一年級數學的代課老師。一個月后,又單方面示意尹子木,讓他找機會看一眼這位剛來學校的一年級代課老師高玉燕,如果中意,下面的話由她去說。尹子木一眼看上了高玉燕。這個眉清目秀臉蛋白皙的四川姑娘,他只裝作不小心和她對視了一眼,內心便像被打出了一個大窟窿。
高玉燕知道了周文文媽媽、表姐和表姐夫的盤算后,眉心上添了憂愁。
“姐姐,你是計劃好讓我來嫁人的?”高玉燕問。
“哪里噢!周副政委的老婆相中你的,是你自己帶到的福氣?!?/p>
“這叫什么福氣?”
“你靈醒點兒,莫再啄瞌睡(四川方言,指糊涂不明白)。團場現在急著留人、招人,下了好些新政策,你嫁給尹老師,作為家屬,馬上可以在團場落戶,工作順帶就能轉正。你才來幾天,這么快就能當上拿國家工資的正式干部。你弟弟妹妹的戶口跟著都能辦妥。這種好事你在老家一輩子都碰不上,莫再糊里顛東拖拉皮沓的!睜大眼睛看清形勢,過兩年,優惠政策沒了,便宜也讓別人沾光了,到時候你后悔呀嘛,我就莫得門路嘍?!?/p>
“我又不是來找男人的!”
“早晚你得嫁人。你是不是嫌他歲數大、離過婚?”
高玉燕不回答卜前鋒媽媽的問話,這天起,埋在心底的一件悲愁攀上她清秀光潔的眉頭,清清楚楚擰成一個令人同情的S形,旁人看在眼里,卻問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大人們的歡喜與哀愁是逃不過孩子的眼睛的。這一刻,周文文與卜前鋒的眉頭都皺出了兩道水波紋,嘴巴也緊緊地抿著。
“你希望我表姨和尹老師結婚?”卜前鋒抓起一團土坷垃扔向水中。
“嗯?!?/p>
“為什么?”
“因為……因為我……我覺得,尹老師很可憐?!?/p>
卜前鋒一邊想一連默默地把文具盒裝進書包,說:“其實,他們倆結婚,也沒什么不好。關鍵是,我表姨不愿意?!?/p>
“我見過你表姨,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兇,她還朝我笑呢?!?/p>
“我表姨比我媽對我都好。我媽什么都不懂,就會扯著嗓門喊。我表姨剛來那段時間還挺高興的,現在天天皺著眉頭,都看不到她笑了?!?/p>
“你應該讓你表姨高興起來。我媽說過,人的心情一好,看什么都會覺得好,也許她就會看上咱們尹老師了?!?/p>
“誰知道怎么能讓她高興起來?!?/p>
“你表姨都給你買禮物了,你也應該送她禮物?!?/p>
“我可沒錢,我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p>
“沙棗花開了,你給她采一束沙棗花回去?!敝芪奈母吲d地說。
“那上面有刺?!?/p>
“我們幫她摘掉?!?/p>
兩人朝排渠對岸走去。夕陽穿過牛乳色的塵霧,照在他們輕盈的身軀上。岸邊的沙棗樹又高又粗,淺金色的小花簇擁在枝頭,沉甸甸壓彎了枝條。他們把書包扔在樹蔭下,踮起腳尖,一陣子就折到了足夠多的花束?;ㄏ銤庥魮浔?,他們擔心螞蟻留在上面,拿著花束抖了又抖。清理完長刺和多余的葉片,周文文拍拍沾在手上的白粉,解開扎在耳邊的兩根發辮,捆成一根,用余下來的一根橡皮筋將花束扎緊,遞給卜前鋒。
“插在罐頭瓶里,瓶里加滿水,屋子里能香好幾天。我媽就是這么做的?!?/p>
“我不要,這是你們女生的花樣!我可不會把這玩意兒拿在手里,要是給我媽看見,非以為我得了神經病?!?/p>
“你表姨肯定喜歡這個,我媽就喜歡。你把書掏出來一些,花就能擱進書包里了?!?/p>
卜前鋒抱著書和本子,垂頭走在周文文身邊,像是犯了大錯抬不起頭一樣,悶悶不樂地朝家走去。
第二天,周文文提前半小時等在教室,心急地想知道高老師對那束花的態度。卜前鋒卻遲到了十分鐘。上課期間,趁著高老師背過身子在黑板上抄寫公式的空當,周文文扔給卜前鋒一張字條。卜前鋒打開字條,氣哼哼看完,反手粗暴地扔回給周文文,又狠狠瞪她一眼。直到下課,周文文再也沒聽進去老師講的一個字。
下課時間到,沒等周文文開口,卜前鋒站直身體將課本往桌上猛地一擲,甩過來一句話:“都是你干的好事!”卜前鋒瞪大眼睛,兇得像要吃人。
周文文嚇得臉都白了:“怎么了?”
“全是蒼蠅,花里全是蒼蠅,我表姨的桌上和枕頭上全是死蒼蠅!屋里飛得到處都是!”
“哪來的蒼蠅?”
“你屁也不懂!蒼蠅把卵都下在了花芯里!害得我表姨直犯惡心!”
“可是,可是我媽折回來的花沒有蒼蠅啊?!?/p>
“你不知道你媽把花洗了吧。呸,你屁也不懂!”卜前鋒氣得扭頭走出教室。
眼淚在周文文眼眶里打轉,她垂下頭咬住嘴唇,一上午再也沒說一句話,再沒看卜前鋒一眼。她打算從此再不理他,再不管高老說和尹老師的事情。
下午放學,周文文怏怏不樂走在操場上,身后傳來一個陌生又親切的聲音。
“周文文,你好??!”
周文文回頭去看,是卜前鋒表姨高玉燕,卜前鋒則活蹦亂跳地跟在她身后,像一面拴在她影子上的旗幟,迎著風忽閃個不停。
“高老師好?!敝芪奈哪懬拥卣驹谠?,眼前又和氣又好看的高玉燕,讓她的呼吸都困難了。
“謝謝你給我摘的花!真香啊,比得上我老家廣元的桂花了?!?/p>
周文文吃驚地看看笑融融的高玉燕,再看看故意別過臉去的卜前鋒,不知道說什么好。
“給你,”高玉燕從上衣口袋掏出兩根掛著彩色玻璃珠的橡皮頭繩,“你的頭繩,我就留下以后扎花束了?!?/p>
周文文接過這對漂亮的新頭繩,喜歡地盯著直看,但是突然又伸手遞了回去:“高老師,我不能要,我媽說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p>
“那我是不是要把你的花退給你呢?”
“周文文,明天你來我家,我給你看樣好東西?!辈非颁h猛地跳到周文文身前,仿佛上午他沒有那么不講理地對待過她一樣。周文文知道他指的是明天兩家大人說好的事,卜前鋒爸爸在水庫工作,這趟回來帶了二十多公斤鮮魚,到家就捎過話來,星期天兩家一起吃頓飯。
“明天見哦,周文文?!备哂裱嘈τ瘬]手而去。
兩人走得很快,周文文故意落下一段距離,但腦中不?;叵敫哂裱嗟哪?。她渾身上下都是好聞的氣息,她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都又大方又美好,有一種讓自己說不出來的喜歡和信任。她留著齊耳短發,蓬松烏黑的頭發垂在她鵝蛋形的臉龐上,右耳這一邊的發梢帶著一點彎曲,向前自然地翹起一縷。她穿著一件洗舊了的朱紅色長袖衫,下身是條淺褐色的格子長裙,她的裝束和別的年輕女老師沒什么不同,卻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新鮮感。不過,她雖然在笑,眉頭卻不舒展,還有她那含著笑意的嘴唇,總有些遮不住的蒼白。
天氣好得出奇,藍天里掛著幾片懶洋洋的白云,一絲風也沒有,半夜下的一場小雨讓空氣沒那么干燥了,到處都是陽光的香味。兩家離得不遠,穿過團部家屬區一個蓄水的澇壩,步行五六分鐘就到了。上午十一點,周家夫婦帶著兩個女兒走進卜家大敞著的院門。卜前鋒媽媽是團部倉庫的保管員,工作做得利落,家里也被她拾掇得井井有條。木柵欄圍成的庭院寬敞又干凈,地面掃得光光的,剛灑上的清水還沒有干透,葡萄樹正在吐穗,嫩綠色的新葉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小手掌。庭院中央的一張深褐色實木圓桌上擺著一碟南瓜子、一碟葵花籽和一碟煮好的五香黃豆,兩家大人一碰面就樂呵呵地圍在桌邊開始抽煙喝茶嗑瓜子。高玉燕和卜前鋒姐姐在昏暗的灶房里忙碌著,一個洗魚,一個拔雞毛。
禮貌地問過大人,周文文蹲在高玉燕身邊看她洗魚。金黃色的洗衣盆里,是條又肥又大的草魚,高玉燕白皙的雙手浸在血水中,嫻熟地從魚腔子里往外掏內臟。她一只手捉緊魚頭,一只手從魚肚底部探進魚腔,纖長的手掌一邊向前掏挖一邊暗中使力,眨眼間,一個完整的魚內臟就脫落在她血糊糊的手掌里。接著,她將內臟放在腳邊的一只鐵盤子里,開始分揀其中的魚子與魚泡。她的手靈巧極了,輕輕提了提,又輕輕甩了甩,一團黏糊糊的魚子與一大一小兩只白亮的魚泡就被扔進旁邊的一只白瓷碗中。高玉燕將雙手浸在血水里,一邊沖著周文文微笑,一邊將手指伸進魚鰓之下,只聽咔咔兩聲,一片紫紅色的魚鰓就被扯了出來。
魚洗干凈,再搞干凈洗魚打濕的地面,高玉燕坐在灶邊開始剝蔥、添柴和往鍋里加水。周文文入迷地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漸漸地,高玉燕的每個動作連成了一本只有她能看見的連環畫,她越看越喜歡,越看越不解,為什么她能把這些瑣碎的家務做得這么精彩呢?
周文文在灶房沒有待夠,卜前鋒過來喊她進屋,他要把自己的“好東西”拿給她看。周文文一看嚇了一跳。一個挺大的白紙本子上,一頁又一頁畫滿了她不認識的飛機、輪船和坦克,它們比她在電影和課外讀物里看到的都復雜,體積都增加了幾十倍,飛機成了一只飛翔的軍艦,輪船變成了一座海上的城市,坦克像一座山,數不清的炮筒朝向四面八方。周文文趴在桌上吃驚地看著這些變了形的機械制造,卜前鋒揚揚得意地靠在一旁,發誓說將來一定要把這些東西發明出來。
“你得先考上大學,才能發明出這些東西?!敝芪奈恼f。
“咱們大風團的學校不好,到現在都沒出一個大學生。我表姨說我老家有好學校?!?/p>
周文文沉默片刻,問道:“你表姨住哪間屋子?”
卜前鋒把周文文帶到高玉燕和姐姐住的小屋。一間十分普通的屋子,白色墻面已經發黃,屋內只有一張單人床,挨著墻的那一邊明顯加出了二尺來寬。沿著墻面,掛著一圈藍底小碎花的墻帷子。周文文靠在掉了漆的門框上,來來回回打量小屋,從枕巾、床單到那張加長的書桌,到不平整的磚地,到掛在臉盆架上用舊的洗臉毛巾,再到那只吊在書桌上的燈泡,都顯得比自己家簡陋許多。然而,周文文卻像看不夠似的,把屋子里的東西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越看越覺得這間屋子充滿了神秘感,越看越覺得屋里每一件不起眼的日常用品都散發出朦朧不清的美好意味。
兩個人在屋里屋外晃蕩了一陣,被叫去吃飯。飯菜香極了,幾個孩子辣得直流鼻涕,卻根本停不下筷子。大人們東拉西扯的,一會兒發牢騷,一會兒又不明其故地哈哈大笑,等到周文文就要吃完碗里的米飯時,大人們的話鉆進了她的耳朵。
“今年上半年,團里的上海知青又走掉了幾戶?!敝芪奈陌职终f。
“哪里的人都是有去有來的。喏,高老師不是來了?!敝芪奈膵寢尶纯锤哂裱?。
“小高啊,在團場待得慣吧?”周文文爸爸問。
“還好?!?/p>
“場里現在空著一些崗位,但是好崗位不多,盯的人多得很,都在想辦法往進擠。小高,要抓住機會啊?!敝芪奈陌职终f。
高玉燕低下頭去,一只手托著碗,一只捉著筷子,不停撥拉碗里的米粒,半天不吭氣。
“周副政委為你著想,你埋著腦殼不開腔是個啥意思?說句感謝的話也不會???來,老周,滿上,喝酒,我這個妹妹就是個悶頭性犟拐拐,你莫見怪?!辈非颁h爸爸瞪了高玉燕一眼。
餐桌上本來熱鬧輕松的氣氛猛地僵住,大人們都閉了嘴。卜前鋒媽媽不時瞟一眼高玉燕,高玉燕的臉一陣紅一陣青。
“這魚做得真好,我再來一塊?!敝芪奈膵寢屨f。
“一會兒帶兩條回去,都給你拾掇好了?!辈非颁h媽媽說。
周文文把大人們的臉色挨個兒瞧了一遍,機靈的雙眸又在高玉燕臉上停留數秒,看到她原本親切的臉龐突然顯得又尷尬又難過,心里咯噔一下,直為她擔心起來。不多久,大人們又重新輕快地說起話來,仿佛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
午飯后,周文文和卜前鋒來到高玉燕的小房間,三個人圍在一起說起話來。卜前鋒拿著那個畫著“好東西”的本子,一個不落地講解它們的構造與用途,講到最后,連自己都不知道一些畫在上面的小方塊、小零件是什么用途了。卜前鋒啰唆個不停,周文文沒有聽進去一個字,她的注意力都在高玉燕身上??吭诖差^的高玉燕顯得有些疲憊,眼睛已經失去了上午洗魚時的光彩,嘴邊擠出的每一絲微笑都很勉強。
“高老師,你去過沙包,見過沙漠什么樣嗎?”周文文突然問。
“沒有啊,我還沒有時間去看?!?/p>
“你想不想看?”
“想啊,我只在書里和電影里看見過大沙漠,它們好美的?!?/p>
“我帶你去,好不好?”
“好啊,什么時候去?”
“現在就去?!?/p>
“現在?沙漠不是很遠嗎?”
“不遠,加工連過去就是沙漠,我們經常上那里玩?!?/p>
卜前鋒高興地一步跳到屋門前,好像這個好主意是他提出來的一樣。
與家人打過招呼,三個人往家屬區東面的沙漠方向走去。那片沙漠面積不是很大,只是朝著南北延伸的一個狹長帶,與真正的大沙漠還隔著一片寬闊平坦的荒野。步行四十分鐘,他們到達了目的地。穿過防護林,三個人找到一座最高的沙丘,并排站好,只聽周文文響亮地喊出一聲“開始”,他們就手腳并用地開始了比賽。高玉燕一會兒笑,一會兒哎呀呀地直嘆氣,爬到一半就沒了力氣,最后幾步幾乎是被周文文和卜前鋒拖上去的。登上沙包頂部的那一刻,高玉燕再也支撐不住了,雙腳一軟,整個人歪倒在熱烘烘的沙子上,嘴里忍不住地放聲大笑。周文文趴在高玉燕身邊,臉對臉地看著她,見她雖然累得氣喘吁吁滿臉通紅,眼睛里卻跳躍著數不清的星星。周文文高興極了,轉身在沙子上打了一個滾兒。
休息片刻,他們繼續往更高的一座沙丘爬。高玉燕像是完全忘掉了心中的不快,嘴里不停地笑和感嘆,腳下比上一次利索了許多。
他們喘著氣坐下來。沙包頂部長著一棵粗壯的紅柳樹,今年新發的枝條又粗又長,伸展開去,正好給他們帶來一片舒適的陰涼。
“高老師,你覺得好看嗎?”
“好看,茫茫一片,什么都沒有,又什么都有?!?/p>
“表姨,我爸去過對面的大沙漠,從里面打回來兩只大黃羊?!?/p>
“高老師,你知道沙漠里面有什么?”
“沙漠的里面還是沙漠?!?/p>
“不對,沙漠里除了沙漠,還有大湖,大湖里有比人還大的大魚?!?/p>
“喲,這是真的嗎?”
兩個孩子因為高玉燕的快樂而快樂,都變得又愛說又愛笑,說完自己覺得好玩的事,就沖下沙丘,在高玉燕的視野里奔跑、打鬧、追逐、翻跟頭。
周文文在下面玩得忘乎所以,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轉頭去,只見坐在沙包頂部的高玉燕,垂著頭將臉埋在手掌里,雙肩一上一下抖動個不停。
高玉燕在默默地哭泣,她像是終于找到一次放任情緒的機會,像是心中積攢了太多的委屈,傷心得停不下來。
兩個孩子霜打似的回到高玉燕身邊,周文文小心地坐在她左手邊,卜前鋒難過地半跪在她身前,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表姨,別哭了?!辈非颁h說來說去只有這一句話。
周文文無比哀傷地望著高玉燕,一會兒看著她埋在手掌里的半個臉頰,一會兒盯著她滑落在手腕上的淚珠。她是頭一次面對一位媽媽之外的年輕女性的眼淚與哭泣,媽媽的眼淚讓她難過,高老師的眼淚也讓她難過,她那么向往媽媽和高老師的世界,但是現在看來,那里并不怎么好。
沙漠之行結束后,時間還是平靜地朝前走。六月底,學校又有兩位老師離開,一個回天津,一個回上海,一個是五年級的美術老師,一個是一年級的音樂和體育老師。學校一時找不來頂替的人,就讓在崗的老師臨時代課,好在暑假馬上到了。
高玉燕接了一年級的音樂和體育課,每天要花更多時間待在學校,她看起來精力充沛心情愉快。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到了二班的體育課,高玉燕把四十多個學生帶到操場上,今天的課程主要練習二十米快步跑的起跑和加速要領。她先做示范,再簡單畫出五個跑道,分組讓學生練習。輪到第三組,她感到必須馬上整理一下自己,她來了例假,剛才的跑步示范讓血量猛增。高玉燕叫來班長和體育委員,匆匆交代幾句,趕緊往廁所走。到了下課時間,高玉燕吹哨子集合,再列隊檢查人數,數來數去,少了兩個男同學。除了自己上廁所的七八分鐘,高玉燕確定沒有一個學生離開過操場,于是問班長和體育委員,再問全班同學,問來問去都搖頭。最后,一個跑得最慢、最不愛說話的小女孩朝著東面一指,說:“他們偷偷去沙漠里玩了?!备哂裱囝^皮一緊,趕快把學生帶回一年級教室,安頓好學生,轉身就往辦公室跑。半路上,她迎頭碰上了前去上課的尹子木,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情況,請他趕快向學校報告。沒等吃驚的尹子木接上話來,她已經獨個兒往沙漠的方向跑去。
天黑前,兩個一年級學生失蹤的消息傳遍大風團。幾撥人按不同路線分頭找,高玉燕總是走在同行者的最前邊,她邊找邊喊邊哭,悲傷焦急的模樣勝過失蹤男孩的父母。學校老師全體出動,家屬區一半家長出動,看守所武警戰士牽著警犬出動,畜牧隊放馬員騎著馬出動,找了整整一夜,半個人影也沒見。團部給干渠下游的水管站發了緊急通知,同時派人沿著水位大漲的渠道,一路尋人。高玉燕又急又怕,不吃不喝跑了二十多個小時,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一屁股歪倒在一片寸草不生的堿灘上,怎么叫都叫不醒,跟在后面的尹子木與另一位老師趕忙將她送回團部醫院。
中午兩點左右,兩個男孩被機械修配廠的一位黑臉師傅拎著耳朵送回學校。他們走出校園的東面出口,就繞過學校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玩到天黑迷失了方向,鉆進團部儲藏冬菜的大菜窖,吃飽肚子后,美美睡了一覺。早上醒來,他們繼續游逛,歪打正著走進機械修配廠的后院倉庫,這下他們仿佛來到兒童樂園,停在場大院里的收割機、拖拉機、大卡車成了他們的玩具,他們爬上爬下鉆進鉆出,玩得忘記一切,直到被黑臉師傅從拖拉機的駕駛室里揪出來。
星期天下午五點多鐘,頂著熱辣辣的日頭,周文文跟隨媽媽來到卜前鋒家,探望輸完液回到家中的高玉燕。院中無人,哪里都靜悄悄的,連雞都不叫一聲,與往日輕松的氣氛很不一樣。卜前鋒媽媽聽到了腳步聲,從屋里出來迎客,見到母女倆,沒有讓周文文媽媽進屋,一把扯過她的手臂,壓低聲音,又指指一旁小屋的窗戶,將周文文媽媽拉到葡萄架下的小桌旁坐下。
“高老師情況怎樣?”周文文媽媽不解地問。
“人沒事,心里有事?!辈非颁h媽媽用手扣住嘴巴,湊在周文文媽媽耳邊說。
“什么事?”
“心里早有人了,今天我才曉得。又惹了這么大的事,雖然娃娃找回來了,但嚇得夠嗆,她自己對我說的,一放暑假就回四川,說什么都不在團場待了?!?/p>
“原來這樣啊?!敝芪奈膵寢屖貒@聲長氣。
卜前鋒媽媽去灶房拿了兩只香瓜出來,一邊切一邊落起淚來,哀嘆這個妹妹的命不好,死了爹,娘改嫁,自己到手的福氣又抓不住,只能隨她去了。
站在葡萄架下,周文文仔細聽完兩個大人的悄悄話,一心只是惦念屋里的高玉燕。她先是站在高玉燕小屋的窗外往里瞅了幾眼,什么也沒瞅見,又回頭看看兩個大人,見沒有阻攔她的意思,便徑自進到屋里。
屋里也靜悄悄的,卜前鋒姐弟都不在,她輕輕推開高玉燕的屋門。
亮白的陽光透過淺藍色的窗簾,讓小屋顯得十分涼爽。屋里灑了水,有一股好聞的香皂味,高玉燕蓋著一層薄棉被,面朝墻壁像是睡著了。周文文一眼看見對面墻下的一只洗衣盆,里面扔著幾件換下來還沒有清洗的衣褲,一只露在盆邊的白絲襪的襪口被什么東西浸得發黑。周文文靠在門框上不敢出聲,高玉燕還是醒了,她轉過身,露出一張傷心又憔悴的臉。
“進來吧?!备哂裱鄶D出一絲微笑。
高玉燕發紅的眼睛微微腫著,鼻梁周圍脫了皮,嘴巴上也全是發白的干皮,右手手背被什么東西劃得很深,留著一道扎眼的傷痕,原先飽滿光潔的臉頰現在不僅凹陷下去,又奇怪地透出一種青黃色。
“高老師,我媽媽也來看你了?”
“是啊,謝謝你們?!?/p>
“這事不怪你,都怪他們自己瞎跑?!?/p>
高玉燕捏捏周文文的下巴,疲憊地笑了笑。
“高老師,你是不是要回老家了?”
“哪里都不如自己家好?!?/p>
“你不喜歡我們團場,是嗎?”
“團場挺好的?!?/p>
“沒關系,高老師,你愿意上哪兒就上哪兒?!?/p>
高玉燕沒有吭聲。
“高老師,你會吹泡泡糖嗎?”
“泡泡糖啊,我不會?!?/p>
“那我教你吹吧,給,這是給你的,三塊。高老師,我媽特小氣,每次只給我一塊,一塊泡泡糖哪能吹出大泡泡。今天出門前她忘記鎖抽屜了,我多拿了幾塊?!?/p>
“上海牌泡泡糖!喲,這可不好買。你又送我禮物了!”
“告訴你,高老師,我家有兩盒呢,是尹老師送給我媽媽的?!?/p>
高玉燕凝視著周文文,臉上露出一縷不解之色,原本黯然的眼中漸漸溢出一層水光。周文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泡泡糖嚼進嘴中,又剝了一塊放在高玉燕口中。兩個人面對面嚼著泡泡糖,當香甜軟糯的滋味溢滿口腔,兩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暑假到來,這是一年中戈壁灘最生機勃勃的好時光。大渠進入汛期,天天都漲滿了水,碧綠的渠水成了男孩子們的水上樂園;望不到頭的棉田、稻田、果園、菜地、林帶全都青蔥蔥綠油油,棉花結桃,稻子抽穗,蘋果掛果,豆角開花;樹蔭給人們帶來涼爽,瓜果為人們帶來甘甜,集市上的新潮連衣裙給女人們帶來歡樂,電視新聞給人們帶來希望……看得見的蓬勃在炎熱的夏日無邊蔓延。
新學期開學,緊接著,又迎來國家的第一個教師節,校園里洋溢著節日的氣氛。這當中,每位教職員工都收到了五年級語文老師尹子木和一年級數學老師高玉燕的喜糖。在各年級的教師辦公室里,紅彤彤的紙包一打開,那些看到大白兔奶糖和花生牛軋糖的女老師們接連發出了一長串大驚小怪的歡笑聲。
周文文家收到的禮物最多,其中有一整盒大白兔奶糖。這天下午,其他人都去卜前鋒家喝喜酒,周文文獨自坐在家里的方桌旁,望著鐵皮蓋上那只大圓臉肥墩墩的大白兔,心里卻沒法高興起來。高老師不是要回四川嗎?她不是心里有人嗎?她不是不愿意和尹老師結婚嗎?像那些扔了一地的糖紙,現在,這些周文文沒能搞清楚的事情也要被扔到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了。這陣子,夕陽透過窗欞,恰好把桌面照得橙紅一片,周文文的大半個小臉也浸泡在紅潤潤的光線里,只見她死死地盯著糖盒,一動不動發著呆,良久,醒過神后,她突然伸出雙臂抱住了盒子,像是要保護什么東西似的,把它攏回到自己的懷里。
【作者簡介:阿舍,女,70后,新疆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歷史小說、短篇小說集、散文集、隨筆集等十余部。獲《民族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寧夏文學藝術獎一等獎、《朔方》文學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