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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3年第2期 | 王芳:單刀會
    來源:《四川文學》2023年第2期 | 王芳  2023年02月21日08:46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水浪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關漢卿《單刀會》

    1

    迷戀田野,就像皇帝迷戀皇權、賭徒迷戀賭局,所以只要偷得浮生之閑,我就會行走在荒山野徑,行走在殘墻古廟。

    已經數不清多少次與關公相遇,有時候濃墨重彩,有時候擦肩而過。最常見的便是一幅畫面,剛看見一道雕花古墻,窺視得幾分垂落的大梁拱壁,就會有人告知,這是關帝廟,殘破無人修。每逢這樣的時候,總是垂頭,斂起幾分悲涼。

    那年,在故鄉行走,想為故鄉寫一本《山河版圖》。尋山覓河,卻不停地與關帝廟碰面。我之所見,皆是明清遺構,亦有入了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相關人員告訴我,僅在我的家鄉潞城這么一個縣級機構,古籍記載便有46座關帝廟。以此類推,放眼所及的寰宇內,該有多少祭祀關公之處?當然,那時候也只是有這么一絲猜想從腦中一閃即逝,沒想到,竟然在今日成為我敘述的一個理由。

    在我尋找上黨關的路途中,我見過最簡陋的祭祀。上黨關是長治西大門,藏在盤秀山中,矗立在古平陽潞州道上。找到殘破的關城時,也看見了關公。關城的城墻做了后墻,挖出小小的拱券式窯洞,一座小小的關公瓷像端坐在拱券內。

    工業社會的快速發展中,交通方式日新月異,高科技縮短了人們的距離,公路、鐵路、高速,漸次開通,古平陽潞州道被廢棄了,大山里的上黨關也被廢棄了。販鹽、運輸、經商、趕考,人們不再從這里經過,關公也被人們遺忘在這里,香火成了零星的祭祀、偶爾的閃現。

    這樣的相遇是常態,并不隆重。吉光片羽當然抵不上宏大的歷史敘事,所以,真正需要尋覓的那一刻,需要到解州去。

    2

    中條山下,關羽提刀而立,手捋長髯,雙目炯炯,注視著他所守護的茫茫世界。

    生,他半生征戰;死,他大義參天。死去后,又以忠義之魂不遠不近地守著蕓蕓眾生,無論這些人貪婪還是節欲,忠誠還是背叛。

    站在山下仰望,感覺他從未離去,盡管沒有人見過他的真身,卻又恍惚每個人都看見過他。中條山下,他站立的地方就是他的故鄉。站在故鄉的他,神情里仿佛多兩縷慈祥,多兩分喜愛。

    他的目光直線距離抵達的是他的家,左眼注視解州,右眼注視常平,而我尋找他時,需要在他的目光與路程之間畫出一條虛無的輔助線。

    他出生在常平,如今的家廟就是他的家。成百上千年的柏樹,默默地等待著,把年輪捋直了,一直向上,向云端攀爬,枝葉在陽光的注目下投遞一叢一叢的斑駁。它們長著長著就會傾斜,大約是不想遮擋殿宇的真容,只堅守柏樹自己的職責,堅守者永不能蓋過被守護者的光芒。

    1800多年前,關羽在這里出生。

    也許有一株樹曾經見證過一個嬰兒的啼哭,那株樹把這個人間信息輩輩傳遞,這些樹便兀自挺立成守護的姿態,且越來越虔誠,風雨、雷電、地震、冰雹,都不能讓這些樹退縮。

    關羽在樹下玩耍,也在樹下讀書。

    耕讀為業是他們家幾代人的生活姿態,他的父母、祖父母營造的是中華傳統的生活氛圍。他能體會到家人的期望,甚至能感知到,中條山吹來的風都帶有文明的氣息,那是河東大地千年蘊含的精神,或仁或義,或精或誠。風被中條山彈回來,又在解州回旋,直到被他漸漸吸收,吐納入肺腑,融為精魂。

    那棵虎柏,長啊長,就長出了虎頭虎軀。那棵龍柏,長呀長,就長出枝丫,旁逸出俗世的欲望,長成人們的精神支柱。15歲那年,關羽種下這兩棵樹,幼樹還是從中條山上移過來的。種下樹時,是想讓這小小的綠植陪伴自己成長。人長一寸,樹也長一分,這樣的本命樹便是見證。當初的愿望,人們已經無從追溯了,其實連當初看著他栽樹的父親(關毅)也不知道,兩棵樹,一棵陪自己讀書,一棵陪自己習武,讀一頁書,枝葉便嘩啦一下;練一個循環的工夫,樹枝便搖動一下,直到龍精虎猛,直到文武雙全。兩棵樹欣喜若狂,在院子里跳起了舞,枝葉舞動間,天雷勾動電閃,大雨瓢潑,那不是懲罰,而是慶祝。

    河東的人們都知道,這塊中華祖脈之處,最注重文明傳承,傳承不在別處,就在家學淵源。父親給關羽講過祖父(關審)熟讀《春秋》,關羽便把《春秋》化作精血。父親還講過先祖關龍逄的故事,生活在大夏朝的這位先祖官居大夫,夏桀殘暴,先祖犯顏直諫,死于炮烙?!洞呵铩分胁粌H僅有許多先賢,更主要的是,影影綽綽地活動著先祖的身影。

    關羽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19歲,已是成人的年紀,該去建功立業了,那也是父親、祖父和先祖的血脈傳承和衷心期望。

    于是,關羽離開了家。

    把父母妻兒,還有本命樹留在家鄉,一去不復返。

    關羽離開后,有一棵樹傾身而長,把枝葉團成云朵形狀,以這種半匍匐的狀態去實現對一個人漫長的等待,盡管那時候關羽并沒有注視到它,后人把這棵等待著的傾斜成45°角的樹叫做云柏,意思是形狀如云朵,云開滿樹。

    他離開家后,并沒有太久,也就倏忽幾日,家人等來的卻是壞消息,官府來人了,要捉拿關羽歸案,說他殺人了。父母為此跳進家里的水井,妻兒遠逃到中條山中。

    一個曾經歡聲笑語充盈的門庭冷落了,只留下幾株樹,不會言語不會殺人的植物保全了性命,這個家成了樹的世界。多年后,院中又長出一棵桑樹,一年五次開花五次結果,那是多么殷切的期盼啊,帶著一個家族五代的期盼。漸漸地,在這個家的周圍,許多樹不停地長出來,圍繞著這一塊地方。這里便在樹的包圍下,逐漸安詳,逐漸靈氣充盈。

    樹的世界莊嚴而神秘,龐大而浩瀚。這便是我們尋來時看見的場景。

    樹世界的中心,有一座八角七層磚塔,一塊磚一重檐,包裹著堅實的悲哀,那是鄉人一塊一塊地燒出來、搬過來、壘起來的,就壘在他父母跳下的水井上,鄉人把敬佩和懷念壘在塔的建立過程中,殘損了也有鄉人修補。

    磚塔與樹,灰與綠,硬與軟,動與靜,構成家廟里的參差美景。它們替關羽守著家,守著祠堂,守著家人,守著土地,守著永遠的等待。那是鄉人心中的忠義畫圖。

    3

    關羽殺人了。

    那人該殺。

    關羽當日離開家,當然是先去解州城,就像我們今日從自己的鄉村出來,也是循著更高一級的州府而去,那是自己首先想得到的更廣闊的天地。

    八里外的解州城自然比常平村繁華,畢竟是州府所在地,但也泥沙俱下。自幼心里培植的正義感,驅使他手刃了一個惡霸。別看舊時各種例律特別健全,卻難保證公平和正義,官府捉拿殺人者,關羽只好匆忙離開解州,去往他鄉。

    他以為他會回來。

    誰知,自此后,偌大的解州,再無關羽的身影。

    自此后,涿州到荊州,關羽追隨劉備一生。

    漫長的人生路途上,他橫刀跨馬演繹出一幕幕傳奇……

    桃園三結義……守荊州……身死當陽……

    這一幕幕就是一闕闕人生壯歌。

    他死后,天地同悲,風雨鳴琴。

    他則因威震華夏,獲得武神的封號。世上武將千千萬,只有他有此殊榮。

    意念是強大的,世界上所有的懷念與感嘆,積聚成強大的力量,把他的英靈留在了世間,他無以為報,便把守護的責任背在身上,一次次顯靈,一次次讓人們如愿以償。

    為祭奠這樣的如愿,多年后,第一座關廟在當陽誕生,而后的公元589年,故鄉解州也建起關帝廟。

    相比身死地,出生地更帶有他原生的力量,慢慢地,解州關帝廟成了皇家祭祀之處,當然也是民間最大的祭祀地。

    公元1703年十一月初九,千古一帝康熙來到解州關帝廟祭祀。

    康熙帝是從小熟讀史書的。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這樣的女真人應該怎樣將漢文化與清朝文化融為一體,以實現統治江山、駕馭民眾。并且自己的曾祖父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稱汗時,就在城里建起武廟,虔誠地拜過關公,之后才一躍而起,在馬背上開始對中原的征戰。馬背上得天下,少不了關公的護佑。今日江山一統,如何能不來祭拜這守護神?再何況,自隋朝在解州立武廟,歷代皇帝就沒少了祭拜,自己比明朝、元朝、宋朝的皇帝們又不差,焉能不來?

    那些漢臣給康熙講過歷代帝王對關羽的追封:

    宋徽宗先后四次給關羽加封,崇寧元年封“忠惠公”(自此人們習慣上稱他為關公,一稱上千年)。

    崇寧二年封“崇寧真君”(至今他的殿宇都叫“崇寧殿”呢)。

    大觀二年封“昭烈武安王”。

    宣和五年封“義勇武安王”。

    到南宋時期,宋高宗于建炎二年封“壯穆義勇武安王”(當然是根據蜀漢后主劉禪追封的“壯穆侯”而來的)。

    宋孝宗淳熙十四年封“壯穆義勇武安英濟王”。

    元文宗天歷八年封“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

    明神宗萬歷四十二年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圣帝君”。

    在康熙看來,自己的文治武功自然不在諸位皇帝之下,怎能落人之后?想了又想,便提筆加封“忠義神武關圣大帝”。

    在當時足夠神威的關廟里,康熙接見了當地臣屬,興致一來,揮筆寫下“義炳乾坤”四個字,端詳半刻,自己也很滿意。臣僚們忙做成匾額,金龍做框,環繞藍底金字御筆,懸掛在正殿里。

    他的后代們有樣學樣,開始一種另類性質的表演:

    乾隆來過,寫下簡簡單單的“神勇”二字。真難為他,那么愛寫詩的一個人,這回只寫下兩個字。很想對乾隆說:簡潔才是智慧的靈魂。

    嘉慶來過,追封“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圣大帝”。

    咸豐來過,追封“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關圣大帝”,還留下了“萬世人極”四個字。

    同治來過,追封“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關圣大帝”。

    光緒來過,追封“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圣大帝”。

    到光緒追封完,關羽大神的這個封號就太長了,且不講究押韻,讀起來這么拗口,不過,他們的心是虔誠的。

    就連慈禧西逃時也來過,留下了“威靈震疊”四個字。

    從公而王而帝而圣,從解州出發的關羽,一步步成長,責任越來越大,擔子越來越重。

    而家鄉并沒有給他更多的壓力,只是默默地把遺跡遺物收攏來,存好,那是有效的祭奠。

    掛在御書樓上的“絕倫逸群”四個字,遒勁飽滿,是當地清代知州言如泗題寫的。言如泗是孔門弟子言偃子游的后代。言知州知道,那四個字是諸葛孔明對同僚關羽的孺慕之情,多少年,兩人一文一武,心意相通,各美其美,共同打造蜀漢江山。所以,在言知州主持增修過解州關帝廟后,也要留下自己的印記。

    嘉靖年間、萬歷年間,當地工匠都曾鑄造下鐵獅鐵人。獅是西方獅,人是胡人,解州風情盡顯。這些堅硬的家伙,威武雄壯地守在廟里。

    三根鐵桿交錯豎立,組成梐枑,守在端門前。我方知道,這個物件有這么一個文雅又帶有武氣的名字。

    九龍壁的琉璃雖不發光,卻也帶著河東工匠的景仰。

    春秋樓前的古柏神奇地長成龍的模樣,龍頭龍身龍尾,奔騰起伏,仿如馬上要騰空而去。三十年前,我來,它是這樣。三十年風停雨佇,依然這樣。

    香案,腳印,石鼓,門擋,斗拱,青龍偃月刀,不需要言語,世人皆敬重,那是神物的累世修行。

    終于看到關羽了,就在春秋樓里安坐,一手捋長髯,一手捧《春秋》,端然肅穆。

    一瞬間,人也安靜下來,仿佛聽到了中條山的松濤,聽見了黃河的波濤浪涌。近兩千年來,他一直在讀這本書。他就讀了這么一本書,便成了宇宙間的神祇。我們讀了許多書,卻一天比一天愚頑。一本書一個人,照見我們的愚蠢。

    是神,也是人,遙不可及,又伸手可觸。關羽大神,原來,我和你,是這樣的距離,隔著千重山萬重水,隔著世俗與三界。

    4

    在我的家鄉,就那么一個春秋時期被稱作潞子國的小城,也有關公顯靈救人的傳說,曾被我收錄進我的書中。民間對關公的崇拜可見一斑。這種出自精神層面的活動是自覺的,也許就是這樣的緣由,關廟越來越多。

    作家王西蘭在《不朽關公》中說道:

    是荊州人的良心責備和精神負擔促使他們首先建廟祭祀,到明代,祭祀關公已成國家大典,到清代雍正年間,朝廷欽命全國縣級以上州城府治都要建關帝廟,并于春秋兩季,例行祭祀大禮。

    至此,官方和民間的雙重推動,關公祀遍世界。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會有關帝廟,最北最北的建在黑龍江,最高最高的建在西藏日喀則老定日崗嘎鎮,最遠最遠的存在海外,最小最小的立在窮破的山村,最虛空地站在每個喜歡他的人心里,于是就像我在文初講到的,我們只要出發,走向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與他相遇,不論是現實還是夢境。

    5

    生活在元大都的關漢卿,是位“瓊筵醉客”。他熟悉勾欄瓦舍的生活,也喜歡沉浸在自己的戲劇世界里。只是現實與理想,總有豐滿與骨感的差距。那時候,蒙古人和色目人是上等人種,漢人地位低下,文人修得滿腹經綸也沒有科舉可供他們滿足經世緯業的理想。

    站在繁華的元大都,這些人其實挺絕望的。

    中國文人歷來如此,“隱”與“顯”是他們不得已的人生命題,關漢卿與一大批文人把自己隱入了戲中。

    在雜劇那樣火紅的時光里,關漢卿飽蘸濃墨與激情,寫下《單刀會》。

    對《單刀會》,余秋雨曾這樣評價,“這是元朝文人所做的緬懷之夢,是在精神上向古代求援。關漢卿借關羽的橫刀立馬,供關羽的情懷與氣度,為的是振聾發聵,掃蕩疲困,給屈辱的人民灌注信心,給萎靡的中原輸送活力?!?/p>

    確實是,縱觀歷史,誰又能像關羽這樣,給人以不竭的力量?

    他上陣處赤力力三綹美髯飄,雄糾糾一丈虎軀搖,恰便是六丁神簇捧定一個活神道,那敵軍若是見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

    ——《單刀會》第一折

    關云長千里獨行覓二友,匹馬單刀鎮九州。人似巴山越嶺彪,馬跨翻江混海獸,輕舉龍泉殺車胄,怒扯昆吾壞文丑,麾蓋下顔良劍標了首,蔡陽英雄立取頭。

    ——《單刀會》第二折

    這詞這曲,僅從字里行間,也能感知到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身行在舞臺上,魂行在宇宙中。

    而劇情其實特簡單:魯肅為了索要荊州,設宴邀請關羽,關羽明知這個宴會別有用意,出于英雄襟,還是單刀赴會,宴席之間,魯肅依計行事,關羽憑一腔豪情,唇槍舌劍,魯肅一籌莫展。后關平前來接應,關羽脫離險境。

    關漢卿并不看重戲劇情節,而是通過他的春秋筆來寫關羽的神態意態與風貌(余秋雨語)。

    待得關羽出場,戲已經演到半截了,起勢,定場,捋髯,舞刀,一系列動作下來,關羽便活了,活在舞臺上,以至于每個人都會以為關羽就是那個樣子。

    這不能不說是關漢卿的巨大成功,元雜劇也因有這樣的劇目而彪炳戲曲史,橫掃多少年多少代的戲曲江山。

    6

    多年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依然會不定時地演出田漢的《關漢卿》。在他們眼里,關漢卿是大都人,就是他們北京人。

    但在我們山西,并不這么看。世界上的真相只有一個,需要去追尋。

    世傳關漢卿為關公后人,民國時有好戲者,就常在劇評里寫道,關漢卿乃關羽后裔,但同時也總有人提出質疑。直到運城臨猗縣關原頭村關氏家廟中,驚現了清道光十三年的關氏家譜。

    家譜記載詳細,關氏始祖關龍逄,圣祖關羽,先祖關興,到關公四十二世嫡孫名關直,關直生從義,從義生季元,季元生子漢卿。也就是說,關直是關漢卿的曾祖父,關漢卿是關羽的四十五世孫。

    據《不朽關公》可知,關興為關羽二兒子,關羽死后,關興后裔逃回解州老家,關原頭村家譜便記載的是這一支。

    關漢卿家世漸漸被承認。

    既是關氏一脈,關漢卿當然是聽說過先祖事跡的。當時創作《單刀會》是什么樣的心境,我們不好揣度,但能感知到,關羽的氣節以及悲壯的人生結尾就涌動在關漢卿的胸腔里。那一刻,天地間有根絲線接通三國到元朝的歷史跨度,一腔熱血化作文字,化作匕首,化作碧霄白玉花,從關漢卿的胸和腦中溢出來,于是筆走龍蛇,字字珠璣,落在案幾上,落在狼毫的撇捺頓挫間,落在伶人的口中,落在那個朝代所有滿載著痛苦的人心中。

    ——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7

    《單刀會》從元朝誕生起,不斷地上演。元雜劇自不必說,接續雜劇興起的昆曲用元雜劇原詞演,繼之興起京劇,后來各地方戲山頭林立,“風攪雪”現象就很普遍了,也即一部戲中,二黃、西皮、吹腔、昆曲夾雜以地方性曲調。晉劇重新排演關公戲,保留了這段唱,問起他們,他們回說,晉劇也有昆曲。也許可以這么說,那“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還是被人們小心翼翼地保留著,一唱最少六百年(昆曲的傳承年代)。

    到羅貫中寫《三國演義》,單刀赴會成為重要情節。

    有學者撇開《三國演義》,據《三國志》中的《魯肅傳》《吳主傳》以及《三國志平話》《三國注》等史說考證,認為這一節,史與戲不同:

    其一,單刀會并不發生在陸口臨江亭,而是在益陽。

    其二,當時,劉備屯兵公安,孫權屯兵陸口,各指揮所部爭奪三郡,并不是戲中所說,劉備在西川,孫權在江東。

    其三,關羽領兵三萬準備收復丟掉的三郡,魯肅領兵數萬對抗,為免大動干戈,魯肅倡議與關羽會晤,企圖以談判取代和化解戰爭。所以,不會設伏。雙方因曹操已南下取漢中,決計妥協,分土而治,不會像戲里一樣劍拔弩張,最后不歡而散。

    其四,這時赴會,雙方諸將皆“單刀俱會”,也就是眾將都不攜帶重兵器和長兵器,僅身佩單刀,雜劇中所言,關羽持青龍偃月刀赴會,是關漢卿的藝術構思。

    其五,身入敵方的不是關羽,而是魯肅,魯肅到關羽控制地區會晤,此種顛倒在宋代的《三國志平話》中已經發生。

    其六,史無周倉其人。

    其七,借荊州并非事實,當時的劉備已靠自己的能力取得荊州大部,真相是孫權不甘心劉備占據荊州大部,乘劉備入川取益州,便派人取零陵、長沙、桂陽三郡,因而才有“諸將軍單刀俱會”之事。

    關于事實真相,《不朽關公》也作了說明。

    史歸史,戲歸戲,后世眼中的三國早已離歷史本身甚遠。并不是只有戲曲作了改造,各種藝術形式,再加上人們口口相傳,也讓事實真相遠離人間。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喜歡戲之情由,也不妨礙人們探知歷史真相。各花入各眼,各取所需便是。

    而人們更愿意去相信戲,相信傳說,好像所有的高光時刻加在關羽身上都不突兀。

    在幾千年的社會遞嬗中,世人對他要求太高了,佛教里的伽藍神,煙火世界里的財神,加上大帝的身份,想必他是很累的。也許他是累并快樂著的。因為他在滿足人們的愿望中,成為華人最大公約數的隆重信仰。

    關公信仰是宗教信仰的一部分,而一種信仰能在如此廣大的范圍內得到長期延續,證明它適應了社會和民眾的雙重需要,對社會穩定和傳統延續都有積極作用。盛世時,人們寄托衣食住行的需求,亂世時,人們企求不要戰亂,身在海外,在心靈滿目瘡痍時救贖人心。

    人們用這樣的宗教信仰接續《春秋》大義,在政治信仰之外,形成廣闊、深厚、可觸、可感的民間信仰,解決社會縫隙中的各種問題。

    人類社會能這樣自然選擇,是關公之幸,是中國之幸,是所有華人之幸。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天若不生關羽,可能也同樣。

    8

    那么,人們把關羽供奉起來,當成信仰,又出自什么呢?或者說有什么文化意義呢?

    人們把他塑造在舞臺上,敬畏他,熱愛他,并由此誕生一個綠袍赤面長髯的形象,戲曲為此還誕生一個紅生行當,又是為什么呢?

    著名作家張銳鋒在《時間叢林里》一文中寫道:

    關公不是作為他自己,而是作為正義、英勇和忠誠的化身,作為一個民族的靈魂被老百姓世代供奉在廟宇里,他面前的香火是人們獻給自己的理想的,人們點燃的原是自己內心里善的愿望,封表爐里冷卻了的火光,投射到一千八百年前的烈士身上。關公已經是一個神,他已作為一個文化事實站在生活的高處,代表著華夏民族的世俗理想,他在歷史中色彩鮮艷的形象,已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精神符號存在于我們的世界。

    然也。

    香火不再縹緲,逐漸具象,點燃的是人們內心里善的愿望,點燃的是正義、英勇和忠誠,人們相信自己在凈手焚香之后,會獲得這些品質,渾身長滿力量,然后可以去改變環境,改造世界。人們祭拜他,不僅僅是文化上的尋根,還是精神符號的傳遞。

    自此忠義滿人間。

    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人們用精神去激發積極的情感因素,排除負面情緒,從而獲得各自想要的成功,這種力量是物質力量的延伸和強化。正因為人們嘗到了啟動精神力量的甜頭,于是更是喜愛他們的精神符號,喜愛那個美好品質的精神化身。關羽由此獲得永生,人們借此獲得精神忠義的傳承,社會由此得以穩定,國家由此獲得超出國家手段之外的有效治理。

    你看,多贏。

    真是皆大戲喜。

    關羽大神的故鄉,中條山下,關羽依然肅穆靜立,他早已懂得這世間的奧義,于是處變不驚,“身兼數職”的他還將庇護從今往后的百朝千代,即使塑像有一天會倒,廟宇有一天會殘破,而精神不死。

    9

    解州關帝廟里的雉門關上,臺階上鋪好木板,就是一個古戲臺,關公戲繼續上演著,其中就有《單刀會》,又不僅僅只有《單刀會》。那些紅生,在戲開場前,都要祭拜過大神,才提刀入場,臺下的人們早已滿目肅靜。

    “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莫嫌孤葉淡,終久不凋零?!边@是他的詩,凡真英雄皆有柔腸,是氣節,也是志向,更是明月夜短松岡。

    想起,佛曾告阿難:譬如琴瑟、箜篌、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妙音需要妙指,關公的故事早就流傳,但不是每個人都是關漢卿。此前未有,終有宋一代,再演多少事,并無妙音。此后多少代,再無《單刀會》。那詞,那曲,那意,那情,當得起空前絕后。

    世間再無關羽。

    世間也再無關漢卿。

    所幸《單刀會》不是廣陵絕響,它以不同的形式,或詞,或曲,或全劇,在舞臺上存活,盡管不同的劇作家總妄想改編它,但至今沒有一個人成功。

    關羽只在優秀的藝術家身上復活。

    而讓傳統的人文思想與當今時代發生聯系,關羽是最好的媒介。

    王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黃河》雜志編輯,《映像》雜志副主編。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已在《人民日報》《文藝報》《中國作家》《時代文學》《當代人》《長江叢刊》《天津文學》《黃河》《山西文學》等報刊雜志發表上百萬字。著有人物傳記《聽一出戲》、長篇紀實《天地間一場大戲》以及散文集《戲中山河》《沉吟》《關城懷古》《拈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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