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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3年第1期|綠窗:愿托喬木
    來源:《朔方》2023年第1期 | 綠窗  2023年02月23日08:29

    弟沒二話,一個人去南山灣放樹了。左手長鋸,右手斧頭,二弟凜然的背影也像一棵堅毅的樹,與一棵老而生機勃勃的野梨樹,開始了對峙。

    奉母親指令,也是鋸的旨意。鋸在磨刀石上,前夜星空下,每一個牙齒都咬住了星星的寒光。鋸枕戈待旦,無所畏懼,哪怕豁牙子漏齒。而老梨樹并不知曉,才卸下累累的果,在暮色里打個滾兒做春秋夢。但也許它是知曉的,經風經雨百年,早嗅出嚯嚯逼近的刀味。晨光擦去最后的微塵與霜花,它枝葉紛披,熠熠生輝。

    砍樹會上癮,是說我母親。那些年她眼光如鋸四處尋瞄,不斷發現樹有問題,霸地、遮陽、無用、招蟲等等,房前屋后菜園子都是她獨自的領地,不砍憋氣窩火。一年深秋我回家,發現怎的這般空曠?哪兒都沒擋頭。原來除了一棵棗樹外,還有杏樹李樹櫻桃樹,連后梁根處的灌木叢都砍了,剩下樹橛、樹墩子,或一段帶杈的粗樹干,玉米棒子由苞衣系著掛出黃金塔。豆角絲穿長串勾在東西窗框上,窗臺滾滿南瓜丑瓜,沉甸甸的豐收的注腳。不知者看不出這里發生過一場對樹的“圍殲”,斷枝殘干向我大聲疾呼,我略帶埋怨但平和地、揀最輕的問:“怎么都砍了,墻角一大墩刺玫花礙著啥了?”母親辯解道:“都老枝了,花少還挑尖上,隔幾年就得砍一茬重新長?!闭娲蚰?,就這個冤枉她了。

    是大弟回家幫她收秋,起早貪黑上山放倒玉米,掰棒子趕驢車扛大麻袋,松林里解個手的工夫扒拉半筐肉蘑菇算是歇著?!岸际盏郊胰ァ?。我媽來勁了,“那些問題樹全給我砍了”。果然行事風格改不了,耗子拖木锨——大頭在后面,逮到勞動力一定“剝削到底”,“榨干”其剩余時間。過去推碾子,大碾盤特沉,我們姐仨扛了一蛇皮袋玉米推豬食,兩小時后才鳴鑼收兵。她又端來一簸箕,咕嚕嚕又推一小時,推完了,我們卸磨的驢一樣痛飲半桶水,打滾嘶鳴一番正高興,母親又拽著一大桶玉米從墻角閃將出來。

    那些樹遇到她沒好果子吃。大弟聽命,拉鋸掄斧子登高爬坎都給收拾得干凈,挨后梁根砍了一排大樹杈,西房檐下堆一垛粗樹干。母親背手巡視:“嗯,一冬燒不了的?!?/p>

    柴火,這才是目的。

    嗜酒嗜物嗜垃圾者都有道行,母親緣何嗜柴?管它屬陰屬陽,年老年少,能砍盡砍,能燒盡囤。先時確是缺柴,后來大垛小垛的棒秸、棒瓤、干刺槐、楊樹杈,還有煤、煤氣灶,可我愛的果樹們仍被賦予了種種問題,變成灶下鬼了。

    西園李樹,春天小白花香氣噴濺,蜂蝶擾擾樹冠都大了。我挖地熱了脫外衫掛枝上,衣褶子也沁香了,果子未成熟時正圓滿綠,小盈掌心,成堆成串擠在枝葉間,緊繃繃的青春之態。母親說:“院內不栽李,納陰招靈異,關鍵霸地,跟前兒的菜和玉米都長不大?!焙?,割愛。挨后梁處生有文冠果樹,二十年才長一杯粗,霸了蔥地,砍。文冠果寓意好,我正得意其開花結果,砍。房后土坎上一叢明開夜合樹,冬天也掛著粉紅蒴果,粗獷野性,母親說樹大招風吹塌了土坎砸人,砍。杏樹一半枝頭探到柴門石墻外去,現成的《尋隱者不遇》圖,宋徽宗《宴山亭·北行見杏花》詞意:“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边^年青枝上系了紅布條也是簇簇小火苗,并未霸地,仍和出墻的櫻桃樹一起被砍了。

    “路過的想吃就捋一把唄,你一人也吃不了?!蔽艺f。

    “吃點倒不怕,問題是禍害,撅樹杈子,跳墻進院,摔著嚇著算誰的?!蹦赣H說。

    加罪于樹,何患無柴。一年回家見自留地老杏樹也沒了,我爺爺栽的,百二十年了。侄子結婚,親戚們返鄉摘杏,念起中醫老太爺、爺爺奶奶們的大院,丫丫叉叉都是念想?!澳艹远帱c菜,燒多少柴,大家再回來看啥,一拍兩散了?!?/p>

    我想說砍老樹怕對身體有損,改變了環境氣場,終究不忍,她心重心眼小。母親知我能忍耐,一旦我抗議,就知做過了,諾諾道:“親戚年老輩子不回來一趟,老房老場院都在,夠了。也不都砍樹,也栽樹,房后一棵棗,當街一排榆,都躥房越脊了?!?/p>

    其實是她走不動路、翻不過墻、撿不動杏核、做不成杏瓣菜,樹無用了?!鞍组L著還霸地,砍了燒火”。她聲音低沉但有一種狠勁,仿佛用力扳倒了什么。

    活生生一棵樹不如干柴好,簡單粗暴,不知老樹的存在大于果實。一棵樹不贏金子不贏銀子的,哥想著只要她痛快,都依她。情愿她是因為孤獨,要尋找一個豁亮的出口,像我們焦慮時想要摔東西發泄。

    我生氣但也不驚詫,之前更老的樹也在她揮手之間就一命嗚呼了。那是上世紀90年代末,我生女兒兩年多才回家,也是秋天,我說上南山灣撿山梨蛋兒去,那也是自留山。母親淡定地說:“樹早沒了。山梨蛋蛋又酸又澀沒人吃,砍了?!?/p>

    鍋上熱氣騰騰掩沒她灰白的發,我的火苗躥起來又自動掐滅了,樹將倒時,我在哪里?

    仍是大弟回家收秋,母親踅摸一圈,說:“把老梨樹放了?!贝蟮芤舶l怵,老樹有靈性,怎么掂量也下不去手。

    母親堅決:“要不割一車柴火來?!备赣H是中風后體質,大弟沒有割柴背柴的時間,也買不起一車柴。要交公糧、“三提五統”等,家要壓塌了。哥說:“那些年太難了,拼死干也沒錢,還欠外面一屁股倆肋巴的賬,我都想著還能不能過得下去?!?/p>

    一堆飄蓬與絲蘿,唯喬木可打主意。老梨樹是穿透烏云的光,母親要定了。

    大弟就把長鋸對準了樹底。老樹快兩摟粗,木質極硬,一個人拉鋸,是心靈和體力的較量。多年后提到老梨樹,大弟還在心里懺悔,哥也說:“那是咱村最后剩下的老樹了,開拓村莊的祖爺爺留下的,快三百年了?!?/p>

    僅僅為了柴,愿望多小啊,就像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但砍伐一棵經年老樹就像為了一杯酒砸了酒缸,怕會吃虧的。老梨樹算家族的根,也是村莊的厚度,村莊的時間之書,沒有這面老銅鏡映出額上的皺紋,村莊便一片混沌失去了年紀。要我會想,擁有一棵老樹已是祖先恩惠,每日看見它就會汲取力量,何敢放倒使之灰飛煙滅?我愈加懷想生嗔,不止母親,那時人都缺乏對樹的敬畏,抑或被生活逼迫到那兒了。

    幼時,西梁有棵老橡樹,在墳地邊,秋天我們去撿橡果,膽戰心驚拾半兜,風一樣下山,把橡果埋火盆燒著吃,謎一樣香。后梁根一棵文冠果樹,一摟粗了,春天一樹婆娑花朵;都二三百年了,有人家說媳婦蓋房,伐了。母親的小胸懷受到鼓舞,家樹就是她的兵馬,可任意調遣。況且她手里就只有一點點錢,放著“無用”樹不砍而去花錢買柴?決不,總要留一點以防大事做癟子。她說我父生前想吃一塊糖一包餅干都沒錢買,說得我們哭泣懊悔自責,后來她冒出話來,賣牛的一千多塊錢還存在信貸社里。一湖憂戚的水,蕩碎天空,蕩不出草岸。

    若晚幾年,封山育林退耕還林,標語和喇叭天天傳,樹也許就保住了,老梨樹和父親都卡在最困苦的年代,也卡于我們的疏忽,母親的一意孤行。人們搶著收秋,沒精神理會一棵老樹倒下的時間和方向。南山下,樹是渺小的,好像頂著一座大山;大樹下,人是渺小的,好像舉著一棵繁茂的樹;生存面前,母親是渺小的,確實撐著一個家的重量。

    硬碰硬開始是艱難的,好像兩個比武的人先虛走幾步試探對方的軟肋。木頭干不過鐵,也就干不過人,樹不是向人低頭,而是面對刀鋒,沉默無效。大弟汗水濕透不停歇,既然必斷就快刀斬亂麻,減少痛楚。低嘯的長鋸一點點蹭進去,鋸末一點點飛出來。

    只是一捧碎末從樹干里拿出來,樹就倒了,就像一句話能冤死人,冷漠能殺死人,摔得胸膛疼。它們重新排回去,樹卻再也站不起來。失去懷抱合力的碎末驚恐而愧疚,一陣風逃進草叢,仿佛隱藏了傷口與罪惡。

    總想往那兒看,似乎它還枝繁葉茂優雅著,我在樹下撿果子,枝條墜向大地,樹冠巨大,含著輪螺傘蓋,花罐魚長,是我心中的壇城。突然想老樹為什么會被穿紅掛綠神話起來?是人在尋求保護?它能護佑安居樂業,誰還動邪念?

    珍貴的還在于它是野生梨樹,也叫杜梨,春天花朵萬千,秋后果子酒盅大小沉沉壓下枝頭,變作古銅色就噼啪落下來。也不能立吃,果澀肉粗。但一物降一物,樹旁就生著“捂梨蒿”。我有次被野蒿絆倒,嗅到成熟水果的酸香氣,就知是它,蒿葉細小多裂,頭狀花序,小黃花碎碎撓撓,也叫黃花蒿,就是屠呦呦提取青蒿素的植物。薅一把塞在紙箱,口袋裝滿杜梨兒,捂上十天半月,黃果變成黑橘色,軟糯多汁,冬天凍一凍別具風味。孩子們亂跑灌一肚子風,晚上熱炕熱被窩一捂,咳嗽不止,母親早把一瓣蘿卜或酸菜白,或幾個黑凍梨放在枕邊,嚼幾口咽下,真就壓住咳嗽小獸了。

    鋪鋪展展好大一棵樹,但我去看時竟無一點痕跡,樹墩早當疙瘩根刨了,荊芥、山槐、黃芩、桔梗、香薷、益母草瘋擁蔓延。

    一樹倒,萬草生。樹不會無緣無故來,無緣無故去。

    春暮向晚,和姑娘們南山灣散步,除見山櫻、歐李花外,還有一樹白花粉蕊的,竟是野梨樹!我欣喜地爬上小坡仔細參詳,回頭人群遠去,灣上靜默,花枝無風自動。

    轉頭再看那株梨,白生生耀眼,如一篇桀驁不馴的悼詞。

    夜下看樹真覺枝條會壓低,會往前探伸,要薅頭發抽肩膀,有影影綽綽的寒氣。

    院里曾有過兩株梨樹,我父親當年蓋新房種的,又親自嫁接成蘋果梨。梨子金黃皮薄甜脆,我們以為吃光了,除夕夜逛夠了回家,母親打開西屋小木箱,撿出一兜焦黃的蘋果梨倒在炕上,冰甜的鮮香與驚喜立刻竄滿屋子。父親也不知曉母親會留這一手,圍爐吃梨,父親興致勃勃地講打獵故事。除夕就是梨子與臘肉的味道。

    “墻東大梨樹,惟此為舊物?;馃θ~盡,老本更奇崛?!崩婊ㄊ切阎膲?。梨花開時百簇千朵,徐渭形容為“打百球”,“打”字用得好,很民間,如立春叫打春,長花苞叫打骨朵,秋收軋出一塊硬地碾谷豆叫打場,睡覺四處伸胳膊拉腿也叫打場,煙筒截柴了打煙筒,棗熟了打棗,耳朵聾叫打岔,瘧疾叫打擺子,還有打酒打醬油,簡直什么都可以用“打”字。再如狩獵民族是打獵起家的,像動物一樣不打不來食,叫打食;契丹族行軍不帶糧草,靠搶,叫打谷草。打字連貫而舒暢,梨花團團簇簇纏住枝頭就是打出連環槍。

    院小,兩棵梨樹支得滿滿登登,出門都得撩一下枝子,父親舍不得鋸下來。有花有果有大月時,父親醉酒歸來,扶著橫斜的花枝笑個不停。平時他表情多沉郁,心事重重,一旦醉酒,卻像開心的孩子大笑,敞開了笑,肆無忌憚地笑,全世界的榮耀與勝利都簇擁著他,他在神殿之上,滿身光芒,有大月白梅的精魂與香氣。是故,我熱愛梨花,熱愛“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里面有朝氣有果香,有父親的春天和夢想。梨花味淡也招毛蟲,擾擾攘攘團團,父親要用長棍子團一火球頂上去,燒焦了,畢畢剝剝掉個滿地。過年糊窗時撕掉窗欞紙,立刻有層層疊疊的灰枝沖在眼前,十個小方塊拼成一幅冬日鎖寒圖,千里江山也隱約其中了。

    院里果樹的好,是與人有煙火之親。唐山大地震時父親在梨樹下搭棚子,白天我們躺進去納涼,嗅著青蘋果味,念父親的繁體《千家詩》?!袄淦G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p>

    這是盛唐丘為的《左掖梨花》,我直恨開花時怎么不搭棚。晚上樹間篩下月亮星星,如在野外,而屋里透出燈光來,迷茫如雪花梨花魂魄難辨,才生魅惑。半夜暴雨,父親急急沖出來把我背回屋去。我一直以為父親沒抱過我,這一段是啥?小沒良心的。

    暑假回家院子空了一半,靠西廈那棵梨樹不見了。西墻蓋有茅屋,支一口大鍋,高三的春天周末,我燒火煮飯,風煙穿枝入隙,添一灶柴就拄著燒火棍看一眼書,花枝刮頭打耳朵,花瓣落發上、書上,掀開鍋蓋就同米菜一起煮了。透過花枝見后梁頭上,鄰家小二哥也倚在榆樹杈上背書,像只大鳥。這個情景他亦記得牢。茅屋炊煙,梨花樹下,拄棍捧書的紅衣姑娘,時光瑟瑟。大概煙熏火燎耐受不住,這樹枯死了。再一個假期回家,墻東大梨樹也不見了,整成小菜園了。

    我以為兩株梨樹如一對天鵝同行同止,心有靈犀,不忍獨活,卻是母親聽說“院內不栽梨”,砍了。父親從不信邪,從城里下放鄉村做赤腳醫生,年年考第一想沖出去而受到種種阻遏,終不改秉性,尚有一腔豪氣。過去他是王,脾氣有點壞,后來他是一棵漸漸朽去的病樹,聽任母親刀子嘴殺伐決斷。

    昔年徐渭過柳橋,見一園,“舊有梨樹六株,花甚盛”。月夜觀花移影,動情動性,他想著買下來,匾額就題“香雪園”,待再去時梨樹悉數斫盡,悵作《六樹梨花》以懷:“六樹梨花打百球,昔年曾記柳橋頭。嬌來靨靨西施粉,冷伴年年燕子樓?!睕]樹,窗外大月再無枝影橫窗,一枝跳不上另一枝,月亮就遠至南山了,風聲也沒助威的,寥寥不成夢了。

    父親卻是有心,早在玉米地里植了一株。說來奇怪,梨樹長了十年也修剪打杈澆灌,就是不開花,哥說就是一直不開花不結果也養著。若花是樹的魂,這些年魂哪兒野去了?父親去世二十年后,梨樹破天荒開花了,不是幾枝幾朵,是打了百球千球這等瘋狂,驚了眾人。定是父親說話了,他在花間微醉著笑,這一樹梨花就是了。清少納言卻說梨花的白了無趣味,“梨花是很掃興的東西……人家看見有些沒有一點嫵媚的顏面,便拿這花相比”。心知“梨花一枝春帶雨”形容大唐貴妃之美,不是隨便說的,就努力愛這花。我們也都心懷對父親早逝的疼痛努力疼這棵梨樹,聚在開花的樹下留影,說它終于長心了。但它未結幾個果,也并不好吃。一回生二回熟嘛,明年再來。

    深秋微雨,樹下疊滿梨葉,艷如十三彩織錦,甚喜,夾書里幾葉做書簽?;爻擒嚿峡磿?,捉了葉子聞,一夜間五彩褪盡,漆黑了并不發霉,紋路細膩。到家找書才想起撂車座上了,是《蘭波詩集》。

    第二年那梨樹并未返青,沒打招呼沒任何跡象,春風也喊不回,小雨也淋不醒,枯死了。隔年母親重病辭世,那花或是父親有所托,他在暗示一場離別,一開愁煞人,一開即永恒。

    “我的生命不過是溫柔的瘋狂”,蘭波一身反骨,不停地否認現實與長久。這棵叛逆的梨樹也是。它一直不想開花就是否認花的意義,否認春天,二十年攢一季花開證明它可以,開過了就謝幕,這樹天才通透,決不取悅于人,不行拿命來抵。也像早逝的父親,風雪里不得不低頭,心上永是傲慢,寧折決不委頓。

    哪兒的樹又沒逃過母親法眼?西窗下闖著幾段老樹干,斷茬處旋著多維稠密的白蟻之穴,前出沿后出廈的,像顯微鏡下郁郁磊磊的細胞壁。我手機拍了細部欲顯擺,樹心爬滿了蟲洞,殘酷卻有窒息的美。

    母親說,老墳地的柳樹,枯死一年多,樹邊有地,怕風大吹倒砸著人才伐了。

    墓樹的遺??!我先刪除了照片,怕有什么偷偷凝視。百年荒墳,每個孔洞都浸透了山鬼魂魄,窩藏過朔風冷雪狼嚎狐叫,穴花雕得愈精致愈顯陰森猙獰,有嗜血的痛。母親特膽小,墓樹也敢往家搬,不怕招靈異?

    母親對柴木更執著了:“這一冬可得點子柴火,沒有,燒大腿呀?!奔矣杏嗖裥闹胁换?,孩子們有時靠不住的,舊時怕無米之炊,現在怕無炊之米。她嘲笑老李家的,現做飯現上山弄濕蒿子稈,四處釀煙;絮叨南溝孫老蔫一生勞苦,腰背彎成九十度沒直起來過,最后動不了。三九天鄰居發現他家一直沒冒煙,扛了兩捆棒秸過去,他人已僵了,褥子底下還壓著千百多塊毛票。這事兒對獨居老人的刺激可不小。

    好,英雄不問出處。墓樹墩在屋檐下橫著,去了粗皮,曬得瓷白細膩,樣貌慈祥。我們漸漸接受,種菜種熱了把外衣扔上面,洗了床單攤開晾,或曬一淺子豆腐干。夜晚解小手,就在木墩前小菜園,哪怕有一個閃念那是墓樹也會驚慌,但星空月下竟從未深想過。是老木頭體恤。

    給祖輩上墳時先路過那棵老柳,庇護先輩一支,其后代親屬一直未現身,幾座墳扁若草墩,野百合叢生。樹早枯了半扇,像中風后的肢體一側耷拉著,仍趔趄在春風里。蟻群就是樹的癌,脊柱、肋骨一寸寸旋下去,直到將根也吞沒了。根是命脈也是鎖鏈。樹掏光了,殺手四散而去。

    父親墳前生出一棵桑樹,枝葉油綠,有說地盛人盛,有說陰盛則陽弱,也就年年清明割一茬。人左右為難,就為難著樹,終是心有所托。而枯樹下那一支先輩經年不見煙火,蟻群以為無主便瘋狂入侵了,煙火是一種警示,哪怕燃一根香炷。

    母親去世三周年,說魂靈真正西行要別過故園一切,那段老木頭混沌中突然澄清了。像房子一樣沒有人氣撐著,就會荒蕪,老樹墩也旋渦四裂,我心一驚。墓樹墩早該燒得毛都不剩才好,或壓根兒不該弄回家。

    不論如何,那年冬母親得了雞鳴瀉,凌晨三五點睡得正香,不得不跑出去。在小菜園刨了土坑,頂著滿天星辰急急蹲下來,正對老木頭深陷的眼睛,母親打個冷戰。同仁堂人參歸脾丸、六味地黃丸一盒盒頂著吃,說脾胃舒適些,雞鳴瀉還是不知不覺變了腫瘤,擴散至脊柱和肺。

    母親整八十歲,牙齒沒掉一個,磕榛子嚼硬菜都輕松,可上天不讓她吃飯了。她早走了幾年,是否與砍伐老樹有關?她的痛楚從脊柱向兩肋橫沖直撞,有如瘋蟻的鉗狀牙四處鉆探,一嘴嘴撕咬吞噬。聽到她喊疼,我好像看到一棵瘋狂搖曳的樹,不斷被刀削斧鑿,被刀刀蝕空了。

    母親忽略暗處的眼睛,我們忽略了雞鳴瀉,它們悄悄試探,像一場雨后柔軟的葎草芽,飲風怒長,幾天不踢已然劫道嗜血了,腥味闌珊,肉體趨向荒蕪。

    被白蟻旋空的墓樹,是一個可怕的映像。它佝僂的姿勢更像一個破缽,等著火光之刃舔舐寂滅,但時間打住了。它漚著,鄰家的梨花隔墻吹下來,擬步甲蟲駐進去,一把榆錢兒自個滾進去,已然麻麻紗紗長出了莖葉。腐朽也是修行,能給小動物一個繁衍之地,圓滿了。

    只有砍刺槐時無比祥和。臘月二十九,女人備飯,男人上梁,母親快活指揮。

    后梁是刺槐林地,在轟轟烈烈植樹造林那些年村里種的,家家順著房院分得一條自留山。夏天輕易不敢進去,有蛇藏匿,野雞脖子或黑烏梢,說無毒咬一口也危險。還怕掉進防空洞,父輩“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年代留下的,十分隱蔽。冬日男孩子玩藏貓貓鉆樹林,冷了跳進防空洞,點火取暖互講鬼故事。青煙悄悄飄,也不得了。晚上全村開批斗會,幾個男孩被麻繩勒著聚在油燈下,臉像紅蘿卜。孩子是需要捋直打杈的,柴火不容根深蒂固?;绷忠恢泵?,多年來卻也沒有一棵長成大樹,因過度擴生會與坡頂良田爭肥,兩年一修整,六年一全砍,再長樹就“糠”了?;睒渲倍鴪皂g,撅斷也不是齊茬,參差的利刺醒目地表達著驚駭與怒氣。蓋房修廈,瓜架豆棚,燒火做飯都有了,深山老林就養下了。

    后梁立陡,號“八間樓”,半大男生拽住橫生豎長的衛矛、榆毛子,三蹬兩踹攀上梁頭,揮著一棵荊梢放浪長嘯,底下一堆小崇拜歡呼,大人擔心的叫罵聲也尖利傳上去。他們立刻鉆進防空洞遁跡了。他們摸行于隧道,從東溝裂坎處洞口鉆出來,跑前街大糞堆上哇呀呀占山為王了。那些男孩就是村莊野生的小樹林,“吵兒八嗓”地長成七俠五義闖蕩江湖去,躁動的村莊沉寂了。

    我順著東溝拐上梁去,兩個月牙洞口一個立起壯闊的榆樹,另一個被結滿角籽的老槐樹遮沒。一次二姐做錯事挨了兩笤帚,跑出去了,直到掌燈了也沒回,大家滿村滿山找全無動靜,父親又掐著手電筒出去,帶著心有怨隙的二姐回來了,她就藏在防空洞深處。母親說她愚傻,“洞要塌了呢,來野獸呢,不怕有鬼怪”?二姐晚上一人走過墳邊小道也渾然無覺,愚者沉默少言,像不諳世事的植物,手里攥著一把星辰的。經此父母再不修理她,家人也不惹,愚魯成了她出嫁前的護身符?!拔┰负河耷音?,無災無難到公卿?!币豢糜摁數臉湟蚕袢说拿\,就是我家房后崖邊那兩棵榆樹,非站在坎子沿,歪歪愣愣與怒云拉扯、大鳥招呼,你直呼它傻、危險,但就它倆躲過一輪輪被砍伐的命運笑傲崖畔,房頂就長出了兩個搖曳的犄角!

    陽坡草根要冒芽了,兩只灰喜鵲穩當當停在大驢的肥臀上對視,驢擺過玲瓏大眼盯住我叫一聲,一堆驢糞蛋兒熱騰騰散入干枯的羊糞蛋兒里,宣告主權。羊群正從東坡碾壓過來,噪聲如瀑,沒有一棵草與石子不被臨幸。一瓣地瓜瓤兒卻能靜窩草叢,存一點雨水雪水可令一只鳥或昆蟲解渴。無處不養生物,無處不在探索。數棵山杏樹嶙峋瘦骨不見粗壯,但春風一吹花朵也當得起怒放二字,是村莊倔強生存的標志。遺憾的是,老杏樹后來都旱死了,那一坡的杏花疏影禿了,枝枝杈杈掛著的舊時光自此斷片兒。但也不必過分嘆息,很快這一片就由槐樹接管。有裂開的刺槐豆莢,排出六枚黑種粒,滾地生根,又是數株小刺槐。沙石坡貧瘠,但種子總是要試試的,一棵站住腳蘗根分生,鋪出一座叢林容易。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被睒浯植贿^胳膊,兩個弟弟端坐槐樹兩側拉大鋸,哧吭哧吭你送我拽;哥與姐夫各自對著一棵槐樹揮斧砍斫;侄子外甥拖拉樹枝,順著坎沿投到房后空地了。我沉迷這勞動場面,愛那出著汗水的欣欣向榮?!胺ツ居谮?,釃酒有衍?;e豆有踐,兄弟無遠?!薄缎⊙拧しツ尽氛婧瓦@景。當斧頭一下下錛進樹干,鋸一寸寸挺進木質深處,藏起的槐香汩汩袒露了,深吸一口,一年的苦澀愉悅也隨著斧頭的舞蹈散發空中。

    “他要把苦水灌到樹干中去?!被輳厝R爾的《伐木工人》寫道,“孩子簡直把半個林子都撿回來了?!绷钊顺泽@的敘述,憂郁之味散到紙外。而母親審視著槐樹綠白的新茬口,比多收了三五斗還滿足?!按袒毙枰沉??!笔撬泻⒆踊丶疫^年最好的借口,參與了這場砍柴勞動,一年沒回家的羞愧感也蕩跑了。通紅的灶膛燉肉,通紅的火盆大茶壺燙酒,男人地上劃拳行令,孩子們炕上玩“老虎杠子雞”,是伐木快樂的延續。

    “媽讓都砍了,那坎邊這兩棵榆樹呢?”哥幾個臨崖而立,像一排樹指點村莊,哥問。我們齊聲說“留著”,有樹可依,大樹底下好乘涼,霸著土下雨不致酥塌。有年暑假連降暴雨,侄女給奶奶作伴,半夜傳來劇烈崩塌之聲,以為房子塌了,結果是后梁土坎塌方,撞擊了后墻。蓋房不能離土坎太近,也不能太高。父親有氣管炎,去一趟房后瞭一眼高坎,愈覺憋悶:“這梁頭,壓得人抬不起頭?!蔽覍W了《愚公移山》躍躍欲試,有一天刻意比父母早起,拿上小鎬頭爬上墻頭哐哐刨,父親趕來厲斥,母親嚷著“小祖宗”,刨塌了怎辦?下有雞窩。后來挑土墊圈,拆炕搭炕一直用土,土坎慢慢后移,又年年種向日葵,坎上生了衛矛、黃榆,盤根錯節霸住了土。

    崖畔那倆二愣子樹就留下了。春天榆錢滿枝,朵朵肥嫩如微型綠牡丹,一把一把捋,一會兒就一筐,煮粥烙餅蛋炒飯加一些,有剔透的肉香。但此時槐樹還一身枯骨垂著褐色莢果,待五六月杏子泛黃、棗樹冒芽時才開枝散葉,頗沉得住氣。風微塵軟,槐花雪尚飄,落成童話城堡,要躺在槐花坡上,花簌簌落于身上臉上,落到嘴邊就一口嚼下?;毕阆律阶分俗?,一對對長尾巴簾兒也沖下來,往南山飛去,是一條看不見的香線。

    才黃昏,夜貓子(紅角鸮)就在樹上叫起來,像撒嬌像哀怨。小侄想聽奶奶講故事,奶奶有條件:“你要拿彈弓把王剛哥攆走,我就講?!蹦赣H撿了一堆小石子,小侄拉開彈弓嗖嗖打出去,夜貓子飛走了。奶奶坐炕頭欣欣然講起武俠小說,村里傳爛的《玉嬌龍》《七劍下天山》《連城訣》,沒頭沒尾,邊角層層卷著,她捋平展壓在扁匣底下,晚上抽一本翻到哪頁就講起來。夜貓子晚上總是叫,小侄就再打跑了,奶奶再講故事,連文言本的《聊齋志異》也挑來發揮,貓頭鷹深情表白的日子就過去了。

    房后有槐,財源滾來,沒有人家刨了槐樹改種果樹,清清爽爽,墨綠跌宕。忽一年山驢駒子少下山了,清明亂成一鍋粥的鳥鳴也稀薄些。原是梁頂大田不再鋤草,一春天三遍藥,蟲鳥遇到危機了。一村后山果園生了大蟲子,從沒見過,換了幾種農藥仍猖獗,它們吃干凈綠葉就闖蕩村莊,村民不敢開窗入睡,后來飛機噴灑劇毒農藥才清了。蟲兒們會不會加強內涵卷土重來?過度挖掘果實必打壓樹的內在野性,果樹像廠里的動物畸形喂養,失去警覺,果色也讓人不安,如白臉上敷的一層粉。

    不是結滿果實就讓人敬畏,一棵精神頹廢的樹只會讓人產生憐憫,那憐憫亦是對人的。不貪不壞,山水足以養人,村莊都守好自己的山水,就是好河山。

    父母都離世后,村莊生生給斷了奶,從前仿佛成了前世,萬物不再是乳汁,是不斷咳出的血。而我就是絲蘿了,于故鄉唯托喬木,甚或變成炊煙的柴木也一一站起,照見我們當年郁郁蔥蔥的樣子。

    那些年燒了多少柴??!大家庭大鍋灶飯,一天三四捆,都是上好的榛柴,一米多高,粗細合適,好上手,經燒火硬。過年淘米壓面一鍋鍋蒸大餑餑年糕,一灶一灶鍋都燒紅了,炕“滋嘍滋嘍”燙,門板柜蓋都摘下來鋪炕隔熱。那熱氣騰騰的冬月,母親眼里放光。

    榛柴主要來自大東坡,這名豪氣。蘇軾沒來過燕山,但名聲如雷貫耳,蘇轍使遼時驕傲寫道:“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边^幽州到遼上都,上都在我豐寧壩上大灘草原,文人墨客四處采風見我村東山坡大高闊,巨毯一般撐住北面天空,牛羊馬群各自圈片不過幾朵云,“大東坡”就叫響了。秋后家家勞力集體上山,一鋪鋪撂倒榛柴,曬干,榆樹毛子做要兒捆上,扦桿子左右搭著插上七八捆,大東坡到村莊路上,男人們背上一大背柴緩緩走著,簡直把一座山的寶藏都背回家了。

    村里人敬畏榛樹、依賴榛樹,吃榛柴飯香,身體結實,子孫繁盛。母親提到一婦,“特能生,后來家里有一屋子五大三粗的棒小伙子。她上山摘榛子筐大口袋深,雙手拽過枝條連捋帶拽,摟著碗里盯著鍋沿。咱回家時,她家榛子已攤房頂曬上了。老也爽利,死前一天還嘎嘎嗑榛子吃?!?/p>

    虎虎生風的榛樹。多年沒人割榛柴,都老成榛樹林了。我們去登大東坡,叢林蒿草都極為茂密,榆、松間雜烏桕、鼠李、楓樹、椴樹、山核桃、桲欏樹,罕見的栓翅衛茅,樹枝扁扁四棱像蟹爪蓮一段段長,還有粉枝柳、白樺樹、白蠟樹。這么多野生寶貝讓人驚喜。轉彎一大面坡榛樹林更為興奮,從前再多不過一墩墩一片片,現在浩浩蕩蕩從山頂支到山底,密密匝匝粗壯且高。

    給我一把鐮刀、一個扦桿子,我要把這一山的秋聲秋色背回家。

    野性最善于抓機會。母親砍過的灌木早長出來了,文冠果的黑種粒落下又是一叢油綠新枝,明開夜合也枝枝挑出嫣紅,門前榆樹們水桶粗了,樹干貼著“出門見喜”,綠冉冉看不出去。母親有心栽下,也是自然的恩典。

    村莊會不會變成無煙村?不清楚,但生活無法回避“柴”。蒿子到秋天壯實了,說柴;山樹五彩斑斕,看晚了,成柴;豆角老了凈皮少肉,說柴;蒜薹纖維化了,說柴;肉片硬撅撅說柴;人長得干巴巴說柴;俗語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背詩離不開“柴門聞犬吠”。

    柴拔不出煙火人生,在水泥森林喘息的社會更離不開陰陰喬木!

    弟指著尖山頂說:“那兩行松林也是咱家自留山,爸和我去栽的,松樹有碗口粗了?!睄{谷劈開的兩座山,北大東坡、南尖山,青松匍匐,拋線優美,一人一牛正緩緩下山,融入夜。

    托大家庭的福,青山嫵媚,樹木良善。良善有宏大的氣場,那咳著的血仍是乳香。

    【作者簡介:綠窗,女,河北承德人,醫學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多次入選河北散文排行榜。出版散文集《綠窗人靜》《擊壤書》《被群鳥誘惑的春天》等。曾獲首屆豐子愷散文獎,被評為“首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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