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3年第2期|阿尼蘇:尋找黃驃馬(節選)
一
當夢境變得極為真實,現實反而顯得虛無。今年夏季,我就有這樣的感受。我常常從夢中醒來,窗外是無盡的黑夜,西日嘎山地草原的輪廓在星輝下若隱若現。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無力。這時,我會刻意地走到院子里踱步,偶爾無意識地喊出妻子和兒子的名字,而回應我的只有小黑狗。它原來是我兒子烏日根的伙伴,現在整日無精打采地趴在門口,看到陌生人也不再叫喚。馬棚里空空的,牛棚里十幾頭牛在等待著黎明。我不停地在院子里轉圈,直到冷汗滲出皮肉,體內沒有了力氣才回過神來,原來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
我的夢起初沒有畫面,只有水聲和馬鳴聲。水聲不是溪流清脆的聲音,也不是大海波濤翻滾的聲音,而是沒有風浪的河水發出的沒有聲音的聲音。我能真實地聽到這個聲音。馬鳴聲比較明顯,聲音里帶著悲切。后來,我的夢里出現了畫面,從模糊到逐漸清晰。一片無垠的原野、一條蜿蜒的河和一匹金色的黃驃馬,像一幅流動著的油畫一樣出現在我眼前。我走在夢境里,腳下是松軟的草地,前方是河流和黃驃馬??晌以趺醋咭沧卟贿^去,它們總是與我保持著距離。突然,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我便從夢中醒來??煲粋€月了,我始終走不出這個夢。
一天夜里,我走進了老牧人家的院子。他住在畢勒古泰山腳,他的兒子半身不遂,常年躺在里屋。我經??吹剿律硪蝗苏驹谏巾數纳碛?。他坐在臺階上抽旱煙,幾十只羊在黑暗中發出咩咩聲。我說,老人家,我又夢到河流和黃驃馬了,這次有畫面,與您那天描述的場景一模一樣。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接著說,烏日根四歲那年,我受傷了,還是您教他學的騎馬,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他依舊沒有說話。我繼續說,烏日根養出了西日嘎草原上最好的一匹黃驃馬,現在人沒了,馬也不知所蹤,而我的妻子因為悲傷過度提前去了德巴占。我的眼睛干澀,淚水向內流淌,與血液融在一起。我起身要離開時,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那天陽光太刺眼了,什么都看不清啊。
那天異常悶熱,沒有云,沒有風,眼前的景物泛著一層白光。烏日根去西日嘎河邊給黃驃馬洗澡,卻再也沒回來。三天后,他溺水的身體被南邊村子的牧人發現,并報了警。我就這樣失去了兒子。盡管我無法接受,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擺在眼前。半個月后的一天,本就心臟不好的妻子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整日沉浸在絕望中,失去了活著的意義。有一天,我爬上畢勒古泰山頂,往南望去,隱約看到了烏日根的身影。他牽著黃驃馬,沿著蜿蜒的河邊走去……當我想大聲呼喚他時,他突然消失了。
我在山腳碰到了正要上山的老牧人。我說,剛才我看到烏日根了,他還活著。老牧人的臉上露出憂傷的神色。他抱著我哭起來。他說,將來我們都會去德巴占報到。說完,他放開我,慢慢向山上爬去。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夢到水聲和馬鳴聲。我的夢越來越真實了,真實到現實生活反倒像夢一樣。我每晚渴望快點入睡,好快點去見烏日根??擅看蔚娜胨际瞧D難的過程。即使牧牛一天,我也感覺不到累。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睡。因為妻子似乎就躺在身邊,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嘆息聲也常?;厥幵谖葑永?。我更像是在等待與家人團聚。
日子被無限拉長,白天和黑夜沒有了界限。我每天重復著前一天的生活。妻子和兒子離去后,我把剩下的兩匹馬送給了外村的親戚。這兩匹馬和那匹黃驃馬是兒子的最愛。每次看到,我悲從中來。后來,我把十幾頭牛也賣了。我成日沿著河邊走,走到筋疲力盡,回家胡亂吃點飯,然后倒在炕上,期待一場夢。
二
夏末一天,清晨,天氣微涼。我碰到了老牧人。他拉著牛車往東走,牛車上躺著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比烏日根大十幾歲,十年前從馬背上摔下來,就再也沒有站起來。他本就老來得子,這一下全家垮掉了。他的妻子前年因病走了。此刻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但我能說什么呢?說什么都無濟于事。倒是他主動跟我說,兒子最近又嚴重了,去旗醫院看看。我猶豫著說,那羊群誰看管?他說,已經賣了。我站在路邊無奈地點頭。牛車慢慢爬上坡頂,隨即消失。
老牧人走后,我再次爬上了畢勒古泰山頂。烏日根出事那天,一個年輕牧人看到老牧人站在山頂的身影。從山頂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天際,包括烏日根消失的那個河灣。烏日根經常在河灣刷洗黃驃馬漂亮的脊背。我問老牧人,看到我兒子了嗎?他說,眼前一片白,什么也看不清。過幾天我再問,您仔細回想一下,那天,在河灣有沒有看到人影呢?他沉默了一陣后,搖了搖頭。
我和妻子都不敢相信一個小伙子會被淺淺的河水淹死??扇说拇_是淹死的。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我想到早些年,村里一個小男孩,一個人跑到房后玩耍,頭扎進醬缸就沒再抬起來。小男孩掙扎時,他的阿爸和額吉就在前院干活。生命無常。烏日根肯定是被什么東西絆住了。當時他多么絕望??!我只能用烈酒來麻痹自己的神經,西日嘎草原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秋天也在搖晃中來臨,草原更加荒涼了。我去買酒時,從幾十米開外,看到商店門口幾個年輕人正圍著一輛白色轎車。希日呼坐在駕駛位,夾香煙的手從車窗伸出來,煞有介事地跟大家聊著。有人問,你這車落地多少錢?他吐出一團煙,沒有說話,把夾香煙的兩根手指舉起來。那人驚呼一聲。希日呼看到我,喊了一聲叔,然后扔掉煙嘴,關上車窗,急匆匆地開走了。留下來的幾個年輕人繼續談論希日呼。有人說,這小子這幾年真行,倒騰來倒騰去,看起來不務正業,結果卻比我們都強。我買完酒,站在商店門口喝了幾口。只有烈酒流入體內,我才能感覺到我還活著。幾個年輕人還在談論。我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沖動,對他們說,你們這都怎么了?讓老人去干活,你們在這里曬太陽。幾個年輕人沒有回應我,勾肩搭背地走遠了。
我在村子里找不到存在感。村子正在發生著變化,人們都在這個變化里生活。但于我而言,這個變化無關緊要,我什么都沒有了,也就不需要變化了。誰在乎我這樣的人呢?這是我第一次自以為是地批評年輕人。往年,也就是妻子和兒子都在的時候,我對年輕人總是發自肺腑地去贊美,能干、有活力。烏日根就是他們中的一員,現在烏日根沒了,他們為什么沒有絲毫的悲傷呢?一個活生生的伙伴沒了,他不是牲畜,他是人,他們怎么就做到這樣坦然?一只鳥死去,另一只鳥也會哀鳴幾聲。老人常說,只有自己經歷了才懂。我現在真是深有感觸。
我沿著河邊繼續走,秋季的水位已經下去不少,有的地方露出了河底的石塊。我的夢從黑夜串到白天,有時走著走著,恍恍惚惚地就進入了夢境。妻子在河灣哭泣,她向我指了指河水,然后縱身一躍。我也跟著跳了下去。冰涼的河水浸濕我的身體。這里的河水,只到齊腰深,即使在雨季,也就到胸口的位置,烏日根比我還要高出一頭,怎么就在這么淺的水里溺死了?我還是不甘心。這時,曾經告訴我看到老牧人的年輕牧人把我拉上了岸。我們坐在晌午的陽光下,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涼意讓我清醒。我說,老牧人沒有看到。他說,也許吧,那幾天真是半塊云彩也沒有,天氣熱得瘆人。他接著說,那匹黃驃馬再也沒回來嗎?我說,那是烏日根的另一半生命,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他說,哎,烏日根真是愛這匹馬啊,他把那匹馬照顧得太好了,簡直不可思議。去年還有人想高價買他的馬,他堅決不同意,說這匹馬是長生天賜予這片草原的神駿,說這匹馬就是他的命,說得非常真切,以至于我們誰也不敢插嘴。我說,烏日根就是這樣的性格。
等我身上的衣服干了,年輕牧人騎馬走了。我應該試著去尋找生活的意義,往下活著的意義,就是要延續妻子和兒子的生命。我要替兩個人活下去。而活下去總得有個目標。我決定去尋找那匹黃驃馬。
三
一夜過后,我背上行囊,沿著河邊向南走去。黃驃馬最熟悉這條河了,它不會離開這條河。陣陣秋風襲來,無邊無際的山地草原展現在我眼前。每當我走過一個村莊就會詢問有沒有看到過黃驃馬,我還會加上一句,身上散發著金燦燦的光??墒俏易吡苏粋€秋天,沒有人看到過黃驃馬,它就這樣消失了。而且我的夢也逐漸消失了?;氐郊?,我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和院子,不知該如何是好。妻子和兒子的衣物放在另一間屋里,我從來不敢進去。一閑下來,我再次回到了過去,每天喝酒度日。
初冬的一天,年輕牧人開著拖拉機,帶著村里的幾個小伙子來到了我家院門口。他們二話不說地把兩噸煤卸在院子里。我掏出錢,他們不要,我請他們進去喝茶,他們不喝。年輕牧人臨走時說,叔,據說今年冬天特別冷,您多燒點煤,別凍著。想起商店門口的經歷,我感到羞愧。村里人還在惦記著我,幾天后,村主任又帶頭給我送來了米面。我說,我不需要這些了,還是給老牧人吧。村主任說,老牧人已經帶孩子轉到市醫院看病了,今年冬天肯定不回來了。人們走后,我站在院子里,感到迷茫。已經離世的人不可能再回來,而活著的人的悲苦,他們會不會感應到呢?
我開始做一些事情來轉移注意力。我打開電視機,看看長調比賽,聽聽烏力格爾。西伯利亞的寒風在窗外肆虐,時間卻像西日嘎河一樣凍成了冰。我去買酒時,偶爾能看到希日呼的白色轎車呼嘯而過。村里已經有好幾個年輕人也跟著希日呼買車了,但他們的轎車不如希日呼的貴,他們掩飾不住對希日呼羨慕的眼神。村子的變化在這些年輕人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親戚給我送來了幾頭牛,他們希望我重新振作起來。當我牽著牛車想去鎮上時,有年輕人說,叔,現在鎮上不讓進牛車了。我說,為什么?他說,牛車走到哪里拉到哪里,會弄臟整潔的路面。
我把牛車和小黑狗安置在鎮郊的牧民家,然后進鎮隨便逛??煲^年了,盡管親戚叫我過去一起過年,可我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我怕把壞情緒帶給他們。我還是自己過年吧。我也不知道買些什么好,以往都是一家人來鎮上買年貨。妻子負責挑選新衣服、食物,兒子負責選春聯、煙花。我跟在他們后面。即使再冷的風吹過,我心里也覺得暖暖的。如今,我在熱鬧的街上走走停停,終是沒有買什么,兩手空空地回了家。
冬季的西日嘎村比秋季更加荒涼。我偶爾爬上畢勒古泰山頂,望著遠處冰凍的河灣想象烏日根牽馬的畫面。我的幻覺已經沒有了,或者,我可能已經完全陷入了幻覺里。我活在夢里,夢吞噬了現實。只是在我的夢里不再出現妻子、兒子和黃驃馬。他們是不是對我失望了?一種比西伯利亞的風更寒冷的風吹在心上。天上沒有云,陽光刺眼。這時,我看到有個人牽著一匹馬在河邊走動。我以為自己再次走進了夢里,可這不是夢,我能清晰地看到周圍的景象。那人慢慢走到河灣邊,向我揮手。我順風下了山,不久便走到了那人跟前。他是年輕的牧人,他笑著說,叔,你看到我了?我說,你也看到我了?他說,是啊,就像……他沒再往下說。
年輕牧人走后,我也慢慢走回了家。我又開始做夢了。炎炎夏日,烏日根騎著黃驃馬在我眼前晃動,河水泛著白光,人和馬像是鍍了一層金似的,發著光暈。這回看清楚了,他的確就是烏日根。我從夢中醒來,感到一陣涼意,起身給鐵爐加了煤塊。不一會兒,屋里又暖和起來。當我再次進入夢境后,看到妻子無助地走在河邊。一切都破碎了。我怎么可能會好起來呢?往下只能自欺欺人地活著??善拮釉谖叶呎f,死不瞑目。之后,妻子和兒子沒再出現。風像是要掀掉房蓋似的,肆虐著,呼嘯著,不知吹向何處。
四
轉眼到了春天,我的生活沒什么變化。為了繼續生活下去,我買了十幾只羊。我不能辜負對我好的這些人。我收拾好院子和屋子,準備開始新的生活。我是咬牙做這些的。一天夜里,我正在看烏力格爾時,電視機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隨即畫面消失。我換到省外的一個頻道,一個記者正在采訪一家馬場的經理。他們身后的鐵柱上拴著三匹馬,兩匹灰色的馬和一匹黃馬。那匹黃馬的動作跟我兒子的黃驃馬一模一樣。我趕緊下炕,站在電視機前仔細地觀察。是的,就是我兒子的黃驃馬,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黃驃馬突然瞅向鏡頭,我們四目相對。我再次確定,它就是丟失的黃驃馬。
我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我走進派出所說明了情況。派出所有兩個警察,一個出去執勤,剩下的那個正是曾給我做過筆錄的小伙子。他給我端來了一杯熱茶,還詳細詢問了我的身體狀況。我說,孩子啊,你一定要相信叔叔的眼神,絕對錯不了,那匹馬肯定就是烏日根的黃驃馬。他拿出一根香煙遞給我,我拒絕了,他想自己點煙,猶豫一下放在桌面上。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作響。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叔,你還記得是哪個頻道、什么節目嗎?我全然不記得了。他打開電視機,用遙控器轉換頻道,讓我仔細看左上角的圖標。我終于指出了一個藍色圖標。他反復問,我反復確認。他說,叔,根據您的描述,應該是新聞類節目,我不換臺,緊盯著這個頻道,等待重播。您先回去休息,我這邊有什么消息會去找您。
我沒有回家,坐在電視機前,一刻也不敢動。時間過得很慢,出去執勤的警察也已經回來了。兩個警察一起陪我看電視。窗外的春風卷起了黃沙。中午,電視上終于重播了昨晚的節目。年輕警察趕緊開始做筆記,另一個用手機拍電視屏幕。當那匹馬再次出現時,我驚呼起來,你們快看,就是這匹馬,絕對錯不了,這就是丟失的黃驃馬,是我兒子烏日根的黃驃馬??!新聞很快就播完了。年輕警察跟我說,叔,這回我們了解情況了,您回去吧,我們肯定會聯系電視臺,進一步核實情況。我還想說點什么,可是屋里進來兩個牧民,一個說丟了幾頭牛,另一個說,家里老人病了,想借警車去旗醫院……
我走出了派出所。人們都在忙著各種重要的事情,我卻為了一匹快丟失一年的馬在為難警察。想到這,我悄悄走回了家。一切都會過去,我也會變老、死去……往下的生活該怎樣就怎樣吧,不管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時間依舊不會停留,更不會倒流。西日嘎草原上的一切生靈都要遵循這個規則。誰都不能逃出去,在時間以外生活。也許我真的看花眼了,那匹馬不是烏日根的馬,畢竟這一年來,我幾乎每天活得恍恍惚惚的,連去派出所這件事,都覺得不真實。而萬一那匹馬就是我在找的馬呢?有可能它沿著河流走累了,或者受傷了,被人救治,收養了。電視里的黃驃馬生活的環境非常好,我又何苦把它接過來呢。接過來后,我每天看到黃驃馬,會陷入更大的悲痛中。與其如此,不如放下執念。
黃昏時分,我再次走進派出所。沒等我開口,年輕的警察就說,叔,已經通過電視臺聯系上馬場經理了,經理說那匹馬的確是從一個生意人手里買的,但是那個生意人暫時聯系不上,而且這個生意人也是從另一個生意人手里買的馬,手續都很齊全,并不是撿到或被收養的馬,您再等等。我說,孩子,我來不是為了詢問黃驃馬的下落,這不重要了,我也不在乎了。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已經……放下了,你們也別再為我的事操心了。他望望天空,再望望畢勒古泰山,然后說,叔,我知道了,您多保重。一瞬間,我在年輕警察的臉上看到了烏日根的表情。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說點什么,卻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似乎所有的語言都是空洞的。春天的黃沙令我煩躁,令我空虛。
…………
(全文詳見本刊2023年第2期)
【阿尼蘇,本名趙文,蒙古族。蒙漢雙語創作、翻譯。作品見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草原》《作品》《莽原》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出版散文集《尋根草》,短篇小說集《西日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