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3年第1期|肖克凡:你原來沒有外號(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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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搬進金冠花園新居是北京奧運會那年,那時我還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那時這座濱海城市房價尚未撐竿跳,掏腰包置業金冠花園的主兒,多為不窮不富的人士,春暖花開吃得起香椿和雷筍,炎炎夏日不怕費電用得起空調,金秋佳節走得起旅游團最遠新馬泰,隆冬季節交得起采暖費不會凍得哆嗦,基本達到衣食無虞的境界,倘若必須套用含金量描述,無限接近18K吧。
當然也有找三叔六舅七姑八姨籌款湊齊首付的“剛需”?!皠傂琛痹~匯應運而生,如果望文生義可以解讀為“剛好需要”的縮寫,聽著讓人感覺貼切,貼切得好比買了雙特別合腳的鞋,而且還是斷碼的。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詞語,“同志”稱謂使用頻率降低,而且另有引申義了。首次跟金冠物業打交道,物業會計小李就沒叫我“同志”,她叫我“業主”,賜予我新的詞語身份。
小李的普通話講得標準。物業經理老戴則不同,他稱呼“業主”像叫“野豬”。這種口音嚴重混淆自然界物種,雖然不會干擾農貿市場野生豬肉價格。好在小區業主們都是學會使用工具的直立動物,虧待了老戴的地方口音。
我有些糾結“業主”這個詞語,這跟童年生活形成的陰影有關。童年陰影好比籠罩心靈天空的烏云,你不知何時就會降雨,而且雨點是淚滴冒充的,舔著發咸。
那是小學三年級暑假返校日,學校要求同學們填表兒,我回家詢問父親怎樣填寫,他打量著“家庭情況調查表”畫出重點說了聲“小業主”,我就填寫了。
轉天上學路上遇到同桌秦立林,我問他表格第四欄填的什么,他說“城貧”就是“城市貧民”的簡稱。我便覺得城市貧民跟農村貧農差不多,全家冬天窮得沒有棉被蓋,外出干活兒也沒有棉手巴掌。
我跟隨秦立林走進教室把“家庭情況調查表”遞交班主任蔡老師,她快速瀏覽然后嗯了嗯。打響上課鈴聲全班調整座位。秦立林被調走跟我分開坐了,他嘟嘟噥噥不愿意。我倆同桌,他那雙小眼睛特別聚光,無須伸長脖子就能看清我寫出的標點符號,這眼神兒接近望遠鏡水平。以后不再同桌他就抄不得我作業了,可是外號仍然叫“千里眼”。
全班同學座位小幅度調整后,音樂老師說我公鴨嗓讓我退出年級合唱團,然后班里改選語文課代表,我只剩下條紅領巾,成了普通少先隊員,暗暗簡稱自己“普少”,絕不是姓普的少爺。
我班同學馮大強也有變化,原本肩頭佩戴大隊委“三道杠”,被免去兩道成了小隊長,因此得到外號“下臺干部”。好在我并沒有得到外號,繼續使用戶口冊的學名。
放學回家吃過晚飯,爸爸從食品公司加班回來了。他知道我喜歡語文經常問這問那,幾次夸獎我熱愛學習。這次他表情鄭重地告訴我,從前你爺爺開過饅頭鋪,小業主相當于農村的中農成分,基本屬于團結對象,所以咱家情況不礙事,你要好好表現爭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
我當即起身表下決心,一定要做合格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我是這樣說的,當然也是這樣做的,時光就荏苒了。
好不容易長大成人結了婚,我從未改變自幼奠定的人生理想。人過中年傾盡積蓄買了金冠花園的房子,竟然成了新時代業主,只是比我爺爺的身份少個“小”字,這說明我的體積明顯膨大——從小業主饅頭鋪擴展為三室兩廳商品房,有幸完成新生代家庭基礎建設。
從小學生“家庭情況調查表”到商品房產權證,“業主”成為人生大辭典里的關鍵詞,這關鍵詞伴隨年歲增長,我跨過其貌不揚的中年門檻,愈發其貌不揚地走到今天。
2
我身為金冠花園的業主多年,早已適應這個稱謂。人生在世不可糾纏童年陰影,就好像成心等待打雷下雨似的。反觀我老婆好像沒有什么心理情結,一派晴朗天空陽光燦爛的模樣,成天處于鮮魚水菜狀態。她從城市污水處理站提前“病退”回家賦閑,起初好似野生動物關進籠子很不習慣,漸漸度過更年期,她的女業主生涯便歲月靜好了。
我老婆很快就跟小區里老女人團伙混得熟絡,日常生活就像豆漿被點成豆腐,顯得緊實起來。這群老女人不論陰晴雨雪,每天堅持聚集在小區物業辦公室門前,嘰嘰喳喳好似等待人工喂食的群鳥。她們暢想祖國未來,分析經濟形勢,討論清潔能源,提出食品安全合理化建議,為城市軌道交通建設獻言獻策……有說不盡的話,有辯不完的理,有時也傳播些閑言碎語,搬弄些是非矛盾,臧否些小區人物,不過既有內涵也有外延,基本符合形式邏輯的范疇。
這個老女人團伙的首領人稱“閻大爺”,其實是個半老徐娘。她的興趣愛好是給別人取外號。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伴惔鬆敗钡娜⊥馓栃袨橹饾u擴展為老女人團伙的共同興趣愛好,金冠花園不少人被她們私下命名,比如“唐胖子”,比如“倪大個兒”,比如“傅大款”,比如“甄少爺”,比如“白董事長”……不一而足。然而這些外號均使用反義詞命名:“唐胖子”其實極瘦接近非洲災民,“倪大個兒”身高不足一米五好似來自小人國,“傅大款”申請低保尚未獲批,“甄少爺”粗嗓頇聲是女漢子,“白董事長”是個皮膚黢黑的保潔員……
她們就這樣在“閻大爺”率領下,不斷創造出新穎別致的人物綽號,使得金冠花園充滿嘻哈調侃的風氣。我提示老婆不要隨意濫用漢語反義詞給人取外號,那樣容易打亂約定俗成的生活認知。我老婆風韻猶存不以為然,認為這種反義詞游戲不會造成顛倒黑白的后果,仍然將小區里新近命名的人物綽號轉述給我,于是我幾次聽到“房禿子”這個詞語。
起初我以為“房禿子”特指等待裝修的毛坯房,后來得知這是個女士外號,而且是唯一沒有使用反義詞的女士外號。也就是說“房禿子”是個姓房的脫發禿頭的女士。我老婆說“房禿子”名叫房玉華,家住在4號樓1棟602室,就是那種頂層帶閣樓的戶型。
這次你們怎么沒有使用反義詞給她取外號呢?我心儀那種頂層帶閣樓的戶型,便向老婆打聽原委。
我們“閻大爺”說這次不給房玉華使用反義詞取外號,就是要讓大家看看她滿頭烏黑假發茂密到什么程度,你是禿頭女人可以佩戴假發套,可是佩戴如此茂密的假發套,難道就能夠蒙混過關嗎?任何人都看得出你房玉華是個禿頭女人!
我老婆轉述“閻大爺”的話語,內容不乏義憤填膺的情緒。這讓我聽得目瞪口呆。房玉華佩戴那種植發茂密的假發套,即便密度夸張、發型失真,這也無須大驚小怪,她又不是佩戴假王冠冒充當代武則天。我勸誡我老婆鄰里間不要過度渲染敵對意識,盡量尊重別人的生活方式。
你既是老頑童又是大學問家,文武雙全人才,人道主義者,小區模范男業主……她句式雜糅地諷刺挖苦我,說罷扭身走進廚房補充她的進口雌性激素去了。我從我老婆的過激表現想到不曾謀面的“閻大爺”,這位半老徐娘是水泊梁山母夜叉型的江湖人物,還是雙槍老太婆式的正統形象,不得而知。
其實我也沒有見過外號“房禿子”的房玉華女士。金冠花園小區總共六十六幢住宅樓,即便同處藍天下今生也未必有緣得見,不論你有沒有外號。
我老婆喝過小瓶雌性激素興奮地說,我們“閻大爺”認為,房玉華熱衷佩戴那么夸張的假發套,完全出于過度補償心理,女人腦袋越禿越想佩戴茂密的假發套,盡力營造出滿頭烏發的形象,這跟人越貧窮越要裝扮富有是同樣道理。我們“閻大爺”還認為人世間只有尼姑安然接受禿頭的現實,沒有哪個凡塵女子愿意禿頭的……
你們的“閻大爺”叫什么名字?我愈發覺得此人具有民間哲人意味了。
我老婆脫口說出響亮的名字——閻美萍!“閻”是“閻王爺”的“閻”,“美”是“美團”的“美”,“萍”不是“蘋果”那個“蘋”……
我說那就是“萍水相逢”的“萍”吧。我老婆立即拍手說,“閻大爺”經常使用這個詞匯,說金冠花園女業主們萍水相逢,既然花錢買房做了鄰居,這是前世修得的緣分,今生不可怠慢。
就這樣,我不斷聽到我老婆轉述小區里有關人物事跡介紹,這讓我意識到金冠花園臥虎藏龍,業主們各有來歷,就跟《西游記》里各路妖魔鬼怪似的。小區物業辦公室門前,盡管不屬天竺國,但也堪稱風云際會之地。
這又是春風浩蕩的季節,我在噴泉小廣場轉悠了兩圈,既沒有遇到熟識的小區業主,也沒碰見陌生的外來訪客,這讓我覺得金冠花園頗有幾分神秘底色,你在這里可能永遠不會遇到你特想見到的人,卻可能隨時碰到你最不想見到的人。我的這番感慨也屬于反義詞表達吧?這就叫生活的擰巴。
沿著金冠花園綠道行走,多年前栽種的青蠟樹,已有伙夫脖子粗了。它們是小區里的官方樹種,一派統籌規劃的整齊模樣。角落里偶有幾株野生山榆樹隨意生長,七扭八歪枝頭掛滿榆錢兒,顯然屬于計劃外的黑戶。野生山榆樹是官方青蠟樹的反義詞吧?我這樣想著。
小時候秦立林爬樹采摘榆錢兒,眨著那雙“千里眼”說榆錢兒摻到棒子面里蒸餑餑吃,可以節省糧食。多年沒見秦立林了,也不知他究竟省了多少糧食。出身“城貧”家庭的孩子,勤于吃苦精于盤算,不會愧對他“千里眼”外號的。
我走進小區物業辦公室交納年度物業費,會計小李很有禮貌,她迎面起身稱呼“業主您好”,熱情請我落座。我跟這姑娘聊了聊天氣,談到前些天“倒春寒”影響蔬菜上市。我是大男人不便張口打聽小區人物動態,尤其“閻大爺”和“房禿子”均為女性,我若過度關注中老年婦女可能會引起誤解,帶來諸如“花心老漢”之類的評價,那樣我人生履歷就黵卷了。
小李姑娘仿佛看出我的蹊蹺,仰了仰玉盤臉,主動介紹金冠花園大好局面說,目前咱們小區穩定祥和,很快就要成立單身女業主協會了。
單身女業主協會?我想象不出這是什么會道門,順勢詢問單身女業主協會的章程。小李說還在醞釀中。我試探說,會長由閻美萍女士擔任吧?小李眨了眨不大不小的眼睛說,她已經去澳洲啦,前幾天還打來越洋電話說那邊龍蝦好吃呢。
談到閻美萍這個人,小李沒有稱其“閻大爺”,可見這綽號屬于金冠花園老女人團伙的內部稱謂,頗有不足與外人道的意味。我又想到綽號“房禿子”的房玉華,一時不知如何把話題轉移過來。
會計小李給我開具物業費收據,摁了紅章然后雙手遞給我說,根據以前閻美萍親自統計的數據,咱們金冠花園單身女業主二十七名,可是昨天又統計出房玉華,這就二十八名了。
物業會計小李真是心有靈犀,她說出我想打聽的人物名字。這好比想吃冰就下雹子,令我好生歡喜。我抓住時機向小李解釋說,我住進金冠花園這么多年,你說的房玉華這人我還沒對上號呢。
噢,房玉華女士皮膚白皙秀發茂密,中等個兒不胖,走路挺快的,就是性格孤僻不合群兒。當然單身女業主不愿跟外人交往,這屬于潔身自好吧。
看來物業會計小李不知道房玉華滿頭秀發是佩戴的假發套,這愈發說明那位“閻大爺”火眼金睛不輸給孫悟空,能夠見他人所未見、識他人所未識,難怪小區里女業主們心悅誠服呢。
這時我很想聽小李繼續說下去,可巧辦公桌上座機電話響了,攪了局。小李嫻熟地抄起電話筒說了聲“您好,金冠物業”,然后問道“您是哪位業主”。
我依稀聽到電話筒傳出聲音說,我是4號樓1棟602,今天回來我家防盜門突然打不開了,當然不是我丟了鑰匙……
4號樓1棟602室?這是那種頂層帶閣樓的戶型,這就是房玉華家吧。
我保持沉默不吭聲,倘若我說出這是房玉華女士的家庭住址,可能會被認為花心老漢惦記人家單身女業主。既然我老婆諷刺挖苦我“老頑童,大學問家,文武雙全人才,人道主義者,小區模范業主”,我更不能為老不尊了。
……
全文請見《當代》2023年1期

肖克凡,天津人,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鼠年》《原址》《都市上空的愛情》《尷尬英雄》《浮橋》,小說集《黑色部落》《賭者》《人間城郭》《藍色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