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小時候的馬

馬在一片草原上出生。

馬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就和別的馬不一樣，別的小馬生下來第一眼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媽媽，而它除了媽媽，還看到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說金子一樣的光芒、毛毯一樣的草原、星星一樣的花朵、大海一樣的天空，還有羊群一樣的云團，風聲、風聲里涌來潮水般的馬蹄聲、密集如網的鳥鳴聲……

這一切讓馬驚呆了，它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地上，以至于所有的馬都以為它死了。

現在想起來，馬從小時候開始就顯示出它的與眾不同，是的，馬是一匹與眾不同的馬，但沒人理解它，有時就連馬自己也不理解自己。

馬不怎么合群，盡管它愛著草原上的每一匹馬，可它卻不喜歡與它們一起奔跑，一起悠閑地吃草，一起討論草原上哪一匹母馬最漂亮……有時候奔跑讓馬感到緊張，它不喜歡那么劇烈的運動，馬更喜歡安靜地吹吹風，看看月亮，聽聽草原上的蟲鳴，這時候的馬看上去不像一匹馬，它更像是一個孤獨的孩子。

有時候，馬會去找草原上年紀最大的那匹馬。

“我見證了草原上馬群的發展……”它對馬說。

可馬不喜歡聽這些：“能給我講個故事嗎？”馬說，“我喜歡聽故事，什么故事都行?！?/p>

那匹老馬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它給馬講鳥的故事，草原上紅蜻蜓的故事，云團和羊群的故事，樹的故事，星星的故事……但最后，它總能把故事扯到草原的馬身上。

馬一點兒也不在乎故事的結局，反正每一個故事，馬都給它編寫了一個新的結局。

不聽故事的時候，馬就獨自沿著草坡散步，它一邊走，一邊唱歌，那是一首沒有歌詞的歌，只有旋律，像風一樣輕柔……

草原上所有的馬都知道，它們當中有一匹愛唱歌的馬，可是一匹馬唱歌，這聽上去太奇怪了，馬兒們不能接受這些奇怪的事情。

馬不知道大家對它的看法，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個世界是獨立的，又不是獨立的，它更像一顆小星球，所有人都能看到它，卻無法接近它，直到有一天，馬發現它的世界只剩下自己。

不知何時，草原上的馬都已經離它遠去了。

馬第一次感到孤獨，它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孤獨，只是覺得自己心里空蕩蕩的，像裝了一片草原。

于是，馬決定去遠行。

 

森林的馬

馬沒有目的。

馬想，或許自己應該去看看森林，于是馬朝著森林走去。

路上，馬遇到一只兔子，那是一只灰不溜秋的野兔，很普通的樣子，兔子看到馬，一下跳到路中央，攔住了它。

“嗨！馬，你這是要去哪里？”兔子說話的聲音又高又尖，兔子耳朵微微顫動著。

“森林?！瘪R簡短地說了一句。

“啊哈，森林，我也正打算去森林?！逼鋵嵧米痈緵]想去森林，它只是剛好從曠野上的兔子窩里鉆出來，剛好想要到馬路對面的曠野上溜達一圈，就恰巧碰到了馬。

但兔子是個行動派，至少兔子自己這么覺得，于是就在一瞬間的工夫，兔子跟著馬上路了。

一路上，馬沒有再說一句話，馬本來就不擅長聊天，更不擅長和一只兔子聊天，再說了，森林又不是馬的，別人想去就去唄，和它有什么關系。

兔子和馬相處還算融洽，馬沉默，兔子一路喋喋不休，說個沒完沒了。

它什么都和馬說，而且說的時候喜歡一驚一乍地警告馬：“啊哈，這是個秘密，你可要保密?！?/p>

馬不說話，繼續走路，但兔子一點兒也不在乎，它要的就是這個氣氛，反正太久沒有聽眾了，兔子索性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馬。

兔子的秘密就和它身上的毛一樣多。

它告訴馬，兔子的耳朵不僅可以用來聽，還能收集風；兔子膽子小卻很聰明；兔子不喜歡田鼠，因為它們總是把吞進嘴里的糧食再吐出來，超級惡心；兔子最喜歡的季節是秋季，因為有足夠的食物吃；兔子不喜歡夜晚，沒有理由，反正就是不喜歡……

對了，兔子還是動物里的迷宮制造者，兔子說到這兒，問馬：“啊哈，你知道為什么人們都說狡兔三窟嗎？”兔子把臉湊到馬跟前，馬沒說話，然后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木頭。

馬其實是不需要火的，但兔子卻說，有火才有家的感覺，其實只有兔子自己知道，之所以要點篝火，全是因為它怕黑。

兔子絮絮叨叨到半夜，第二天一上路，又開始喋喋不休起來，不過，馬卻開始留心兔子的話了，盡管仍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但馬都默默地記了下來，這讓它空蕩蕩的心里溫暖了一些。

“下雨的時候，我的左耳朵會下垂?！?/p>

“天晴的時候，我的兩只耳朵會豎起來?！?/p>

“刮風的時候，我要窩在家里啃胡蘿卜?！?/p>

“我不愛洗澡，因為洗澡會讓我發臭?！?/p>

……

“對了，我還是跳高高手，可以一下就跳到你的后背上，你信嗎？”兔子問馬。

“啊哈，你不說話，就代表你不信，那我跳給你看啊?！蓖米诱f著后腿一使勁兒，“噌”一下，穩穩當當地落到了馬背上。

就這樣，馬馱著兔子走了一天，反正兔子也不重，馱著和沒馱也沒什么區別。

夜里，馬主動燃起一堆篝火，兔子顯然有些累了，話少了許多，畢竟兔子們并不擅長遠行，很快兔子睡著了，沒有兔子說話，馬覺得夜安靜得如同一個巨大的影子，幸好還有這堆溫暖的篝火。

第二天又走了半日，午后的時候他們到了森林，馬覺得那是一片和草原一樣遼闊的森林。

兔子興奮地尖叫、翻跟頭、打滾，它甚至還親了馬的臉……馬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兔子，心里發出幸福的贊嘆。

森林的居民友好而又富有想象力，鳥們不再是過客，因為馬每天醒來，總能在頭頂的樹梢找到它熟悉的那只鳥。

“嗨，你好！馬?！兵B快樂地與馬打招呼，然后不等馬回答，便撲棱棱地飛走了，這正合馬意。

狐貍家族的小狐貍每天都來找兔子玩兒，馬有些擔心，但狐貍爸爸再三保證自己不會吃兔子，馬這才放下心來。

有一天森林里起了濃霧，馬覺得自己落進了一個美麗的仙境，一只渾身長刺的小家伙看到馬，尖叫著，“獨角獸……獨角獸……”

這讓兔子笑了一整天。

森林的生活很美好，但終有結束的時候，有一天兔子帶來一個朋友介紹給馬認識，那是一只漂亮的母兔子。

馬知道自己應該重新上路了。

于是，馬告別了森林、森林里的鳥、狐貍家族、刺猬還有兩只兔子……

 

路過村莊的馬

馬路過村莊，田野里到處都是成熟的玉米和豆子，馬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幫上忙，畢竟很久之前，農田里的活兒，都是馬幫忙干的，可人們婉拒了馬，還說，如果馬想留下，他們很樂意給它提供糧食和住處，馬搖搖頭，它不想自己毫無價值。

不過，后來馬明白了，人們之所以拒絕它，是因為那些高大的、堅硬的機器已經取代了馬所有的工作。

馬默默地離開村莊，盡管那些村莊很美麗，就像一幅水墨畫，可馬還是走了，它想去城市看看。

馬從來沒去過城市。

 

城市里的馬

馬來到城市，說實話，馬有些不喜歡這里，太吵，路面太硬，汽車太多，而且開車的人都不怎么友好，他們沖著馬大喊：“這是哪來的馬？怎么沒人管，都跑到馬路上來了……”

馬嚇得趕緊跑到路邊。

城市里的人看上去都很忙，沒人停下來和馬聊聊天，他們行色匆忙，腳底生風……

“媽媽，你看，一匹馬呀……”一個背著大書包的小女孩兒沖著馬招手，馬沖著它笑笑，但她媽媽卻看也不看，就拉著小女孩兒走開了。

馬就這么傻乎乎地在路邊站了一整日，天就要黑下來的時候，馬覺得自己應該找個地方休息。

馬決定找一家旅店住一晚，但它問了好多地方，沒有一家旅店樂意給馬提供房間。

“我們這是住人的地方，不是住馬的地方，馬不應該住在馬棚嗎？”每一個人都說。

于是馬不得不繼續尋找，一直到深夜，馬終于在一條冷清的街道上，找到一家肯讓它過夜的旅店，旅店不僅給馬提供房間，還說能為它提供新鮮的食物，但有一個要求，就是馬要幫忙給他們打廣告，馬同意了，它太累了。

旅店老板兌現了自己的承諾，馬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第二天一整天，馬站在旅店門口當門童、做宣傳，這引來了不少客人，他們熱情地與馬合影留念，還讓自己的孩子騎上馬背，有的還會和馬聊聊天，雖然馬只樂意當聽眾，但這不妨礙他們交流……人們紛紛要求住店，因為這是城市第一家用馬當門童、第一家有馬的味道的旅店。

就這樣，馬暫時在旅店里住了下來，旅店老板說，他們是平等關系，馬想什么時候離開就什么時候離開，他不會限制馬的自由。

馬點點頭，表示理解。

馬不上班的時候，會去城市里轉轉，它雖然仍舊不太適應城市的生活，但卻懂了很多，它知道過馬路要走斑馬線，它會看紅綠燈，還學會了坐電梯，看公交車的行車路線，不過它從沒坐過公交車，它研究行車路線是因為這就像一份牌子上的城市地圖。

馬去電影院看了一場關于馬的電影，導演拍得太假了，馬想，這個導演鐵定是一個不了解馬的人。

馬又去了游樂場，馬想坐過山車，但工作人員半開玩笑地說：“一匹馬坐過山車太不安全，萬一掉下來，你會變成相片馬的?！?/p>

馬有些失望，但最后還是接受了工作人員給它推薦的摩天輪，馬坐在里面，感受自己一點點升高，它的馬腿不停地顫抖。果然，馬是不能離開地面的，馬想。

路過最高點的時候，馬俯瞰整個城市，城市小得像小孩兒的玩具，在這些小玩具當中，馬看到了那個有湖的公園，它決定去那里看看。

公園被修整得很整齊，就連花草樹木都一樣高，馬心底突然漫出一股憂傷，從那以后，馬再也沒有去公園。

 

出租馬

生活里的意外總會不經意地改變一切，當你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或許你已經走上了另外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意外發生的那天，是個雨天，住在旅店里的一個孩子突然肚子疼，旅店老板說，可能是急性腸胃炎，于是趕緊開車帶孩子去醫院，剛走到十字路口，路就堵住了，旅店老板不停地按喇叭，孩子的媽媽都急哭了，怎么辦？怎么辦？

幸好旅店老板想到了馬，他第一時間就給馬打了電話。

最后是馬馱著那個女孩兒和她媽媽去的醫院，醫生說幸好來得及時，要不然女孩兒就有危險了。

就是那天，就是那個意外，讓馬有了新決定——它要當一匹出租馬。

“您要打車嗎？”

“起步價是一頓青草，或者提供一晚住宿?！?/p>

“在路上，給你不一樣的行駛體驗！”

……

馬的身旁放著一個廣告牌，牌子上寫著這幾句話，這些字當然不是馬寫的，是旅店的老板幫它寫的。

“要自己當老板就得打廣告啊?！彼€對馬說，如果有客人要住旅店，拜托馬一定把客人馱到他的旅店。

城市里好多人都知道馬，因為它救小女孩兒的事跡上了新聞，人們知道馬是一匹友好的馬，所以總是很放心讓它馱自己回家。

老奶奶坐在馬背上，笑得露出了滿口剛剛鑲好的烤瓷牙，雪白锃亮：“我記得小時候騎過一次馬，那是一匹好馬，因為它跑起來的時候，就和飛一樣……”

馬沒說話，它雖然不喜歡瘋狂地奔跑，但是稍微跑跑還是可以的，于是馬帶著老奶奶跑起來，速度都要趕上馬路中央的汽車了，老奶奶坐在馬背上開心得像個小女孩兒一樣大喊大叫……

“你真是一匹好馬?！钡竭_目的地的時候，老奶奶忍不住夸贊道。

馬還馱過年輕的女孩兒，那天早上，女孩兒眼看上班要遲到了，公交車卻遲遲不來，大城市里堵車是常有的事，于是女孩兒只好對馬招招手：“嗨，馬先生，你能送我去公司嗎？我就要遲到了，今天可是我第一天上班……”女孩兒看上去要哭了。

于是馬馱上她飛快地跑起來，那天馬路上的人幾乎都看到了馬，他們看著馬飛快地跳上樹梢、掠過屋頂，就像只白色的大鳥，直朝著城市里那棟最高的辦公大樓飛去……

“真神奇啊，那匹馬竟然會飛?！彼腥硕既滩蛔“l出贊嘆，但從那天之后，人們再也沒看到馬飛過，他們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那天看到的只是幻象。

作為感謝，馬收到了女孩兒給它的雙倍青草以及一盒巧克力，這是馬第一次吃巧克力，不知道為什么，馬吃的時候就會想起兔子，想起草原還有草原上那群自由的馬。

有時候也有不著急趕路的客人：“馬先生，請陪我散散步吧，隨便去哪里都行?！蹦侨苏f著就上了馬，馬比較喜歡這樣的顧客，不慌不忙，沉默無語，他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就像兩個老朋友。

最喜歡租馬的是那些忙不過來的家長，他們要么是沒空送孩子上學，要么就是沒空接孩子放學。

“馬先生，請幫我接下兒子，他在紅星小學二年級四班，是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兒?！?/p>

“馬先生，我的女兒在紅星幼兒園上大班，她最喜歡你了，如果你能送她去幼兒園，她鐵定一天都會很開心?！?/p>

“馬先生，今天是我雙胞胎女兒的生日，你能來參加她們的生日宴會嗎？放心，我可以支付你三倍的青草，當然如果你想留在我們家過夜，那就更好了，房間都已經為你布置好了?！?/p>

……

馬經常收到這樣的消息，馬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因為他們不在乎馬愛不愛說話，不在乎馬奇不奇怪，他們就是喜歡馬，真心地喜歡馬。

 

圖書館的馬

冬天來臨的時候，馬的工作開始少起來，畢竟寒冷的冬天，人們很少出門，就是出門也是開車。

騎馬太冷了。

于是，馬想換一份工作，剛好它看到圖書館正招聘圖書管理員的廣告，于是馬去應聘了，館長知道馬，而且很喜歡它，于是馬被錄用了，圖書館不僅為馬提供食物還提供了住處。

馬負責整理兒童區的圖書，每天孩子們小鳥兒一樣地跑進圖書館，又小鳥兒一樣飛出去，馬很快和他們交上了朋友，而且是那種只用眼神就可以交流的朋友。

馬很負責，它對每一本書的位置了如指掌，不僅能快速找到孩子們需要的書，還能為那些借書的家長提供借書參考意見。

它知道什么書里講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冒險故事，什么書里有一個勇敢的男孩兒，什么書里講了一只貓的故事，什么書里有公主、王子和噴火龍……

沒人借書的時候，馬就站在玻璃窗前的陽光里認真讀書，有時它會忘記吃飯，但馬卻記得每一本書里的情節，記得每一本書里人物的名字，而且這些故事全都裝進了它的心里。馬想，或許有一天它會把這些故事再講出來吧。

 

動物園的馬

春天來臨的時候，馬辭掉了圖書館的工作，它決定再找份新工作，因為馬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它想要的其實很簡單，就是了解這個世界，讀書讓馬明白了很多。

馬在一根電線桿上看到一則小廣告，廣告上說動物園里正缺一匹馬，希望有志之馬前去應聘，還說待遇優厚，于是馬就去了，馬并不是為了優厚的待遇，馬只是想看看那里面的動物。

毫無懸念，馬又被錄用了。

馬和動物園達成了協議，白天它按時上班，但到了晚上，管理員必須把籠子打開，因為馬要自己支配晚上的時間。

馬上班后的第一個晚上，走出籠子的時候，動物們都驚恐極了，它們藏匿在暗處，觀察著馬，心里想，看吧，過不了一會兒，就會有人把這匹傻馬抓進籠子。

但一直到午夜，馬繞著動物園已經走了兩圈，也沒人來抓馬?；蛟S值班的管理員今天又偷喝酒了吧，動物們想。

天快亮的時候，馬就走進籠子里，若無其事地吃起了草。

接下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馬每天晚上都會悠閑地在動物園里散步、看月亮、看星星，有時候，馬還會忍不住哼起草原上的歌，那種充滿了自由和快樂的歌。

慢慢地，動物們的態度有些不一樣了，先是羊駝第一個從角落里走出來，它看著馬，眼睛里充滿好奇：“馬，你在籠子外散步的感覺是什么樣的？”

馬沒有說話，但每次晚上散步的時候，馬會故意停在羊駝的欄桿外面，要么哼沒有歌詞的歌，要么昂著頭一臉幸福地看星空。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

所有動物都從黑暗的角落里走到籠子前，它們對馬說：“馬，幫我們打開籠子，我們也想散步?！?/p>

于是在一個明亮的夜晚，動物園里的所有動物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沒人知道它們去了哪里。

后來有一個孩子說，他知道，是一匹馬偷了管理員的鑰匙，放走了所有動物……

但沒人相信，因為那些動物們消失的第二天早上，管理員看到空蕩蕩的動物園里，只有馬一個，在籠子里安靜地吃草，那樣子就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講故事的馬

又過了好幾年，城市里出現了一個非常有名的馬戲團，馬戲團的團長是一個小丑，據說沒人看過他的真實面目，那樣子就好像他生下來就有一張小丑的臉。

馬戲團里除了小丑團長沒有一個人類，所有節目都是動物們自行安排，除了這些，馬戲團還有一個規定，就是觀眾只能是孩子，那些帶著孩子來的大人們，要么被拒之門外，要么就帶著孩子回家……

大人們都說這個馬戲團是故弄玄虛，是炒作，可奇怪的是，那些孩子只要看過一次馬戲，就會吵著看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給我們說說，動物們都表演了什么節目？”大人們好奇地追問孩子。

“就是那些嘛?！焙⒆觽儾荒蜔┑鼗卮?。

“哪些？”大人繼續追問，那樣子就像個耍賴要糖吃的小孩兒。

“就是小狗算術、獅子跳火墻、猴子踢球、狗熊變魔術，沒什么了……”孩子們沒說完就撒腿跑了，他們都商量好了，只告訴大人這么一點兒。

“這些沒什么特別的嘛！”大人們嘀咕著，為什么那些孩子都著急去看馬戲呢，可真奇怪。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因為每一項節目聽著平常，可是表演起來卻一點兒也不平常。

小狗算術可不是二加三、一加五這么簡單的題目，小狗們表演的可都是乘法算術，而且是三位數乘以三位數；獅子跳火墻也不是單純的跳火墻，而是獅子馱著小孩兒跳火墻。

“太刺激了?！焙⒆觽兊秃舻?，“嗖一下，就跳了過去?！?/p>

那么猴子踢球當然也不是猴子踢球了，而是猴子和孩子們的足球大戰。至于狗熊的魔術，也是非常厲害的，據說有一次，狗熊直接把一個孩子從馬戲團變回了他的家里，那孩子因此錯過了看后面的節目，哭了好久，后來小丑團長沒辦法，只好答應讓他再免費看一次，這才把那個孩子哄好。

馬戲團的每一個節目都充滿了想象力，不過孩子們最喜歡的還是最后一個節目——講故事，一匹馬用世界上最溫柔的聲音講故事，那不是一些普通的故事，那是可以變成真實場景的故事。

寫詩歌的獅子，可以脫下熊皮的熊兄弟，在星光下長出翅膀的馬，能唱歌的猴子，變身的狐貍家族，貓王國，打造地下宮殿的兔子建筑師，忠心的狗武士，飛越大海的鴿子以及可以翻一百九十九個跟頭的小丑團長……

馬的故事讓每一個孩子都無比著迷，也讓馬戲團的成員們無比著迷，所以每次馬的節目開始，所有人都會聚集在一起，他們圍繞在馬身邊安靜地聽故事，所有人都覺得馬是世界上最會講故事的馬。

 

遇到死神的馬

馬想趁著最后還有力氣回草原看看，不知道為什么，它開始做夢了，夢里常常出現小時候的那片草原，夢里自己在夜色中的草原上散步……

不過，馬還沒有付諸行動，就病倒了。

這天晚上，有人敲開馬的家門，夜色黑如墨汁，寒風順著打開的門鉆進來，又要冬天了。

進來的是一個瘦弱的老人，他穿著普通，面目慈祥，但馬卻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跟我走吧，馬，你一生心中裝滿了溫柔，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這份工作了?！?/p>

馬會意地點點頭。

第二天人們發現馬消失了，無影無蹤。

 

唱歌的馬

馬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它身體不再緩慢，甚至更加靈活，它只跑上五分鐘，就能到達草原，再跑五分鐘就會回來，跑三分鐘的話，會到達森林。馬見到了兔子的后代，那些兔子給馬講他們的曾曾曾曾祖父的事情，它們說曾曾曾曾祖父曾經和一匹馬打敗過噴火龍，并且救出了一位美麗的公主，就是它們的曾曾曾曾祖母……

這些小兔子個個都是講故事高手，和它們的曾曾曾曾祖父一樣。

馬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于是開始了新的工作，馬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為那些要離開的人哼一首送別的歌。

老人說：“馬，你的歌盡管沒有歌詞，卻可以深入人心，讓他們溫柔地離開，這就是你的職責?！?/p>

馬送走的第一個人是位老人。

馬走進病房的時候，老人已經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它聞到一股濃烈的不舍的氣息，馬很難過，于是一首歌不自主地從它的心底生長出來，馬唱了很久，它把天空、陽光、星月、河流、草原、森林、大海、鄉村、城市……把世界萬物全都唱了出來，老人聽著聽著，嗓子里便發出了一聲輕松的嘆息，他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安心離開了。

馬送走的第二個人是一個年輕人，馬來到醫院的時候，年輕人正在病房里大喊大叫，憤怒、絕望、不甘……這一切都折磨著他，他渴望生存，卻又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他的父母后半生要承受他離去的悲傷，他的孩子從此再也沒有爸爸……

他有時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清醒的時候，他才會發現，那個不久前發怒的人原來是他自己。

“我怎么了？”他問馬。

馬不知道要怎么說，過了好大一會兒，那個年輕人安靜下來，馬開始輕輕地哼歌，馬的歌里包含著年輕人遺忘的一些東西，工作、汗水、孩子的微笑、父母的叮囑、妻子的擁抱、朋友的眼神……

年輕人聽著聽著，突然就后悔地大哭起來，他差點兒丟失了和所有愛他的人的最后的幸福時光。

后來，馬參加了年輕人的葬禮，這是他的遺愿，他的妻子告訴馬，年輕人說，他生命的最后一個月是他一生當中最幸福的時光。

馬最不想給那些小小的孩子們唱送別歌，可是馬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是無法左右的，至于那些小小的、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的孩子們，沒有人比他們更需要一首溫柔的送別歌。

那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兒，盡管這會兒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光頭，可馬還是一眼看出來，她是一個小女孩兒。

“嗨！馬，我知道你的故事?！毙∨河袣鉄o力地說，但馬還是能感受到她的興奮，馬點點頭，它不知道應該和小女孩兒說什么，她還沒長大，就要經歷死亡，她知道什么是死亡嗎？她害怕嗎？馬更難過了，馬想要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送給她。

“他們都說，當你來唱歌的時候，我就要死了，是嗎？”小女孩兒又問。

好大一會兒，馬才點點頭，它不能騙她。

“哎，”女孩兒深深嘆了口氣，“我還有好多事沒做呢?！?/p>

“你還有什么愿望？”這是馬第一次和將要離開的人說話，它的聲音是那么輕柔，如同一陣晚風，所有人都沒聽到，只有小女孩兒聽到了。

“我想我的頭發能長到小腿，像個公主一樣，我想有一條藍色的裙子、一對白色的翅膀，我還不知道飛是什么樣的感覺……”小女孩兒一口氣說太多了，她有點兒累，于是休息了好大一會兒才繼續說，“我想去月亮上看看，我還想和五班那個叫蓋蓋的女孩兒成為朋友，因為她是學校里跑得最快的女生，我還想有一只貓，我喜歡白色的，和云朵一樣……”

小女孩兒就這樣和馬絮叨了一下午，說說停停，停停又說說，直到最后她再也沒有力氣說話。

“我為你唱首歌吧?！瘪R說。

小女孩兒點點頭：“謝謝你，馬?！?/p>

馬重新唱了一首歌，和之前所有的歌都不一樣，因為這是只屬于小女孩兒的歌。

 

世界上最溫柔的馬

馬有了新名頭——世界上最溫柔的馬。

馬喜歡這個新稱呼，每當這幾個字從那些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們嘴中吐露出來的時候，馬就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落進了它的心里。

那些東西一點一點慢慢把馬心里那片如草原般的空蕩填滿，每當這時候，馬就想奔跑，想唱歌……

是的，馬慢慢喜歡上了奔跑，像風一樣奔跑。

馬不再懼怕任何東西。

馬感覺自己越來越像一匹馬了……

但認識馬的人都知道，無論如何，馬都是一匹與眾不同的馬，因為馬懂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懂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