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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2年第9期|陳然:刺繡店
    來源:《膠東文學》2022年第9期 | 陳然  2023年02月16日08:28

    滇生經常去的那家刺繡店,在巷子的最深處。說店,其實并不像店。這天路過巷子口,見一些人在匆忙進去,她也并未留意。上午在單位隱隱聽見哀樂聲,心想又是哪位老人故去了吧。辦紅白喜事的時候,縣城往往不像縣城,更像一個村莊。

    后來才從河西那兒知道,是刺繡店的那個老人去世了。

    老人去世的時候,手里的一幅作品還沒有完成。她的樣子仍然像在刺繡。滇生想,這也對,一個人是不可能把想做的事都做完才去世的,他或她必定死在正在從事的工作上。這沒什么悲痛的,恰恰相反,是一種幸福。

    幾天后,她邀河西一起去看那家刺繡店,果然見木門緊鎖,慣常開著的那扇窗子上,已經有了蜘蛛絲。不過,蜘蛛絲又何嘗不是刺繡的一種呢。

    晚上,滇生就夢見了那位老人,或者說,她夢見了自己。在夢里,她有點兒分不清誰是誰了。她跟老人像是隔著一面鏡子。一個在鏡子里,一個在鏡子外。不過誰又分得清鏡子里和鏡子外呢。后來,她驚訝地發現鏡子里的人不見了,她想,怎么會這樣呢,她明明站在鏡子面前,鏡子里卻空無一物。老人說,我在這里呢。原來老人藏到蜘蛛里面去了。再細看,那蜘蛛果然清癯嫵媚起來。

    滇生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認識這個老人的。她有些恍惚。仿佛一開始就認識,在其他什么地方?,F在不過是重逢。對時空,她總有一種幻覺,對陌生的地方似乎很熟悉,對熟悉的地方又往往很陌生。很多話,像是親耳所聽,又像是出自想象或來自夢境。

    老人說,很多年來,她一直坐在窗邊刺繡。她初學刺繡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現在已經是個老女人了。皺紋像層云堆積在臉上,枯瘦的發絲像秋天的枝杈橫掃大地,發出金屬般的顫音。她的眉毛已經很淡了,仿佛要隱藏到她的面容中去,就像青春隱藏到她的身體里去了一樣?,F在看東西,她要伸直手臂,讓它離眼睛很遠,或者挺直腰桿,把腦袋微微揚起。抬頭往窗外望去,她望見了很遠的地方,那是她年輕時望不到的。老人說,我喜歡我年老的樣子,我年老的面容,年老的手,甚至年老的遲緩的步子。我感到一種沉靜的光澤從我的面容和體內散發出來,就像一件木器在手里用久了的樣子。這也是我年輕時所沒有的。

    年輕的時候,老人也算不上漂亮。平實的五官,就像她的為人。一個女人,她的外貌和神情應該像一朵火苗,妖嬈機靈,讓人著迷又不易把握。與之相比,她不過是一塊被扔在濕地里的木柴,又滯又重。她的額角過于笨重,臉部平坦,嘴唇偏厚,像一輛手扶拖拉機從臉上轟隆隆駛過。據說那本應清澈忽閃的兩只眼睛,執拗地朝著一個什么地方看,好像還是混沌,好像還沒開竅。有一段時間,她為此苦惱。她想,她是多么平庸啊??墒钦l又希望自己平庸呢。是刺繡,讓她神情越來越俊朗,眼睛越來越清澈?,F在,她瘦削、矍鑠,像繡花的絲線。她幾乎覺得她是一個年老的美人了。她的手,她的皮膚。她驚訝于自己的身體愈來愈透明。就像她每天與之打交道的絲綢。難道一個人和絲綢打交道久了,她自己也會變成絲綢嗎?她打量著這一切,溫柔地想。

    老年人的溫柔有淡藍色的光輝。

    在老人埋頭做事的時候,四季探頭探腦、面露好奇地從她窗前跑過了。像是她的四個孩子,在窗外你追我趕。她仍然一個人在窗前坐著。

    一個人喜歡上刺繡,或許是命中注定的。她幾乎是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它。在這方面,她要感謝她的姑媽。是姑媽,用綢布和花針輕輕席卷了她的童年。她從來沒看過像綢子這么好的東西。好得像夢一樣。她注視著姑媽的手。那是一雙多么神奇的手啊,它們使得平易和藹的姑媽一下子神秘起來。在姑媽的手下,花草、山水還有動物在綢布上一一呈現。姑媽,你真聰明!這是她當時能拿得出的最好的贊美。但現在想來,姑媽是不聰明的。聰明人不會選擇刺繡?;蛘哒f,刺繡不適合聰明人,不適合過于聰明的人。姑媽有的只是一顆善良、敏感、愛美的心。姑媽微笑著,起初并不想將這個活計教給她。就好像一個寂寞的人,不想別人也染上她的寂寞。后來就是她纏著姑媽想學,姑媽也是采取一種敷衍的態度。她以為她不過是小孩子一時的頑皮任性,學著玩兒的。誰知她竟坐在那里,靜靜地繡了一輩子呢。

    滇生說,一個人喜歡什么,真可能是命中注定的。正如他(她)不喜歡什么。

    老人說,很多年前,有一個男人,從很遠的地方跑來,對她說輾轉反側,寤寐求之。這時,她的刺繡賣來的錢,已差不多能維持她和母親的生活。父親很早就離開了她們。當她那有限的幾個女友談起她們的父親,她總是一片茫然。就像一個在娘胎里就失明了的人,無論別人怎樣向她(他)描述天空或大地,她(他)還是沒有參照。第一次拿著她繡的手帕賣來的三塊錢,她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后來她在集市上給母親稱了一斤蜜餞。這是母親最喜歡的吃食。窮人家喜歡蜜餞正如富人家喜歡野菜。從此她更加專心致志地刺繡,一俟完成馬上脫手,去給母親買蜜餞。她有一個巨大的野心,那就是希望母親有一天忽然會說,女兒啊我不要吃蜜餞了,我吃膩了想吃野菜了。母親吃蜜餞的樣子簡直稱得上貪婪,她看著母親吞咽的樣子既滿足又心酸。她記不清自己賣了多少塊手帕了,以致那個男人從很遠的地方跑來說,他是逆著她的手帕流動傳播的方向找來的。他打了個并不恰當的比方說這叫順藤摸瓜。她不禁又羞又惱。他從懷里摸出一方據他說花了十塊錢從別人手里買來的她繡的手帕,他說他從沒見過有人把手帕繡得這么好。他向她求愛。她說你別胡扯。他摸著自己的心,說他是真的喜歡她,說他有能力,有計謀,他完全可以讓她和母親住上寬敞的房子,并在院子里栽上桑樹,種上花。

    她說,她不會答應他,因為,自己相貌平常,一點兒也不漂亮,所以,她懷疑他求婚的動機。他急了,說,你這個人,也真是,很多姑娘追我我都沒答應,你雖然貌不出眾,但心靈手巧,現在不都提倡心靈美嗎?為了表示他的虔誠,他像外國人那樣單腿跪了下來。她感到好笑。她想,他很可能是看中了自己的手藝,想讓自己成為他賺錢的工具。姑媽的全部不幸正在于此。姑爹像蝴蝶像蜜蜂一樣把姑媽騙到手后,便天天用姑媽辛苦賺來的錢去賭博喝酒。姑媽不從,他便拳腳相加。姑媽的眼睛和手也一日不如一日了。見了她,拉著她就哭。難道她還要成為第二個姑媽嗎?在這方面,她也要感謝姑媽。姑媽不但教給了她所喜歡的事情,也給了她教訓。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把這個男人趕了出去。雖然他容貌俊美,一表人才,然而越是這樣,其用心也越顯而易見。

    滇生問她,你后悔嗎?他后來的情況怎么樣?你這樣拒絕他,是不是因為你心里覺得配不上他呢?相貌平常的人總是容易自卑的。

    老人說,他后來還來找過我。他有彈棉花的好手藝。他說,他在附近的村子里給人家做活,像是每天給我彈琴。我差點兒就答應他了。但我又想到,即使他是真心愛我,可他是個游蕩慣了的人,并不適合我。如果我真的嫁給了他,他就不能再走四方了,一個彈棉花的手藝人,不出去就要餓死。我跟他說,彈棉花不是彈琴,繡花才是彈琴,你走吧。聽說他后來回老家了,不用再出來彈棉花了。

    滇生說,你那不過是找個借口,你其實是很喜歡對方的。你跟我一樣,寧愿不得到,也不愿失去。

    滇生就喜歡容貌俊美的男生。讀初中的時候,喜歡上了班里的一個男孩兒。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沒有任何理由。像喜歡一個玩具那樣,愛不釋手。但當對方感知到她的喜歡并表示呼應的時候,她卻斷然拒絕了他。她想,他是真的喜歡自己嗎?他為什么喜歡自己?肯定是因為自己學習成績比他好,而不是別的。也就是說,他喜歡的是她的成績,而不是她這個人。她不禁有點兒恨她的學習成績了,作為報復,她不再關注他。她逃開了所有和他單獨碰面的機會。她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他的容身之地,雖然她心痛如錐。她更加用功學習,以跟他拉開距離,好讓他望塵莫及。她寧愿想念,也不要懷念。

    老人說,她的婚姻一點兒也不浪漫。兩年后,在一個親戚的撮合下,她嫁給了那個后來她稱作丈夫的男人。他在一家工廠做工,矮個子,方臉盤,厚嘴唇,大手。他有的是力氣。他的力氣像地頭的韭菜,割了又會馬上長出來。他用他的力氣,把屋里屋外弄得平平整整,生機勃勃。別看他模樣粗糙,可他是個細心、愛整潔的人。一有空,他就打來清水抹桌子,擦地板。水洗過后,滿室明亮,陳舊的家具和地面像剛上了漆,能照出人影。這使得家里有了一種富貴人家的氣息。當她把刺繡用的東西擺到窗前,他露出了歡喜的神情。他喜歡看她坐在窗前刺繡的樣子,喜歡看她凝神屏氣,指尖微微上翹。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從不打擾她。他的手放在膝上,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只蚊子在他們中間唱著歌,飛來飛去。當她繡完一幅畫,他就走上前來,小心地撫摸著。他盯著她的手,仿佛那里藏著什么魔法。他把她繡好的手帕、頭巾,還有更大幅的東西,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不讓她賣。一想到自己珍藏著那么多好東西,他不禁露出滿足來。有一次,他仿佛是思慮了好久,才忽然鼓起勇氣,跟她說,讓我試試,行嗎?她欣然同意。他洗了手,規規矩矩坐下來。她把針交給了他,教他怎樣挑、刺、牽、收。他的手,笨拙地在繡布上移動,好像老虎在追捉蝴蝶。別看老虎耀武揚威,可拿蝴蝶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結果他把那蝴蝶整得像只蝸牛。他們笑了起來。至今,那只蝸牛還保存在她的箱子里。日子慢慢地爬過來了,蝸牛還沒有從箱子里爬出來。她永遠不會讓它爬出來了?;楹蟮暮芏鄷r候,他們就這樣平靜又有些俏皮地度過。只有當她離開窗前時,他才表現出一個新婚男人的粗野、放肆和貪得無厭。

    后來當她問他為什么娶她時,他吭哧了半天,說,結婚,不就是困覺嘛。

    她說,去去,誰跟你困覺。

    他說,那就生孩子吧,你要跟我生孩子。

    隔著數十年的時光,老人仍然臉紅了:是啊,不生孩子,結個啥婚呢。姑娘,你們現在都是有文化的人,可再有文化,也要結婚和生孩子吧。

    滇生說,結婚的那天晚上,我才發現對方并不是我想要的人,可我要的人究竟是什么樣子,我也不知道?;蛟S,換了其他任何一個男人,我的感覺也還是這樣。我怕生孩子,好像一生孩子,這樁婚姻便成定局??晌液髞磉€是生了孩子。

    老人說,他們卻沒能生孩子。他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本來,他雄心勃勃,想生好多好多孩子。他說,我們至少應該生四個孩子,一個季節生一個。他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取好了,只等孩子出生,便可以理直氣壯地招呼他們——春天生的,叫驚蟄???,把蟲子都驚醒了。夏天生的,叫小滿。別看有個小字,這個名字其實大氣得很。秋天生的,叫白露。這肯定是一個女孩子。白露,聽上去多么美。冬天生的叫大寒。他喜歡這個節氣。一到冬天,多余的東西都沒有了,只剩下了結實而堅硬的東西,人活得特別有勁兒。有一次,她的月信沒有如期到來。她保留著自己的興奮,準備等消息落實再告訴他。然而在遲到二十多天后,它又厚著臉皮跑出來了。

    月信月信,她不要它每月來報信。

    滇生不這么稱呼它。她給它獨創了一個詞:月汐。女人每月的潮汐。像是月圓,潮水滿溢,服膺于月球的引力。

    老人說,生不出孩子,對男人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他以為是她身體不好,便想辦法給她加強營養。她的身體其實很結實。小時候,她什么都敢吃。捉只蟬來用泥巴包住,燒熟了很好吃。她最喜歡吃的是油炸蠶蛹。那時,母親養了很多蠶,看到她饑腸轆轆兩眼餓光,下決心犧牲一些蠶蛹。那時,母親每天紡絲至深夜。黃的白的蠶繭像燈籠一樣閃閃發亮,潔白的蠶絲像是從銀河里來,又到銀河里去。面對男人的殷勤,她感到了深深的羞愧。其實,她又何嘗不想要一個孩子呢?她也想要很多孩子。孩子是愛情的果實,果實越多,樹越茂盛。后來,她把她的夢想一針一線繡進了畫里。她已試著繡一些有境界的東西了。為此她常累得腰酸背疼。當她的指尖最活躍的時候,也是她身體的其他部位最疲憊最麻木的時候。于是畫面上經常會意外地出現一些東西,比如一支系著紅纓的短笛,幾只散落的櫻桃,一只漂亮的毽子或蝴蝶發夾,它們仿佛被某個孩子遺忘或若有所待。

    結婚后的第五個年頭,男人離開了她。他死了。正如兩年前母親離開了她、三年前姑媽離開了她一樣。像是上天要她專心刺繡,她也將徹底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不由覺得刺繡是一件殘酷的事情?;蛟S,她真的不該做得太好,她驚動了命運,它便反咬一口,來報復她。男人死得很突然,無論他還是她,都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死亡這個話題,還遠遠沒有來到他們面前。在那些相互溫暖熨帖的夜晚,他們什么都談到了,就是沒談到死。他們覺得那根本不是問題。好像生命是一件嶄新的器具,他們不好好用它幾十年便說不過去。連母親的一把木梳子,也用了整整五十年呢。沒想到人還不如一把木梳子。那天中午,男人從廠里回來,看到桌上的涼開水,端起來就往喉嚨里灌去,一邊灌,一邊快活地叫著。她看到,他巨大的喉結在矯健地一上一下,像個跳高運動員,他胸脯起伏著,像鼓風機。兩排剛勁有力的肋骨則像排簫一樣在合奏。這是她當年最愛看的一幅圖景,她心中充滿柔情,很想把指尖溫柔地貼到那脊背或胸膛上去。男人放下茶罐,突然,眼睛發直,背也佝僂起來,嘴巴越張越大。她一把摟住他,問,我的人,你這是怎么了?他不回答,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用力搖晃著他,他呼吸越來越急促,好像屋內的空氣不夠用。她趕緊把大門和所有的窗戶打得更開,回轉身說,我的人,現在總可以了吧?他手在胸前亂撓,像是溺水。她抱著他,腦海一片空白。男人越來越重,她根本抱不住他。她的力氣用完了。后來她才意識到,死亡是有很大重量的,它壓在她男人身上。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別人問她男人是怎么死的,她都說是壓死的。被什么壓死的?被死壓死的。

    她一下沒抓住,他就猝不及防地栽倒下去。

    起來,你起來!她哭著扳他的肩膀,拉他的手。天啊,難道他死了嗎?不可能啊,他還那么敦實,那么強壯。她用拳頭捶他世界屋脊一樣的胸膛。她不知道怎么對付這件事。小時候,她不小心踩死了家里的小雞,母親便用一只木臉盆把雞罩住,左右搖撼起來,口中念念有詞。不一會兒,挪開臉盆,見小雞已奇跡般地站了起來?,F在,她到哪里去找那么大的臉盆呢?他的身子越來越冷,她跪在地上,把她的呼吸給他。但是他不要。他要不了。他不會再咬她嘴唇了。

    她號啕大哭。男人就這樣狠心地拋下了她。她扳過他的身子,在他臉上認出了死亡。它壓死了她的男人,吃掉了她的男人。她一頭向它撞去,要和它拼了。

    老人說,男人死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失去了味覺和其他的觸覺。當她要和死亡拼了的時候,她被反彈了回來。好像死亡對她不屑一顧,她還不值得它重視似的。那好吧,她就活下來,她不相信它會永遠對她不屑一顧。

    男人在世時,她沒怎樣感覺到他們的特殊感情。她對他就好像對待日常生活。誰會時時想到對日常生活的特殊感情呢,誰會把一桌一椅、一碗一碟惦記在心上,念念不忘呢。她現在明白了,這個男人來跟她結合,就是想讓她領略一份特殊感情的,想讓她明白,缺失就是擁有,甚至是更完整的擁有。

    她好像大病了一場。下地后,她撲到窗前,看到那天的刺繡還沒有繡完。她再次流下淚來。那些淚,又咸又熱,滴在綢布上。她已無力把它繡完了。它是她的對頭,她的冤家。她把它折疊起來,放進樟木做的箱子。若干年后她把箱子打開,看到她繡的那棵蠟梅,樹干似鐵,開出了淡黃色的花朵。

    后來,她又坐在窗前了。怎么能不坐到窗前來呢。這天,她剛坐下來,便看到了驚蟄。昨晚雷聲幾乎要把屋瓦震破,雨下了一整夜,夜空一會兒白亮一會兒更黑?,F在她看到一條蟲子,從新鮮的地土里拱出來,有些羞怯有些驚慌地睜開了眼睛。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她忽然產生了沖動。她把往常臨摹的畫冊丟到了一邊??墒?,她畫的是多么幼稚啊,幼稚得跟那條蟲子一模一樣。她還畫了一片濕土,一棵樹,那些葉苞像惺忪著剛剛張開的眼睛。她很高興。她很久沒這么高興了。然后她等它晾干,等墨和絲抱在一起。一個平民百姓擁有了絲綢,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那時,她正是在姑媽手里發現了這一點。她伸出手,絲綢細膩地從她指尖滑過,令她驚慌失措,意亂神迷。它像一道光,靜靜地停泊在那里。

    她開始用一種極瘦的絲線穿過那地土。對,是地土,不是土地。穿過去,它就深嵌在那里了。好像那樣水土就不會流失。當然,一根絲線穿過的地方只有她一個人能看到(要是姑媽在世的話,她也能看到)。為了讓它顯現,她必須付出大量的勞動。而且,僅用一種顏色去描繪是遠遠不夠的。她要讓它們從細若游絲到聲若洪鐘。為此,她整整干了三個月。在許多人看來,顏色也許只有赤橙黃綠幾種,可在干這一行的人看來,僅綠這么一種顏色,就有二百多種。她身后的柜子里,有一千多個木格,每一個格子,就是一種顏色。它們像是不同層面的水域,她的眼睛像是敏感的魚類,能馬上感覺到不同水域里的溫差。是啊,顏色是有溫度的。驚蟄后的地土,濕潤明亮,微微冒著熱氣。它開始松動。她的小蟲子,身子滾圓,體外包著一層花生殼一樣的東西,有些透明,有些金黃。昨晚的雷聲把它驚醒,它爬出母體。它會像剛落地的嬰兒那樣發出哭聲嗎?小東西?,F在,她是母親,也是接生婆。她伸出手把孩子抱住,在他背上輕輕地猛拍幾下。我的孩子。他哭聲響亮而粗壯。怎么用極瘦的絲線去表現孩子的哭聲,她又花去了一個月。她已經找到了從顏色到聲音的秘訣。

    陸續的,她又有了小滿、白露和大寒三個孩子。白露真的是個女孩兒。她在白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就像鏡子看到鏡子,鏡子里藏著鏡子,鏡子遇見鏡子,鏡子無窮盡。滇生跟老人相遇,亦是如此。

    滇生是看了縣電視臺的節目,找到老人的刺繡店的。第一次看到滇生,老人說,你就是白露。滇生吃了一驚。她在老人身上看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莫非老人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若干年前的她嗎?幾日前,滇生讀到這樣的詩句: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的玫瑰。她忽然深深感動。其實完全也可以這么說,一個人就是眾生。老人與滇生也一見如故,她打開箱子,堅持把白露送給了滇生。

    滇生展開來看,見畫上是一個衣著妖嬈的女子,仰臉正在嗅一叢菊花。她沒想到老人用如此豐富艷麗的色彩來表現白露這個主題。在她的設想里,應該是草木搖落白露為霜。但仔細一想,老人的構思正合她意。她不正是這樣嗎,喜歡在繁花似錦的季節里一身素凈,而在萬木凋零的時候,反而要重彩濃墨。今天她穿的這條裙子,花團錦簇,就是好友亞玲也不敢穿的。她的性格恰恰是,別人不敢做的,她就要去做。

    她一下子懂得了這個老人。懂得老人恬淡的外表下,蘊藏著怎樣的熱烈和激情。像是火爐里埋著的炭,白色的炭灰下是火紅的炭身。

    老人說,這么多年來,她就一直坐在窗前。她漸漸恢復了活力,她的心充盈而踏實。她沒有再結婚。她有過男人,還有四個孩子,這就夠了。后來,她又像以前那樣,拿她的繡物去賣錢。她感覺到一個女人愈來愈年老,她的眉目也愈來愈疏朗,她的指尖也愈來愈細膩愈來愈透明??傊?,她的身體是愈來愈輕盈、愈來愈明亮了。她預感到,總有一天,她也會像一片綢子輕輕地飄起來。

    曾經有幾個年輕姑娘,想跟她學徒,她也樂于教她們。但她很快發現,她們的眼里沒有對于綢布和顏色的獨特感受。她們中的一個,甚至還偷了她的一幅剛完成的繡物,拿到外面去賣了錢。她裝作不知道,繼續教她們。后來,她們還是離開了她。她們耐不住寂寞。

    滇生說,她倒是很希望跟老人學刺繡。但老人說,你是我的作品,你是白露,你就是刺繡,不用學的。死亡臨近的時候,老人的一幅作品還沒有完成。滇生知道,死亡不可能來得那么恰逢其時,它總要給我們留下這樣或那樣的遺憾,只要你還在工作著。這是我們人類的宿命。老人很高興自己已經值得死亡光顧了,它終于不能忽略她的存在了。它尊敬地垂手拱立一旁,彬彬有禮地請她不要讓它久等。她微笑起來,把針小心地別上,看上去馬上又會有人把它拿起。她向后攏了攏頭發,站了起來,聽任它把自己變成一塊綢布,輕盈地、閃閃發亮地向窗外飛去。

    老人的去世,并未讓滇生悲痛。因為,這樣的老人,本來就是生活的福音,她不會真正死去或消失。死亡,真的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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