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2年第6期|杜斌:神龍(節選)

杜斌,1956年生,山西永濟人,中國作協會員。1973年開始文學寫作,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中國當代文學選本》《小說月報》《大家》《黃河》《山西文學》《湘江文藝》等刊物。作品有中篇小說《天眼》《風烈》、長篇小說《天邊一片火燒云》《天上有太陽》等。中篇小說《天眼》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長篇小說《天上有太陽》曾獲“第三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2018)特別推薦獎”;中篇小說《風烈》曾獲第十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 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9年度中篇小說排行榜,并獲《黃河》年度文學獎。中篇小說《馬兒啊,你慢些走》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21年度好小說排行榜。
神龍
文/杜斌
上
王銀返回蛇城,如石擊水,激起一片漣漪。他能否咸魚翻身,再現輝煌,持正面看法的占上風。沒出一個月,接近衰退的漣漪又被迅速放大成潮涌。最新可靠消息,王銀要重操舊業,這個辦法最直接、最簡單,也最有效。當年他自我流放,留給三個骨干一人一個煤礦,雖然其中一個因總儲量不達標被強行關閉,但還有兩個在政府整合中分別被焦煤集團和煤運集團高價收購,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金山銀山,隨便拿回一個,就是億萬富翁。煤礦本來就是人家王銀千辛萬苦打拼來的。緊密層的朋友有相當一部分支持這個動作,當面煽風點火,竭力慫恿。被關閉煤礦的老板丘勝利對被整合了煤礦如今躺在家里每年就能拿到好幾千萬分紅的陳世存說,沒有老板哪有咱倆吃香喝辣的幸福生活。他表示下半輩子只有一個心愿,就是繼續給老板開車,他屁股下的悍馬就是老板的悍馬。陳世存說我明天要去非洲和大象河馬獅子們玩去,你先幫我把老板找到,一個電話,我立馬包機飛回來。和陳世存在狄府家宴飯店喝了一頓大酒跌跌撞撞出來,丘勝利駕著悍馬把全市豪華小區尋了個遍,連老板的氣味都沒聞著。他給陳世存打電話,誰知被拉黑。賭定王銀不會拿回煤礦的人說,王銀啥都舍得,就是丟不起那張老臉。大多數人認為,王銀會另選項目的,又有人馬上否定,因為經濟形勢嚴峻,蛇城的能源重化工基礎行業的航空母艦已經傾覆于經濟轉型的汪洋大海之中,其它新興行業則是水淺王八多,唯剩房地產還有的一拼,可哪是燒錢的項目,眼下的王銀最缺啥?錢。馬上就有人懟回去,王銀生性強悍,出手大方,當年出走就是為了保護弟兄,這些人,但凡良心未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恩人沿街乞討的。猜測歸猜測,議論歸議論,見過王銀的人都大跌眼鏡,穿一身地攤貨化纖衣服,蹬一雙幾十元的豬皮鞋,乍一看就是個破產軍工企業退休的老職工,只有當你睜大眼珠子看到他三角眼里噴出來的光的犀利程度,才會感到此人絕非池中之物。有人在公交上碰到他,面對面,各自手拉著橫桿上的吊環,隨著車輛左晃右擺。有人看見他滿頭大汗在晉河大橋上由西向東大步流星,瞎子都能看出他有急事在趕路,心疼地問他咋不叫個出租。他揮手抹一把汗,嘿嘿笑著說這是眼下最流行的養生方式。有人肚子咕咕叫,在塵土飛揚的馬路邊大聲要了一碗七元錢的打鹵刀削面,坐在隨時都會臥地不起的飯桌前吸溜吸溜正吃得山呼海嘯,無意間一抬頭,認出對面坐的竟是他心目中曾經神一樣的王銀,直到對方起身,依然脊梁筆直卷入人浪里,才又想起自己的手上還拿著筷子,肚子仍在咕咕叫。
半年后,又一股風平地而起,說是王銀轉行做消防工程了,目標就是讓蛇城所有的消防工程公司的老板們口水直下三千尺的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工程項目。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去年開工,占地5000畝,總投資530億,是近年來蛇城最大的投資項目,其中的消防工程投資之大也是歷年少見,傳說高達1.5億元。
消防工程公司的老板們這時才意識到有匹阿帕盧薩野馬闖進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樂安消防公司老板任樂安對有關王銀的傳說嗤之以鼻。他手指夾著的中華煙不停地在空中畫圈,剃得發青的光頭在金碧輝煌的印象大酒店二樓豪華包間里晃得像吃了搖頭丸。公司副總鮑長宇黑黑鬢角和絡腮胡子圍著的白白凈凈的鵝蛋臉,像一張笑容可掬的卡通畫,尖聳的左耳朵比右耳朵長半公分,夸張得呈雷達狀,向老板斜偏。他半個屁股坐在明式紅酸枝太師椅上,左手拿筷子,不時夾一口菜送進嘴,右手放在酒店免費贈送的打火機近處,隨時準備給老板打火點煙。
任樂安狠狠抽一口煙,全吞進肚子里,堅定地說:這個項目就是老子的。
鮑長宇清楚老板這句話的含金量,老板在這個項目上花費的心血壘起來能高過名剎雙塔。兩年前項目立項,老板第一時間找到一位實權大人物打招呼,順利插手。老板幾乎把全部身家都押了上去,從消防工程的設計,到圖紙,到預算,到修改,一步一步,一環一環,就像李蓮英伺候慈禧老佛爺一樣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方方面面的有關人員,王府鮑魚,貓屎咖啡,莞式按摩,頓村溫泉,天天有新樣,頓頓有驚喜;補品營養品,十日一大送,汾酒中華煙,三日一小送;各種名堂的大小紅包,跟隨項目的進度隨時溫暖所有經手人的心。任樂安的錢沒有白花,原本預算五千萬的消防工程,進入他的路線圖,七設計,八預算,九修改,處處注水,層層加碼,合情合理又合規合法地提高到了一億五千萬。大家心知肚明,這一億五千萬就是任老板的盤中餐,也都放開手腳,照著各自行業的潛規則,心安理得地接受任老板的孝敬。任樂安覺得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的這個消防工程對他來說,像女人生娃一樣。鮑長宇積極表態希望能得到項目經理這個苦差事,替老板把好關,守好財,杜絕一切跑冒滴漏和窩工現象,把老板的利益最大化。
任樂安把中華煙煙頭按在煙灰缸里。鮑長宇端起茶水壺,用茶水澆滅煙頭。老板往椅背上一靠,右手端起,食指和中指那個動作還沒做出來,鮑長宇就遞上了細支中華煙,打火機隨著砰的一聲脆響,把煙頭點紅。任樂安瞇著眼,狠抽一口,紅紅的煙頭急速后退。老板看空中的煙圈跳芭蕾,左手端起酒杯,吱吱吱,三聲響,七錢20年的老白汾酒就與舌頭上50萬個味細胞來個親密纏綿,然后才款款下喉。他彎腰伸手從盤中捏一粒醋泡黑花生米,腕一抖,花生米在空中劃出一條美妙的拋物線,準確地跌落進張開的大嘴里,一邊嚼著,一邊拾起筷子,在桌面上礅齊,伸進右面一個菜碟,夾一朵黑木耳一塊洋蔥,塞進嘴里,大聲地吧唧著,還不忘罵鮑長宇毬迷性眼,起不了個山。長宇聽著老板的罵,眉開眼笑,一副很是享受的樣子。
不要為了男人減肥,真正愛你的男人是不會嫌棄你的肉肉的。楊玉環胖得像彌勒佛,唐玄宗還不是愛到骨子里?呵呵,為啥?因為唐玄宗沒腦殘,呵呵,腦殘的人,喝一輩子六個核桃還是腦殘。別看我是個娘們,呵呵,在蛇城消防界,誰敢不把我敬著?只有我敢罵自己:林簫白,呵呵,你她媽的不就是有兩個臭錢嗎?牛屄個屄!呵呵呵呵,有意思吧?呵呵,這就是江湖。有好些接觸過我的人,覺得我是憑外貌吃飯。呵呵呵呵,比我漂亮的美女多的是。我從一個普通的山溝溝里出來的傻妞,呵呵,成為蛇城名流,身家數億,行業老大,堪稱傳奇。呵呵,我的成功是無法復制的。18歲那年,沒考上大學的我進入蛇城大飯店當迎賓小姐。我從來不認為人生只有一種活法。我當迎賓小姐不只是謀生,呵呵,我要活得精彩,我要隨心所欲地在生活中冒泡泡。呵呵,半年功夫不到,我就撲捉到W,我裝傻賣愣,呵呵,讓他在我身上看到他從未見識過的天然野性,并為之發狂,W毫不猶豫地帶我進入他麾下100元購進1000元賣出消防器材公司,呵呵,讓我知道了啥叫高大上,啥叫壟斷暴利。驢知自己臉長,我知自家之短,我的野心決定了我非等閑之輩。呵呵,23歲,我結識更高級別的Y,他玩弄我的同時我也玩弄了他,我用他撈的錢成立了他和我的長安消防工程公司,我攢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呵呵,我嘗到了財源滾滾的妙處。我的野心像扦插在晉河灘的柳樹枝,呵呵,見風瘋長。26歲,早就不甘人下的我,在長治八泉大峽谷旅游時,巧遇我渴望已久的T。呵呵呵呵,T見慣風月,呵呵,但我還是用我的才華和魅力,三天時間就讓他的老房子著火。借著他的風力,呵呵,我扶搖直上,Y當著T的面,呵呵,心甘情愿地把他在長安消防公司的股份全部送給我。呵呵,不到兩年,我的名聲在消防工程業界震耳欲聾。我沒有陶醉在勝利的喜酒之中,呵呵,我又借用T手下的消防驗收圖章,把急于開門營業的蛇城CBD中心區的唐風大廈拖入消防驗收永遠合格不了的泥潭中,在他們欲哭無淚時,呵呵,我,救命恩人一樣出現了,呵呵,四兩撥千金,呵呵,用白菜價把這棟人見人愛的唐風大廈收進口袋。呵呵呵呵,我30歲就躋身名流,與權貴平起平坐。我被好多漂亮的女孩子羨慕、推崇、效仿,她們以為我是靠艷彈打出的萬貫財富。呵呵,女人么,精致的五官,魔鬼的身材,只能在短時間讓男人神魂顛倒,想長久地拿住男人的心,更需要你具備一個精致的內在,呵呵,她們不知道,我有146的智商和137的情商啊。我沒上大學絕對是我國科學界一大損失。呵呵,我是特例。只有我能看到萬丈光芒后面潛伏的烏漆麻黑的魑魅魍魎。我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每走一步都虛汗淋漓,一步岔了,就是天翻地覆,人鬼兩界。
呵呵呵呵,有點高處不勝寒吧?呵呵,讓你見笑了。
至于你說那個什么叫王銀的拿下了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一億五千萬消防工程項目的傳說,呵呵,呵呵,你信嗎?反正我不信,呵呵,天方夜譚,癡人說夢,用蛇城人的話說就是瞎毬咧咧。如果你說是任樂安吹牛拿下了這個項目嘛,我倒是相信。但我只會呵呵兩聲。任樂安,在我眼里,呵呵,就是個煙鬼、酒鬼、色鬼,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地排放著尼古丁、氰化氫,無休無止地在酒桌上噴酒話、放酒屁、發酒瘋;沒邊沒際地到處糟塌涉世不深急于成龍變鳳的傻妞。
別看我嬌小玲瓏,呵呵,纖細得像一根草,單薄得像一張畫,但我的名氣、我的勢力、我的長安消防公司,呵呵,在蛇城消防業界,是一面高高飄揚的,呵呵,旗幟。不過說句實在話,這兩年,隨著企業發展勢頭越來越猛,我內心的焦慮也愈發嚴重,真正有點壓力山大不堪重負喘不上氣來的感覺。于是乎,我不得不將柔弱掩藏在一顰一笑里,用強悍的面具掩蓋自己內心的焦慮,用策略和套路征服業界。我經常忘記自己還是個天生尤物,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樹樹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停停當當人人,呵呵呵呵,沒辦法,在商場,這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皮囊只能當作敲門磚,呵呵,用它給高樓大廈當奠基石,那就是,呵呵,做夢。
在我的眼里,呵呵,蛇城所有的消防工程好項目就是專門給我立項的,神龍項目自然不例外,呵呵,就像天王殿中供的一定是彌勒菩薩,彌勒菩薩像后肯定是韋馱菩薩,彌勒菩薩準定臉朝南,韋馱菩薩必定面朝北,這是規矩。呵呵,我是自信的,我有這個能力,圖紙審核,工程驗收,呵呵,我以錢為底,權為筆,色為媒,呼風喚雨。呵呵,說句不怕閃了舌頭的話,我要是受涼著風打個噴嚏,消防隊就得跟著感冒流鼻涕。我做消防工程有我的路數,呵呵,我不會像任樂安孫子一樣地從頭到尾辛辛苦苦去跟進。我喜歡走捷徑,隔空點穴,一劍封喉。呵呵呵呵,業界向來就有我對業主拍桌子瞪眼睛的風言風語,呵呵,是實情,沒虛構。我就是消防工程業界中的一只母老虎。我躡手躡腳潛行在工程背后,一旦時機成熟,就縱身一躍,把它按在腳下,放血退毛,開膛破肚,割頭去蹄,一劈兩扇,扔進鐵鍋,大火煮,小火燉,關火悶,呵呵,再配以汾酒茅臺,慢慢享用。在對待神龍項目上,我只安排獨眼龍毛海江兩眼盯住它的進度,一片樹葉的搖晃,一只老鼠須的呼吸,我都清楚得像藍天上的一絲云。剩余的時間,呵呵,除了5D護膚、24K黃金面膜、微整形、吃飯喝酒之外,我還喜歡打麻將斗地主,我想贏錢就贏錢,我想輸錢就輸錢,我想贏錢時是我的對手們不敢讓我輸錢;我想輸錢時是我的對手需要我利益輸送。呵呵呵呵,大家都是聰明人。
閑下來的時候,是最美的時候。物質享受滿足的是器官,精神享受輝煌的是心靈。清晨,黃昏,我會抽空上到公司大廈頂樓上,也就是過去的唐風大廈,現在叫長安大廈,坐或是躺在專為我專設的不倒翁椅子上,穿過太陽鏡,掠過森林般的樓房,信馬由韁地溜達,看東山,看西山,看無解的天空,看縹緲的天際線,白云朵朵,小雨濛濛,大雪飄飄,風在太陽里飛,鳥在月亮里舞,多好啊,多美啊,我百看不厭,豐富的畫面,不是畫家筆下能畫出來的。我也會耷拉下眼皮,看銀子樣的晉河在綠蔭中曲里拐彎,閃閃耀耀,看唐風大街上的車像浪花洶涌,人像草葉飄浮。呵呵,有一次,我還看見了T,他和他的秘書在人行道上徜徉,那么一個大人物,穿著我在法國給他買的紅色運動衣,像掉在地面上的一粒PM20紅霾。我的心唿咚一聲,全身發冷。我看到一群饑餓的螞蟻把我包圍了起來,急急地啃噬著我,我骨頭瞬間從肉中剝落。
這些年,隨著財富的海量增長,我變得神經兮兮起來。夜闌人靜的時候,我有時像清新婉轉的音樂,有時像純情純美的詩,更多的時候像陰險惡毒的蛇,紅紅的眼睛對照著黑暗,吐著細長分叉的信子。我也剖析自己。我流過別人沒有流過的淚,咽過常人難以下咽的苦,所以,我對自己的羽毛格外珍惜,對身邊風吹草動很敏感,無故猜疑,深怕背后飛來涼嗖嗖的箭把我射穿。我是朵沒根沒底的云,飄浮在天空。我越來越不允許身邊的人對我有看法和意見。一旦出現,我就開始焦慮、狂燥,玩命去彌補,甚至打壓。我眼前經常出現幻覺,一只蒼蠅翅膀的振動,都能讓我心跳加速。我的眼神開始呆滯,看著黑暗中的自己,感覺到恍惚、陌生,不知道自己是誰。有時我會哀嘆,自古紅顏多薄命,獨留青冢向黃昏。大多數時候我安慰自己,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豪杰倍孤獨。
鵬程消防工程公司老板郭子明倒三角臉上燃燒著金色的光芒,他正襟危坐在朋克工作室大工作臺前,右手虛扶了一下黑邊眼鏡。這是在美國留學時練就的一副工作姿態。他盯著眼鏡蛇,右手長眼睛似地從工作臺三十多種工具中準確地拿起他想用的小焊槍,開始眼鏡蛇的收尾工序。此時的他,腦子里只有眼鏡蛇,神龍煤礦的消防工程項目已被他拋到特里斯坦—達庫尼亞島。他有自己的人生規劃,有自己的興趣愛好。但是,從小就生活在優渥環境中的他,還是留戀國內無憂無慮的生活,雖然不滿意身不由己,也只好任由強悍的母親調遣。他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在母親的翅膀下,做著消防工程、消防維保、消防檢測、消防評估、消防器材。錢來得像自家有印鈔機。說到錢這東西,很有意思,以前,他看不慣母親對錢的特殊嗜好。這兩年他理解了。母親是個遺腹子,不到一歲親娘就改嫁,是奶奶一手拉扯大,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沒有鄰里親友的接濟和沿街乞討,她早不知道埋哪去了。母親真的是窮瘋了,對財富的迷戀到了瘋狂的地步,特別是當上科長后,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撈錢,沒有條件創造條件,有條件時絕不放過,就是看到有老母雞從家門口路過也要捉回來下幾枚蛋再放走?,F在,回國七年的今天,他也對錢產生了迷戀,懷疑是母親遺傳。上午揣進口袋的錢下午就有種情同手足的感覺。消防工程利潤豐厚,他已從最初的被迫介入演變成如今的主動介入。一主動不要緊,就像上了永動機,停不下來,生活節奏緊張了,時間不夠用了,有時候還感到累得睡不好覺。他像高圓圓一樣美到極致的女神勸他,他打趣地說:睡覺著啥急,總有一天會讓你睡個夠。她疑惑:啥時候?他笑著說:死后。去年,母親三次帶他拜訪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董事長潘剛,一億五天價消防工程,讓他神經歡呼雀躍了一個星期。冷靜下來細細思索,他清楚,一億五的項目,根本就不在母親的一畝三分地里,林簫白、任樂安一幫子毒蛇猛獸,為蛇城這塊罕見的大肥肉會武裝到牙齒,撕打得血肉橫飛的。他好賴是留美海歸,有紳士風度,不會像他們一樣明火執仗地赤膊上陣。他也知道如果不借助外力,自己的努力就是瞎子點燈。經過一番精心謀劃、實施,他已有信心將這個獵物化為已有。他辦公室的抽屜里存了四五個錄像視頻內存卡,足以讓林簫白和任樂安一敗涂地的強力證據,只要他把這些官商勾結的證據擺到潘剛面前,為了保護上面還有自己,潘剛會乖乖地把這塊大肥肉送到他的碗里的。那時候,林簫白氣焰再囂張,也只能是跳腳罵娘,如果不服氣想翻盤或是色膽包天報復他,他就會把這些證據交給中紀委。至于任樂安,他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里,懶得搭理,平常與消防工程界類似劉金龍、王鵬、霍振東這些老板們嘻嘻哈哈,只是虛與委蛇。他常毫不客氣地在酒桌上把他們灌得爛醉如泥,自己卻面不改色心不跳,因為他的酒量遺傳了母親,三斤不倒,他曾經把來蛇城顯擺的京城消防界有名的酒仙、酒圣、酒徒們喝得抱著路邊三千年的國槐要做愛。
除了以上一線的幾大巨頭之外,在蛇城還蟄伏著七百五十六家二線三線四線消防工程公司,他們的靠山都是有背景的人士,否則根本進不了這個圈。他們對王銀的進入同樣敵意滿滿,本來蛇城這塊蛋糕就不大,僧多肉少,再殺進來一匹野馬,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本能向他們認為的能分他們一杯羹的老板靠攏,心甘情愿請他們喝酒,五體伏地伺候他們享樂,樂此不疲當他們的傳聲筒,四處散布謠言,肆意詆毀,千方百計地要把王銀這匹阿帕盧薩野馬扼殺在圈子外。兩個小時前,郭子明和想摻乎進神龍消防工程的劉金龍、王鵬在麗華大酒店吃了一頓大酒,是劉金龍做東。中間除了議論神龍消防工程,劉金龍和王鵬還為狗和貓哪個聰明發生了爭執。劉金龍家養了十多只貓,王鵬老婆養了兩條寵物狗。劉金龍說他們家的貓如何如何地聰明。王鵬不服氣,說狗比貓聰明,理由是狗的腦袋比貓的腦袋大。劉金龍說馬的腦袋比人的腦袋大,可是有人騎馬,沒有馬騎人。兩個人爭吵得面紅耳赤,最后請郭老板評判。郭子明笑著說:狗的大腦皮層有5.3億個神經細胞,貓有2.5億個。又說,大腦皮層神經細胞的絕對數量決定著動物內在心理狀態的豐富程度,以及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做出預判的能力。還說,人腦的神經細胞是160億個。劉金龍感嘆外國的月亮就是圓。王鵬說改天領著你去見識見識郭老板的工作室,嚇死你!
丘勝利開著悍馬,躲避著時不時冒出來的橫穿馬路的男女老少和四處亂竄的電動車,行駛在唐風大街上。他對表弟說,當初找老板半個月連個影子都沒撈著,我整個人都碉堡了。一天晚上,半天合不上眼。樓上年輕兩口子半夜的叫床聲山呼海嘯,氣得他順手拿起一根木棍搗樓頂,還真管用,高音喇叭一下子就關了。他放木棍時,猛地想起這是多年前跟著老板在南宮文物市場淘的一根崖柏。他說,我一拍腦門,埋怨自己竟然忘記老板還有個收藏名人字畫的愛好。于是,我連著四個周末五點鐘就頂著濕漉漉的晨曦,趕到南宮文物市場。搬個馬扎坐在悍馬車上,手舉一塊大牌子,上面寫道:老板我尋你尋得好苦。中午餓了,買一盒小販的快餐,直到市場剩下我一個人才提著牌子從悍馬車頂上溜下來。
丘勝利告訴表弟,一開始找老板,我的路數不對,兩只眼睛盯著高檔社區,沒想到老板會在河西大眾紡織廠那么個偏僻骯臟的小區里租住。那種房子你大概沒見過,七十年代建的紅磚房,兩室一廳,里面的白墻煙熏火燎成了黑墻,下半截刷的是綠漆墻裙??蛷d里一張圓鋼腿小方桌,兩把塑料椅子,一看就是房東的爺爺留下的。老板的寶貝兒子王景豪住向陽那間,門關著,里面有玩電腦游戲的聲音。老板在陰面的臥室里,一張雙人床,棕櫚床墊,床墊上直接鋪床單。床頭柜的臺燈旁堆了兩摞書,一看都是新買的,老板愛看書,幾十年沒變??繅α⒅娜T衣柜只有兩扇門,沒門的那扇里面掛著幾件換洗衣服??看皯魯[一張寫字桌,三條腿,幾個紙箱碼起當第四條腿。一臺塑料電風扇在墻角哼哼唧唧。
老板客氣地讓座。我扭頭看看,沒坐處。
我雖然腰纏萬貫,人五人六的,但在老板面前,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一扭屁股坐到床頭,床墊硌得屁股疼。
我站起來,轉著身子找茶壺,想給老板泡壺茶。老板喝茶最愛用的壺是顧景舟的紫砂壺,我轉了好幾圈,只看見一個玻璃杯,也沒找見茶葉。
老板指了指三門衣柜邊一個紙箱,里面有幾瓶礦泉水。
我手腳無措,哼哼唧唧了一會,突然腦洞大開,拉著老板就要去剛開業的華潤萬象城買幾身新衣服,老板說我穿這身就挺好的。在我的軟磨硬泡下,老板最后答應去蒸個桑拿洗個腳,說這些天倒是有點累了。期間,在再三追問下,老板說出了神龍消防工程的實情。
我對老板說你馬上就要干大工程了,不能沒有代步工具,我表態要繼續給老板開車,老板說我現在不是坐公交就是騎摩拜單車。我說我的車就是你的車。老板說你的車跑一天我一個月的伙食費就沒啦。我說我的車不喝油。老板說一碼歸一碼。最后在我央求下,老板嘴角一翹,無奈地一笑。我心中有數了。
丘勝利拍著表弟的肩膀,笑得很開心。表弟也咧嘴配合著。
消防業內沒人相信王銀能拿下這個項目。他們太清楚消防工程的運作模式了,何況蛇城神龍項目肥得讓人瞄一眼就眼珠充血,大腦缺氧,意識模糊,興奮物質泛濫,用日本人的話來說就是“要得意地哭泣”。
丘勝利面對表弟不信任的目光,說我給老板開了二十年車,老板的能量還有誰比我更清楚?
丘勝利的表弟叫雷精致,大姑的兒子,長得像名字一樣,排排場場,有模有樣,特別是那張大嘴,能讓古墓里的死人站起來跟他去做買賣。三年前的一個晚上,丘勝利在蛇城最有名的溫娜桑拿間享受小姐的推油服務,胳膊腿都成了榴蓮酥,嘴上叫喚著回家就是躺著不動,按照小姐的意思加了一個鐘又一個鐘。凌晨一點多,接到表弟電話,說一個人在山溝里害怕得要尿褲子,讓表哥無論如何也要看在親表兄表弟的份上救他一命。表弟給他發了個位置圖,他一導航,離蛇城269公里。他只好穿上衣服開著悍馬,連夜趕往。地方太偏僻,在中條山里頭,最后3公里一邊打電話一邊找,用了半個小時,才在一個崖下找到。表弟一個人,他不知道表弟是被同行扔下的。表弟右手提個箱子,不重,左手拉開車門,就上了車。他掛上D檔正要動窩,就見兩束強光射過來,他們被警察包圍了。丘勝利明白表弟又盜墓了。事后,表弟很委屈地給他解釋,說,我是第二天晚上負責清貨的,是流水線作業中級別最高也是最安全的一環。因為他們已經用了數萬元從相關人員手中購買了時間,那些民警巡邏時會有意繞開盜墓作案區域的。不像第一天晚上的那些人,他們要探貨、要炸洞,容易出事。表弟說可能是出了內鬼,也可能是購買時間的人本身就是個臥底。他們一組五個人,就他一個人被抓。去年,丘勝利才知道表弟是被候金發故意賣給巡邏民警立功的。
丘勝利對表弟說他也沒想到老板這么快就能拿到一個一億五的消防工程。
雷精致說消防工程利潤大,競爭很激烈,一般人根本沾不上邊。
丘勝利說:老板是誰呀?天底下沒有他干不成的事。不過說實話,老板壓根就沒打算過要做消防工程,是裴東山,你聽說過吧?大名鼎鼎的文化局局長,也就是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的上級,沒有裴東山就沒有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神龍產業園的潘剛董事長是裴東山親自從下面選拔上來的,沒有裴東山就沒有潘剛的今天。
丘勝利的手在空氣里揮舞著,繼續說:老板和裴東山那是莫逆之交,義結金蘭。裴東山讓我們老板直接去找那個潘剛董事長。潘剛董事長讓老板在家等著中標就行了。
丘勝利得意地說:老板說這個消防工程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王銀對消防工程行業的暴利和壟斷早有耳聞,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一億五的消防工程純粹是一件無心插柳的事,包括這次返回蛇城。老家有八十多歲的父母,蛇城有三十多歲沒工作沒女朋友的兒子王景豪。按十年前他扔下如日中天的事業時的商議,從他這里切斷線索保下來的朋友,會比他這個孝順的兒子還會對二老彩衣娛親,更會把他的王景豪當作比親生兒子還要親的親個蛋蛋。然而,朋友把許諾當成刀削面煮煮吃了,身在千里之外的他也只能是零丁洋里嘆零丁,細思,卻能理解也能體諒。朋友為政做官不容易,經常也是沒白天沒黑夜,焦頭爛額,提心吊膽。他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有父母兒女需要照拂,有七大姑八大姨需要雨露均沾。好在去年年中需要他保護的一位朋友,到點退休,安全落地;另一個需要保護的朋友今年初飛黃騰達,更是讓他長吐一口氣,他的歷史任務總算是圓滿漂亮地完成了。他掛在朋友褲腰帶上的心終于回到自己的肚子里。他興奮得沿著珠海的情侶路跑了一圈,回到家睡了一個踏實覺。他給飛黃騰達的朋友打電話,對方說現在風向表面平穩,暗地里依然大潮涌動,再耐心觀察觀察再說。他歸心的箭早就搭在弦上,憋得口舌生瘡。直到八月十五前,朋友才放話,但叮囑他低調行事。他只好放棄坐飛機改坐火車,咣當咣當了兩天兩夜,才回到父母身邊。十多年前“房脊琉璃苫,天井座中間”的四合院,如今在一座座裝飾華麗的二層樓三層樓的壓迫下,顯得猥猥瑣瑣,貌若無鹽。坐在厚重的門洞里的老父親抬起上眼皮半天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自家多年不見的娃,一時間,激動得口吐白沫,語無倫次。他本想多陪父母一段時間,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望著精細的房檐發話了,他要在臨死前看到重孫子。他把停在蒙著一層黃土粘著幾根草屑的棕色皮鞋的目光轉向藍天白云,鄭重地說,爸,你放心,你娃有一肚子本事,年底前買套好房子沒問題,明年給你把孫媳婦娶回家。十多年前就有好幾家要和咱定娃娃親哩。父親收回目光,截住他的話頭,說:我要抱重孫子。坐在灶火前拉著風箱的母親臉上忽明忽暗。他媽催他吃過早飯就回蛇城,自己的娃就得自己管。
兒子景豪沒來接他,關了機。他坐一路公交來到河西王景豪說過的大眾紡織廠小區,他忘記兒子租住在幾號樓。大眾紡織廠早已破產,小區雇不起保安。好在秋意濃濃,他就伴著賣西瓜的,靠著楊樹瞇了幾個鐘頭。
讓他沒想到的是跑了半年,也沒找到重振輝煌的門路。老本行煤炭行業國進民退,門檻聳入云霄。猶豫再三,他硬著頭皮給領導前秘書打電話,前秘書說有空聯系他,十天后再打他已進入了黑名單。他曾想過找他保過的那位退休領導,又一想見了面咋開口。走投無路的他只好上京城,領導在蛇城辦事處熱情地招待他,一見面就塞給他一個包,他一捏包子就清楚里面是十萬元。領導說一點心意。他的心像是挨了鐘馗的青鋒七星劍。他忽然想起,那年他背井離鄉前這位領導從他辦公室拿走的那幅范大師八尺整張老子出關,當年就價值六百萬。他竭力從眼底擠出笑意,讓它瞬間蕩漾全臉。他看著領導,像看三色的天堂鳥花。他們都戴著開心的面具,嘻嘻哈哈聊京城的霧霾比蛇城輕多了。臨別那天,領導有會議,讓一個他沒見過的年輕人領他到新光天地買了幾身頂級進口服裝。但他沒帶回蛇城,背地里退了貨,換成他急需的現金。他覺得,以他目前的狀況,有衣服遮住屁股就偷笑了。
他把三十多萬元全給了景豪,眉飛色舞地給兒子描述即將開始的美好生活。他一頭扎進蛇城,找門路,想辦法,他沒想到僅離別十年,蛇城對他已是另外一個天地。不死心地尋找開花的鐵樹??诖绣X的王景豪精神狀態明顯回升,他從老子一天難得著家的身上,看到了奔向幸福的星光大道。
終于,他意外地撿到了神龍煤礦這個一億五的消防工程項目。
王銀說到這里,拿起礦泉水瓶喝口水。忽然想起家里還有一串香蕉,便拿過來讓丘勝利吃。香蕉長了很多黑斑。
丘勝利說我出去給你買點新鮮的。
王銀說:長斑的香蕉好。我記得你血壓高,長斑香蕉鉀的含量高,鹽份又低,是降血壓理想水果。
王銀遞給勝利一根香蕉自己剝開一根,一邊吃一邊講述一億五消防工程的來龍去脈。
這事還得從好些日子前的星期六說起。那天,王銀從睡夢中醒來,看看表,3:40。他睡意全無,黑暗中,摸索著穿上衣服,屁股挪到床沿,腳在床下找到鞋,穿好,出門。
熟悉而又陌生的深邃的夜空,掛著北斗七星,眨著眼睛看他。他的心從胸腔里飛出,向北斗七星飄去,他想掛在七星勺上,借此定住方向。四周低矮的樓房,坑凹的地面,時有時無的路燈,三十多年前,他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后來搞煤炭掙回來鈔票,讓他迫不及待地把身心放進蛇城第一批商品房里。要不是十年前的出走,要不是王景豪租住在這里,他這輩子不可能再回到這樣的星空下。他環顧四周,夢幻一般。有稀疏樹葉和密集的枝桿告別,在空中留戀地旋浮幾下,最后落在他的肩上,又滑落下去,腳踩上去,是一聲斷骨撕心的哀鳴。他手叉在褲口袋里,逃離似地朝前走,到了大馬路上才吁了一口氣。他信步地走,他沒想過要去哪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期待的是另一種別樣的生活。他相信自己能重現當年的風光。
腳下路呈放射狀,越走越寬廣,頭頂的路燈階梯式地繁華,越來越明亮。有拉泥土的汽車從身旁風一樣駛過,身子不由自主地隨著往前傾,腳下的大地一陣狂顫。耳邊漸漸升起晉河嘩嘩嘩鋼琴一樣美妙的曲調。他清醒自己離開了落后的河西,正走向繁華的河東。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他走得精神昂揚,不多一會,便走進一片嘰嘰喳喳乒乒乓乓叮叮當當熟悉的交響樂中。時間的繩索把東山頂上的天幕拉開,記憶中的南宮文化廣場在晨曦中向他張開臂膀,他習慣性地撲了上去。南宮文化廣場每到周末就變成了古玩市場,類似北京的潘家園。這里有瓷器,青銅器、木器、玉器、舊書古籍、古字畫,是古玩收藏愛好者學習、鑒賞、交流、淘寶的好地方。喜歡收藏古籍的在舊書攤上流連忘返,愛好瓷器的,拿著放大鏡,在瓷器攤前精挑細選;對玉器愛不釋手的,用強力手電筒,恨不得把每件玉器都照成羊脂玉或是緬甸翡翠。王銀轉了一大圈,沒上眼的東西,看見南面有一棟新建的高樓,有很多書畫門店,他信步進去。透過玻璃,他被左手一家叫景峰畫廊正面的一幅畫所吸引,就像衛星遇到了行星。這是董壽平老先生1993年在京舉辦九十歲畫展時畫的一幅《黃山云?!?,他花巨資收藏,后來當禮物送出去了。他眼里董壽平先生筆下的黃山,群峰錯縱,刀砍斧劈,云波翻滾,山斷云連,黃山在動,云海在涌,有高有低,有遠有近,有深有淺……
有東西碰一下王銀的肩膀,他回頭一看,竟是多年未見的好友裴東山。他們是藏友。兩人都很激動,裴東山拉著王銀的手不放,坐在畫廊的茶桌前,一聊就是大半天。末了,裴東山問他下面有啥打算。他雙手一攤,不好意思地笑笑。裴東山想了一下說:消防工程你能干嗎?他回答:以前搞煤礦時認識幾個消防工程公司老板。裴東山說:這就好辦了,我給你介紹個消防工程你先干著,掙點錢,安頓好再說。
時隔多日,有天,他在景峰畫廊喝茶品《黃山云?!?,接到裴東山的電話。裴東山告訴他,蛇城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的消防工程還沒投標,你趕緊去找一下那里的潘剛董事長,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
他很感激裴東山的一番好意,卻沒把這事當回事,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有一天,在另一個藏友那里他得知裴東山已不是十多年前的裴東山,手里掌握著上千億資產,八九萬員工。
他翻出裴東山前些日子給他發的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潘董事長的手機號碼,打電話沒人接,只好發信息,講明自己是裴東山的朋友,是裴東山讓他來找他的,片刻,潘董事長的電話就打過來。
王銀沒有對丘勝利說的是他是慢慢地才意識到這可能是一根改變他和兒子命運的稻草。見潘剛董事長前,他煎熬了好多天。那些天,他總是夢到一頭老黃牛,在漫無邊際的晉河灘上艱難地跋涉,河灘土質松軟,一腳一朵云,老黃牛累得眼冒金星。有一次,黃?;M了河里,水茫茫,浪滔滔,老黃牛高昂著頭,沉沉浮浮,兩個鼻孔呼哧呼哧的像遼寧號殲—15艦載機發動機尾的噴口。還有一次,王銀夢到老黃牛累得喘不上氣來,四條腿無力地在下面劃拉著,嘩-嘩-嘩-嘩-,一個浪頭打過來,就嗆水了,就翻著白眼四肢朝天了。王銀在黑暗中醒來,他不愿睜開眼,躺在床上,聽窗外楊樹在細雨中彈唱,自己給自己鼓勁,明天無論如何也要硬著頭皮厚著臉皮去拜見潘董事長,為了生存,為了兒子王景豪的婚事,為了父母的牽腸掛肚,為了……一天拖一天,直到這天,身上的血管在夢中破裂蕩起壺口瀑布般的回響,才連爬帶滾上了公交車,氣喘吁吁地來到神龍煤礦文旅產業園高聳入云的門樓前。
一說他是裴東山介紹來的,潘董事長陰郁的眼神砰地燃燒,整個人像點火后的火箭,嗖地從老板椅子上竄起來。倒茶遞煙,噓寒問暖,一分鐘后,王銀才有機會說明來意。潘董事長沒聽完,就喜滋滋樂滋滋美滋滋得直拍辦公桌,說:裴局長真是及時雨。今天早上開協調會,我還對韓總說我做夢都在發愁消防工程的事,裴局長就把你派來了。潘董事長拉著王銀的手,繼續說:我是裴局長一手提拔起來的,裴局長的話對我來說就是圣旨。裴局長發了話,消防工程就是你的了。潘董事長讓王銀喝口水,說:現在消防工程的標書現在還在做,等標書出來,我立馬給你打電話。說到這里,潘董事長話頭一轉問:你公司叫什么名字?
王銀尷尬地說:我沒有。
潘董事長說:好辦。你找一家有一級資質的消防工程公司,最好勢力強大點,業績亮麗點。當然,如果你能找到一家做過幾個我們文化系統消防工程的公司最好。以你的能力和社會關系,應該沒問題。
王銀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潘董事長在臺歷上記下王銀的手機號碼,后面加注:消防工程字樣。
王銀沒想到剛站上起跑線就看到了終點!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2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