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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2022年第9期|詠康:科莫灣
    來源:《西湖》2022年第9期 | 詠康  2023年02月16日07:56

    詠康,1995年生于濟南。獨立導演,寫作者,現居北京。2017年拍攝紀錄片《高原橙》,2021年執導電影短片《凈觀夜》。作品曾獲舊金山國際電影節最佳短片。小說散見于《莽原》、“ONE·一個”等。

     

    李行決定離開科莫灣的那個晚上,把我叫了出來,我們約在海邊的一座小石橋上見面。他的兩只眼皮耷拉著,疲憊極了。

    海浪不停打在橋頭上,橋面上的積水反射著路燈的黃光,身后的路上稀落地散布著幾個行人。我們并排坐在橋邊的欄桿上,李行對我說,一切都準備好了。

    在此之前我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三個月,三個月以來,我學會了三種不同的顛球技巧,分別用腳弓、正腳背和額頭,最多的時候可以連續顛五百個。我當著李行的面把球挑起來,試圖向他展示我所學會的全部顛球技巧,但每顛幾下,球的位置就被迎面吹來的海風吹跑,我不得不調整自己的重心,彎著腰,來控制球的落點,同時不停地在原地打轉,但始終也沒有顛超過十個。

    “你真像頭驢,你見過驢拉磨嗎?”李行把險些掉進海里的球擋住,踢還給我。

    “風太大了?!蔽艺f。

    “學習不好怨桌子。這才是這些天你學到的東西?!彼f。

    “你不覺得這風正合適嗎?”我說。

    李行看向海的盡頭,遠處一片黑暗。

    他把頭發綁在腦后,收了收下巴,臉縮進圍巾里。

    我將球從地上撿起來,裝進身后包中,向老人們住的地方走去。他跟在我身后,一言不發。

    一年前,我與丁潔的第二個孩子降生了,她給孩子取名云。她告訴我,在醫院待產的日子里,她總是看著窗外半明半暗的云發呆,她說她在云層里看到了我們兩個老了以后的樣子。我問她那是什么樣子,她說,一切發生過的都會持續到下一個毀壞的開始。多年來,她一直如此,從不會清楚地告訴我她知道的事情,但我也早已習慣,不會追問她任何問題。盧卡出生的那年,我在南城近郊開了一家炒雞店,每天晚上附近礦場的工人都會帶著剛招的小姐來這里喝酒,有時候喝多了,會直接在壁爐邊的柴堆里干起來,也不避諱旁邊的人。有的小姐來的次數多了,也就認識了我。丁潔懷小云的最后那兩個月,一個叫嬌嬌的女孩在收銀臺下面與我親熱過幾次,沒收我錢,我也免了她幾頓飯錢。

    炒雞店總共開了六年,最后一年,也就是丁潔懷上云的那年,那塊地被征用了,連同附近的幾片廠房和老舊的回遷樓,全部都要拆掉,來改建文化古城。而拿到手的賠款,是不足以供養兩個孩子未來生活的。在炒雞店關門前的最后一天,大棚里擠滿了人,都是那些最常來喝酒的工人,他們無一不酩酊大醉,這是對一段過往歲月的告別儀式,接著,他們會去到下一個工廠,開始新的工作與生活。我同他們一樣,醉得不省人事,但卻不知道接下來做何打算。工人們都勸我找個新地方另起爐灶,但城區里高昂的房租實在無法承受。我想著應該去重新找一份工作養家,但是除了畫畫,我也不會做別的事情了,并且我已經整整五年沒有摸過畫筆。決定回家開這家炒雞店起,我就把全部工具扔掉,發誓再也不接觸任何關于繪畫的消息。我的生活向來是沒有重心的,現在沒有,將來更不會有,除了喝酒,就是看著一群工人喝酒,或者看著一群工人一邊干小姐,一邊喝酒。

    本以為盧卡的出生會帶來一些改變,但事實上這只是讓糟糕的一切進一步惡化而已。他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哭過一聲,只是躺在丁潔的懷里死死地盯著我。他的眼神幽怨中又帶著憐憫,仿佛是神域遣來懲罰我的使者,讓我驚恐不已。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應該受到懲戒,而讓你的兒子凌駕于你之上并肆意愚弄你,只是千萬種方式中最輕微的一種。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盧卡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我與丁潔帶他跑遍了國內所有的兒童醫院,醫生出具的診斷結果都是一切正常。那時我已然意識到,這種對我的懲戒將會持續一生。

    盧卡第一次對我說話的時候,我正在嬌嬌的身上賣力地干著,她用我聽不懂的外語劇烈地呻吟著。我抬起頭,從掛在墻上我和丁潔婚紗照的玻璃相框上,看到了盧卡靠在臥室門口的影子,我猛地回頭,瞬間軟下來。

    “你現在很爽嗎?”盧卡抱著一只足球,用一成不變的眼神盯著我問。

    嬌嬌迅速把我推開,然后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體。

    “你說什么?”我下意識地回答他。

    他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問題,空氣凝固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盧卡說話,一個五歲的男孩,他在問我一個問題,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隨后,他把門帶上,退出房間。這時,丁潔的電話打來了,她想換一間朝陽的病房,我隨即穿好衣服,前往醫院置辦手續。

    自從與丁潔結婚以來,她就沒有去工作了,也很少與外界接觸,整日在家看小說,偶爾出門采購幾件衣服。炒雞店的啟動資金用掉了她的全部積蓄,這樣的婚后生活也是我事先應許的。我以為如此單調與無聊的狀態她很難堅持得久,但轉眼六年就過去了。我們本打算在盧卡三周歲的時候去一趟美國,但這一旅行計劃也因為盧卡的個人狀況被擱淺。盧卡對丁潔的態度要更溫和一些,每當她在陽臺上看書或者織毛絨玩具的時候,盧卡就會靠在她的腿上曬太陽。陽光照在他白皙的臉頰上,溫暖而又親昵,我在一旁看著這景象,仿若局外人。有時候丁潔會給他讀蘇東坡的詞或者約翰·契弗的小說,他就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看他的表情,我想他是可以聽懂的。

    盧卡五歲生日時,我送了他一個足球,足球上印有一個阿森納隊標,我希望他能多動一動,興許哪天哪條神經打開,就能開口說話了,至少也不要喜歡上什么文學藝術這些毫無用處、只能惹人自憐的東西。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現快樂,他跟我來到院子里的一小片空地上,然后就自顧自玩起來。臨近中午,丁潔喊他吃飯,出來后卻發現院子里沒人。此時院門緊閉,她到處找了一圈也沒發現盧卡,就在她要回屋叫我出來時,地面上突然有個人影在不?;蝿?,她逆著陽光抬頭看去,小盧卡正在屋頂顛著皮球,球在他的腳尖規則地律動著,他的身影就像一只雛鳥,滑稽但靈敏。丁潔爬到屋頂將他抱下來,皮球也從屋頂掉落地面,反彈十幾下后,滾到了墻角的一片陰影里。

    “你能不能看好你兒子?”

    “是不是我兒子還得另說?!?/p>

    “還過嗎?”

    “你倒是讓他叫我一聲爸?!?/p>

    丁潔轉身去廚房舀了一盆開水,朝我的臉潑過來。我急忙側身閃開,水全部落在推拉門玻璃上,熱氣飄散在空中,不一會,太陽照射下,屋里出現了一道小小的彩虹。盧卡毫不理會,只兀自吃著桌子上剛剛切好的蛋糕,似一切都與他無關。那天后,他去哪里都會抱著我給他買的那只足球。

    云出生那天,母親也來了,上次見面她還留著齊肩短發,此時頭發已經及腰。在產房門口,她給她現在的老公開著視頻電話,向手機那頭展示著醫院的衰敗景象。

    “我很為你開心,看得出來你活得很好?!蔽覍λf。

    她急忙把電話掛了。

    “我也為你開心,又要擁有一個寶寶了?!彼f。

    “你也曾擁有過一個,不是嗎?”說完我扭頭看向產房的方向。

    醫生抱著云從產房里出來,哭聲響徹整個走廊。云的五官擠在一起,非常扭曲,同所有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未經商議就被帶來這個世界的不滿。

    母親幾步沖到醫生身邊,掏出手機開始與孩子自拍。

    “小姑娘真漂亮,像你奶奶?!?/p>

    “你是怎么看出來她像你的?”

    隨后丁潔也被推出產房,我走到她身邊握緊她的手,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小云的哭聲還在繼續。

    “哭了,孩子哭了,將來都會好的吧?!?/p>

    她嘴角向上一揚,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會的,一定會的,”我說,“盧卡也可以說話了?!蔽颐摽诙?,但很快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什么時候,說了什么?”她激動地說。

    “有點忘了?!蔽疫t疑了一下。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松開了我的手,然后被推去了病房。

    母親把我拉到樓梯拐角,塞給我一個紅包,我打開看了一眼,厚厚的一疊。

    “給我孫女買點好的,過段時間我再來看你們?!?/p>

    “其實你不來也行?!?/p>

    “有困難跟我說?!?/p>

    “說了有用嗎?”

    母親下樓去開車,走之前她把窗戶搖下來,探出頭,看著靠在醫院門廳石柱上的我喊道,記得給小盧卡也買點好吃的。在她駛出醫院大門前,車頭險些撞斷路口的欄桿。

    我從政府手里拿到一筆賠償款的消息傳出去以后,家鄉多年未見的親友們陸續上門來訪,每個人都有性命攸關的事情急需用錢。我只是請他們喝茶,或者做一頓炒雞,然后讓盧卡表演顛球給他們看,閉口不談錢的事情。有時候盧卡可以當著他們的面顛一下午,這更讓我覺得他一直以來的沉默是偽裝的。厄運仿佛一瞬間籠罩了我的家族,與他們相比,我似乎是最幸運的那個。后來我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勸我要與人為善,仗義疏財,于是我把她現任丈夫的電話與地址告訴了來訪者們,再后來,我就被所有人拉黑了。

    李行登門拜訪的時候,既沒帶煙,也沒帶酒,只背了一個黑色雙肩包,進門就坐到了沙發上,絲毫不見外。他的頭發呈固體長條狀,垂在肩頸上,如同幾周沒洗的襪子,也可能更久。胡子在上嘴唇稀疏地點綴著下半張臉,單從外貌看,很難辨別出他的年齡。丁潔覺得我做飯難吃,正挺著大肚子在廚房炒菜,抽油煙機的聲音蓋過了電視里的人物對白。我走到廚房對她說來客人了,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廚房的門用力一摔,屋里一下安靜了。

    我給李行泡了一杯綠茶,放到他身前。他擺了擺手,沒有喝,而是打開電腦顯示器,讓我看一個東西。盧卡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里播放的一部外國電影,里面的人物都著裝怪誕、表情浮夸,我拿起遙控器把音量調低,盧卡立馬奪回去調高。反復幾次后,我妥協了。

    “孩子,有前途,這么大就看這部電影?!崩钚凶叩奖R卡跟前想要捏他的臉,盧卡抬手擋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李行連問他幾個問題,盧卡都不予回答,也不正眼看他,只顧著電視里的情節。李行只能坐回到我身邊。

    “哥,我帶耳機了,我給你戴上?!?/p>

    “去我書房吧?!?/p>

    李行按下電腦空格鍵,一部短片開始播放。短片講的是一個算命先生愛上了一個風塵女子,但他經過推算后得知,二人注定沒有姻緣,在一起更會給彼此招來殺身之禍。為了斬斷自己的情思,他出門遠行,來到了一個叫科莫灣的地方,這是失落之人的一個聚集地,傳言來到此地的人可以放下執念,重獲新生。他在此地與一鐵匠之女成婚,生兒育女,并再也不碰占星算命之術。但沒料到,那女子尋他多年無果,竟也來到了這里覓求安寧。重逢后,女子見他如今生活愜意,不禁想起當年二人的柔情蜜意,頓時怒上心頭,以他負心無情為由,將其推下山崖,并用極其殘忍的方式殺掉他的妻兒,以及他們養的家畜與狗。臨死前的那一刻,他看著女子充滿怨恨的眼神,才終于明白,科莫灣不過是一場幻象,唯知因果輪回,聽之任之,方能安之若素。

    這部短片節奏奇快,畫面充斥著大量飽滿的色塊,紅色與綠色營造出來的哀傷情緒幾乎溢出屏幕。人物形象雖抽離現實,但人物狀態卻散發著真實的氣息。

    短片播放結束后,李行合上電腦。

    “哥,你覺得怎么樣?你是學畫畫的,說說視覺上的想法?!?/p>

    “挺有特色,畫面有設計,色彩有風格,調度也自然。就是太血腥了?!?/p>

    “故事層面呢?”

    “有愛情,有兇殺,有出軌,有懸疑,挺吸引人,但是結局太黑暗,一行人幸福地在科莫灣生活不是更好嗎?至于好壞,不做評價?!?/p>

    “那你愿意給我投資嗎?”

    李行是我的表弟,與他上次見面,還是在外公去世的葬禮上。當時他還是一名機修工人,舅舅借此當眾羞辱了他。在外公的靈堂前面,他一拳將舅舅干翻后,離開了家鄉,去往外省自考專升本,上了一所傳媒學校,學習電影制作。這次來找我,是想讓我為他的第一部電影續命。此前他東拼西湊借來的錢已經在拍攝階段全部用完,而后期制作的費用還遲遲沒有著落,在知道我手上有一筆賠償款后,他做了這個短片小樣,希望我可以注資。他想在年底之前把這部電影做完,去參加美國的一個獨立影展,獎金可觀;如能海外發行,收入更是翻倍。他很有信心拿下這個獎項,據他說他是完全按照組委會的喜好來拍攝的這部電影。如果真的獲獎,他會分我一半獎金,并帶我一起去美國游覽一番。

    “你覺得我愿意嗎?”

    “我不知道,但我得試試。我已經給很多人看過這個小樣了,沒人幫我?!?/p>

    “你愿意改掉電影的結尾嗎?按我說的來?!?/p>

    “難?!?/p>

    “那你先回去吧,容我思考一下?!?/p>

    他神情失落。

    我帶他從書房出來,丁潔已經把飯菜做好,與盧卡面對面吃著。她一只手撐著沙發,另一只手艱難地夾著桌子上的菜,電視上的電影也切換到了新聞頻道。

    “哥,我還沒吃飯?!崩钚锌粗蛔雷硬苏f。

    “我也還沒吃,所以你趕快回家吃飯吧?!?/p>

    我把他送出門,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就在他轉彎、即將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時,我叫住了他。

    “真的有科莫灣這個地方嗎?”我問。

    他停下來,回頭沖我笑了笑,吹著口哨加快了步伐。

    盧卡吃飽后,抱著足球去了院子里。我揀著吃完他倆剩下的食物,去廚房刷碗。丁潔對上門借錢的訪客早已見怪不怪,所以她沒有向我打聽李行前來的目的。洗完碗后,我從廚房的冰箱里拿出兩個橙子,剝好送到丁潔跟前。她把手里的針線放下,掰開一瓣塞進嘴里。

    “你又在織什么?”

    “一件坎肩,給我們馬上出生的孩子?!?/p>

    “給我也織一件吧?!?/p>

    “你不需要?!?/p>

    “你還沒有為我織過任何一件東西?!?/p>

    “你為什么不能多想想你兒子的事情?”

    “你以為我每天都在干嗎?”

    “我覺得我們真的應該好好談一下了?!?/p>

    盧卡到了上學的年紀,雖然他從不講話,但聽力是沒有問題的,體檢報告也顯示一切正常,所以順利進入了當地一所公立小學。我把盧卡的狀況告訴了學校校長和老師,他們都表示會幫助他融入集體。班主任把他安排在了課堂最中間的座位,希望借助班級的力量使他開口講話,但從結果來看,這毫無作用。他可以聽懂老師上課講的內容,考試成績也算優秀,但依舊我行我素,絕不開口。一開始同學們還會主動邀請他一起玩,但一直被拒絕后,他們開始孤立他,老師也逐漸把他調到了墻角的位置。一次放學我去接他,聽到他身后一群孩子正在大喊著“小啞巴,腦子差,只踢球,不說話”。我把孩子們驅趕開,抱他上了車。在車上我試圖安慰他,但他平靜如常,沒有絲毫委屈和氣惱,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個傻子。晚上,我帶著一條金項鏈找到班主任,她熱情地收下禮物,并向我保證一定處理好此事。這事是丁潔的意思,盡管我知道這沒有意義,但至少可以讓她安心睡個好覺。

    一年級上學期快結束時的一個中午,我接到了班主任的電話,趕到學校得知,盧卡用拖把棍將一個同學的頭砸爛了,血流遍地。那孩子的父親想要用同樣的方式報復盧卡,但被老師攔住。在醫院見到孩子父親第一眼時,他拿著一個保溫杯就朝我沖了過來。躲過他的第一次攻擊后,我一拳打在他左臉上,他登時倒地不起。孩子的頭被縫了七針,加上精神損失費,平均一針一萬元,我那一拳則價值兩萬,炒雞店的賠償款進一步變少。這件事情的起因是盧卡的足球給一群孩子搶走,并在操場上當眾被溜,于是他對為首的那個施展了暴力。我沒有怪罪盧卡,甚至鼓勵了他的行為,但他肯定沒法繼續在學校里待了。

    “送他去足校吧?!蔽覍Χ嵳f。

    “有區別嗎?”她把吃剩的一小塊橙子放到茶幾上。

    “他喜歡這個?!?/p>

    “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不給他買那該死的足球,興許他已經會說話了?!?/p>

    “是的,都是因為我?!?/p>

    “現在你不用懷疑了,除了你的兒子,沒人會做出這樣的事?!?/p>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p>

    “你跟我商量過什么?”

    “我準備投資一部電影?!?/p>

    她一愣,隨后試圖從沙發上站起來,但努力嘗試了幾下都沒有成功。我繞到沙發后面,雙臂夾在她的腋下,準備把她抬起來,但她實在太重了,最終也沒能成功,只能由她側著身子倒在沙發上。

    “你想去哪?”我問她。

    “我真的太累了?!彼f。

    這時,小盧卡的皮球緩緩滾到了我的腳下。

    云出生后不久,我們就回了丁潔老家。那是一座沿海小城,常年受日光照耀,空氣濕潤,這樣的氣候有助于她產后恢復。丁潔父親是當地的養雞大戶,每年收入甚是可觀,我想接下來如果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大可在這里多生活一陣子。開車抵達丁潔家中時,他父親穿著膠鞋,正在用一根橡膠管子沖刷院子的地面,由于沒有提前通知,我們的到來讓他很是錯愕。他放下管子,關掉水泵閥門,接過了我手里的煙酒,然后四下看了看。

    “小盧卡呢?”他問。

    “上學去了?!蔽艺f。

    “誰給他做飯吃呢?”他繼續問。

    “住學校,有食堂?!蔽艺f。

    他看上去有些失望。換下腳上的膠鞋后,他帶我們進了屋。大堂的陳設很簡單,兩把太師椅正對屋門口,中間的方桌上擺著一套古樸的茶具,墻上掛著丁潔母親的遺照。正門的西側有一張大床,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頭是一尊小鐵爐,已經生了銹。東側的墻柜上擺著一臺27寸的彩電,屏幕上蓋著一塊花布,門后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一堆喝剩的酒瓶。他彎腰把煙酒塞到了床底下,然后從丁潔手里接過了云。

    “叫姥爺,叫姥爺?!彼е圃谑掷锘蝸砘稳?,我緊緊站在他身旁,以防他把云甩出去。

    “姥爺,姥爺?!痹谒麚u晃的雙手中,不到一歲的云連叫了兩聲。

    “好外孫女,好外孫女?!彼媛断采?,隨即又低落起來,“要是盧卡也會叫該多好?!?/p>

    丁潔在一旁看得心驚膽顫,把云從他懷里抱過來。云似乎很喜歡被搖晃的感覺,回到丁潔懷里立馬大哭。丁潔脫下上衣趕緊給她喂奶,才讓她安靜下來。安置好孩子后,丁潔父親帶我去參觀他的雞舍,這是我每次來這里,他都要帶我做的事情。

    穿過一條野草叢生的小路后,我就聽到平房內傳來嘈雜的雞叫聲。繼續往前走,一棟狹長的平房建筑群出現在荒蕪的平地上,這就是丁潔父親的雞舍,與上次來相比,雞舍的規模又擴大了不少。

    “去年我又多蓋了三間屋,一個季度能再多加2000只?!?/p>

    “爸,你厲害,比我強?!?/p>

    雞舍門口堆積著用完后扔掉的飼料袋子,雞屎味彌漫在周圍的空氣中,我抬起手捂住鼻子。

    “吃過蒜薹炒雞蛋嗎?”丁潔父親抓住我的手腕說。我點了點頭?!耙粋€味兒的,習慣就行了?!彼盐业氖謴谋亲由铣断聛?。

    雞舍內部陰暗潮濕,雞屎味里夾雜著一絲海水的腥咸,我站在一頭向另一頭望,幽深一片。丁潔父親拉開門口的電閘,昏暗的鎢絲燈照亮了雞籠的輪廓,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對我介紹自己引進的新品種。我看著過道兩側雞籠里的雞,各個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它們習慣了被人類支配的一生,如果不是被吃掉,存在將毫無意義。

    “這些雞也挺慘的?!蔽亦哉Z。

    “有人養著,不用過擔驚受怕的生活,知道自己的全部命運,這種踏踏實實的日子,你不想過嗎?”丁潔父親回過頭來。

    “我都可以?!蔽叶⒅恢或榭s在墻角的雞說。我想到自己被征用的炒雞店,想到盧卡沉默地一下一下用棍子敲爛同學的腦袋,想到我拿著畫筆跟母親現任丈夫要錢的窘迫,再看看眼前這群垂頭喪氣的雞,突然意識到,不管什么樣的生活,都還是值得一過的,但選擇總會通向一個更加衰敗的終點。死了的人和活著的人的唯一區別,就是你是否能夠平靜地接受那些必然到來的毀壞。

    “過來,給你看個好東西?!?/p>

    我跟著丁潔父親來到雞舍最深處,一塊被罩起來的鐵籠子里,幾十只頭上長著碩大紅冠的烏雞不停地撲棱著翅膀,地上的食槽里除了些常見的五谷,還有細碎的肉末。

    這是一種由當地的野生烏雞和孟加拉斗雞雜交出來的新品種,站立起來有半米高,眼睛呈暗紅色,雞冠比雞頭還大,翅膀寬闊,比一般的家雞飛得更高。

    當地的原產烏雞肉質鮮美,最開始人們帶細狗去捉,后來雞學精了,看到人靠近就往樹上飛。于是當地人把糧食泡在酒里,放在野雞經常出沒的地方,等它們喝醉后,在天將黑未黑之際帶著手電去地里找尋。只需對著它們的眼睛用強光照射,它們就傻了一般,定在原地一動不動。而與孟加拉斗雞雜交后,這種烏雞體格大了一倍,保證原有肉質的前提下,產肉量也大大提高,但孟加拉斗雞的斗性也保留了下來,極具攻擊性,一般人很難靠近。

    “知道這雞為什么長這么大嗎?”丁潔父親問。

    “不知道?!蔽覔u頭。

    “這東西吃肉的?!彼f。

    “雞還吃肉?”我問他。

    “等著?!彼D身到雞舍前端,從籠里取出一只還未長成的小草雞,然后走到我跟前,拿刀在雞脖子上一抹,血瞬間竄到關著烏雞的鐵籠子里。烏雞們見狀迅速扇動翅膀在籠里飛起來,灰塵頓時布滿整個雞舍。我趕緊捂住口鼻,丁潔父親掏出一只強光手電,對著門口一只烏雞的眼睛直直照射過去,烏雞頓時呆立不動。他拉開雞舍的鐵門,把還在掙扎尚未死透的小草雞丟了進去,然后關了手電,烏雞們迅速沖到小雞身邊,低頭猛啄起來,很快小雞就沒了動靜。

    “太兇了,自己人都吃?!蔽铱粗矍暗木跋笳f。

    “兇是兇,但好吃啊,想要好玩意,就得承擔風險?!彼俅未蜷_手電,從鐵籠里扯著一只烏雞的脖子出來,然后反手掛上門鎖,“一會回家殺了,我嘗嘗你炒雞的手藝?!?/p>

    丁潔父親把烏雞交到我手上,我學著他擒拿烏雞的模樣,扯著烏雞的脖子往回走。烏雞在我的手上瘋狂掙扎,并發出凄厲的慘叫。它越是掙扎我越是用力?;秀遍g我覺得有一只大手也按住了我的脖頸,掐得我幾近窒息。

    到家后我立即給烏雞開刀放血,我無法再忍受它刺耳的叫聲,血濺出來的那一刻,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丁潔父親不停往火爐里加炭,爐子燒得很旺。云吃完奶后就睡著了,丁潔把她放在靠著火爐一側的床頭上,火光映得她的小臉通紅。我像往常一樣燒油、剁肉、加料、炒制,很快炒雞的香氣就在屋里彌漫開。丁潔父親用筷子從鍋里夾了一塊雞肉,塞進嘴里后連連稱贊。我也嘗了一塊,口感勁道,肉質滑嫩。

    “回頭我棚里那些你都拉回你店里,給你們那兒人嘗嘗咱們家雞。我給你算便宜點?!倍嵏赣H說。

    “爸,店已經關了?!倍崒λf。

    炒雞店地皮被征用一事,我來之前沒有跟丁潔父親說。他本就對我有許多意見,我以為得知此事后他會暴怒,但他只是不痛不癢地問了我一句,接下來準備怎么辦。我告訴他手里的錢還能支撐一陣,并且投資了一部電影。但是相比我與丁潔,他更關心盧卡的狀況。

    “你是怎么放心讓孩子一個人在那里過的?”

    “有負責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p>

    “送孩子去踢球他就能開口說話?”飯桌上他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酒。

    “醫生說集體生活與運動可以刺激孩子的語言神經?!蔽艺f。

    “醫生還說你媽能活九十九呢?!?/p>

    他越喝臉越紅,情緒也愈加激動,抬手敬了我一杯后,起身把床上的小云抱起,走到丁潔母親的遺像前。

    “叫姥娘,叫姥娘?!?/p>

    小云被他弄醒,開始哭個不停。丁潔把小云從他手里奪了下來,然后把桌子上的一碗清水潑在他臉上。他一屁股坐在了太師椅上,看著屋外煙囪里冒出的滾滾濃煙,一動不動。我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多年都未曾有過的一種輕松突然涌上心頭,我深知這是盧卡的缺席帶來的。我的兒子,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孩,他能洞悉你內心的全部丑陋,但他卻從來不告訴你,他只是看著你,像一尊懸浮在空中的巨大雕像,時時刻刻給你無形的壓迫,讓你喘不過氣來,可現在,它消失了,盡管只是短暫的一瞬,卻讓你覺得如獲新生。

    臨近年關,我每天往返于家中與雞舍。為了不給丁潔父親留下話頭與把柄,我承擔了他大部分喂雞的事務,他只偶爾來清理一下衛生,叮囑我幾句飼料與藥劑的勾兌比例。

    難得的清閑日子,讓他能夠在家看著小云長大。小云不能下地走路,但語言天賦已經過早顯現:電視里的廣告播完一遍,她就能一字不差完整地復述出來。這與她哥哥的狀況完全相反,也許丁潔的子宮在孕育生命的時候,過早地將資源進行了不合理的分配與置換,我開始擔憂小云是否在別的方面有尚未發現的缺陷。

    丁潔父親酒量很差,但癮大,一天不喝就難受,我的到來讓他找到了酒后訴苦的對象。他一直想擁有一個兒子,但卻在生下丁潔后,意外失去了兩只睪丸,他邊喝酒邊嘆氣,說這是謊言的代價。對此我不想知道更多,只能用他的話來安慰他,至少你沒有在擔驚受怕中過活。酒后,我把他抬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出門坐在石階上抽煙??粗B的模樣,我想到了科莫灣,失落之人的聚集地;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地方,那里一定是人滿為患。我會送丁潔父親去那里,然后一個人落荒而逃。

    此前每隔半個月,我都會去足校接盧卡回一次家,帶他吃位于市中心一家炸雞店的薯餅,他一次可以吃六個。但是今年他沒法回家過年了,球隊受邀去葡萄牙參加U8世界青少年足球友誼賽,他作為球隊的主力后腰,入選了大名單。如果這次友誼賽表現好的話,可以得到在歐洲俱樂部試訓的機會。

    這年我最后一次去學??此?,他們正在踢一場校內的訓練賽,我站在球場的一側,看他在場上持球輾轉騰挪,不停地直塞與長傳助攻。隊友們進球后,都會跑到他身邊抱著他慶祝,對此我很欣慰。

    比賽結束后,我帶著兩大袋他愛吃的薯餅,陪他去宿舍換衣服。他坐在床上拿著薯餅狼吞虎咽。

    “好好表現,享受它?!迸R走前,我拍著他的背告訴他說。

    “有水嗎?”他咽下最后一口后。

    “???”對他突然的發聲,我驚慌失措。

    “我想喝水?!彼又f。

    我在宿舍環顧了一周,飲水機立在陽臺的窗戶下面,我趕緊接了一杯,給小盧卡遞過去,他一飲而盡。

    “還要不要?”我拿過他手里的空杯子問。

    他卻不再說話。

    “有沒有人欺負你?訓練累不累?想不想媽媽?……”我又一連問了他幾個問題,他扭過頭,只用充滿困惑的眼神看著我。

    “好好訓練?!蔽伊滔乱痪湓捄?,倉皇地離開宿舍。

    盧卡的教練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身形消瘦,右眼角下有一枚黑痣。我推開教練室門時,一個家長正從里面出來。

    “教練,盧卡開始說話了嗎?”我走到他跟前問他。

    “目前還沒有,但是他在球場時是會喊叫的,我雖然不是醫生,但這肯定是個好兆頭?!?/p>

    “他表現怎么樣?”

    “這孩子有天賦,技術好壞不說,場上一喊,其他小隊員都聽他的,最關鍵的,有大局觀?!?/p>

    “那您費心?!?/p>

    “哪的話,都是為了中國足球,只不過這一次去歐洲機會難得,得破費一下打通關系,要不然孩子難打上首發?!?/p>

    “誰上場不是你說了算?”

    “不全是我說了算的,你得好好想想,這么好的苗子浪費了可惜?!?/p>

    “你是不是跟每個家長都這么說?”

    “你不是沒看過他在場上的表現?!?/p>

    盧卡教練所要,并非一筆小錢,李行的電影后續尚未有進展,此時的我已經拿不出更多。我不想讓盧卡丟掉這個寶貴的機會,只能給母親打去電話,向她說明了現在的情況。

    當她聽到那個數額后,告訴我等她幾日,她需要跟她的現任丈夫商量一下,但只不到一個小時,我就接到了那個男人的電話,電話里他叫罵著讓我去死。

    從足?;囟嵗霞?,三百公里的路程,越近海岸,日光越足。到家后看著云躺在丁潔的腿上曬著太陽,陰霾的情緒已消散大半。丁潔正拿著iPad給云播放一部美國動畫片,腳邊紅色的毛線球連接著一件未織完的毛褲,云跟著動畫片里面的動物重復著可愛的英語發音。

    “盧卡又說話了?!蔽野讯嵉拿€球撿起來,放進一個塑料筐里。

    “能別騙我了嗎?”她說。

    “沒騙你,他說他想喝水,我就給他倒了一杯?!?/p>

    “真的?然后呢,還說什么了?”她抬起頭問我。

    “然后我就給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我就回來了?!?/p>

    “你怎么不讓他多說幾句?”

    “這不是我能控制的?!?/p>

    小云看到我來后,邊笑邊沖我招手,我把她從丁潔的腿上抱起來,學著丁潔父親的樣子在手里搖晃著,她笑得更開心了。

    “能不能跟你爸借點錢,盧卡這次去歐洲的花費?!蔽覍λf。

    “能不能把你扔到那破電影里的錢拿回來?”

    “我會還他的?!?/p>

    “你準備用什么還?”

    “盧卡將來會成為巨星的,這孩子打小不愛言語,肯定不是凡人?!?/p>

    離過年還有不到半個月,李行的電影后期制作已經完成了,這比我想象得要快得多。他把成片發給我看,節奏比小樣要慢,只十多分鐘我就失去了耐性,直接拉到片尾。他沒有按照我的意見修改,算命的一家最終還是被殘忍殺害,但我并不在乎,我只想他快點拿到那筆獎金和后續發行的錢。

    雞舍里,除了那批烏雞還沒有完全長開、賣相欠佳外,丁潔父親將最后一季度剩余的其他雞全部賣掉了。他把一布袋現金交到我手上,叮囑我一定給盧卡買最好的裝備。我把錢存入銀行后,立馬轉給了盧卡的教練,此時他們已經抵達了里斯本。

    雞賣掉的當天下午,我穿上丁潔父親的雨靴,與他一起拿著橡膠管子,把雞舍里里外外都沖刷了個干凈,然后在雞舍門口點燃一掛炮仗,迎接新年的到來。

    初七早上,氣溫驟增,接待完上門拜年的最后一批賓客后,我脫下穿了兩個月的棉服,端著昨晚的剩菜倒進茅廁,院里的榆樹也提早發芽了,看著棚頂上折射進來的光束,我突然萌生了畫畫的念頭,不可遏制。我讓丁潔找來她小時候上學用的宣紙和墨筆,決定給小云畫一幅速寫。

    小云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拿著一把塑料勺子,對著我傻笑。我仔細地勾勒著她的面部輪廓與五官,丁潔在一旁不停地逗她。

    “看看這是誰???”我把完成的畫展開給小云看。

    “爸爸,爸爸?!彼戳水嬕谎?,轉而對我發出清脆而又充滿生命力的叫喊。

    這是我第一次從一個孩子嘴里聽到這個稱謂,興奮得無以復加,于是抱起她在屋里打轉。

    “天氣好,帶孩子出去轉悠,別在屋里?!倍嵏赣H對我說。

    我把那幅畫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放進錢包的夾層里。

    “你準備重拾畫筆了?”丁潔問我。

    “也許,但我只會給小云畫?!?/p>

    年后的第一次大集上,人聲鼎沸,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希望,即使是暫時的,也足夠令人歡喜。我抱著小云在不同的攤鋪間游走,丁潔熱情地跟遇到的相識面孔打招呼,我從未見她這般開心過。

    “喜歡什么顏色,挑一個?!彼谝粋€服裝攤前面停下來,問我。

    “你要干嗎?”

    “幫你織件毛衣啊?!?/p>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p>

    “你最好快點,不然待會兒我可能就沒這心情了?!?/p>

    我挑選了一件紫色的仿羊絨高粗線球,給小云挑了一件同樣材質的粉色中細,她伸著小手向我要,我拿著線球在她頭頂打著圈逗她。

    丁潔在路上蹦蹦跳跳,讓我想起了第一次在學校見到她時的情景,那時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百褶裙,在公共課上遲到,害羞得像個兔子坐在了我身旁,而現如今全都變了。

    她在不同的攤位上買了糯米糕、炸串、烤地瓜,還有一堆我從沒見她用過的廉價護膚品。我們逐漸走到集市邊緣,就在準備回家時,她看到一棵樹下坐著一個戴墨鏡的老頭。

    “去算一卦吧,我小時候找他算過,準得很?!彼f。

    “那你為什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就是他算出來的,一切發生過的都會持續到下一個毀壞的開始?!?/p>

    老頭的攤前擺了兩盒簽,地上鋪著一塊紅布,布上繡著一幅陰陽八卦圖。

    “師傅,您給我算一卦?!倍嵶诶项^對面的馬扎上,對老頭說。

    老頭抬起頭,望著她的臉,不知道墨鏡后的眼睛是否完好。

    “一個人一生只能算一次,你來過了?!崩项^對她說。

    “您還記得我?”她問。

    “我記得所有不可更改的圖景?!?/p>

    “老頭,你給我算算吧?!倍嵳酒饋?,我把小云給她。

    老頭遞給我簽筒,我隨便抽出一支交還給他。他沒有看簽上的字,只是摸了摸,然后問了我的生辰八字。

    “今年是你的轉運年,好好把握,把握住了將來一帆風順,把握不住,一生都將凄苦無依?!?/p>

    “那我該如何把握?”

    “二月初二那天,不要見屬龍的人。否則你的運勢就會被沖破?!?/p>

    “那很容易,我把自己關在屋里誰也不見便是,可如果你算得不準怎么辦?”

    “不準你可以來找我?!?/p>

    老頭說完給了我一張名片,名片上有個地址,地方我從沒聽過,但看上去離這里不遠。

    “你放心,不準我一定會去找你的?!蔽野沿藻X給他,對他說。

    從小云叫出爸爸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對新的一年充滿期待。聽了算命老頭的話,我更加確信,在此之前三十年從未被命運眷顧過的人生,即將發生轉變。李行的電影會給我帶來財富,并重新過上從容的生活;盧卡可以正常開口講話,并成長為一名偉大的球員;小云茁壯成長;我與丁潔可以打破如今沉悶的關系,重回理想狀態;或許我還可以用畫筆證明自己?這一點我不想深想,倘若其他的可以發生,一切已足夠幸運。

    從集市回來,我就開始為二月初二那天的到來做準備。丁潔和她父親以及小云都不屬龍,只要那天大門緊閉,就不會出岔子。正月一過,盧卡在歐洲比賽的消息傳了回來,球隊沒有取得好成績,他的表現也沒有贏得當地俱樂部的青睞,不久他們就要返回國內。丁潔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后很高興,他終于可以見到他心心念念的外孫。為此他進了一批價格昂貴的蘆花雞新品,添個彩頭,我也開始了同年前一樣往返于家中與雞舍的生活。在此期間,我對如何養好雞也有了更全面的理解。雞舍的建造與地址的選擇,品種的篩選,溫度的控制,營養的搭配,以及衛生防疫工作,我全部進行了細致的研究學習。只是那群烏雞對我一直抱有強烈的敵意,只要我一靠近鐵籠子,它們就睜著暗紅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我往食槽里添的碎肉,它們也只在我離開后才吃。

    二月初二很快就到了,當天晚上我失眠了,凌晨三點,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起來,到院子里抽煙,準備熬過這一夜。

    “你能聽見海嗎?”我被嚇了一激靈,回頭看,丁潔正披著外套靠在墻上。

    “回去,冷?!蔽艺f。

    “小時候我經常在這里聽海?!?/p>

    “我能聽見雞叫,還能聞到雞屎味兒,跟蒜薹炒雞蛋一個味兒?!?/p>

    “你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感受皮膚與空氣碰撞的觸感,想象自己浸泡在海里,星空黯淡,周圍的浪不停地向你打過來。你剛想吸一口氣,立馬就被海水淹沒,你越是掙扎,海水包裹你更緊?!?/p>

    我聽著丁潔的話,閉上眼睛,置身在沒有邊界的洶涌海水里,放任自己的身體被海水侵占與擺布,不去掙扎,不去思考。剎那間,耳邊響起了海浪聲。

    “我聽到了?!?/p>

    我壓在丁潔身上,產后腹部的贅肉緊貼著我的身體。小云正在一旁酣睡,她不敢發出聲音,捂著嘴巴,面色潮紅地看著我。在一次猛烈的撞擊過后,我趴在她身上沉沉地睡去。

    睡夢中,我見到了一所巨大的樓房,樓體周身正在燃燒著熊熊烈火,一條巨龍從火光中飛出,盤旋于天空,凝視地上萬物。樓前的院子里有無數的老人,神情安詳地抬頭望著燃燒的大火。我沖到他們身前,炙熱的空氣使我汗流浹背,我一一問他們的屬相,結果都是龍,萬分驚恐下,我睜開了眼睛,天亮了。

    盧卡從歐洲回來了,接下來會有為期兩個月的假期,旅途的顛簸外加留洋計劃的落選,全部謄寫在他疲憊的眼神中。與去歐洲前相比,他的體格肉眼可見地大了一號,這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我們去你外公家?!笔帐巴晁奚崂锏男欣詈?,我對他說。

    本已站在門口等我的他,突然回到宿舍,坐在床上,死死地抱住床邊的欄桿,不愿離開。

    “你妹妹也在,你不想看看她嗎?”我蹲在他身前,輕聲安撫。

    但他依舊不為所動。

    “那我們回家,帶你去吃薯餅,那家店出了新品?!蔽医醢蟮?。

    他皺了皺眉頭,把手伸出來。我攥住他的手,用了極大的力氣,我想他一定會痛得哭出來,但是他沒有,只是任我牽著。我們來到停車場,我把他塞進車里,狠狠關上副駕駛位的門。

    車駛離城市,進入高速。春節前后,路上的車輛比平時更加密集。我開得極快,不斷超車,只想快點帶盧卡見到丁潔和她父親,他們都很想念孩子。盧卡不正眼瞧我,頭一直扭向車窗外。

    “你餓不餓?”我問他。

    他扭頭看向正前方,搖了搖頭。

    “餓你就說話?!睂ξ磥淼钠诖由斓酱丝?,是對過往一切的厭倦,這厭倦曾被一層骯臟毯子覆蓋,希望,讓它產生了不被需要的假象,如今正被我親手緩慢地抽離。

    盧卡仍不理我,我雙拳重重砸在喇叭上,汽車發出長久的鳴叫。在我又一次超越一輛藍色皮卡后,路中間突然出現一塊粗壯的原木,應該是從貨車上不慎掉落的,我猛打方向盤,半個車身離開地面又重重落下。盧卡的頭猛地撞到玻璃上,他捂著頭叫出了聲。

    “回去別跟你媽說?!蔽艺Z氣軟下來。

    “你是個騙子?!北R卡說。

    丁潔父親看到盧卡的第一眼,就迅速沖上來,將他抱進懷里,一只手不停捏著盧卡的臉。

    “我看看長大了沒有?!彼撓卤R卡的褲子,用手指撥弄了一下。盧卡拼命掙脫,但沒能得逞。隨后他抱著盧卡來到床邊,從褥子下面取出一個大紅包,塞進盧卡手里。

    “謝謝你外公?!蔽覍λf。

    盧卡甩手把紅包扔到了地上,我上前撿起來,放到自己口袋里。

    丁潔聞聲抱著小云從西屋出來,丁潔父親把盧卡放下。他跑到丁潔身邊,把頭埋進她的衣服里。

    晚上,我去雞舍又抓了一只烏雞回來,做了一大碗雞湯;從鄰居家借來了半袋紫薯,給盧卡炸了一盤薯餅。

    “叫哥哥,叫哥哥?!辈妥郎?,丁潔對懷里的小云說。盧卡坐在她身邊,嚼著雞肉看著小云的臉。小云連叫了兩聲,盧卡對她做了個鬼臉,她哇的一聲哭了。盧卡看著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笑起來??曜优赃叾褲M了雞骨頭,那盤紫薯,他一口沒吃。

    “今天晚上盧卡跟我睡吧,你們屋沒地兒了?!倍嵏赣H跟我說。

    盧卡不停地搖頭。

    “你姥爺想你?!倍嵣斐鍪置嗣R卡的后腦勺。

    深夜,我又一次做了同樣的夢,不同的是,一片火海中,老人的后面還跟出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披頭散發,一絲不掛,她深情地凝望著熊熊燃燒的大火,之后向我緩緩走來。她的臉上布滿了被傷害過的痕跡,淚水在痕跡中游走,待她走近,我才驚覺這張面孔是如此熟悉。我翻遍記憶中的所有相冊,始終無法找到那張契合的照片。我剛要問她的屬相,她先開口了,我還沒來得及聽清她講什么,一陣敲門聲把我驚醒。

    丁潔打開屋里的燈,我下床走到門口,看到盧卡只穿著一條內褲,猛烈地拍打著門框。我拉開插銷,放他進來,丁潔父親也跟在他身后進了屋。

    “這孩子非要跟他媽一起睡,你們湊合擠一下吧?!倍嵏赣H說完,轉身離開。

    我把盧卡抱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他蜷縮在我與丁潔中間瑟瑟發抖。

    “想媽媽了?”丁潔問他。

    “你們早已經習慣了,對嗎?”他問。

    “你說什么?”丁潔迅速坐起來,看著盧卡的臉。

    盧卡沒再回應她,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被子里。

    小云被驚醒了,大哭起來,丁潔連忙哄她。在她的安撫聲中,兩個孩子的鼾聲逐漸響起。

    “我早就說了,他可以說話?!?/p>

    “現在我信了?!?/p>

    “他只是比較內向而已?!?/p>

    “我覺得他不怎么喜歡我?!?/p>

    “他不喜歡任何人?!?/p>

    我們壓低聲音,講著悄悄話。

    “二月初二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群屬龍的老頭,后來一直重復這個夢,你說好運會被破掉嗎?”

    “你也開始信了?那只是夢而已?!?/p>

    “如果不信,還會有別的辦法嗎?”

    我們倚著床的靠背,聽著孩子們的鼾聲,一直到天明。

    盧卡的到來,讓丁潔父親的注意力從小云身上移開,他開始整日帶盧卡到街上閑逛。他給盧卡買了一個新足球,逢人便向對方炫耀自己的外孫,并讓盧卡當眾表演顛球,但盧卡從來沒有順從過他。他也不在意,依舊向別人吹捧著盧卡在葡萄牙踢球的表現,如何過人如麻,如何一場比賽打進八球。

    “那都是假的?!边@時盧卡會說。

    “看到沒有,這就是未來中國的馬拉多納,而且比他還謙虛?!泵慨敱R卡那樣解釋,他總會補上一句。

    “小馬拉多納來了?!敝钡铰啡藗冞h遠地看到他帶著盧卡出門,都這樣喊一句,他的熱情也就逐漸消散了。

    于是他開始帶著盧卡頻繁地前往雞舍,向盧卡展示他新進的那批烏雞,就像我剛來時對我講的那樣。盧卡對這些雞似乎很感興趣,他總是站在那群烏雞的籠子前,驚恐地看著它們在籠里飛來飛去。

    “賣了它們,抓緊時間?!?/p>

    “還沒長成,過一段時間?!?/p>

    每次到雞舍,他們都會重復同樣的對話。

    雖然盧卡不愛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但他很喜歡在院子里當著小云的面顛球,每次都能把小云逗笑,然后他也跟著小云一起笑。七年來,我很少見到他這般快樂。我能感受到,他對小云的喜愛絲毫不亞于我。

    丁潔的身體逐漸恢復到產前的狀態,她開始帶著小云頻繁出門,有時候很晚才回家。我從雞舍回來,看著家中空無一人的房間,總會產生一種一切都尚未發生的錯覺,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我拿起墨筆,在宣紙上畫想象中自己的模樣,一張又一張。

    “你去哪兒了?”一次丁潔深夜回來,我坐在馬扎上,拿著筆問她。

    “到處看看,找過去的記憶?!?/p>

    “什么記憶?”

    “干凈的記憶,不帶一點兒臟。河流,街道,建筑,動物,植被,空氣和人,都是很久以前的?!?/p>

    “現在很臟嗎?”

    “你覺得呢?”

    “你找到了嗎?”

    “不遠了?!?/p>

    “找到就快點休息?!?/p>

    “你在畫什么?”

    “畫臟東西?!?/p>

    第二天我沒有去雞舍,而是早早跟著丁潔出了門,我想潛入她的記憶。她打了一輛車去了市區的一家書店,我控制著不被她發現的距離,尾隨著。在書店二樓的一個角落里,她拿了一本書,坐在凳子上讀起來。我在一排書架后面默默觀察她,想著也許她的童年就是這樣度過的。沒過多久,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出現了,那人很眼熟,我想了很久,是算命那天她在集市上遇到的。他坐到丁潔身邊,拉住了她的手,丁潔有些羞赧地露出一絲笑容。這笑容我在那節她遲到的公共課上也見到過,只不過當時坐在她身旁的是我。

    男人給小云讀書上的英文句子,不時還會拿起奶瓶喂小云吃幾口奶,小云跟著男人重復著,好不溫馨。男人的手開始在丁潔的肩膀和腰間游走,丁潔并不抗拒,靠他更緊了。

    看到眼前的場景,我飛速下樓,離開書店,打車連忙回家。

    丁潔父親帶盧卡出門了,家中只有我自己。我拿出電話打給李行,問他電影的結果,電話那頭他支支吾吾,我沒有繼續追問。

    “你多參加幾個影展。你片子我看了,挺好的,不要灰心。其實你可以試著把暴力血腥的鏡頭刪掉一些?!?/p>

    “哥,謝謝你的鼓勵,他們也說這部電影有虐殺動物的傾向,受此顧慮,才沒有給我入圍。但是我一個鏡頭都不會刪的。所有的暴力都是人的暴力,況且里面的動物都是已經死掉的尸體道具,又何來虐殺之說。人總是想用各種堂皇的說辭來掩蓋自己內心的羞恥,好彰顯自己的觀念更加高人一等,哪怕在看上去所謂自由的藝術國度也不例外?!?/p>

    “所以我可以理解為你騙了我的錢?!蔽议_玩笑說。

    “我再試試別的影展,興許有希望,雖然可能性不大?!?/p>

    “都行?!?/p>

    “實在不行你再給我投資一點,我拍個都市愛情喜劇,分分鐘讓你賺回來?!?/p>

    “不用了,錢送你了,拍你想拍的東西吧?!?/p>

    掛掉電話后,我用冷水洗了把臉,躺在院子里,靜靜地看著天空,那榆樹的樹葉已經一指寬了。

    我沒有向丁潔提及那天看到的事情,日子依舊如往常一般。她外出的次數越來越多,照顧小云的工作完全交給我了。

    兩個月的假期很快就過去了,送盧卡回學校前,丁潔父親又給了我一大包現金,讓我給盧卡添置些新衣物。臨走前,盧卡摸了摸小云的臉,算作最后的告別。我問丁潔要不要跟我一起送盧卡去學校,她冰冷地拒絕了。

    去學校的路上,天空飄起了大雪,越接近目的地,雪花越大。路面濕滑,我不敢開得太快,尚未抵達足校,天已經黑了大半。我打開車前燈,雪花淅瀝地落下,轉瞬就被輪胎壓過。

    “你知道嗎?我從沒把你當作是我兒子?!蔽铱粗穬膳圆煌Oг谏砗蟮臉淠菊f。

    “那你當我是什么?”

    “是天使,但并非帶來好運的那種,而是上帝派來懲罰我、監視我、愚弄我的?!?/p>

    “輕松一點,我只是你的兒子?!?/p>

    “有時候我想殺了你?!?/p>

    “我能感覺到?!?/p>

    “你現在可以流暢地跟我講話了?!?/p>

    “跟你對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p>

    到達足校,天已經黑了,安置好盧卡后,教練把我叫住。他詳細地對我講述了孩子在歐洲的表現,我很滿意。臨走前,他示意我,如果要讓孩子更進一步,需要更多的錢。我從包里拿出丁潔父親給我的那一大袋現金,扔到了他臉上,頭也不回轉身離開。

    雪越來越大,當天是沒法開車了,我找了一家酒吧,在里面獨自喝到深夜。第二天從快捷酒店醒來,已是下午,我瞥了眼手機,顯示有三十幾個未接來電,我打開屏幕,只看到丁潔發來的四個字:小云死了。

    我開車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去,腦海里不停閃回著小云的笑容,她一聲一聲叫著爸爸。

    到家后,丁潔正抱著給小云織的毛衣大哭,丁潔父親一聲不吭在角落低著頭。

    “孩子呢?”我走過去問他。

    “被雞吃了?!?/p>

    “那你呢?”我回頭看著丁潔。

    她答不上話。

    我眼前一黑,用雙手撐住桌沿兒,腦子里嗡嗡響個不停,并閃回著那群烏雞猛啄小草雞的畫面。丁潔父親在我耳邊斷斷續續說著什么,我聽著,隨后是一陣惡心,昨晚的酒全吐到了桌子上,事情就是如此發生了。

    前日丁潔把小云交給她父親,就出門去了,一夜未歸。盧卡的離開讓他父親一人喝起悶酒,小云一直哭著。為了哄孩子,他帶著小云到雞舍里看烏雞,后來他便醉倒在雞舍里。我沒有聽他把話說完,就一拳打在他臉上,他倒地不起。

    “咱倆也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蔽矣眯淇诓亮瞬磷?,給丁潔撂下一句話,出門而去,但我根本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我從錢包里拿出給小云畫的那張速寫畫像,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因為孩子太小,沒有舉行葬禮,我把小云安葬在了父親的陵墓旁。他生前一直希望能夠抱上孫子,只是沒想到最終以這樣的方式了愿。小云的后事都是我一人操辦的,母親知道時,我已經打理好一切?!安皇沁€有盧卡嘛?!彼唵螌捨苛宋規拙?,就匆匆掛掉了電話。

    我與丁潔辦理了離婚手續,盧卡歸我,她與她父親會定期給我打錢。離婚后,我自己一個人回了家,丁潔留在了她老家陪她父親,我也不想再見到他們。

    曾經的炒雞店現已成為一片廢墟,文化古城還未開始建造,年前我曾抱有的對未來的所有美好幻想在此刻已全部落空。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這種失落應該還會持續很久。我站在廢墟之上,看著荒蕪的土地,建筑凋零,回憶著往昔工人們在這里喝酒的樣子。如果那樣的生活能夠一直繼續下去,于今天而言,就不會有那么多遺憾,但是可以改變的才叫遺憾,不可抗拒的是為命運。我打開錢包,小云的照片一旁,是那張算命老頭給的名片,沒有絲毫猶豫,我向著名片上的地址駛去。

    一幢孤零零的藍色小樓佇立在海邊,小樓正對面是一座百米長的石橋,海水不停拍落在橋面上。石橋的另一側,一片密集的楊樹林緊貼著岸邊,樹林與石橋環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港灣,幾條漁船??吭诖a頭上。

    我走到那棟藍色小樓跟前,抬頭望去,五層的高度比從遠處看要高許多,窗戶與窗戶之間隔著碗口粗的排水管道。樓前的鐵門沒有鎖,我徑直走進去,一樓大廳里,三五個老人正圍在一起,看著一個女孩跟另一個老人下象棋。

    “嬌嬌?!蔽易哌^去,叫了一聲。

    那女孩抬起頭來,正是開炒雞店時我曾帶回家的那個小姐。

    “你也來了,等我下完這一盤?!彼ь^對我說,然后繼續投入棋盤。

    我又在人群里仔細觀察了一下,沒有發現那算命老頭,于是上到二樓尋找。二樓兩側共有十六個房間,八間朝向大海,八間朝向森林。我來到頂層,從高處俯瞰,森林內部還有一個小廣場,里面全是公共健身器械。小樓五層全部是這樣的構造,這就是一棟單身公寓。

    “跟我來吧?!蔽覐臉巧贤伦?,正遇到上來的嬌嬌。

    她穿著一身淺藍色的睡袍,帶我進了她在四樓的房間。

    “你跑這兒來做生意?”我問她。

    “你別多想,我不接客?!彼齺淼酱斑?,看著海面。

    “那你為什么來這兒?”我湊到她跟前,繼續問。

    “跟你來這兒的原因一樣,這里所有人都一樣?!彼咽执畹轿壹绨蛏?。

    “我是被一個算命的騙來的?!蔽覔荛_她的手。

    “那不是騙?!?/p>

    “那是什么?”

    “你得去問讓你來這兒的人,五樓的房間都空著,你可以去找一間住下?!?/p>

    我把行李帶上五樓,挑選了盡頭的一個房間,純藍色的房門不帶任何裝飾。說是行李,其實也只有一個雙肩包。進屋后,一陣清淡的茉莉花香入鼻,我打開窗戶,海風撲面而來,我瞬間清醒,放松了不少。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好,除了海浪聲,一片寂靜,屋里的家具與電器一應俱全。在這樣一個陌生又愜意的環境里,我想我可以一直待到死去,我一頭扎在松軟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再一次睜開眼,天已經黑了。我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眶凹陷,瘦了一圈。

    推開房門,音樂聲入耳,越往樓下走聲音越大,到達一樓時,我看到院子中央正燃著一團篝火,一群老人圍著篝火有說有笑,一旁的炭爐上烤著一只乳豬。我從大廳出來,一陣香味撲鼻而來,但我完全沒有食欲。

    “醒了,吃點東西?!蹦墙o我算命的老頭從一張躺椅上站起來,向我走來。他摘掉了臉上的墨鏡,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透露著善意。

    “為什么要騙我?”我問他。

    他示意我跟他過去,并最終帶我來到了那座海邊的石橋上。

    “我如何騙你了?”

    “我沒見到一個屬龍的人,但發生的一切跟你說的正好相反?!?/p>

    “你看到那些人了嗎?他們跟你一樣,都認為受到了欺騙,但是到這里之后,坦然接受了所有?!?/p>

    “為什么?”

    “因為在解命之前,他們就已經一無所有,即使錯了,也不會因此失去更多?!?/p>

    “我不一樣?!?/p>

    “你如果真的不一樣,就不會不遠萬里來這里找我?!?/p>

    “我女兒死了?!?/p>

    “這跟我沒關系,事實上我給每個前來解命之人的答復,都是一樣的,但是愿意找來這里,說明你還是有一絲不甘?!?/p>

    “這里能給我帶來什么?”

    “住下吧,時間會給你答案?!?/p>

    我重重地踢了一腳石橋兩邊的防護鐵鏈,腳背被震得發麻。

    “你還需要交一筆服務費。吃的喝的住的,都是要花錢的?!崩项^將頭探上來說。

    “靠?!?/p>

    “這是我的生意,我靠這個生活?!?/p>

    “這地方叫什么名字?”

    “沒有名字?!?/p>

    “我給你起一個吧?!?/p>

    “你說?!?/p>

    “科莫灣,失落之人的聚集地?!?/p>

    雖然不知道會收獲什么答案,但我做好了在這里生活一段時間的準備。我把這個地方的一切告訴了李行,我很好奇,如果他知道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如他電影里描繪的地方,會是什么反應。

    我等待著時間給我答案。每日起床后沿著海邊跑兩公里,讀讀書,下午與這里的老人們聊天,聽他們晚年的遭遇,或者去森林里的廣場顛球打發時間。此前與盧卡互相傳球時練就的球感,此刻倒派上了用場。

    一次酒后的聚會,我扶著嬌嬌回了她的房間,她吐得滿床都是。給她清理完嘔吐物后,她直接壓到我身上,我們做了兩次,她酒醒了。

    “我想去海邊散散步?!彼龑ξ艺f。

    晚上溫度很低,她給了我一件她的粉色外套。

    穿上后她從我身后突然跳出來。

    “你好像一只企鵝啊?!彼嬷亲有€不停。

    我們踩著碎石塊,手拉手,一直走到沙灘上。

    我面向大海的方向,小云的容貌又浮現出來。

    “開心點,別老愁眉苦臉的?!?/p>

    “有什么是值得開心的嗎?”

    “大海,天空,篝火派對,還有,你看那些老人,他們都很開心?!?/p>

    “這里為什么沒有年輕人?”

    “這就是個養老院,年輕人誰會來呢?就算來也待不了幾天?!?/p>

    “那你為什么來這里?”

    “我就是單純好奇。我沒什么過不去的。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欺騙,你用來交換生活的所有籌碼,都是你心甘情愿給出的,誰都不會逼你,不是嗎?”

    “怎么不做了?”

    “我就是想體驗一下,順便攢些錢。過段時間我就要走了,去俄羅斯的孔子學院教中文?!?/p>

    “俄羅斯?”

    “我大學修了三門外語,現在在學俄語。我很有語言天賦的。你還記得在你家的床上,你問我在說什么嗎?那是一句俄語,你太差勁了的意思?!?/p>

    說著她就笑起來,用外語說了幾句我完全聽不懂的句子。

    “你在說什么?”

    “洛爾迦和艾呂雅的詩?!?/p>

    “我女兒也很有語言天賦?!?/p>

    我鼻頭突然一酸。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么來這兒嗎?”

    “別把自己看得太重,沒那么多人認識你?!?/p>

    我的臉一紅,把頭縮進她的棉服里。

    李行的到來很突然,他一個人扛著一臺笨重的攝像機,站在樓下拍來拍去。那是一個溫暖的下午,春天已經完全到來,畫眉鳥在森林上空叫個不停,我抱著足球,從廣場悄悄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肩上的攝像機險些跌落。

    “哥你這是也要當運動員?!彼粗鴿M頭大汗的我說。

    “總得找點事情做,在這里你是可以學到東西的,游泳、釣魚、踢足球?!?/p>

    “那我得學著怎么吃更多?!?/p>

    他被我電話里的描述打動了,想親眼看看那個他構想出來的精神世界在現實中是一個怎樣的形態,如果無法將其拍成電影,他就做一部紀錄片。

    我帶李行找到了算命老頭。因為拍攝,老頭向他索要在此生活的雙倍費用,他將自己所剩的全部積蓄都給了老頭,這讓他可以自由地拍攝這里所有的場景。

    他住到了我隔壁,每天清晨都會早早起來,拍攝樓下老人們的生活。他們大多是家庭的棄子,對命運的臣服讓他們在這里找到了另一種歸屬;與他們相比,我要幸運得多,至少還有選擇拋棄別人的權利。

    這里的大部分老人都愿意接受拍攝,這其中隱含著某種向生活復仇的意念,自然我也成為了他鏡頭下的人物。

    不斷重復的日常維持著碼頭平和的氛圍,我在森林公園顛球時,嬌嬌就坐在草地上看書,她看累了,就會回房間睡個下午覺。李行的攝像機常常就這樣架在公園里,有時可以記錄我顛一下午的球。

    公寓里的人口出奇穩定,這與我最初的想象完全不同,我原以為所有被生活擊潰的人都會來這里尋根問底,但實際上他們已沒有勇氣再去揭開那些傷疤。

    “為什么這里都是些老人?”李行的鏡頭對著那些在健身器材上鍛煉身體的老者,問我與我當初來此同樣的問題。

    “我不是人嗎?”嬌嬌合上書頁,對他說。

    “你不能代表大多數?!崩钚凶叩剿磉呑?。

    “這個問題你應該問他們?!眿蓩沙∩砥鞑牡姆较蛑噶酥?。

    “不用問,他們也未必知道?!蔽野亚蚱鸬剿念^頂,他伸手抱住?!爸挥袥]有未來的人才敢于回望過去?!蔽易叩絻扇烁?。

    “但我們還是來了?!崩钚姓f。

    “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都有明確的目的,我只是來生活?!蔽艺f。

    “那也是目的,本質上沒差?!眿蓩烧f。

    “在這里你什么都改變不了?!崩钚姓f。

    “我沒想改變什么,我現在每天顛球,球技越來越好,這就是我得到的東西。來這里總會得到點什么,不是嗎?你經歷的每一秒鐘,都會讓你變得跟過去不同一點。他們所有人都如此?!?/p>

    “那你什么時候離開?”李行說。

    “現在還不知道,但總會走吧?!蔽野亚蛎偷靥叩礁呖?,球落下時,我穩穩地將其踩在腳下。

    時間慢得如空中飄落的羽毛,與地面接觸的剎那才會讓命運鑲嵌出真實的影子。算命老頭從城里新買了一批白酒,給每個房間分發了兩瓶。晚上老人們如往常一樣在院子里舉辦聚會,李行也放下攝像機加入他們,但愉快的氛圍里總隱隱有種不安的情緒彌漫。算命老頭摘下墨鏡,面帶微笑,于角落中看著狂歡的人們。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喝完酒的我跟他坐到同一把椅子上。

    “我說過,這是我的生意?!?/p>

    “至少你給了他們片刻自在?!?/p>

    “酒給的,不是我給的?!?/p>

    “你會給多久,這取決于他們交多久的錢?!?/p>

    我開始有些頭暈,招呼嬌嬌帶我回了房間?;匚莺笏o我倒了一大杯水,喝完我精神好轉不少。

    “以后這個酒你別喝了?!彼龑ξ艺f。

    “為什么?”

    “酒里有鎮定劑?!?/p>

    我有些吃驚,她見到我的神情,又重復了一遍。

    “他為什么這么做?”

    “可以緩解焦慮,讓人快樂點?!?/p>

    “這是犯罪!”

    “這對老人們不見得是壞事,而且每個人都是有罪的,你沒有嗎?你老婆懷孕,你出來跟我亂搞?!?/p>

    “那不一樣?!?/p>

    “真的不一樣嗎?你如果想拆穿這些,就去吧,但你最好還是先想清楚些?!?/p>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p>

    我躺在她的床上,屋里只開著床頭燈。她從浴室出來后,直接坐了上來。

    “其實我不叫嬌嬌,你以后別那么叫我了?!彼昂笈又眢w說,“如果你以后還想見我,可以去彼得堡大學找我,當然到時候我也不一定在那里?!?/p>

    “我該叫你什么?”

    “我姓賈,單名一個云,半明半暗的云,你可以叫我小云?!?/p>

    我一下子軟了下來,把她從身上推下來,如同當時從婚紗玻璃上,看到靠在門后的盧卡一樣。

    “怎么了?”她滿臉疑惑。

    “我有點不舒服?!蔽艺f。

    晚上,我夢到了小云,她已經學會了走路,在一條明亮的馬路上,她喊著爸爸,沖著我跑來。她的身后跟著一群黑色的烏雞,我想靠近她、抱起她,可是剛要摸到她的手,距離再次被瞬間拉開,我看著那群烏雞馬上就要追上她,在哭泣中驚醒。

    醒來身邊已經沒有人了,房間空空蕩蕩,行李被收拾一空,一堆擦拭眼淚的紙巾堆在我一側的床頭柜上,我想這個夢一定做了很久。

    隨著嬌嬌的離開,李行的拍攝逐漸深入,他的話也越來越少,嚴肅的樣子完全沒有了在我家給我放電影時的神采。一個夜晚,他扛著攝像機敲開了我的房門,準備對我進行一次深入采訪。我找了一把椅子,靠在窗臺上,正襟危坐。

    “現在再說一下你為什么來到科莫灣?!?/p>

    “科莫灣,讓你找回你自己?!?/p>

    “你把自己弄丟了?”

    “是的?!?/p>

    “怎么丟的?”

    “為了生活我不停否認自己,并幻想得到命運的憐憫,從而茍活下去?!?/p>

    “能說得具體點嗎?”

    “我殺了我女兒,已經無處可去?!?/p>

    “在科莫灣的這段生活,讓你找回點什么沒有?”

    “沒有,但是我看清了一個事實?!?/p>

    “什么事實?”

    “那些你認為的美好境地,無不源自骯臟的交易?!?/p>

    “骯臟的交易?”

    “骯臟的交易。比如這里,算命的給老人們喝摻著鎮定劑的酒,營造釋懷一切的假象,一方得到了錢,一方得到了安寧,完美?!?/p>

    “那你認為你還能在這里找回自己嗎?”

    “我不準備找了,我想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p>

    “什么事情?”

    “這是個秘密,我有句話要送給你?!?/p>

    “你說?!?/p>

    “人不能忠于某種觀念,而應該篤信自己?!?/p>

    “你說的是真的?”

    他關掉錄制鍵,湊上前來。

    “我騙過你嗎?”

    他點了一顆煙,抽完后,將煙頭從窗戶彈出去。

    “繼續問吧?!蔽覍λf。

    “我采訪了這里大部分老人,了解了他們每個人的一生。他們都有罪,來到這里怪不了任何人?!?/p>

    “所有人都是活在陰影里的?!?/p>

    “既然走不出陰影,那就把樹砍了,讓陽光直射下來?!?/p>

    采訪結束后,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李行,他整日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門。我怕他出意外,就在一個中午從食堂打了份盒飯給他送去。他胡子拉碴,頭發打著綹兒,全裸著從床上爬起來。

    “你怎么不拍了?”

    “機器被偷了?!?/p>

    “什么時候的事兒?”

    “有幾天了?!?/p>

    “要不要報警?”

    “你在逗我嗎?”

    “素材不要了?”

    “幫我個忙吧?!?/p>

    我開車帶他去市里,買了五桶汽油,他決定將這個地方付之一炬。

    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后,我們在海邊的石橋上相約見面。我顛著腳下的球,突然無比想念盧卡,他還不知道妹妹已經去世的消息;如果他知道了,他會更恨我嗎,他現在在學校生活得好嗎,他愿意對這個世界多說幾句了嗎?我都不知道。

    “你知道這會有什么后果吧?”我問李行。

    “我都安排好了?!彼抗鈭远?。

    海邊到公寓的幾百米,我走得無比漫長。

    “回去我會把我的片子重剪,剪成你說的那樣,美好的結局,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崩钚性谖疑砗髮ξ艺f。

    我在公寓樓下等他,老人們全都集中到了院子里參加聚會。他上樓檢查了所有房間,確定里面沒人后,將房門全都鎖上。

    “等著看吧?!彼麖臉巧舷聛?,站到我身旁。

    我倆抬頭望著這棟五層小樓,從一層開始,火光向上攀升,逐漸從每一層的窗戶向外涌現。老人們感受到炙熱的空氣,但并不驚慌,只抬頭紛紛看著這熊熊烈火,狠毒的火焰驅趕了周遭所有的陰影,熱浪熏烤著人們祥和的面龐,就在這時,一條面目猙獰的巨龍從火焰中飛出,飛到天上,海水也被映照成鮮紅色。巨龍在天空中徘徊數圈,像是在召喚某種積壓許久、隨時就要噴薄而出的能量。

    我想起二月初二那天,我躲在家里,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屬龍的人,但是我的運氣真的就被沖破了嗎?也許那之后發生的一切正是轉運后應有的生活,否則還會更糟。想到這里,我迫不及待地上車,趕往盧卡的學校。在巨龍的照耀下,通向遠處的路面分外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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