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2023年第1期 | 阿郎:疼痛的秘密(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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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邱振河死后第29天,我收到一封他發來的電子郵件。
當時,我開著那輛二手的現代正排隊等著加油。新聞里說,新一輪的成品油調價窗口將于24時重新開啟,加滿一箱油需要多花十一塊錢。很多人和我一樣,想趕在漲價前給油箱加滿油。車隊排得很長,前面一溜紅色的車尾燈,起碼得有二十幾輛。我后邊的隊伍排得更長,都像害怕受風似的緊閉車窗,車里黑咕隆咚的,只有駕駛人臉上白慘慘地映著手機的光,手機屏幕閃爍,像是人游移不定的表情。
我關上車窗,繼續刷抖音。
那封郵件就是這時候跳進來的,來自于一個陌生的地址,我掃了一眼,剛開始還以為是垃圾郵件。內容很短,大概意思是要我去照顧一個人,最后留了一個地址,還規規矩矩地寫了“此致,敬禮”,落款是“邱振河”。
對了,邱振河是我爸。
后面的車在鳴笛,我松了手剎,往前挪車。這時候,何建華的電話進來了,他問:“干啥呢?”
我問:“干啥?”
他賤兮兮的聲音傳過來:“告訴你啊,我請了年假?!?/p>
我問他:“年假又是哪路大神,請它干啥,你要作法???”
何建華心情不錯,根本不搭理我的挑釁,“作法也得去麗江作啊?!?/p>
何建華是我在北京認識的第一個人,我倆都曾經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公司的主要業務是版權保護,我的工作內容就是給各家報社、雜志社、出版公司、廣告公司打電話,說你們的字體侵權了,具體怎么侵的權,怎么個處理程序,稍后我們的律師會找你們談。何建華就是我們在電話里說的律師,凡是在電話露出一絲猶豫的,都會接到何律師的電話,解決的辦法無一例外都是賠償。具體金額,得看對方的態度,在行業里,大伙管這叫收口兒,管干這事兒的人叫收手。剛開始我以為他這個收手是個冒牌貨,后來知道他是西南政法大學畢業的,算是科班出身。
有一次喝多了,他說他們學校應該把他當作一個范例好好宣傳宣傳,西南政法一年那么多畢業生,有幾個能像他一樣幫助學校拓展了就業渠道?別的不說,西南政法建校六十多年,也只有他學的是法律,干的卻是試探法律邊界的工作?!拔乙徽f我牛逼,我都替你們不好意思?!?/p>
公司一共不到二十個人,像何建華這樣的律師有七個,何建華這位范例業績很穩定,一直排在公司的第七名。
我倆先后都離開了那家公司,不再做同事,卻成了室友。在亞洲最大社區天通苑里,我倆租了一室一廳,他住室,我住廳。雖然住的地方一共還不到50平米,但我們志向遠大,我們都堅信在未來五到十年里會實現財務自由,接下來的生活就是惡狠狠地實現理想。我喜歡看看書,理想是開一家書店,賣我喜歡的書,聶魯達的全集得擺在門口最顯眼的位置。何建華從來都比我大氣,他的理想是世界和平。他的計劃是從麗江出發,走遍全世界,一村一個丈母娘,二十年后“都是一家人了”,止戈散馬,世界大統。
最近何建華和我說,其實生活一直在那,一直在等著我們去享受,讓生活等太久,是不是不太好,反正財務自由是早晚的事。我懷疑他攢了點錢,這小子最近吃面都敢加雙份牛肉了。
我沒好氣地回他:“沒時間?!?/p>
他在那頭大笑:“大哥,你一個失業新貴,最富裕的就是時間了吧?!?/p>
我問他:“你不只是請了一個年假吧,是不是還請了一個郵件?”
他問:“郵件是誰?請它干啥?”
趁他沒防備,我趕緊還了他一句:“我才是你爸爸?!?/p>
他在電話那頭繼續嬉皮笑臉,“咋地都行,你說了算,誰是誰爸爸,不就是那么回事嘛?!?/p>
八點多的時候,我倆一起去樓下的山西面館吃飯,他又和我提去麗江的事,我也有些動心。我一周前剛離職,下一份工作還沒著落,出去散散心也好。只是作為室友,已經是天天見面了,出去旅游還在一起,就有點膩歪。
何建華是山西人,喜歡面食,一吃面,就露出六親不認的嘴臉。三年前,我們剛認識不久,我就發現了他這個毛病,護食,跟狗似的??墒墙裉煊行┊悩?,在唏哩呼嚕的吃面間隙,他頭不抬眼不睜地說:“爸爸,去,再添一碗白水羊肉?!?/p>
我氣得又往碗里加了兩勺辣椒醬,回他,“該你的?”
他說:“你今天給我當爸爸,白當啊?!?/p>
他一提起這事兒,我又有些氣憤,“是不是你先在郵件里挑釁?”
他抬起頭,又問“什么郵件?”
看他裝出一副人畜無害那樣兒,我氣就不打一處來,“去你大爺的?!?/p>
他放下筷子,正色道:“邱巖,你罵我爸可以,罵我大爺不行。我大爺對我好?!?/p>
我回他:“你罵我可以,罵我爸也可以,當我爸不行。我爸是混蛋,你有那資格嗎?”
我給他看了郵件,何建華嚴肅起來,“沒準就是你爸寫給你的。定時發送唄,這玩意兒想定啥時候都行?!?/p>
我用看垃圾的眼神瞥了何建華一眼,“邱振河開了一輩子出租車,只知道油箱,連電子郵箱是什么都不知道,還定時,你怎么不說他是武林高手、隱形富豪呢?”
“沒準啊,邱巖,這個他要你照顧的人,沒準就是一個XXL號的土豪,沒準你就率先實現財務自由了。兄弟,茍富貴,勿相忘啊?!焙谓ㄈA跟吃了耗子藥一樣越說越興奮,“哎,不對,看名字應該是個女的,有沒有那種可能,這個才是你親媽,其實你是流落民間的富二代……”
看到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在他頭頂盤旋,何建華識相地選擇了閉嘴。
我吃完面,扔下筷子,“不知道哪個王八蛋跟我鬧,也可能是發錯了。這頓飯錢,你付?!?/p>
何建華嘀咕,“你們有錢人,真是越有錢越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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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有錢人,真是越有錢越摳?!?/p>
29天前,在哈爾濱向陽山殯儀館,一個老大爺聽說我是從北京趕回來的,向我推銷一種紅酸枝材質的骨灰盒,講了半天什么榫卯結構啊,什么純手工制作啊,什么冬暖夏涼啊,看我一副無動于衷的死樣子,有些義憤填膺,“就不能給你爹請一個好點的家?你到底是不是當兒子的?怎么跟兩姓旁人一樣?!崩洗鬆斖ι鷼?,胡子都跟著哆嗦。
我是被警察的電話叫回哈爾濱的。他們先是詢問了我的信息,再詢問我爸的信息。關于我的信息無非是姓名、年齡、身份證號、居住地址、工作單位等等。詢問我爸的基本信息之后,問得更多的是身上有沒有胎記,是否鑲過牙,紋沒紋過身,有沒有疤之類的。問我像是在打聽一個人的情況,問我爸的信息就像是詢問一個生物的特征。
我記得那是八月的一個大晴天,我站在醫大二院的大廳里,陽光像下雨一樣劈頭蓋臉往下澆,我走不開也躲不掉,鼻尖鬢角手心,微微的汗。對面的警察年紀不大,嘴唇的絨毛旺盛且柔軟,隨著說話上下躍動,眼看著要起飛的架勢。警察同志一副很著急的樣子,上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急著說下一句,發音含混,我只得收回眼睛,支棱起耳朵仔細聽。
直到那個我應該叫爸的人,被推入火化爐里,我還是懵的。
警察跟我說:“邱振河同志醉酒駕駛電動車,意外落入松花江,發生不幸?!?/p>
按照道理,我應該哭才對,可直到今天我也不記得那天我有沒有哭。一個比我爸死了更悲傷的問題攫住了我,我發現,我和我爸不熟。
我小的時候,他開出租車,開始是白班,晚上六七點回家?;貋硪膊徽f話,經常連公司發的制服都不脫,打開電視,倒一口杯白酒,能喝一晚上。我媽說我爸,“電視劇就是他的下酒菜,打鬼子的最好”。有他在,我吃飯的時候不敢狼吞虎咽。他不罵我,可經常用眼睛盯我,他的眼睛里有子彈,他一盯我,我就渾身發毛。
我長大后,他還在開出租車,開始白晚班一起干。我晚上睡覺的時候,他還沒收車,我早晨上學的時候,他已經在臥室里睡覺了。我不能出響動,我媽說,要是吵醒他,他這一天的覺就毀了,下午出車沒精神,耽誤掙錢。
我不但和我爸不熟,我對我們老邱家也不熟。有一次我想改名,我爸不讓,說你太爺名字里就有一個臣字,你再改成臣字,是想欺師滅祖嗎,你個喪良心的東西。
我和我爸沒怎么聊過天,他也從沒和我說過老家的事兒。我記得小時候家里還供過祖宗,在一個靠墻的柜子里,過年的時候打開,讓我磕頭,別的都忘了,只記得昏暗的香火。有一年過年的時候,覺得少了點什么,發現柜子已經不再上鎖,不知道什么時候都撤掉了,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事兒一樣。
以前住平房的時候,過年煮餃子,我媽會在房頂、院子里和鍋里各留下一個餃子,給天、地和祖宗吃,保佑我們平安、有錢。搬進樓房以后,找不到房頂和院子了,就都留在鍋里。我媽說這叫壓鍋底兒,也能起到保佑的作用。我懷疑,要是這樣的話,那不是都給祖宗了,天和地吃不著,會不會生氣。
當了北漂后,有兩次喝酒閑聊,有人問起我老家在哪,我說是東北。他們說你是漢族,不可能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丶覇枂?,祖上是逃荒過來的還是發配來的,發配來的就沒法說了,若是逃荒過來要么是山東人要么是熱河那邊的。我只知道,在我四歲之前,我家住在先鋒路那一帶的平房里,初三那年動遷,住進了現在的樓里。
就在我爸被推進火化爐那一天,我對自己更久遠的淵源,失去了求證的機會,我發現我對自己也不熟悉了。
除了殯儀館見的最后一面,我對我爸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年前。
大學畢業后,我在哈爾濱晃蕩了兩個多月,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就打算去北京看看。走之前,想回家取點東西,再給我媽上一炷香。
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門。我翻了翻腳墊,又摸了摸門框,沒找到備用鑰匙。把耳朵貼在門上,也沒聽見電視聲兒。一時氣急,狠踹了兩腳,嚇得灰塵紛紛擠出門框,騎著巨大的回聲在樓道里亂撞,反倒是嗆得我自己直咳。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邱振河才回來。我先看見的是兩個圓球,朝我的方向平行移動。再近一點,是邱振河騎一輛電動車駛來,一個球是他的光頭,一個是他卷起背心露出的大肚皮。雖近日暮,陽光還斜墜在樓頂,余暉照在兩個球上,一大一小,泛著光。
邱振河看了一眼門上的腳印,什么都沒說,開了門,鞋也沒脫,去冰箱里取了一瓶格瓦斯,冰箱門都沒關,咕咚咕咚地喝。
臨走前,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他這輩子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那天忘帶鑰匙,找開鎖的新換了把門鎖?!?/p>
在他死后第29天,在那封來路不明的郵件里,寫了一句話,看得我頭皮發麻,“父子一場,最后求你一件事,替我照顧一下佟雪梅?!?/p>
……
全文刊于《飛天》2023年第1期。

阿郎,《看電影》主編,中國影協理論評論委員會理事,中國電影評論委員會理事。出版電影評論集《并指如刀:阿郎看電影》《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晚安,人類》《閉上眼睛看電影》,小說集《肥夢》。小說作品散見于《當代》《西湖》《中篇小說選刊》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