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2期|陳錦丞:斷折蘆笛的傍晚(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2期 | 陳錦丞  2023年02月13日08:15

    陳錦丞,一九九六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篇小說《好像夏至》發表于《中國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三迭》,散文集《廟會散場后,我們去游泳》《我和李樂豆的朋友們》。入選浙江省作協第七批“新荷計劃人才庫”。

    斷折蘆笛的傍晚(節選)

    陳錦丞

    男孩在街邊來來回回地走著,留意了很久,這才看見男人們把她抬上了一輛老舊的銀色貨車。貨車輪胎卷著泥巴,后備廂是敞開式的。男孩轉過身子,出人意料地朝著低矮的鳳仙花踢了一腳,散落了一地的紅蕊。男孩確信這樣看似無心的動作,更能讓別人不注意到自己,這才徑自向二樓走去。

    窗沿是開裂的紅色漆木,斑駁的紅漆卸下了,露出焦黃色的里質。他站在高處,趴在窗沿上,裝作是在剝指甲上的倒刺,卻從指縫之間,仔細看著男人們是如何把她運送走的:領頭的男人戴著褪色的灰鴨舌帽,粗獷的手和卡著黑垢的指甲在她的身上操作著繩索,捆扎結實以后,小貨車發動了。她的四周堆滿了鮮黃的蜜橘,幾乎快要淹沒她的脖子。這是帶給師父和香客們的贛南貢橘。車子開往群山的深處,開遠以后,仍看得見那些明亮的橙黃色。

    男孩躲在人群里看過一回迎神,上次沒有看見和尚。橘子也許只是沿途捎賣給香客的水果。儺廟也去看過一回,這里的儺廟叫作黟廟,黟廟就建在半山腰,離公路隔著一條清淺蜿蜒的溪水。溪水腳踝高,谷壑卻有一二十米深,架著一座結實的吊橋以供往來。那時黟廟未建全,彩塑的泥菩薩暫時被安置在小門左邊的雜物間里,蓋著透明厚重的塑料膜,用來防塵。后來先是有了一尊印有儺神像的青銅大鼎,黟縣的人蜂擁來拜,說:好大的鼎哇。還未揭下泥塑的蓋頭,便拜四方的山神,鼎中積起厚厚一層香灰。黟廟是儺神的廟,供奉著各式各樣面色駭人的地方神仙。儺神的來歷如何,已沒有人再說得清了??傊?,一代代黟縣人需要怎樣的神,黟廟便造怎樣的神。想象的神、杜撰的神,大多是一樣的黑紅面孔。只是換一件袈裟與牌位,便換得了一尊神仙的身份。小廟里有手握方向盤的駕照之神,專門保佑機動車駕駛員順利通過考試,還有保佑頭發濃密的發神和瘦神之類。無論是什么神仙,都能引得黟縣人恭敬虔誠地祈拜。儺神走馬觀花地看著香客往來,過上一段時間,就被送去鄰近縣鎮的下一個儺神廟,受另一批信眾的禮拜。這里常常能聽見潮水般的熱鬧,每當換一尊儺神,鞭炮燃放的煙色,濃厚得像是奶油在流淌,鑼鼓從午夜鳴擊至正午,隨后鼓手將鼓槌一扔,借宿于師父的房間,蒙上衣袍睡去了。

    香客們嘈雜地恭送儺神來往。駕駛證、頭發、啤酒肚,保佑總是多多益善。

    幾天之后,黟廟將迎一尊神女回來。這是一尊精細雕琢后的女人的塑像。師父說:神女保佑鰥夫的姻緣。

    那幾天,黟廟的信客少了大半。女香客撇過腦袋,扭著麻花步,臉上刻意流露出嘲諷的神色,或是撿些別的時髦話題,眼神一刻也不曾經停吊橋另一邊的黟廟。單身男人蹲坐在干燥的石頭上,皺起眉頭抽煙。黟廟,鰥客孤獨地走在吊橋上。忽然從云里俯沖下一只縮著脖子的朱紅色大鳥,叼走了他們的帽子。鰥客們是禿子,是頭發稀疏的上了年紀的男人,慌張地撫蓋著隨風飛舞的發絲,慌張地通過了吊橋。那幾天,黟廟再沒有別的信徒了。朱紅大鳥像是一簇火苗,銜著鰥客的帽子四處吹著,眼睛眨著,燭臺般縮腳,立在黟廟的兩側。

    男孩在學校里待著的時間長而又長,從一月初至七月。七月六號,潮濕悶熱的一天,從杭州開來一輛中巴車,十七八個師范學生準備在黟縣支教生活。師范學生也想找個有山有水的去處,以便打發冗長的暑假。他們肩背著攝影機,樂器有蘆笛和尺八。尺八與蘆笛有什么不同?尺八有手臂粗,蘆笛細如一根女人的肋骨,但兩者都很難吹出樂響。安排他們住在黟廟邊的教師宿舍,離學校只有三兩分鐘的腳程。晚上,教師宿舍亮著燈,放著輕音樂。他們也做俯臥撐、拉單杠,也打球。打球時只有微弱亮著的一盞路燈,路燈下飛著一群蚊蟲。球筐是箍在路燈底下的一只圓鐵環,每當投籃,蚊蟲便受驚地四散飛去,也不知球到底進了沒有。白天上課,黟縣孩子是候鳥,大人們出去謀工,他們有爺爺奶奶,有玩偶;他們將玩具扔在腦后,因為師范生們來了:陪他們打球,為他們吹響蘆笛和尺八。他們興奮得毫無目的地來回奔跑,撿起一刻也不得休息的籃球,瞄準鐵箍重重砸去。

    地勢偏高于蜿蜒茂密的公路的左側,天氣陰沉時,吊橋的模樣近乎吊詭,以青苔的痕跡顯出其古樸和寂寞。黟廟就是那樣一個地方。師范生們趁著當地人不注意時,討論著黟廟和它的儺神。他們以為這是一種當地獨有的風俗,因而避免在課堂里談到無神論和科學觀念。教音樂的琦,在閑聊時偷偷向孩子們打聽:儺神是什么?

    “那是一種神仙?!庇腥舜饛驼f。

    “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儺神?!辩f,“別的地方沒有儺神?!?/p>

    孩子們不作聲。

    “‘儺’字怎么寫?”琦問,攤開她白白胖胖的手掌。

    男孩在她手里寫字。想要寫一個“哪”,估摸著和“儺”也差不多。她覺得癢癢的,未及寫完,就笑著將手抽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寫字的男孩。

    “我叫索?!?/p>

    琦空閑時,喜歡去黟縣的集市逛一逛。這里的人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擺放著一塊裁得方方正正的防水布,販賣一些山里玩意兒,甚至還有草靈芝。草靈芝不能吃,表面像是劣質油漆作偽的材質,十幾塊錢一個,買回去充當擺設。這里的集市鬧哄哄的,依著窄窄的地勢漸漸隆起,延亙出去小半里路。她買過一只麻雀,沒多久找不到蟲子飼喂,就打開籠子將它放了。師范生們的伙食都是由琦采購的。她每天拿著一只拉鏈錢包,買定一些新鮮的蔥蒜芹菜豬肉,再將賬目記在本子上。以前是交由一個瘦姑娘買菜,瘦姑娘很節省,不買肉,師范生們只好跟著吃素食,面色都饑黃了,只靠私下攜帶的牛肉干補充蛋白質。瘦姑娘還為了一把小蔥與攤販爭吵:我的天哪,買芹菜不送小蔥,黟縣還有沒有王法啦?黟縣的菜農都怕了她。瘦姑娘一出門,黟縣就收攤了。師范生們也怕那個瘦姑娘,她捂緊錢袋子,一棵白菜熬制十口人的湯,還忘了放鹽。他們將手指沾些鹽巴,戰戰兢兢地下飯,誰要是指上的鹽沾多了,瘦姑娘就揮舞馬鞭,讓你嘗嘗她的厲害。

    琦從來不這樣。琦買絲瓜、黃瓜還有茭白,買豬肉和雞肉,大塊的。琦從來不會挑肥揀瘦。向神女稽首,饑黃的師范生們施禮謝飯:感謝琦,是她使我們活著。

    琦走在路上,腦袋里是一些胡亂的念頭。

    腳走累了,正好回到教室。為孩子們準備的音樂,風扇發出的巨響使得她必須用力地吹。她讓《小星星》像是戰斗時的沖鋒樂。教他們這些孩子如何吹響尺八吧!這是琦尤為驕傲的本領。這一支胳膊粗的尺八,孩子們輪番試驗,卻怎么也吹不響它??醋屑毩?,琦說,尺八是最難吹的樂器,它一度失傳。我是跟著臺灣師傅學習的。尺八的樂聲像是女人深夜的哭。索接過琦手中的尺八,尺八的聲音變得含蓄和平靜。索合著眼,說,我在吹《孤鴻》,這是我從媽媽口中聽到的名字,孤鴻是一種可憐的鳥。那時索閉上了眼睛,聽著琦演奏沒有曲目的樂聲,腦袋里是一些胡亂的念頭。

    索抓了一把鹽,融化在了湯里。

    “你叫什么名字?”她碰了碰閉著眼睛的男孩的手指。

    “我叫索?!?/p>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昨天問過這個男孩同樣的問題。索很瘦,很小,話不多。索曬得很黑,像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瘦骨嶙峋的炭,是嶙峋的炭、煤。只有無袖衫遮蓋住的地方,留下了淺淺的白凈的皮膚。索,你平時去哪兒玩?你不喜歡待在家里?她倚在尺八上問話。她想,孩子玩什么,怎么曬得這么黑?孤鴻是一種可憐的鳥。

    孩子們將山腳下隨處可見的果子摘來,分給城里的師范生。這是什么東西?這是牛屎蛋。學名怎么說?學名是NIUSHIDAN,是一種形似香蕉的水果,軟皮里包裹著顆顆細米。師范生品鑒,胖大個兒咂咂嘴,說,這是羅馬葡萄的味道,真的,這就是山里的羅馬葡萄。瘦姑娘說,這經(真)好次(吃),哪兒弄到的?我們就次(吃)這個吧,琦再也不用去買菜了。

    要不要一起去摘野果?據說樹不高。琦之前就注意到了這點,黟縣的盤山公路邊生著許多低矮粗壯的野果樹,結著些黃色小果子,兀自爛在地里。她另帶了兩個小伙計,興沖沖地去摘枇杷。山上有一座碑,琦妄想認全上面的字,但那是小篆,琦的學歷夠不著它們。索說,媽媽告訴我,這是儺神的碑。琦挽著籃兜,里面三兩個枇杷滾動著。她眼角留意著索,看著這個奇怪的黑小子。這樣的山枇杷很酸,琦的眉頭和嘴唇被酸在了一起。儺神到底是什么樣的神?索說,我是聽媽媽說的,我的媽媽是忠實的信徒。她最早以前將所有的運氣都歸功于儺神的保佑,她叫著索的名字,告訴索,之所以自己每次穿針眼都能準確無誤,全是儺神的功勞。媽媽曾稽拜針眼之神。媽媽另有一種本事,就是準確地知道明天會否下雨。這也是儺神的功勞。有時她迷迷糊糊地睡著,嘴里忽然就說:明日有雨,西南風。這也是儺神的功勞。琦問:后來呢?索說:后來媽媽去了廣州。她有一天夢到了高瘦的、亮著燈的塔,覺得離開這里是儺神的意思。離開黟縣,甚至于離開這樣的生活本身。

    他們很少跑來這片樹林。稍深的地方,植被的墨綠色濃郁得令人膽怯。樹上爬滿了青苔,倒垂著粗壯的藤條,不時發出細微的哀鳴般的風聲。這片林子一直向遠處延伸,就是儺廟。琦踮腳仔細地看著,儺廟并不恢宏,正門處刻畫著一張儺神棗紅色的臉。

    恍然之間,她才發現另一個同來的孩子已經跑遠了,正在溪邊撿著石子。樹林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她和索。索想問,我可以咬你嗎?索用力地捏緊自己的拳頭:其實我是一只鬣狗,或者是美洲豹的化身。他昨天剛看完《動物世界》,腦袋里全是這樣一些胡亂的念頭。

    瘦姑娘歡欣地站在宿舍門口迎接他們,等發現籃兜空蕩蕩的,只搖晃著兩個酸枇杷,不由哇地一哭,流著淚將枇杷給嗍了個干凈。

    那天傍晚,琦靠在椅子上,遇見了自己的夢。夢是在一片迷宮中展開的,只有她和那個男孩單調而乏味的一問一答。

    琦:我當時嚇壞了。其實我可以聽見你心中的聲音,你幻想的聲音、你所有的那些一閃而過的念頭,我都會聽得很清楚。你還那么小,為什么會想到咬人呢?為什么?

    索:我也不太清楚。我看過一部電視劇,可能是受電視劇的影響。蛛兒在張無忌的手背上最肉處狠狠留下了一個牙印。當我沒有辦法表達自己的情感時,我就會變成蛛兒,就想要咬,咬別人,或者咬我自己。

    琦:你的媽媽后來去了廣州?

    索:她曾給我寄過一張番禺路的明信片。那是一條很漂亮的街道。我對于廣州的印象就來自對明信片上繁華街道的拼湊。

    索:其實那根針的孔眼很大,所以她一穿就準。她有風濕病,所以能預知有雨。

    似乎起勁地聊著天,但索沒有回答什么問題:我聽見過一回尺八,是在黟廟里。我覺得它獨屬于一個有求必應的儺神最后被搬離黟廟時的聲音。

    琦:你以后會是一個保守派。

    索:所以我很少說話。我看見夜晚的溪水像皺縮的砂紙,泛著磷光,飄動的石灰磷。我自己冒出一雙翅膀,或者神奇的斗篷,我披著斗篷就可以越飛越高。我聽見高山上有一種微弱的沉悶的哀號,不是猛獸,而是一只受傷的紅色鳥。螢火蟲帶著發光的尾巴,都向山頂聚集。我躲在屋檐底下不敢出聲。我在給你描述一場夢中夢,后來我就再沒有夢見它們。

    索:黟廟從不敲鐘。它們在特定的時候,假借神的名義,幫助你作出正確的決定。

    瘦姑娘把飯煮煳了。琦從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枕靠在尺八上,聞見一陣黑色的焦煳味。

    師范生們吹響蘆笛、管笛與尺八。他們吹奏這一類竹制樂器時,總是不由得閉上眼睛。一節良好的尺八造價昂貴,因為師傅需要考究每個聲孔的位置。假如師范生們吹累了,將笛子豎在一旁,風吹拂過,竟也會斷續作響。山里是陰涼的,有時也會很曬。師范生的咖啡喝完了,開始喝山里茶,往脖子后面涂抹厚重的防曬膏,避開毒辣的太陽。山里茶是降火的玉米胡須,喝起來也不錯,口感像是米湯,允許它代替咖啡。

    索喜歡看琦吹笛子。每當琦拿出她的蘆笛或是尺八,索就感到渾身上下一陣冰涼。教室里,大家勻稱地呼吸著,不敢再說話了。索感到自己的手掌心涔涔地冒著汗。琦變換著自己的曲目,她會吹許多首曲子,甚至不用看譜。琦的樂譜,書脊都翻得散架了。吹笛時,兩瓣嘴唇像是兩張細長的樹葉一般交疊在一起。就像是千層金的樹葉。有時,他希望自己能夠學習吹笛。吹笛時,需要將嘴唇抿得很好。琦當然會教這些孩子,她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一個個糾正著他們的唇形。她的拇指很軟很涼,有時也會略微粗暴地勾弄他們的唇沿,甚至觸及他們的舌頭。琦的手指咸咸的。索閉上了眼睛,嘗試將下唇輕輕地觸碰在蘆笛的氣孔上,笛子和她的嘴唇有過短暫的接觸,男孩一想起這件事,便不由得羞熱了臉龐。一個短促的音節,盡力了,只能吹出這樣一個音符。索,她手指糾正索的唇形,你試試這樣。蘆笛中傳來一聲女人的哭,把眾人嚇了一跳。索想到最令自己厭惡的事,是山貓會穿過籬墻來咬自家的花。索把糖漿倒了一路在地,這樣貓膽敢踏越甜池,爪子上都會沾滿糖漿。索再吹了一次單調的音節,這個音符又變作一把陡峭的梯子,黟縣正在緩緩地向云中輕盈地飄去。尺八則需要豎著吹,尺八太粗了,尺八太難吹了。這里的人抽水煙,也像是在吹尺八。索的父親抽水煙,雙手倚抱著一根粗壯的雷竹竹竿,暈頭暈腦的,是生了病,后來才發現,煙筒霉壞,里面生滿了蘑菇。

    那場夕陽下的夢有了延續。琦渾身暖洋洋的,想象著與索的一問一答?!笆鞘裁雌礈惓闪四銉簳r的感覺,索?”“是暴力和血腥。也不是,那只是很短暫的一段經歷,我有時會循環地想它們,反復地咀嚼它們。對于傷害,我是一頭牛,我有四個承受傷痛的胃,我會反復咀嚼它們四遍?!薄暗甑慕洑v實在太短促了,我想,是懷疑和逃避。我在地上畫過一個井字格,必須將三個圓圈連成一條直線,事情才算結束。忽然之間,整個事情從三個層面大功告成,一件事情才算是結束了。事情結束以后,我們就會回到杭州,也告別這里?!?/p>

    索:我對番禺路了解得很清楚。它其實在上海,細窄得像是一條血管。這里的廣場上播放著跳針一般的音樂,阿嬤穿著紫紅色的裙子跳舞。它其實像一朵小小的櫻花,對四周輻射影響。一個女人,穿著洗漿洗舊的衣服,彎腰馱著旅行包,小心翼翼走進一家即將閉店的餐館。她對于營業時間并不清楚,只是小心地想要靠在旅行包上打個盹。

    蘆笛和她的嘴唇有過短暫的接觸。她將那支蘆笛包在藍色的綢袋中送給了索。那個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最后幾天,原本約定要去黟廟看一回,可是接連都是暴雨,便沒有去成。

    師范生們乘車回去了。他們拖著笨重的行李,籃球帶不走了,就放在教室角落,斜斜地附贈一把打氣筒。換帶走的,是十幾塊錢淘來的草靈芝。大巴車停在集市盡處。孩子們向他們敬禮,有的人手舉得過高,揮手一般,有些人手掌上翻,露出了白白的掌心。索得到的禮物是她的蘆笛。蘆笛很細小,上面鏤空著六個小孔。索試了一試,將自己的小拇指塞了進去,把蘆笛戴在手上。大家都在敬禮,他也戴著蘆笛敬禮。汽車就這樣開遠了,像一陣山霧、一件小事那樣淡淡地遁去了。索將蘆笛戴在手指上,山色柔軟,重巒掩蓋了車轍的痕跡。

    黟縣忽然冷卻下來。

    草靈芝再也賣不動了,攤販們也會有些落寂。

    隔了幾天,黟廟又像是海嘯一般,鬧嗡嗡的,才知道是神女像來了。

    索坐在磚房門前,吹著他的蘆笛。他現在漸漸摸索出了第二個音節,能夠很好地掌控它們。他在兩個音節上來回地更替著,聽著一旁的鰥客們壓抑著聲音,興奮地談起儺廟新運來的儺神,他們的救命稻草:那一尊神女像。索放下了蘆笛,厚重的云合繞在天上,中間竟不透露一絲的縫隙。鰥客們說足了話,各自散去了。

    黟縣安靜地步入了它的夜晚。

    索在黑暗中摩挲著她的蘆笛,用指肚在笛孔上一個一個地滑過。有時他想,等自己吹出了第三個音節,也許就能夠吹奏一整首《小星星》。琦從散了架的樂譜中揀出一頁,留給他,卷放在藍色綢袋之中。他合著眼,握著那根細瘦的蘆笛,就像是輕輕觸及她的肋骨。她的骨架之間提醒著一個瘦弱的事實。睜開眼睛,卻只見灰色,還有那松弛下來的整片天空。

    他聽見鰥夫們談論神女。他們一個個接連祈求神女的保佑。一尊將雙手交疊在胸前的雕像,或是以別的什么姿勢,靜靜地聽著鰥夫的訴說:神女,勸她回來,也勸她忽然就愛我吧,神女。鰥夫的帽子被叼走了,那些可憐的男人,就連鳥兒也要玩笑他們的感情。索在黑暗中笑起來。風來回掠過那株孤單的榆樹的葉子,搖晃它們掉落一地。到了第四個晚上,他才實際地感到一次出行的必要。鰥客們談論起禮拜神女像的心得:帶上信物,跪在蒲團前說給她聽。就像是對著一個樹洞真誠地說話。

    夜光河流一般紡織下來,那竟然是如此澄澈的一夜。索推開房門,小心地一腳踩入這乳白如溪水的光亮中。蟋蟀、紡織娘、蟈蟈和蛐蛐。夜晚的風是干燥微熱的,蟲鳴像是聽覺上的褶皺。這是一次冒險嗎?他對自己說,我已經做足準備,我帶著繩索與蘆笛,我真的已經準備妥當。他有多久沒有進行讓自己滿意的游戲,正準備好好勇敢一回。但很快,隨之便是切膚的恐懼:那些不知名的飛蟲撲翅撞在他的臉上、胸口,從衣領鉆進他的衣服,痛快地嚙咬著。他夾著雙臂扭動躲閃,躡起腳走路。不遠的高處,黟廟就在另一端亮著燈火。暗紅色的燈火劇烈地閃動著,廟里僅僅住著神女,像是她無人時起舞,擾動了燭光。而夜晚的廟宇也僅僅叫那一盞暗紅色的豆點替代了,因為除此以外,沒有什么再可發出光亮的。只是榕樹連著榆樹,葉片之間以墨色的深淺程度稍作分別。黟廟也像是夜晚的一片碩大葉子。

    他意外地發現,通往黟廟的小路有鼓聲急作。他將耳朵貼在沿途巨大的灘涂石上,懷疑是石頭孕育有生命。猜想是儺神的一次顯靈,他期盼地聽了很久,才分辨出鼓聲來自胸口,那是自己的心跳。他以為自己就快要入睡了,就這樣忽然倒頭在室外的小路上睡著,好像也不錯。神女會穿藍色斗篷,手持一面非洲鼓嗎?想了想,還是決定跑回去。他喘息著關上房門,將聒噪的蟬鳴阻擋在門外。他感到有寒意,仿佛是兩道水脈,從肋骨兩側漫延生長。索在床沿坐下,取出綢袋中的蘆笛。索想起了兩個女人,他的母親和琦。他用力吹奏著獨獨兩個音節,尖銳的音,像是身材瘦削的母親突兀而高聳的肩膀。他記得琦時常唱起校歌,矯揉的頌詞之間,總是有幾個詞語拿捏不準,就像是另一個令人沉悶的音調。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2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