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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2期|南飛雁:景區(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2期 | 南飛雁  2023年02月09日06:04

    南飛雁,祖籍河南唐河,一九八〇年出生于黃泛區農場,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文學院副院長。作品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選刊》年度小說獎、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河南省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杜甫文學獎等獎項。

     

    景 區(節選)

    南飛雁

    老藺剛一登臺,小藺就知道要出事故了。老藺有兩套演出服,一套是樵夫,配一把道具斧子,另一套是家丁,道具是馬鞭。這次忙中出錯,家丁提了把斧子給財主牽馬,演財主的老孫成心出他洋相,臨場改詞令他揚鞭催馬。老藺反應倒快,舉起斧子對著老孫,以及并不存在的馬,喝道:“畜生!再搗蛋一斧頭劈死你!”

    這話一出口,老孫就笑得打跌,老藺也憋不住笑,戲也就演不成了。兩人相互看著,在臺上笑個沒完。按理說這算演出事故,不過問題不大,臺下攏共只有兩三個觀眾,其中一個還是小藺。小藺看著倆老頭在臺上發瘋,一聲不吭站起來就走。其實他也算演員,兼職當托兒做觀眾,一天五十塊錢。老藺幫他找到這個活計并不容易,跟群頭大郎好說歹說,還請了頓酒,沒想到上工才幾天就撂了挑子。不過這也不奇怪,跑好幾個場子老老實實坐上一天,鼓掌叫好帶節奏,小藺能堅持下來才是怪事。

    等這場結束,老孫去“水晶宮”演黑魚怪,老藺去“遇仙山”演樵夫。老藺提斧頭正走著,迎面被大郎攔住,面容愁苦地問:“小小小小藺呢?”

    老藺滿臉堆笑,說:“肯定是趕場當托兒呢!”又生怕大郎已經發現了,趕緊繼續說,“晚上請老弟你喝酒,你可不能再推了?!?/p>

    大郎急得眼冒金星,他本來就有些結巴,這會兒更是話都說不囫圇。老藺陪著他憋得臉漲紫,終于聽懂了劇情。原來景區被人寫進了公眾號文章,閱讀量還不低,說什么景區經營不善,員工比游客都多,等等。盡管說的是實情,老板仍是盛怒不已,勒令找人刪稿,手下人沒經驗,研究一番后,發現小藺在這個號上發過文章,估計認識里頭的人,想找他幫忙說和。老藺不由得喜憂參半,喜的是小藺居然還發過文章,看來天天搗鼓上網不是搞歪門邪道,憂的是他跟小藺關系勢同水火,父子倆同居一室,每天說話不超過五句,不知道兒子會不會給面子幫這個忙。見他躊躇,大郎更加面容愁苦:“你你你快帶我找小藺,老老老板說了,有有有有預算的?!?/p>

    大郎見到小藺時,他正歪在床上打游戲,身子蜷得像只蝦米。小藺抬頭看見大郎,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一臉破罐子破摔的凜然。他實在沒想到大郎居然這么敬業,抓一個溜號摸魚的觀眾托兒能抓到家里來。

    “大郎找你聊個事兒,”老藺搶著說,“有預算的?!?/p>

    小藺一臉蒙地看著大郎。等聽明白來龍去脈,他不慌不忙把充電寶插上,表示這事能幫忙,但能幫到什么程度,他自己也沒底。眼看大郎臉色又漲紫,老藺趕緊幫腔說咱們都指著景區吃飯呢,可別把自家飯碗砸了,聽得大郎連連點頭。小藺從容不迫,給兩人上了堂科普課,從平臺算法到流量變現,從底層邏輯到數據分析,講得大郎如坐針氈。老藺則跟看戲一樣,都想不起上次見小藺說這么多話是猴年馬月了。

    送客出門之際,老藺像是剛想起來,直拍腦門,嚷道:“壞了壞了,耽誤演出了,這可怎么好?”

    “都都都這會兒了,還還還還管什么演出?”大郎面容愁苦地說,“反反反正也沒幾個人看,等等等等景區黃了,更更更不用演了?!?/p>

    大郎一走,房間里徹底安靜下來。房子是租的,緊挨著景區,一個月六百塊錢不含水電費。老藺在景區有宿舍,不過他呼嚕太大屢犯眾怒,床鋪被澆過水淋過尿,架也打過兩回,最終不得已租房自己住。小藺以前在省城混,后來發現郊縣生活成本低,也不耽誤他寫文章掙錢,關鍵是房租有人管,果斷搬來跟老藺合住。人是搬來了,話沒搬來,跟老藺基本是零交流。說來也怪,老藺小藺人前人后都是話癆,能把對面的人說得腦仁都沸騰了,偏偏父子倆說不上話,就像和尚面壁,都覺得對方是那堵墻,沒有出聲的必要。

    安靜之中,老藺有些著急。他上午下午各兩場演出,上午的已經事故過了,出了事故是要扣錢的,總出事故是要開除的,他不怕丟工作,怕的是工作一丟,跟老蔡就不能常見面了。老蔡平時做保潔,湊人手救場的話,也能演個沒臺詞的村婦媒婆老媽子,性格爽利,能說能干,頗對老藺的脾氣。想跟老蔡套近乎的人不少,老藺只是個分母,機會說沒就沒。他剛給大郎發了信息,托他幫忙把上午的事故圓過去,大郎打字并不結巴,說這都是小事,又威脅他要是稿子撤不掉,爺倆就等著開除好了。老藺本就心煩意亂,房間里小藺又噼噼啪啪敲著鍵盤,動靜跟打機關槍似的,弄得老藺坐立不安,實在忍不住了,站在門口說:“讓你撤稿子呢,你問了沒有?”

    老藺努力讓聲音聽著和藹可親,可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硬邦邦的。

    “不用你管?!毙√A頭也不回,“我跟大郎聯系?!?/p>

    老藺沒再說話,很快,小藺就聽到門響,打開又關上了。景區中午供應大鍋菜和饅頭,有老藺的一份,他當然不會再花錢吃外邊的。理論上小藺也能去吃,不過他才不會跟老藺老孫們攪在一起。他剛得了筆稿費,三百二十七塊錢,省著用夠一周吃喝了,這就是郊縣的好處。但現在情況又有變化,估計只夠三天,主要是晚飯開銷大,兩碗米線、一盒臭豆腐、十個葷素烤串,再加上散步時的兩杯奶茶,至少要五十塊。好在美菡不作,也就吃吃喝喝,別的要求沒提過,連暗示都沒有。他倆剛認識不久。小藺接了大郎的活兒,到各個演出點趕場當托兒,美菡就是主景點的演員,準確地說,是演員之一。鶯鶯燕燕滿臺的姑娘們,小藺只看中了美菡,她不是那種漂亮的女孩子,但是真誠得要命,對別的女孩子的瞧不起一覽無余。也正因為這個,美菡很不合群,小藺就是在她被女孩子們孤立出圈,落單走在后邊的時候,快步追上去的。

    “你表演得真好?!毙√A說,“認識一下吧?”

    美菡臉上還帶著妝,盡管這種舞臺妝不能近看,完全遮住了她熱氣騰騰的臉,但她眼里真誠的難過和落寞還是遮掩不住的,這實在讓他喜歡。

    “你是工作人員?”

    小藺只是臨時工,歸群頭大郎管,有一張進出景區的工作證,此刻就掛在脖子上。沒等他回答,美菡就繼續說:“想請我吃飯?”

    “當然,如果我有這個榮幸——”

    美菡已經笑嘻嘻地挽住了小藺的胳膊,步伐也快了起來,兩人從女孩子們身邊經過,本來嘰嘰喳喳的聲音瞬間消失了。

    “笑一笑?!泵垒盏吐曊f,“謝謝你?!?/p>

    小藺馬上配合地笑起來,還把手搭在美菡腰際,他感受到了那一觸間微微的戰栗。美菡頭靠近小藺,“過分了哦,一會兒可得拿開?!?/p>

    小藺請美菡吃了米線,一盒臭豆腐,十個串,送她回宿舍時還買了一杯奶茶。他本想買兩杯,可手機余額真的只剩個位數了。美菡就站在他身邊,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那個尷尬的數字。能確定的是她叫美菡,剛從職專畢業,沒有男朋友。在她宿舍外邊,小藺問能不能再請她吃飯,美菡笑起來,把剩下的大半杯奶茶遞給他,換了一支沒有用過的吸管。剛才他只顧羞愧難當,竟沒發現她多拿了一支,藏了起來。

    總體上小藺是喜歡美菡的,盡管她學歷不太高,也不夠漂亮,臉上有輕微的雀斑,腰里還有些軟軟的贅肉——這是剛才那輕輕一觸的收獲??煽瓷先?,也的確是一個熱氣騰騰的二十歲少女啊,誰又能拒絕呢?何況她也沒有拒絕他。那天晚上,小藺出于無奈,跟老藺多說了幾句話。

    “給我點兒錢?!毙√A說。

    “夠了吧?”

    “夠了?!毙√A點開紅包,里面有二百塊錢。

    “有女朋友是好事?!崩咸A慢吞吞地提醒,“別被騙了就好?!?/p>

    隨后就是漫長的沉默。兩人都在等對方開口。小藺想,如果老藺問起來,他就說有女朋友了,是他心心念念的那種,他很喜歡她,盡管只見了一面,還有,她不會騙他的,他也沒什么好被騙的。他真的有很多話等著說,可是老藺始終沒問,不知他是在等待,還是覺得不必問,他都明白。但小藺很懷疑父子間究竟存不存在這樣的默契。

    “我得寫東西了?!毙√A終于說話了,“把門帶上?!?/p>

    老藺起身出去,關上了門。鎖扣啪嗒一響,結束了一整天的對話。他沒有騙老藺,的確是剛剛接了生意。剛有位明星貢獻了個大瓜,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會有鋪天蓋地的公號文發出來,看來得熬個通宵了。這種文章是有套路的,低級的就事論事,稍高一級會扒些歷史,再高級一些會旁征博引,拉其他明星進場搞對比,噱頭和流量都能翻倍。他寫了一年多公號文,感覺自己在往高級上靠了,缺的是一兩篇十萬加的爆款,但他有信心寫出來,而且他相信不會很遙遠。在這個無邊無際的晚上或早晨,肯定有無數個像他一樣的人在拼命寫同一個瓜,在憧憬著有十萬個人點開文章看,他意識到自己跟那“無數人”不同,因為只有他一邊寫稿,一邊在想著一個叫美菡的女孩子。

    一周之后,小藺收到了稿費,三百二十七塊錢,在他的寫稿生涯里不算多也不算少,那篇文章閱讀量不算高也不算低。說來也怪,他干什么都是這樣,不溫不火,不好不壞。時常覺得要吃不上飯了,倒也一直沒餓死,跟老藺如同路人,有困難了卻是本能地找他,就連曾經的戀愛和分手,似乎也沒有留下什么不舍或不甘——無非是別人都有了女朋友,他恰好也有了一個,畢業時多數都分了手,他倆也就不再聯系。他感覺自己湮沒地生活在生活里,甚至連隨波逐流都談不上,他固執而懶惰地藏匿于水草中間,實在藏不住了,就懶洋洋地朝前流動一截路,找到下一叢水草,再躲起來。他不想跟著走,能躺就躺一陣子,什么都不管不問,也不參與。直到他開始給公眾號投稿,寫各種熱點各種明星,高鐵上有人霸座不讓,寫上一篇,明星出軌崩了人設,再寫上一篇。那些當事人當然不會在意他的存在,文章也很快就不會再有人看,或許從來就沒幾個人看,但對他來講意義非凡。他忽然感覺自己真實起來了,這個世界變得觸手可及,他被激活了,重新對世界產生了新鮮的渴望。至于隨之而來兩位數、三位數的稿費,更像是一種附加的饋贈,宛如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走開,又蹦蹦跳跳地回來,再多送上一個吻。那是無比美好的感覺。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既然有了,就不想再失去。所以老藺離不開的大鍋菜和饅頭,小藺也離不開了,至少能把一頓飯錢省下來,變成美菡手里的一杯奶茶。她像是一把萬能鑰匙,可以打開他所有的猶豫和拖延,把他本來不會去做的事變得充滿合理性。不過他還是頑固地等老藺先走,他需要錯開時間,總是等到食堂快關門才過去。美菡為此嗔怪過他,他的解釋是“社交恐懼癥”,這是個太好用的借口,她一聽就不再怪他了,還多了些似懂非懂的小心,這更讓他體會到了一段親密關系的美好。

    小藺匆匆趕到食堂,美菡已經等在門口,遠遠地向他招手。她穿著演出服,袖子口寬闊,一揚手就滑下去,露出白白的臂膀,晃動著迎過來。小藺臉上的笑很快凝固住了。

    “可來了,我都餓壞了!”美菡拉住他的胳膊,笑著,熱氣騰騰。

    美菡參加的演出是景區的招牌,每天兩場,下午兩點一場,五點一場,長假時如果游客多,上午晚上再加一場。她要趕兩點的演出,他也要去當觀眾托兒,時間還真有些緊張。不過這些都不重要。跟美菡一起朝他走來的,還有老藺和老蔡。老藺比老蔡高一頭,只顧跟她說話,話里又賠著笑,笑容自由落體般撲撲簌簌掉在地上。大概老藺眼里只有老蔡,直到走近了才發現小藺。父子倆的視線在那一瞬間牢牢握在一起。一如既往,兩人都沒有說話,腳步也沒停,就這樣錯肩過去了,甚至他們同樣凍住的笑容都沒來得及變化。小藺忽然擔心起來,老藺心臟不好,隨身帶著速效救心丸,是不是要含上幾粒?

    “今天肉丸子??!”美菡搖著小藺的胳膊,“再不去就真沒了?!?/p>

    小藺笑了,說:“那可得抓緊,待會兒你演出呢?!?/p>

    演出是沉浸式的,有好幾個舞臺,大約一個小時,美菡她們出場在中后段,差不多十分鐘,劇情是少爺選妻,待選的姑娘們逐個亮相給少爺看,主要是給觀眾們看。小藺就混在觀眾中間,隨著情節在劇場里走動停留,帶動觀眾叫好鼓掌。他們倆有約定,每次她亮相之際,他會站在一個固定的位置,而她就會看過來,專為他一個人表演,整個過程三十秒鐘。她在臺上,他在暗中,她自然是看不見他,但她說能看見,而且語氣很肯定。他在黑暗里看著高光中的美菡,心情總是慌亂,生怕她的好被更多的人看見,看的人一多可能就不屬于他了。不過這次卻有些不同,除了慌亂,他還有些生氣,具體地說,是生老藺的氣。雖然沒有明說過,但他覺得老藺應該懂的,他刻意錯開吃大鍋菜的時間,其實是不想看見老藺他們,也不想被他們看見,看見了就得面對,面對了就得有話說、有態度。他不想跟老藺談這個話題,他現在什么話題都不想跟老藺談了。況且,是老藺先刻意瞞著他的。

    這時有女人高聲道:“馮氏女出,眾家女退!”

    糟糕。小藺意識到美菡的三十秒早過去了,此刻高光下的是“馮氏女”,也就是選妻最后的勝出者,美菡最討嫌的女孩子。觀眾不是很多,稀稀疏疏有了些掌聲。小藺知道這還不是高潮段落。很快,剛才那個女人又高聲道:

    “更衣,佩玉,戴冠!”

    “馮氏女”轉過身,兩個侍女上前,褪去她的上衣,露給臺下一個不著寸縷的背。另有兩個侍女再上,把一件大紅色的喜服拋散開,圍住她玲瓏浮凸的上身。就在那短短的裸露的一刻,觀眾里發出一陣驚呼。擱在以前,小藺會帶頭鼓掌,可是在此刻,他鐵青著臉環顧四周,想用犀利的目光制止這群沒見過世面的觀眾。但周遭的黑暗籠罩了一切,連同他殺人放火的目光一并淹沒了,他還是聽到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口哨,對他而言分外地嘲諷。

    “朱蕊?!泵垒諝夤墓牡卣f,“她叫朱蕊,也就是個子比我高一點點,胸比我大一點點,腰比我細一點點?!彼贿呎f,一邊狠狠地吃掉了一塊臭豆腐,小藺最喜歡她這個表情,還有她汁水淋淋的嘴角。

    “我可不希望你變成馮氏女?!毙√A把剩下的臭豆腐浸在湯汁里,“你以為那些觀眾是覺得她演得好?”

    美菡看著小藺,好像在想著什么,忽然笑起來:“那好吧,我不當馮氏女了?!闭f完又塞了塊臭豆腐,含混著說,“反正我也當不上?!?/p>

    “能當上也不行,我不想你光溜溜的被人看,他們還給你鼓掌?!?/p>

    “而且還是你當托兒,帶著他們鼓掌?!泵垒招Φ煤喜粩n嘴。

    小藺很享受這樣的氣氛,在情意綿綿里你來我往,說不完的廢話。他和美菡不管講什么都像是挽手共舞,進進退退,兜兜轉轉,舞步根本停不住,跟老藺在一起就不同了,像是簽了生死文書的對手,站在擂臺上你不動,我也不動,等著對方先出手——可總也沒人出手,就這樣沉默地對峙著。

    其實小藺還想說“要看也只能是我看”,不過又覺得太露骨,正琢磨換個腔調,旁邊有人叫他,竟然是大郎。他也不見外,拉把椅子坐下,看看小藺,又看看美菡,面容愁苦地笑了笑,說:“稿稿稿稿子那事,有有有眉目了?”

    小藺小心翼翼賠著笑,說:“中午才說的,哪會這么快?”

    在景區,大郎頂多算個小頭領,但手下小嘍啰里就有藺家父子和美菡,當然也有老蔡,說不讓干就得走人。小藺是兼職,可以不在乎,但美菡還指望這份工作,這就讓他不得不重視,趕緊云天霧地講了通不著邊際的話。大郎一眼看出他在敷衍,卻也不去戳破,等他講完了才問道:“老老老老弟,這這這個小弟妹,也也是咱們演員吧?”

    小藺和美菡都是一愣,像是忽然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大郎卻不接著說下去,要了一堆烤串幾罐啤酒,把賬單付了就走,臨走時撂下一句話:“小小小弟妹好好干,干干干干好了能轉簽約?!?/p>

    烤串很快端了上來,羊肉、孜然、辣椒,混在一起的味道讓人恍惚。這家店名叫“槍王之王”,招牌菜是烤羊槍羊腰,嗞嗞冒油,閃爍著生猛之氣。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平時跟我們女孩子說話,總是一臉苦巴巴的笑,轉臉就想動手動腳占便宜?!泵垒粘灾鵁釟怛v騰的羊腰子,“不過這烤串真好吃?!?/p>

    “沒占過你便宜吧?”小藺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

    “他敢!我又不是朱蕊,由著他胡來?!?/p>

    “就那個馮氏女?”

    “朱蕊就是簽約演員?!泵垒照f,“她們住四人一間的宿舍,我們是八個人的?!?/p>

    小藺看著她,她的目光里真誠地洋溢著羨慕。其實小藺知道,不光是宿舍條件有別,工資上也有高下,簽約演員才能演“馮氏女”,每天露兩次背,多拿五十塊錢補助。她遞了串羊腰給他,鐵盤子里已經滴答了一小團暗紅。羊腰外裹著一層豐腴的脂肪,改刀割出了條條傷口,烤得正如玉蘭般綻放艷麗,得趁熱吃,不然就謝了。

    “你是不是也想住四個人的宿舍?”

    “我更想住兩個人的?!泵垒照J真地看著他,“我總不能一直待在這里,演一輩子的丫鬟侍女吧?”

    小藺默默地吃著,在美菡面前第一次不知該說什么好。美食街上有歌手賣藝,五十塊錢一首,一百塊錢三首。在兩人難得的安靜里,歌聲插了進來:

    棠棣叢叢,朝霧蒙蒙,水車小屋靜

    傳來陣陣兒歌聲北國的春天

    啊,北國的春天已來臨

    家兄酷似老父親

    一對沉默寡言人

    可曾閑來愁沽酒

    偶爾相對飲幾盅

    故鄉啊故鄉,我的故鄉

    何時能回你懷中

    沉默里,兩人應景地碰了碰杯,都笑起來。在歌聲中的春天里,小藺的心被渾黃的啤酒泡得化開了,但他腦海里出現的卻是老藺。他聽老藺唱過這首叫《北國之春》的歌,里面有句“一對沉默寡言人”的歌詞,好像就是在說他們父子。

    “這首歌好老啊?!泵垒赵u價說,“不過還挺好聽的?!?/p>

    啤酒沒喝完,美菡自作主張把剩下的退了,換成兩杯奶茶。送她回宿舍路上,她又講了大郎不少風流事。比如有一次他提著酒菜零嘴到女生宿舍串門,說是關心群眾,跟女孩子們調笑打趣,朱蕊喝得臉紅撲撲的,在哄笑聲里端起一杯酒給他,說“大郎,你喝了吧”。

    “那他喝了沒有?”小藺漫不經心地問。

    “喝了呀,過不幾天,朱蕊就搬到四人宿舍了?!?/p>

    美菡說完這句話,調皮地趴在他臉上輕輕啄了一口,就轉身蹦蹦跳跳走進了宿舍樓。小藺又慌亂,又幸福,又不知所措。他忽然意識到,應該跟老藺聊聊了。不過他可以想到老藺的反應,那種涂抹了全身的不著調的感覺,老藺也真的就是這樣回應的。

    “我都奔六十去的人了,”老藺說,“你也該成家立業了,我總不能拖累你吧?”

    小藺當然知道自己該成家立業了,這樣的想法從未如此清晰過,何況美菡剛剛還說,希望能住兩個人的房間。這太正常不過了,甚至頗為美好,可他一想到會隨之撲面而來的種種不易,就本能地感覺需要來幾次深呼吸。他沒跟她詳細說過家里的事,只是簡單地告訴她,母親去世多年,父親身體還好——應該不只是還好,眼前的老藺正盤腿坐在沙發上,端著手機,臉色好得像鮮牛肉。是啊,他的春天已來臨,不過他的也來了。

    “聽說叫美菡,是吧?回頭一起吃個飯?!?/p>

    “那你呢?”又沉默了一陣,小藺終于說,“跟那個老太太,也吃個飯?”

    “剛五十,什么老太太?”老藺同情地看著小藺,“就你這武藝,還追小姑娘?”

    又來了。又來了。剛才老藺一開口就穩穩地占據了制高點,敢情他是為了不拖累兒子,才先跟老蔡好上了,現在呢,他又感慨小藺不懂女人,至少不懂如何追女人。在這熟悉的不著調的氣氛中,小藺猝不及防地看清了兩人之間的病灶。不是他不肯溝通,也不是沒話講,是老藺說話的姿態讓他不舒服。他都二十多歲了,老藺還固執地把他當個孩子,孩子的問題都不成問題,難處也并非難處,只要老子肯出馬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所以老藺說什么都是居高臨下,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神情讓他窒息。

    可老藺自己呢?小藺想,他跟大多數平凡的父親一樣,平凡到并不能給孩子更多,連可行的建議都很少。他總能講得一套一套的,什么都洞察,什么都明白,仿佛給他一個國家他都能治理好。

    “我想自己租個房子?!毙√A說。

    “錢夠不夠???”老藺胸有成竹地看過來。

    這絕對是有意的。小藺簡直要氣得笑出聲了,他認真地看著老藺,搖了搖頭。這個回答讓老藺很滿意,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押一付三,得兩千多,我這就給你?!崩咸A說,“湊個整吧,正花錢的時候?!?/p>

    小藺的手機響了,老藺的也響了。小藺低下頭,屏幕上那個收款按鈕很扎眼,怎么看都是老藺不著調的笑臉。他放下了手機,看著老藺,也不著調地笑起來。

    “我不是問你要錢的,你也沒什么錢,留著用吧,正花錢的時候?!?/p>

    老藺的笑肉眼可見地融化掉了,黏糊糊地掛在臉上,像白白胖胖的毛蟲。小藺不動聲色地加上一句:“錢我自己能解決,我就是跟你說一聲,房子看好了,明后天就搬走?!?/p>

    小藺起身走進房間,腦袋里喊殺聲四起,他從沒這樣跟老藺說過話,他快撐不住了,得趕緊躲開緩一緩。他完全被自己震撼了,顧不上想租房的錢從哪來。管他呢,辦法總比困難多,大不了把電腦賣了,以后文章用手機寫,再不濟還能用手寫,紙筆花不了幾個錢,將來成名了手稿還能升值呢。他迫不及待地搜各種租房信息,跟中介們熱烈地討價還價,直到門被推開,老藺突兀地站在那里,身體仿佛剛被擠壓過,像一張斑駁的門神畫。

    “你不是借了網貸吧?”老藺明顯有些慌張了,“那可是無底洞!抖音都說了……”

    “沒有?!?/p>

    “那你哪兒來的錢?”

    “自己掙的,不犯法?!?/p>

    “你們才認識多久?這就住一塊兒了?”

    小藺已經把房租砍到了四百塊,不到四十平方米,但也足夠了。至于老藺關心的那些,小藺覺得屬于另一個物種,跟他沒有關系。是啊,沒有關系的。老藺絮絮叨叨講著,但說了什么小藺都聽不見,也不必去聽。老藺的知識結構比較單一,基本上來自抖音,難得他還如此自信,就像前些年他幫老孫們答疑斷案,無非是看過無數期的《今日說法》。老藺當然不會知道,小藺就給不少抖音號投稿,寫的還是專給中老年男人洗腦的文案——效果還不錯,因為老藺就是個絕佳的研究樣本。

    “那個——”老藺的聲音有些飄,身子也搖搖欲墜,他扶住了門框,好讓自己不被風吹跑,“避孕套,知道怎么用吧?”

    “不太熟練?!毙√A一本正經地說,“我去抖音上看看,應該有教程?!?/p>

    小藺在黎明前離開,老藺躺在客廳沙發床上,似睡非睡,鼻息很沉重。出門時,小藺步子慢了一拍,他還是想說幾句話,老藺的呼吸也頓住了,像是有坐起來的意思,他應該也想說話,那漫長的兩三秒鐘里,父子倆都沒有開口——開口又能怎樣?剛剛過去的這個晚上,大概是他們最近說話最多的一次,可結果不也是毫無結果嗎?小藺想,原來他和老藺就像兩輛迎面駛來的車,只能擦肩而過,都不敢停下,否則就成了車禍現場。

    老藺租的房子在三區,對應的是第三村民組安置房,小藺談妥的房子在八區,正好跟三區一東一西,中間就是景區,南北都是大片工地,據說要建成省城周邊最高檔的別墅群。按照老藺和老孫的說法,只要別墅賣得好,別說員工比游客多,就是一個游客都沒有,景區也能撐下去。不過這一切跟小藺無關,別墅距離他還很遙遠,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八區那個頂層的四十平方米。上一個租戶是賣胡辣湯的夫妻倆,據說生意越做越好,把父母叫來幫工,另租了兩室一廳住。這也是打動小藺的原因,誰不想沾沾彩頭?他特意去那家店里吃了早飯,老板夫婦算賬盛湯,兩個老人炸油條和雞蛋布袋,吃飯的人不少,喇叭里“收款××元”響個不停。胡辣湯四塊,雞蛋布袋四塊,一頓早飯花了小藺八塊錢,如果兩個人的話,就得十幾塊了。不過要是住在一起,他和美菡可以一天三頓都去景區食堂,偶爾再出來解解饞。但這樣一來,不免會跟老藺和老蔡碰面,其實也無所謂,套一句他經常在文章里引用的話: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那就讓他們尷尬去吧。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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