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3年第1期|杜懷超: 遍地塵埃
他是我在八個月醫院陪護里唯一結交的朋友。從肥城來的,白頭發層層疊疊,比我旺盛,因此我管他叫肥城哥。之所以說唯一,因為病房并不是日常的社交場所,不同于酒場、咖啡店和KTV,否則是對生命的褻瀆。沒有人以此為媒介,用黯淡和傷痛結識,我們都嚴密封鎖各自的病情,期冀以隱秘而堅韌的療傷,達到自愈。同時諸多病友中,他們或我們,都是其中之一,無數微塵中的一粒。當然,也可能比我小一些,肥城哥身材勻稱,看上去精瘦些,渾身上下沒一塊贅肉,不像我,長得毫無節制,肚子已然顯山露水。
我們都沒有詢問各自的名字,日常上以床號代替,五十八床的,或五十九床的。也許都以為沒有知道的必要。病房里,每個人都希望是匆匆過客,迅速康復、迅速逃離、迅速遺忘,不帶走半點痕跡,哪怕輕到一個人的名字。
即使是醫生、護士亦是如此,幾乎沒有人想要記你的名字。在他們眼里,辨認與稱呼的方式只有幾床或幾床家屬。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尋找某種遺忘的方式。人海茫茫,傷好出院之后,各奔東西,重逢仍是初見。
我堅持喊他肥城哥,這不分青紅皂白逢人稱兄道弟,這往好里說,是對他的親近,反之也可以理解為某種輕浮與敷衍。同是天涯淪落人,還有幾分難兄難弟的意味。在這段重合的光陰里,我們似乎可以挽著手相互攙扶著,像一對從生活戰場上撤下來的傷兵,一瘸一拐。
醫院,吊詭之地。病友之間,要么生疏、冰冷得異常,撞破面也沒有半句,像萬丈深淵、峽谷,要么熟悉得過度,像錢塘江潮不管不顧地席卷、淹沒,親得像失散多年的親人,一切都是不設防的,沒有隔閡、算計、陰暗,只有撫慰、溫暖。
信息爆炸時代,我們需要的不再是認識、熟悉或記憶,而是遺忘,不斷地遺忘,不斷地走失,不斷地杳無音信。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陌生,渴望大段大段的空白,甚至是恒久的陌生,最好一輩子也不認識、不相見??墒?,在科技面前,我們咫尺近鄰,纖毫畢見,毫無秘密可言。如果記憶可以,最后只剩下“肥城哥”三個字,我希望在彼此離開前,它被打碎、被吹散、被虛化。我們都知道一旦從這里離開,就再也不見。而彼時,我卻渴望相識相交。
有過類似經驗的人都知道,生病住院最為難家屬的,不是給病人按摩、洗頭洗澡、上廁所,而是病人的一日三餐與營養補給。藥補不如食補??谇坏轿覆肯俚饺硌?,之前要全盤考慮胃、口味、衛生、蛋白質、粗細糧、副作用等,再加上醫生吩咐的各種忌口,從整個食材系統里梳理下來,你會絕望地發現,能滿足以上要求的食材寥寥無幾。盡管如此,你還得發揮八仙過海的神奇做法,讓那些粗細糧、動物肉蛋白等營養順利地沿著血管送達全身細胞。
我把目光投向肥城哥。他坐在病床上,看著一碟新鮮翠綠的上海青、一碗手工制作芳香誘人的餃子,伴隨著女人的細嚼慢咽進入口中。嘴巴發出的聲響應和著咀嚼的節奏,成為病房里的某種歡愉。他們出院之后,定期從肥城坐火車來南京復查,一切都輕車熟路。
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問問快要出院的人都清楚的。熟悉門道的人一語中的,比如肥城哥。其時時針指向八點,夕顏還沒有吃上早飯。我想象著化療后的夕顏身體,就像龜裂的土地、寸草不生的戈壁或風沙漫卷的沙漠,迫切需要水分、營養的補充、滋潤。墻壁上鐘表時針與分針,像一把銳利的剪刀,一秒秒地切割著。焦灼、惶恐等一下子涌上來,內心里似乎有幾十萬只螞蟻在撕咬、吶喊,趕緊弄點吃的,快,要快!否則身體虛弱的夕顏,怎么能打敗肉眼看不見卻武裝到牙齒的那些壞細胞?
在狡猾的敵人面前,善良的人們,總是習慣性地手無寸鐵。
肥城哥——我猶豫著喊了一聲,響亮而又模糊。我有點不敢聽到自己的聲音,不敢相信那會是我的聲音,肉麻、親熱、討好,甚至到了不擇手段的程度。為了夕顏的飲食,我繳了械、投了降,還納上投名狀般偽裝的情感,貌似真誠而熱烈,當時情景,我差點想要高聲贊美自己是個好萊塢明星演員,擁有出色的演技。我不知道是因為同病相憐,還是那充滿著偽裝、虛假的喊叫,刺破我們厚實堅固、防守森嚴的鎧甲,撞擊怦怦作響的心跳。
肥城哥看了我一眼,收拾好餐后碗筷,附在女人身邊耳語了幾句,隨即披上件外套,我們一起下了樓,穿梭在馬路街周邊的大街小巷,七拐八拐之后,再橫行兩個十字路口,我們來到一條隱秘的巷弄,眾多的鄰家餐館里,這里的餐館卑微到足已讓人忽略或遺忘。房是平房,低矮;墻壁是水泥色,素樸;門是原木做的,散發著事物原生的氣息。門旁有爐,上面放著一口超大鋼筋鍋,鍋里八寶粥彌漫著誘人的氣息。臨街窗戶上掛著一塊黑板,有人用紅漆寫著幾個不太規范的大方塊字:鄉土菜館,下面還有行小字,代做病人飯菜。
土墻。土灶。土得掉渣。不用說,菜也是土的。走進后廚,你還會看見新鮮的蘆筍、蟲斑點點的上海青、長相丑陋的黃瓜、西紅柿、茄子,大喜之下我趕緊給夕顏發了張圖片。夕顏回我,鄉下人憨厚純樸,就像那菜,沾泥帶土的,品相差,可也實在,不似城里小商小販精明,打理得干凈圖賣個好價錢。
我驚詫地望著肥城哥,怎知道我的心思?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泥土是不會騙人的。肥城哥說,他也是鄉下人,習慣了靠近泥土,胃也一樣。
啊,真是。人的胃是屬于童年的。泥土養大的胃,也只認泥土。再豪華的廳堂美食也是堅決不要給病人吃,胃與五谷雜糧近,與山珍海味遠。
我們滿載而歸。
一回生二回熟。我和老板熟識后,經常到她家打飯買菜。時間充足的話,我也會自己下廚動手炒上一碟上海青。店主是個女性,方格碎花棉麻褂,深色修長褲子,腳上是灰色的提籃布鞋,清秀的村姑模樣,純樸而又隨和。你要是盯著她看,感覺隨時會有山歌從那櫻桃小口里跑出來。
九樓,是馬路街那家醫院的最高層,腫瘤科就設在那。從九樓再攀爬,就是頂樓大曬臺。閑來無事的護工們把它開辟成一塊菜地,誰也不清楚那些泥土是怎么到樓頂的。肥城哥他們出院后,我把目光轉移到樓頂曬臺上的上海青。
我對“九”字有宿命般的聯想,如九層壘土、九死一生、九九歸一等。病區處于頂樓,你能想象會是怎樣的一種圖景?放化療之后,你會看到面色憔悴、蒼白、聲嘶力竭、有氣無力等鏡像,還有夜晚的低吟、游絲的呼吸以及隨時降臨的死亡傷悲擠滿這個空間。
萬物皆有裂縫,我說的是九樓的人工通道?;旌现K打水與酒精的氣味。壓抑到一定程度,隨著人工通道向樓頂溢出、流動、爬升,然后沖向虛無的天空。
我愕然于這個置在頂層病區的內涵:居于地面之上、蒼穹之下,中間只有無人看守的風和無法窺知的病痛。能夠僥幸活下來的人,應該也許還有一份命運的垂青與上蒼的憐愛。從一樓到九樓,從云端到地面,看到門外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每次我都有一種回到人間的重生感覺。
久居病房,就像置身于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白色是主題,然后是沉寂的時間。提醒你世界還在運轉的,是護士站電子鐘徹夜不眠的秒針,發出“嗒嗒嗒”的急促聲響;打破靜寂的,還有病房里的呼叫鈴,二指寬的白色方塊塑料,中間有個紅色的按鈕,只要輕輕一按,護士臺那邊就會傳出聲響:五十八床呼叫,五十八床呼叫!
我們住的是三人間病房,普通的那種,寬敞、空蕩,鈴聲的響起更加襯托出沉寂。病房日常里是兩人,或者一人。有進有出,有去有來;這床的人剛打包準備出院,另一個病人則渾身插滿管子躺進來,就像一列向著遠方奔跑的火車,停在九樓的站臺,有人下車出站,有人進站上車,而滿員的情況很少見。我懷疑這是護士們的特意為之,始終保持著一個空床的狀態。
空是象征、隱喻,比如健康、希望,或有人剛剛出院離開。陪護時,更多的時間里是我與空床的凝視。
一張空床對視久了,你會發現它并不空,而是滿滿的。你可以想象之前的病人,是美如黛玉的靚女還是貌若潘安的帥哥,是人到中年還是銀發滿頭;也可以想象他們是怎樣頑強地戰勝病魔,他或她樂觀爽朗的笑聲、柔弱無力的話語??沾?,既測量人情冷暖,又拷問世態炎涼。最怕看到年紀輕輕的患者,看一眼就會令人揪心地疼。當然,空床的意義不止于此,我更樂意想象成是醫護人員對我的偏愛,陪夜里不至于蜷縮在那張皮革硬椅上。
因為上海青,夕顏頻繁地光顧頂樓曬臺。幾排塑料泡沫材質做成的容器里,盛放著泥土,在兩三場雨的滋潤下,上海青已長出了三四片葉子,墨綠墨綠的;有的箱子里還栽了幾株西紅柿苗。不管什么時候去看它們,菜地總是潮濕的,有人一直在料理它。
我和夕顏很少去談病情,或有關病情的一切。那個巨大的、刺猬般的陰影,我們誰都不想也不敢觸碰,就像詩人昌耀所寫:“我們商定,不觸痛往事,只作寒暄,只賞芳草?!蔽移矶\所有的疾病,都是上天的飄雪,陽光鋪地冰雪消融萬物生長。
唯一暴露彼此信息的,不是醫護人員的巡診查房,而是床頭的病歷卡,姓名、年齡、飲食和疾病名,僅此而已。余下都是空白??瞻椎膲Ρ?,空白的時間,還有空白的你我。我們把病情推至遠遠的,然后面帶輕松,看窗外的天,或室內的劇,享受著時間帶來的一切。至于暮色降臨與否,電視劇動人還是搞笑,無從過問也無須過問。
進入第四個療程化療,夕顏身體一下子就空了。頭發大把大把地往下掉,一拽一大把;一覺醒來,一枕頭都是掉落的頭發,夕顏見了失聲尖叫,驚慌失措地念叨著,怎么她也掉頭發?怎么會掉頭發呢,不是說用進口的藥不掉嗎?會不會掉光?我安慰說,沒事的、沒事的,過幾個月就會長出新的呢!醫生不是說了嗎,藥性一過,頭發就像韭菜般生長,比以前更亮更烏呢。洗漱間里,她不再梳理自己的頭發。我只能看著她對著鏡子流淚。最不堪的是稱體重,夕顏每天都要去稱體重。她從手機上了解到,測體重變化可以得知身體健康情況。我扶著枯瘦如干柴、輕飄飄的夕顏站在盤秤上,手不敢顫抖,眼淚不敢掉落,還要背過她,把一只腳擱在秤盤里,輕松地告訴她,體重一直正常呢!
夕顏精神好些時,歪著半邊身子問,那幾箱上海青呢?是誰打理的呢?男的還是女的,好看嗎?我故意逗她,是女的在打理。她就會窮追不舍下去,誰?有我漂亮不?突然,她閉嘴不說話了,拉過被子蓋過頭。過了好一會兒,她又鉆出來,嘆息道,我知道,肯定比我好看。
五月。陽光燦爛,那么明媚那么通透,把樓頂曬臺鋪得滿滿的。陽光下的上海青越發滋潤。一想到上海青,夕顏精神立馬上來了,掙扎著、歡呼著要去曬臺。我推著輪椅,夕顏停在上海青身邊,伸出蒼白的手撫摸著,你看它長得多潑皮(方言:活潑、調皮,生命力旺盛)。
陽光從頭頂傾瀉下來,夕顏一臉明凈,纖塵不染。
是呢,長得真歡。我們沉浸在上海青的喜悅里。有個事情我至今也沒想通,看著那翠綠的上海青,夕顏怎么就沒想到吃呢?比如素炒青菜、青菜豆腐湯、香菇青菜。從那以后,猜測上海青主人是誰,成為我和夕顏日常里的功課。因為上海青,我們每次的談話都很滋潤,綠色的汁液在眼前漾動,一浪一浪的,前赴后繼。彼時,如果從曬臺向下俯視,你會看到大街上密集的城市建筑群,螞蟻般的人群車流,都在南北東西地奔走,好不熱鬧。世界并沒有因為某人不在或有人病痛,就停止流動和奔走。
相對于外面喧囂的世界,病區顯得異常清凈、克制、壓抑,病房之間的空氣似乎都是停滯的,不肯泄露半點秘密。目之所及,你觸碰到的多是苦眉皺臉、唉聲嘆氣的面孔,躲在面孔后面的,更多的是愛與哀愁。也偶有犀利的尖叫在晚上炸裂,針錐般刺破寂靜的夜晚皮囊,那時整個病區就顯得躁動、不安,人群從病房里走出,向著聲音處匯集,觀望、探聽之后,然后躲于一角私語。
夜里睡不著,我推著夕顏在回廊上來回轉悠,從這頭到那端,然后再折回來,一趟趟地折返、再折返。聲音是開水間附近那個中年婦女發出的,她五十出頭,穿著打扮素凈整齊,身材略顯臃腫,看上去孔武有力,此刻正掩面抽泣。
中年大姐見到我們停下,走近對我們傾訴,她指了指病房內,我們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群人圍在病床前,木樁一般,怒目而視,面色嚴峻。病床上躺著古稀老人,閉目不語,只有吸氧機里的水泡發出“咕咕咕”的聲響。大姐向我們哭訴,整天給老人按摩、翻身、擦洗、喂飯,比服侍自己爹媽還周到,他們還不滿意,要克扣她工錢。
病房里,爭吵繼續在蔓延。三十幾歲的大波浪女子,大耳環、紫嘴唇,臉上抹著厚厚的粉,揮舞著紅指甲的手,唾沫橫飛,眼睛像一把刀子,吼道憑什么她來服侍?都是爹媽生的。站在一旁的戴眼鏡男子,西裝革履,看上去在機關上班,也聽懂了妹妹的話外之音,對著大波浪笨嘴拙舌地申訴、哀求,實在請不到假,上班族一碰到這事,總是有心無力,話還沒說完就哽咽起來。坐在地板上一直不說話的工裝男,后面寫著某某維修安裝公司字樣,年紀稍輕,應該是最小的弟弟。他從地上爬起來,自顧刷牙洗臉,然后拿上安全帽,臨走還丟下整頭整腦的話,要錢沒有,他只能晚上來陪護,老婆家庭主婦,三個娃還要讀書,他還要掙錢養家呢,說完徑自走了。
大波浪說,趕緊打電話叫大哥、二姐回來,憑什么他們在國外享受,讓我們受罪?出錢就不用回來了???
…………
這年頭誰容易啊,誰都不容易。中年大姐說,老太太兒女多,五個,從廠礦企業到事業單位、公務員,從國內到國外,條件還不錯;可是老人癱瘓在床,竟然抽不出一個閑人,或者說沒有人愿意床前服侍。也不怪他們,家家都有這樣或那樣的難事,這年頭,哪個人不是在累死累活地忙?忙孩子讀書,忙買房還房貸,關關卡卡,哪一關不是難關?花錢雇她護理,可一家人就像防賊似的,不定期上門搞突然襲擊,不是嫌棄沒給老人按摩,就是嫌棄她手腳慢,借故克扣她的工錢。
中年大姐說,她也知道大家不容易,可她就容易?一個人沒家沒娃,靠給人當孫子養活自己。不給錢她怎么活?
兒女們走后,病床上的老人把中年大姐喊了過去,然后從被角里摸出一沓紙幣塞到她手中,說對不住了。
中年大姐觸電一般拿開她的手,哭喊著,怎么能要您的錢!然后借故把老人換下來的衣服拿到洗衣房離開,回來后又默默地給老人做起按摩。
醫生交代過,要常給她翻翻身子,活動活動手腳,不然久臥容易得血栓,染上褥瘡。中年大姐待老人休息,她繼續出來跟我們閑聊。
都出來做這個十多年了。中年大姐說的是干護工的事。什么手藝也不會,在婆家被男人家暴后,就再也沒回去。
這么久沒回家?夕顏驚詫。
回哪去?醫院就是我的家,病人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中年大姐擦了擦眼角的潮濕。
夕顏安慰道,一個人在這里也好,有吃有喝的,還有免費的空調、洗澡間,也挺好。不管怎樣,活著就好。
正說著,隔壁病房里又傳出驚呼,七十二床不行了!快叫醫生!有人大聲喊叫,醫生!醫生!接著走廊腳步聲密集嘈雜起來。
有次我和夕顏在樓頂曬臺和中年大姐相遇,至此才知道,樓頂的上海青原來是她種的。中年大姐告訴夕顏,閑得沒事干,就在上面種了點蔬菜。自己就是個青菜命,看著它們,心里清凈多了。她們圍繞上海青敞開話題,也好,有了上海青,日子總算就有了點牽掛,否則她快要給悶死了。
正說著,午飯時間已到,樓下病房走廊上傳來賣飯的聲音。她趕緊麻溜轉身,得給老太太喂飯。說完撣了撣屁股上的灰土走了,身后還響起“改天請你吃青菜豆腐”的聲音。
青菜豆腐保平安。中年大姐的那一句約定最終沒有兌現。隨著夕顏度過危險期,我們就在醫院附近老小區棉鞋營租了個單間。我始終謹記著主治醫生交代我的話,最好的良藥,就是讓夕顏開心。
后來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位中年大姐。不知道是沒遇上,還是沒要到工錢她又換了工作?一切都無從得知。
彼時,我和夕顏完全被棉鞋營嶄新的日子所沉醉。棉鞋營,溫暖的名字,就像小時候媽媽做的棉布鞋,十指連心,腳也是,暖腳就是暖心。在棉鞋營,你會被濃郁的煙火氣息包圍著。寬敞的院子里,滿眼盎然的生機。小區里的人,總是能在水泥鋼筋的縫隙或者利用廢棄的邊角地、鐵桶或花盆之類,栽上辣椒、西紅柿、絲瓜等蔬菜、瓜果。前幾天辣椒才開出白花,再見時就有手指頭粗細的辣椒了;西紅柿呢,剛剛還是珍珠大小,一場雨后,加上幾天太陽,嘿,拳頭大的西紅柿已經長出了氣勢,仔細一看,有半邊已經泛起了紅意;絲瓜不像西紅柿那么惹人眼,它喜歡躲藏在角落里,克制、內斂,潛滋暗長,一不留神,在檐角下開出鵝黃的花朵,隨后就有細細長長的瓜蔓垂下來,不經意間還會與你的臉親密觸碰一下。
小區樓層不高,院子里常常聚集著一些人。夕顏從病房搬進這里后,人神氣得很,不只是眼前的綠色蔬菜,帶給她生命蓬勃的力量,還有院內三三兩兩的老太太,午后或者黃昏,她們聚集在一起,手拿著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有時說著說著就忘了下一句,或者說完前面怎么也想不起后面的內容,可大家依舊聊得起勁。每次從醫院打完點滴回來,那幫慈祥的老太太總會面帶微笑,習慣性地對夕顏說,回來了??!親切、溫馨的聲音,就像母親對待遠游歸家的孩子。樓層低的人家,一日三餐總喜歡打開廚房的窗戶,一邊燒飯,一邊和院子里的人搭話。飯香、菜香還有各種美味,從窗戶里飄下來,混合著,纏繞著,然后彌漫在院子中央,走近院子的人,總要被這濃郁的味道所迷醉。院子外面,沿著內街馬路一溜排開,是形形色色、雜七雜八、琳瑯滿目的門店,批發煙酒的、開飯店的、修電器的、焊電焊的、做保潔的、送快遞的、鹵豬肉的、做涼菜的、理發的、打家具的、賣雞蛋的、出售成人用品的,等等,完全是個眾生活著的世界。
從鬼門關走過來的夕顏,日日走在墨綠的上海青、琳瑯的門店商鋪、上升的塵埃、四季常青的院子,還有肥城哥、中年大姐和慈祥的老太太們包圍的煙火里,貪婪地深呼吸著。
作者簡介:杜懷超,1978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散文見于《山花》《青年文學》《作品》《北京文學》《草原》《安徽文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刊;作品獲第五、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第六屆中華寶石文學獎等;出版有《大地冊頁》《大地散曲》《大地無疆》《蒼耳:消失或重現》《血色梅花》等多部集子?,F供職于江蘇省徐州市文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