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3年第1期|李晁:裁縫店的女人(節選)
編者說
李晁以細膩筆觸勾畫小鎮平緩流動的日常,女主人公內心掀起的細波微浪,讓人進退兩難、欲說還休。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現居貴陽。2007年起發表小說、隨筆、評論數十萬字,曾獲《上海文學》新人獎、《作家》金短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短篇小說“雙子星”獎等。
今年冷得快,秋末幾場細雨打下來,有了深冬的寒意。樹子落葉,人添衣,這是自然的規律。在清寒侵襲中,美周蓄謀已久的裁縫店開了起來,就在電影院旁的小門面里,業務涉及成人兒童制衣,兼做窗簾床單被套,更小的活兒是修褲腳、鎖邊、換拉鏈。開了店,來的就不光是留守處的熟人,電廠和當地人也進來瞧個熱鬧。
一九九九年,對于小鎮來說,尚沒有迎接新世紀的熱烈氛圍,日子不可能一刀兩斷,新千年只是日歷上的一串數字,碰巧,是個整數。對美周來說,日子的確不同了,也才驚覺,為什么不早開出鋪子,守著兒子的這些年,時間都被浪費,那些枯寂的白天和夜晚,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白白和這對父子慪了些氣,換來什么,什么也沒有。想到這,美周真有些懊喪,好在,決心已換成現實。
饒維國也掛電話來表示支持,這不僅是增加收入的方式,更重要的是美周有事做了,不會太過無聊,時刻把矛頭對準自己和小瞬。每次回家探親饒維國都緊張兮兮,不曉得女人會做出什么來,一走了之和離婚是美周掛在嘴邊的話。饒維國知道,將美周從老家帶到霧水,又分隔兩地,女人的脾氣逐漸暴躁,十年了。饒維國問,小瞬怎么辦?美周沒好氣,什么怎么辦,我還要養他到老?
美周今年三十四歲,兒子小瞬十五歲。
開店拉雜的事不少,采買就是一大項,全靠美周去區里采辦,大到縫紉機、拷克機、人臺、燙馬,小到熨斗、裁剪、壓腳、錐子、線剪。布料更是重點,衣料多為大衣料,厚棉料和呢子一類。這個季節只好做冬裝,想著做衣的人多是中老年,顏色就往兩頭走,要么藏青、鐵灰、黑,要么大紅帶萬字壽字樣,床單窗簾的薄綿料也進了些,零碎的更少不了,各式拉鏈、紐扣、松緊帶、腰帶襯、牽條都要備著。這么置辦下來也花去了一些時日。
店里裝修簡單,是饒維國找的人,墻重刷了一道,日光燈下雪白透亮,過了幾天才顯出不勻稱,一些薄一些厚,形成大塊斑點,難看到死,于是又刷一道。狹長的空間里靠墻打出大條桌,跟著是玻璃柜臺,之后是放布料,歸置物件,都是瑣碎的事,美周一一料理,橫了心要做,沒的抱怨。
選了個日子,鞭炮一響,店子就開張,美周升級做了老板娘,這多年夙愿,卻拖了這么久。下定決心還是為著小瞬,過幾年就要花大錢,饒維國那點工資是指望不上了,只好自己找路子。
店子開張就有生意,那幫單位老鄉好些年不備衣裳,趕上這次都出手定制過年新衣,加上電視里一再渲染的新千年,仿佛噱頭,要有個辭舊迎新的樣子,歸根結底也是想出一把力,顯出情誼。
女友們也來看,設計院的穆婆娘進門就環視,吊起眼說,喲,老板娘當得有模有樣,氣質都變了。美周笑得手里裁剪都拿不動,幾個人都是一套表示,夏天一定來支持,定裙裝,冬天就算了。饒維國的同事也來了幾位,送上花籃,一本正經,說嫂子下海,一定大殺四方,財源滾滾。美周客氣回答,小店子,殺什么四方,糊個口,混混日子。
美周忙不過來。光是量衣就耗去了好些天,接下來確定款式,好在都不復雜,多為唐裝,也有夾克、大衣,之后要打版、做坯衣修版,訂單多,程序更不能亂,只好一刻不停。
店子迎客,美周不能馬虎,也是穆婆娘點醒,說你還是要打扮起來,做服裝店子,不能再是家里樣子,手藝再好,總受懷疑。美周受教,覺得有理,跟著行動,勇敢地去做了頭,燙了大波浪,香水是穆婆娘送的,也灑上身,店里一坐,香氣繚繞。沒人時,美周也暗自嗅嗅,果然不再有家里的爐灶油煙氣,透著黃臉婆的苦,美周滿意這新味道,好像重新做回了女人,添了幸福的傷感。
這天美周趕了一個加急活,客人取貨又晚,出門天已擦黑,鎖好門,一轉身,就迎面撞見一個從斜坡街上走下來的人,一身黑衣,一頭卷曲長發,雖未披肩,也足夠長了,是他。那人見了美周也一怔,跟著走上前來,大方說,你是小瞬的媽媽?我是薛崇藝。
美周吃一驚,兩人從未說過話,只在家長會中碰過面,對方竟然記得。美周不敢多看他,低下頭,怯怯如一個小學生,嘴里笨拙地喊了聲,薛老師好。說完,自己都覺得氣短。
薛崇藝說,你家小瞬是個畫畫材料,好不容易收個男生,你可不能領回去喲。
美周沒有聽懂,收學生?小瞬學畫了?美周全不知情,又不好表露,只說,麻煩薛老師,小瞬調皮得很——我管不住他。這話看似無心,對方卻聽出什么來,笑說,是嗎,我看他很用心,會畫出來的。
美周根本不在意這個,淡淡說一句,讓薛老師費心了。話到這里,就是結束信號,美周不便先走,是對方看出來,說,沒事的。
男人一邁步,美周就火速走起來,不是平日里的步調,完全亂了套,整個人像是要散架。美周一路失神,盡力去想小瞬,這么大的事,怎么瞞著自己?關于薛崇藝,美周多少聽說過,他是子校的美術老師,畫油畫的,才來沒兩年,代理過小瞬的班主任,在子校算是另類,三十好幾還沒結婚,這倒是個疑問。美周感覺不妙,小瞬怎么跑去和他學畫了?
回到家,小瞬抱怨餓,美周也不管,先盤問起來,你和薛老師學畫了?
小瞬眼珠轉一圈,說,你怎么知道?是他來找我的,讓我跟著學,對了,你把學費給我,還要買材料,一共一百五。
美周一嚇,這么貴,搶錢啊。又不好講出來,只是問,他帶了幾個學生?都是女生?
小瞬不耐煩,問這么多干嗎,給不給?不給我不學了。
好幾天過去,美周還是不舒服,兒子從小酷愛漫畫,當作愛好,美周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可正式學畫以后只能考藝校,說出去有些丟人,顯得考不起正經大學似的,美周犯愁起來。
美周沒想到薛崇藝還會來找自己。
是個中午,店里進來一個人,門口背光,美周沒有看清,以為是客,就放下手里的活兒,也并不先開口,等人主動詢問。門口的招牌將業務介紹清楚,美周以為自己不用多說什么,只是微笑。穆婆娘幾次來店里閑坐,很快得出結論,說這樣好,上來就問東問西的最討厭,也顯得沒有手段。美周的微笑尚未職業化,仍顯得拘謹。是來人先開口的,你這里做衣服?說話的同時美周已發現是他。薛崇藝戴了頂帽子,美周一時沒有認出來,今天是個大風天,氣溫又降了好幾度,美周不知道他怎么能戴穩那頂帽子,因而當對方再問起“你這里做衣服”時,美周才反應過來,連忙說,做的做的。
薛崇藝說,我想做一件。
美周先招呼對方坐,又想起店里沒有茶水,作勢出門,又怕冷落了他,一臉歉疚,說薛老師先坐,我去借杯茶,屋里沒有開水。
薛崇藝擺手,不用麻煩,我是來做衣服的。
薛老師想做什么款式?美周停下步子。
做一件畫畫穿的。薛崇藝說。
美周困惑了,畫畫還有專門衣服?
對方笑,說,沒有,我想單獨做一件。
美周問,做什么樣子,用什么料?
薛崇藝側身看著美周店里卷著的布料,說,卡其布就好,海軍藍和灰色都可以,灰色的吧。
做夾克?美周問。
不,做這個樣。薛崇藝有備而來,順手從皮夾克里掏出一張紙,鄭重攤在美周身前的臺板上,是張服裝設計圖,薛崇藝指著圖紙說,我畫這個不專業,你將就看看。美周跟著俯身,兩只腦袋在燈下聚攏,為了不靠得太近,美周又抬了抬下巴,看見紙上淺灰的鉛筆線條,每一筆都很輕巧,同時又很清晰。美周一看就笑了,薛崇藝說,我畫得不好。美周連忙搖頭,輕聲講,就是工作服嘛,單位發的。美周太熟悉了,饒維國每年都會領幾套工裝,身上滿是口袋。
薛崇藝也笑,是有點像,我不喜歡緊繃繃的,要做寬松點,像大褂子。
美周抿抿嘴,我怕做不好。
薛崇藝說,不怕,畫畫穿,沒那么講究。
美周第一次碰到自己帶設計圖紙來做衣服的,有些沒底,又不能拒絕,只好講,先量一下吧。
薛崇藝從塑料凳上起身,往后退,退到房間中央,筆直站好。美周從臺板上抓過皮尺,朝男人走去,一下近距離面對,對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似的,這讓美周心慌,不敢看對方眼睛。薛崇藝站立不動,美周說,要脫衣服的。薛崇藝這才動起來,脫下夾克,剩一件深藍法蘭絨襯衣在身,又不放心,問一句,不用脫了吧。薛崇藝說得認真,沒有半點輕佻的意思,美周才鄭重點頭,想這人是不是有點傻?等美周松弛下來,手上漸漸麻利,一一做好標記,才看出薛老師是個標準形體,不胖不瘦。美周確認了數據,說,行了。男人繃緊的身軀這才松弛,美周也才發覺對方有些躬背。
薛老師什么時候要?美周問。
不急,等你做好。也沒問美周需要多久,也沒提錢,美周也不好說價,只說,做好了,我讓小瞬送來,只怕薛老師不滿意。
薛崇藝說,你放心做,到時我來取。
就走了。美周呆呆坐了一下午,那張設計稿,美周在燈下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就覺得信心流失了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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