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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3年第2期|卞毓方:張四維先生小記
    來源:《膠東文學》2023年第2期 | 卞毓方  2023年02月07日08:52

    歸來

    出獄當日,張母把他徑直帶到我家。年紀,比我大哥稍長,約在三十上下。那時我五歲半,在念私塾,他的衣衫鞋帽,毫無記憶,啊不,可以肯定地說,沒戴帽子,就一個光腦殼,锃亮。那時小孩子和老人多剃光頭,青壯年一般是分頭,所以我入眼不忘。臉是白凈的,鼻梁尖尖,眉毛烏黑。進門就給祖父磕頭,泥土地,磕得“咚咚”響。

    我家堂屋擺著一張八仙桌。祖父設宴,慶賀他平安歸來。在座的,有塾師陳老先生,有鄰居周大漢子,有他的母親,另外四位,也都是街坊,有做豆腐的,有開磨坊的,有經營旅社的,有擺雜貨攤的。姓名,原本叫不出,現在更是連面孔也模糊了。

    席間,祖父講起四維先生幼時如何聰明,是街上數一不數二的神童,讀復興小學,被教他的唐老師看中,認為孺子可教,精心栽培。爾后,陳洋大地主陳伯盟相中唐老師,聘他為家庭教師,唐老師提出的唯一條件是帶學生張四維同去,陳伯盟答應了。唐老師沒有孩子,就認四維為義子,兩人一起去了陳洋,同吃同住。這唐老師是他的貴人,一直把他培養到讀大學。

    祖父又講到四維先生的父親張之彩,是他幾十年的好友,在合德開個小吃店,通文墨,講義氣,彼此很合得來。民國二十八年日本侵略者到合德,他和張先生一起避難,臨時抓了他店里兩瓶燒酒、一壇咸鴨蛋。后來,又一塊兒帶頭集資,優撫抗日戰士家屬。

    民國三十四年日本侵略者投降,他卻不幸過世。

    說到這兒,滿座皆嘆。

    話題兜轉,周大漢說:四維參加了傅作義部隊,擔任文化教官,這一步大錯特錯,一失足成千古恨。不過,傅作義主動投誠,北京和平解放,四維沒上過戰場,沒放過一槍,論理,也沒有多大的罪,是不?

    陳老先生接話:是沒有多大的罪,所以才僅僅關了一百天。聽我家老二講,政府有人發話,將四維關起來,半是懲罰,半是保護。大家曉得,改朝換代,在這轉折的當口,政權尚未鞏固,政策尚未到位,老百姓熱血沸騰,情緒激動,矯枉過正,是免不了的。四維要是留在外面,難保沒有生命危險。四維先生站起來,一個勁地向眾人拱手:我參加了反動派的軍隊。我有罪!我有罪!

    我在里屋翻書,大人的講話似聽非聽,似懂非懂。過了一歇,他的兒子長庚找了來——小我一歲,圓頭圓腦,探頭探腦——兒童與兒童天生親近,沒一刻,我就與他在門外的小花園玩起抓蝴蝶。

     

    近鄰

    小洋河擴寬,橋南街許多靠河的住戶遷移,我家向南挪了六七十米,名西興街,西邊有一條小河,選擇沿河而居。四維先生搬在我家斜對面,隔著一條五六米寬的土路。

    成了近鄰后,四維先生三天兩頭來我家坐坐。

    在祖父,既是世誼,又是看著四維先生長大的。

    在四維先生,周圍俱是做工務農人家,缺少共同語言,唯有我的祖父、父親、大哥,是知識人,聊可做一夕之語。

    四維先生來了就揀門口坐,門是敞開的,碰到祖父,就聊前朝后漢,碰到父親,就講鄉下奇聞,碰到大哥,就談古今話本。

    那一日晚飯后,四維先生帶著他的兒子長庚過來。祖父從長庚之名談到李白,談到白居易,談到唐明皇,又談到大清朝。祖父說,風水學講究望氣,事實上,國家有氣數,人也有氣數。祖父舉例,清朝初起,橫掃中原,氣吞萬里如虎,這就不說了。當其鼎盛之秋,康熙帝活了六十八歲,生下五十五個子女,乾隆帝活了八十八歲,生下二十七個子女,氣數正旺。而到了末期,同治、光緒、宣統三朝皇帝,竟連一個子女都生不出,可不是氣數已盡?

    我在一旁做作業,聽到談皇帝,來了精神。那晚放學,一個高兩級的男生跟我炫耀學問,他說:“有本書上講,皇帝身高三丈六尺?!?/p>

    這怎么可能?我表示反對。書上說過“三尺童子”,我是三尺多一點兒,皇帝倘若有那么高,是我的十倍哪,比樓房還高(我見過的樓房只有兩層)!

    “皇帝是人上人嘛,”對方強調,“所以長這么高?!?/p>

    皇帝長這么高,那房子得有多高?

    “金鑾寶殿啊,要多高有多高,高聳入云?!?/p>

    椅子呢?

    “配套的啦,普通椅子約身高的三分之一,皇帝坐的是龍椅,齊腰高,足足兩丈,凡人爬不上去的?!?/p>

    照這么說,皇帝騎的馬得有大象那么高大。

    “比大象還高大,龍馬?!?/p>

    那皇帝身邊的官員呢,有多高?

    “官愈大,人愈高,這是原則?!?/p>

    那老百姓呢?

    “老百姓永遠是老百姓,就像你看到的

    小鎮上的居民?!?/p>

    我不信,皇帝再高,也高不到三丈六尺。

    但我只見過戲臺上的皇帝,那是老百姓扮演的,不算數,真正的皇帝長啥模樣,不知道。

    結果是,我無法說服他,他也說服不了我。

    趁這機會,我向四維先生請教,他去過北京,也許見過皇帝。

    四維先生笑了,說:“我真的見過末代皇帝溥儀,是照片,不是本人,看上去,和我們普通人一般高?!?/p>

    我的觀點得到支持,很高興,接著問:“那個四年級的男生硬是說,有本書上寫皇帝身高三丈六尺?”

    “如果有書那么寫,一定是寫書人的信口開河,散布封建迷信?;实?,大臣,高的是地位,不是身材?!?/p>

    這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也是個有大學問的人,在我的心里,從此就成了祖父之外的第二大權威。

     

    啟蒙

    又一日,四維先生來串門,見我在翻《封神演義》,問:“你都讀完了嗎?”

    “翻了無數遍了?!蔽艺f,頗為自豪。

    “那你記得方弼、方相嗎?”

    “記得,保護殷郊、殷洪的兩位鎮殿大將軍?!?/p>

    “他倆是多高?”

    “這個,倒沒留神?!?/p>

    “你翻翻看?!?/p>

    我翻了,天??!方弼居然身高三丈六尺,和那位四年級男生說的皇帝一樣高。他的弟弟方相矮他半頭,也有三丈四尺。

    “這是小說,不靠譜的?!彼木S先生講,“但也不妨當故事看。身高力大,這是一般規律,紂王用其所長,讓他倆看守金鑾殿的大門。

    “不僅力大,勇氣也驚人。你都看到了,紂王無道,聽信妲己讒言,要加害兩位王子。滿朝文武,敢怒不敢言。關鍵時刻,只有方弼、方相各自背負一位殿下,反出朝歌。

    “力大是力大,豪勇是豪勇,只有這兩點,還不足以成大事。方弼、方相救人沒有救到底,半路與兩位殿下分手,跑哪兒去了?

    到黃河渡口,干起打劫的勾當。后來被黃飛虎勸反,投奔姜子牙,聞太師擺十絕陣,方弼兄弟倆初次出戰,就死球了。

    “你再翻后面,《封神演義》還寫了一位大漢,叫鄔文化,身高數丈——究竟是幾丈,沒有明說,反正不會矮于方弼——他代表紂王軍隊出陣,書上形容說恍似金剛一般撐在半天里。姜子牙派出的是龍須虎,鄔文化嫌他矮小,嘲笑說:‘哪里來了一個蝦精?’龍須虎大怒,抖手發出一塊石頭。鄔文化揮起排扒木,狠命打將過去,沒有打到龍須虎,扒釘卻插入土中,足有三四尺深。鄔文化急待拔出釘扒,大腿連腰,已著了龍須虎七八塊石頭;好不容易轉過身,又被打了五六下,招招都直奔他的下三路。鄔文化長那么高,打仗又不是打籃球,光高沒用,不一會兒,叫龍須虎打得遍體鱗傷,狼狽逃跑?!?/p>

    四維先生沒有忘記上次的話題,他是借身高發揮,告訴我,身高力大,僅僅是相對優勢,絕對優勢還要仗功夫和法術。

    我腦瓜“哐啷”一聲,開了竅。大人常說“人小鬼大”,同樣的道理,人矮也必有奇術,否則上不了陣?!斗馍裱萘x》就寫了個土行孫,身高不過四尺,和我差不多,卻

    仗著捆仙繩,擒了身高一丈六尺、擁有一大堆法寶的哪吒,又仗著土遁,勝了長著三只眼又會七十二變的楊戩。

    回想起來,這是四維先生給我上的第一課。

     

    一語師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夏日晚間乘涼,流行講故事。

    地點:我家門外的一處空地。主講者:四維先生的母親,俗稱張四奶奶,以及我的大哥,名玉階。

    我曾經誤以為張四奶奶是大家閨秀,她是典型的瓜子臉,配上一雙會講話的杏眼,一個挺直的鼻梁,一張古人比喻為櫻桃的小嘴,而且還識文斷字,出口成章。聽她講了幾晚故事,清一色的葷段子,比下里巴人還下里巴人。問祖父,方知是小家碧玉,原在窮人堆里長大,因系獨生女兒,家里拿她作男孩兒養,供她念了幾年書。又因為丈夫開小吃店,交往的多數是三教九流,滿耳灌的,盡是江湖俚語,飛短流長。

    大哥完全是書生的路子,凡講必有本,不出他平時讀過的閑書。比如《隋唐演義》《濟公全傳》《彭公案》,并非從頭講到尾,而是挑著說,揀吸引人的故事。這晚,他講的是姜子牙在渭水釣魚,見著樵夫武吉,子牙給武吉看相,說你左眼青,右眼紅,今日進城會打死人。

    武吉擔柴進城,遇著文王出行,路窄人擠,將柴換肩,一頭塌了,扁擔翹起,恰恰打死一名軍門。文王判其殺人償命,遂“畫地為牢,豎木為吏”。武吉以寡母在家、無人照料為由,打動大臣散宜生,爾后散宜生又說服文王,暫時放他回家,待處理好老母后事,再來服刑。老母給武吉出主意,姜子牙既然能斷生死,必然另有免災之術。由是引出子牙幫武吉改運、文王驚遇高人、渭水親訪子牙并聘子牙為丞相等出大戲。

    是晚四維先生在場,此等場合,他只帶耳朵,不帶嘴巴。當大哥說到子牙拜相,年近八十,他破例插了一句:“大器晚成?!?/p>

    我不熟悉這個成語,唯本能地心神一凜,覺得這四字很有斤兩,像銅鼎,像泰山石,像滾地雷。

    數日后,再見四維先生,請教“大器晚成”的含義。

    四維先生說,語出老子《道德經》。他當即掏出鋼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原文:“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p>

    老子的話,不同于我以前讀過的孔子、孟子,有一種俯瞰世界的超然,似乎他站得特別高,特別高,在云霄之上。

    順便插一句,幾十年后見到三星堆出土的銅人,我第一反應,就是他像我心目中的老子。

    成語有“一字千金”,我覺得老子的話就值這個數。

    成語又有“一字師”,我覺得四維先生就是我的“一語師”。

     

    魯迅之外

    小學五年級,開始有作文課。

    一次描寫“你最熟悉的人物”,我寫的是四維先生。

    我寫他的外貌:中等身材,國字臉,目光清亮,鼻直而尖,方口,處處透出聰慧。

    行為舉止:日常藍衣藍帽,走路低頭彎腰,默默無聲。因為從前走錯過一步路,以

    后的步子,總似趔趔趄趄,搖搖晃晃。

    學問: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仿佛什么都懂,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會刻印章。

    劉老師上課講評,提到我的作文,指出:題目是“我的鄰居”,但是交代得不清不楚,鄰居姓什么名什么,家庭出身是什么,社會地位是什么,都沒有寫,顯得云山霧罩,讓人摸不著頭腦。

    自打寫作文以來,四維先生總是不吝指點,比如文章要作三段論,最好四段,即古人要求的起承轉合。比如開頭要別出心裁,引人入勝,結尾要統括全篇,令人回味。

    這一篇《我的鄰居》,他自然也看了。

    我面紅耳赤。

    為什么不寫主人公的姓名?這個,我想他比我敏感,他屬“四類分子”,名字見不

    得光。

    “那么,您的成分是?”我小心翼翼,唯恐戳痛他的傷口。

    “家庭出身貧農,本人成分學生?!彼?。

    “參加過國民黨嗎?”我避開他的目光,等待他出汗。

    “沒有?!彼旎卮?,“那時年輕,起先想的是打日本,后來內戰,一開始就站錯了隊,退不回來了。我有罪,對不起國家,對不起人民?!?/p>

    對于相互間的頻繁交往,我有過猶豫,政治運動日緊,怕給自己帶來麻煩。

    父親說:“他肚里還是有文水的,你是買他的豬,又不買他的豬圈?!?/p>

    又說:“也幸虧有他這個人,讓你懂得時勢比學問更重要,走路要抬頭,向前看,向遠處看?!?/p>

    唯唯。

    下一次四維先生來,還是談作文——

    只要祖父不在,他總是跟我說話——其間談道:“民國時期的作家,我最喜歡兩位,一男一女。男的是魯迅,真正的斗士,敢講話,看問題,一針見血,痛快淋漓。女的是……”話到喉嚨,又咽了回去,他沒有說出名字。

    那女作家究竟是誰呢?既然與魯迅并提,一定是出類拔萃的,他既不說,必然有疑慮,以后,等機會再問吧。

    事實是,直到高中畢業,離家,去北京讀大學,我也沒有再問。心想,作家屬于社會,真的好,他不說,我遲早也會碰到。

    “文革”中,四維先生遭遇抄家,被抄走兩百多本書。那里邊,應該包括魯迅和那位我尚猜不出名字的女作家吧。

    后來,我就遺忘了這事兒。

    近來動筆回憶四維先生,到處查找資料。

    幾經周折,終于在合德鎮檔案辦查到一份《關于張四維同志落實政策的決定》(1985),文件載明:在兩次“破四舊”運動中,抄走張四維同志古書六十四種計二百五十一本,字帖二十八張,字畫四幅,印章料五十至六十小方,以及照片等物。均已損失,無法查找。根據有關政策,并征得張四維同志同意,研究決定,補償人民幣二百元。

    嗚呼!那位他沒有吐露姓名的女作家,也就成了我心頭永遠的謎。

     

    蓬蓽生輝

    吾國習俗,春節,家家都要貼春聯。

    有錢的,上街買印刷品。

    有文化的,自己編詞,自己書寫。

    沒錢又沒文化的,有人干脆貼兩幅紅紙,不著一字,自有春色盈門;也有人拿茶盅蓋當模具,在紅紙上印出一溜黑圈,狀若祥符。

    祖父、父親皆善楷書,寫春聯是分內的事。大哥后來居上,楷書更見風范。印象中,我讀小學后,每年寫春聯的活兒,都由他包干。

    四維先生加入五金社,在街上為人刻章,書法是其擅長。若要比較,大哥的楷書中規中矩,古色斑斕,四維先生的楷書奇正相生,亦炫亦雅。

    尋常百姓哪管書法技藝,只要看著順眼就行。每到年底,請大哥寫春聯的絡繹不絕,有紅紙的拿紅紙來,沒有紅紙的,吱句聲就行,大哥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人間最樂的事兒,莫過于為別人添喜,大哥逮到這機會,自是當仁不讓。

    小可不才,自打上了初中,居然也有人請我撰寫春聯。中學生喔,在小鎮人眼里,就是秀才。秀才的字,當然是作得門面的。

    老實說,四弟的字,比我更好,只是他還在讀小學,屬于童生,暫時輪不上。

    四維先生懷才不遇,獨守寂寞,他的書法再好,也沒人問津,恐怕白送,也沒人敢貼吧。我很納悶,四維先生日常為單位刻公章,為私人刻印章,名正言順,堂而皇之,怎么到了寫春聯,就劃出楚河漢界了呢?

    四維先生住在我家斜對面,房子坐北朝南,后墻對著小街的馬路,開兩扇小窗,這是很別扭的。西興街不長,三百來米,他家是西首第二戶,從他家向東,臨街三四十戶,除淮劇團宿舍是圍墻格局外,其他人家,都開有北門,一是有頭有臉,眉清目朗,二是氣流暢通,光線敞亮。他的家,不僅以后墻朝街,連向南的門,似乎也比別家的小,走進去,幽閉,昏暗,滯悶,讓人喘不過氣。

    有天,父親打量四維先生家的后墻,跟我說:“張先生哪,小時候叫張?;?,一個本分的名字,后來書念多了,志向大了,改成四維。你不懂吧?出自管子的話,‘禮義廉恥,國之四維’。這名兒當然好。無奈命薄,壓不住。到頭來,維字變成本來的含義:繩索。四維就成了四面羅網?!?/p>

    這是父親的感慨。

    某年春節,一大早,四維先生登門給祖母、父母拜年。午后,我代表家人回拜。進得門,我一下子驚呆了。但見四壁,包括內室,包括梳妝臺,掛滿了春聯,一派紅光彌漫,陽氣蒸騰,恍如搞春聯展覽——好多年之后,每一想起,都會連帶想到某位國畫名家筆下的“萬山紅遍”。

    真個是蓬蓽生輝。

    再看,書桌上,長子磨墨,次子裁紙,妻子懷抱幼兒在旁觀看,四維先生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著毛筆,大有“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的氣概。

    一家人歡歡喜喜,一筆一浮生,一聯一世界。

    即便是有污點的人生,也同樣有權享受萬象更新的天寵。

    見我癡癡出神的樣子,四維先生開口:“你喜歡,就挑一副?!?/p>

    我巡視一周,挑的是“玉宇祥和春煦煦;華堂吉慶樂融融”。

    因為,“玉”字和“華”字,正應了我家兩代的輩分。

     

    二次啟蒙

    一九六四年我上北京讀大學?!拔母铩逼陂g,曾回鄉一年,逍遙復逍遙。彼時,四維先生已被冠“牛鬼蛇神”,擦肩亦只能佯裝不識。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在長沙工作。一次回鄉探親,形勢松動,特意夜訪四維先生。敘舊之余,告訴他: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帛書本《老子》,在原本“大器晚成”的位置,顯示的是“大器免成”。

    “你怎么看?”他問我。

    “沒研究?!蔽依蠈嵒卮?,“報上有爭論,有人推測,免是晚的筆誤,少寫了一個日字旁;有人解釋,免是晚的通假,正確的寫法還是大器晚成;有人強調,晚是免的通假,老子的本義就是大器免成。說來說去,還是認為‘大器晚成’是正本?!?/p>

    四維先生沒有表態,他說:“我琢磨琢磨?!?/p>

    或是四天后,四維先生來找我,說:“根據老子講話的前后文考慮,還是‘大器免成’正確?!彼牙献拥娜哪盍艘槐?,解釋:“每一句講的都是對立統一,相反相成,唯有‘大器晚成’四字例外。你沒看出來嗎?按行文邏輯,此句應為‘大器天成’或‘大器渾成’,借一個‘天’或‘渾’,搭配前句中的‘無’與后句中的‘?!?,‘免成’是‘天成’‘渾成’的同義?!?/p>

    有道理,大有道理。

    四維先生繼續剖析:“縱觀老子的學說,‘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他是把人這個‘器’,排在了‘四大’的末尾?!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指出自然又大于位列‘四大’之首的道,是時空中最大的‘器’?!笾比羟?,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這是老子慣用的修辭手法,體現了他擅長的正亦反、矛亦盾的辯證思維?!斓責o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星辰無人列而自序,禽獸無人造而自生,此乃自然為之也,何勞人為乎?’這是老子對自然,也即宇宙規律的直觀性詮釋?!?/p>

    據此推斷,老子的原文,是“大器免成”。

    四維先生又大大發揮了一下——提醒讀者,這之前和之后的敘述,都是筆者根據記憶歸納整理,不可能是原話——他說:“大器晚成,說的是大才的晚熟,落腳點在時間。大器免成,說的是真正的大器,天造地設,鬼斧神工,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以其無成,而無不成。

    “大器晚成,是著眼于人的有限視角。

    “大器免成,是著眼于宇宙的無限視角。

    “一字之差,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落魄居塵迥出塵”,四維先生講話的口吻,完全像一個才高八斗的老教授在給愚笨的學子抽絲剝繭,條分縷析。

    四維先生是真正有學問的,可惜,落在了敝鎮的小小五金社,“天荒地老無人識”。

    ——這是對我的第二次啟蒙,也是給我上的最后一課。

     

    備注

    最后一面,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讀研,趁假日回鄉。

    四維先生已經“摘帽平反”,調到合德鎮編史辦公室,并當選為縣政協委員。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老人家詩興大發,多年的積愫傾囊倒篋而出。印象最深的,是一組《寄海外黃埔諸友》。

    錄一首如下:

    懷仇藩同學

    鐘山風雨罷東瀛,往事如煙憶舊情。

    野獵雪原朝試馬,挑燈甲帳夜談兵。

    是非已列千秋史,勝負休爭一局枰。

    松柏不剪衡宇在,回來樂聚慶昇平。

    其注釋曰:“仇藩與我為黃埔軍校同學,上海解放后調去臺灣,現任臺某部司令?!庇肿ⅲ骸?946年,我們奉命去南京國防部,聽候改編分配,擬參加聯合國日本駐軍,后因局勢緊張,不果,轉調東北?!?/p>

    據此可以判斷:四維先生讀過黃埔軍校(在政協委員的登記表上,文化程度一欄填的是大學),曾服役于東北,爾后轉調北京(此為推測)。

    我的鄰居,沒有施耐庵,沒有吳承恩,沒有曹雪芹,雖然前兩位是我的蘇北老鄉,后一位也是南京生,南京長,畢竟離我太遠,像天外的云——天地不仁,好歹給我送來一位四維先生,他破帽遮顏,半生落拓,微賤如蟻,但正是這樣一個不在冊的潦倒漢,在我求知求學的途中,至少有兩次,引爆了我思想的火花,源于《封神演義》,終于《道德經》,起于優勢的相對與絕對,止于“劍拔沉埋更倚天”的大器免成。這樣說吧:沒有我,他還是他。沒有他,我就不可能是今天的我。我的氣質、眼光、味道,一定在某種程度上——當然不可能是全部——潛移于他的默化,頓悟于他的醍醐,想賴都賴不掉。

    他是一部大書。

    回到當日,我口拙,不善表達,勉強蹦出一句:“祝賀您大器晚成?!?/p>

    “哪里,”他擺手,“也就是枯木逢春?!?/p>

    “在這兒能用大器免成嗎?”

    “絕對不能,那是圣人的境界,高不可攀?!?/p>

    我卻來了興致,請他刻一方閑章“大器免成”。

    四維先生改天就刻好了,是篆書。

    閑章嘛,就是給生活松綁,賦予一己暫時的自如自在。放著四維先生這等篆刻高手,我一直想著請他刻一枚圖章,至于刻什么內容,始終未定。那天福至心靈,斗膽提出刻“大器免成”,既感恩他對自己的兩次啟蒙,也提升個人的生活品位——果不其然,在爾后的日子里,每當工作勞倦,煩悶糾結,我就把這枚閑章拿出,在書籍或紙張上啪啪鈐它一氣,心情頓時寬泛起來,天地間一片亮堂。

    【作者簡介:卞毓方,江蘇人。社會活動家,記者,教授,作家。出版散文集《季羨林:清華其神,北大其魂》《尋找大師》《日本人的“真面目”》《北大與時間之外》《天馬行地》《歲月游虹》《雪冠》《煌煌上庠》《長歌當嘯》《嫵媚得風流》《歷史是明天的心跳》《千山獨行》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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