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2年第6期|湯成難:漂浮于萬有引力之中的房屋(節選)

湯成難,小說散見《人民文學》《鐘山》《上海文學》《作家》等,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并多次入選小說年度選本及文學排行榜。獲得第五屆、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出版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鄰而居》,小說集《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
漂浮于萬有引力之中的房屋
文/湯成難
01
1977年,春天,官莊小學操場,一個男孩正在進行跳高比賽。天氣很好,太陽在云層間躲閃,男孩站在十米開外的起跑線,注視著橫桿,陽光在那根上午剛從地里坎下的竹竿上打出一道光芒。男孩的臉側向一邊,往左手心吐了口吐沫,右手緩緩覆上去,與左手一陣搓揉——這是他從祖父那兒學來的,祖父拿鍬干活前都會這樣,大概能使手掌和鍬柄具有更好的黏滯作用。很顯然,那一瞬間男孩由于過分激動,忘記了跳高是不需要手的。他開始助跑,起跳,弓背,過桿——就在這時——當他的臉朝向天空,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時,他睜開了眼睛——不知道別的同學進行這個動作時是閉眼還是睜眼,總之,男孩第一次以這樣的姿勢仰望天空。天空離得那么近,真藍啊,像一塊嶄新的的確良布,一點褶皺都沒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就是綴在布上的棉花,只要一伸手就能夠著。當然,男孩沒有伸手,而是靜止在半空,從下往上看,像是粘在天上的一張紙片兒。男孩就這樣凝視著天空,直到太陽落山,才被幾只大手給拽了下來。
男孩就是我的父親,這個故事是他講給我聽的。父親說那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天空。父親也常常將我拋擲出去,那時我還很小,相當于幾個磚塊的重量,離開他的雙手,身體在空中作短暫的飛翔,我緊張又興奮??炜纯炜?,父親說。
可我總是忘記睜開眼睛。
除此之外,父親還常常讓我倒立,當然不是你們想象的對著一面墻倒立,而是將我舉過頭頂,兩條腿伸向天空。父親又瘦又高,胳膊和腿很長,他抱著我的時候,仿佛兩根藤蔓纏在我身上。由于瘦削,他的肩窩處正好形成一個很深的凹陷,我的腦袋便落在凹陷里。父親一邊旋轉一邊問,看見什么了?看見什么了?
看見房子,看見很多房子。我說。
還有嗎?父親問。
地跑到天上去了。我說。
還有嗎?父親繼續問。
所有的房子都倒掛下來——
父親很滿意我的回答。
一周后的圖畫課上我便自信滿滿地將它們畫下來——天空跑到腳下,地跑到天上,密密麻麻的房子從天上倒掛下來。我們的美術老師也是我們的語文老師,中年女人,五十出頭,齊耳短發,白發濃稠得已經無法掩飾她的年齡,像兩塊熨得平整的灰色麻布分披在腦袋兩側。她將我叫到講臺前,攤開我的圖畫本說,房子怎么飄在天上呢?我低著頭不說話。老師又說,陳小想,你已經是一年級學生了,不再是幼兒園寶寶,不能亂畫了,要講究實際。說完她從抽屜里摸出一支紅筆,在畫的下面寫上分數:60。
我很沮喪,整個下午都悶悶不樂。但父親并不在乎我的分數,他安慰說也許是沒有涂上顏色,老師覺得不那么好看呢。所以周末又叫我畫一遍,并和我一起用水彩給畫涂上顏色。房子涂上紅色,紫色,綠色……像氣球一樣飄浮在空中,我們涂得很認真,近乎虔誠。
這是暮春以來最奇詭的一天,太陽早已落下,但天空仍十分明亮,光從天上飛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空氣里充滿彩色分子,在我和父親之間輕輕漾動。父親將涂上顏色的畫貼在我的臥室門上,怕粘不牢,又用力摁摁,轉過身問我,你想住在哪一幢?我愣了一下,指向紫色。于是父親用筆在紫色那幢寫上我的名字。
我問父親,我可以有這樣的房子嗎?
父親笑笑說,當然可以。
房子能飄在天上嗎?我又問。
能。他說。
它們不會掉下來嗎?
不會。父親很肯定。
關于房子的事,我相信我的父親,因為他是一名建筑師。
02
在我出生前,父親就是一名建筑師了。他設計過一幢帶森林的住宅樓,每戶有一個很大的陽臺,陽臺像抽屜一樣次第打開,整棟房子像一座山。陽臺上種滿了樹,從遠處看,仿佛坐落在你面前的不是房子,而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上藗內胱『?,就把大樹砍掉了,因為大樹引來很多鳥,他們討厭鳥屎。住戶們在陽臺堆滿雜物,雜物終于有了名正言順的地方。父親說那幢房子現在還在,他帶我從它前面經過幾次,遠遠地看,光禿禿的,并沒有找到一棵樹,陽臺上堆著報紙,壞家具,有的干脆用磚塊砌得嚴嚴實實。沒有樹的陽臺,像邋遢的人吐出的舌頭。
父親還設計過一幢會轉動的房子,有人給它取名叫向日葵樓。顧名思義,就是房子會像向日葵一樣追趕著太陽。但父親認為叫夸父樓更妥帖,因為他太喜歡那個勇敢的、浪漫主義故事了??涓笜欠譃閮刹糠?,下面部分是底座,如同一個轉盤,將上面樓體吸收的太陽能轉化為機械能,轉盤緩緩轉動,住在樓里的人們每時每刻都能享受陽光,由于獲得充分日照,住在樓里的人身體十分健康,陽光驅散人們心中的陰霾,他們的幸福指數明顯高于外界。早晨可以看日出,傍晚看日落,每個人身體里似乎仍保存著人類最初的原動力和對自然的敬畏。
據說當年父親的畢業設計作品也引起過轟動,那時的父親就表現出超越常人的天賦,父親設計的是會移動的房子,房子的根部有很多輪子,輪子下面是軌道,住在房子里的人可以隨意移動房子。隨著移動的房子越來越多,軌道便逐漸蔓延至城市的每個角落,這將是一個多么豐富而有趣的世界。父親的老師W先生十分欣賞這件作品,他在畢業典禮上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說,移動的房子是對現代建筑界缺乏想象力的有力回擊。W先生說這個世界充斥著規則和秩序,每一次我們打破監獄的高墻,邁向自由的前方,其實只是到了一間更大的監獄。秩序讓我們的生活看起來穩定有序,卻破壞了人類最寶貴的想象力,使這個世界變得單調、乏味和機械。
我沒有經歷父親的畢業典禮,更沒見過那個見解獨到的W先生。這些都是我出生前發生的事,如果父親不在我每晚臨睡前向我講述,我一定不會知道。關于臨睡前的時光,那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臺燈光線調得暗暗的,父親坐在我床前,如果是冬天,他會脫了鞋從另一頭鉆進被子,我們面對面坐著,挨得很近。講到興奮處,父親就拉開窗簾讓我看黑夜中帶著亮光的高樓,或者突然從被子里抓住我的腳,把我拽進他懷里。
我也常常向母親請求,可不可以把父親用無數根牙簽制作的木結構別墅給我看一看,那是父親給母親的結婚禮物,別墅有陽臺,有木格柵窗戶,還有木質的大門,門可以推開,只能伸進一個指頭。據說父親就是從這扇門里變戲法似的拿出了求婚戒指——也是牙簽做的,用火燒紅后彎成了圓圈。
03
我家所在的這幢樓是一個魔方,怎么說呢,每層樓,每個單元隔些日子會進行轉動,白天沒人注意到它的變化,轉動只發生在夜里,人們睡在自家床上,并不會感覺什么,等到第二天早晨起來,便發現原來站在陽臺上只能看到西邊的風景,現在卻只能看到東邊的風景,這一定是從西邊轉到東邊來了;也有人早晨下樓去,發現只走了幾個臺階就到達地面,這家一定是從頂樓轉到了一樓。
你也許不相信我的話,一開始,我也和你一樣,不相信房子會自己轉動,直到我們換了兩次新鄰居才不得不信。一次轉來了一對年輕夫婦,他們很漂亮,像從電影海報里走出來的人,年輕夫婦有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小男孩,也和他們一樣好看。我和父親是在早晨出門時遇見他們的,年輕夫婦向我們問好,說是剛從東邊過來的,以后要和我們做鄰居了。
不知道會做多久鄰居呢,也許我們很快就要轉走了,我對他們說。
年輕夫婦笑了笑,說,啊,那真是遺憾。
第二次轉來的鄰居是一個老頭,他已經很老了,對轉到頂樓不斷抱怨,他并不想住這么高。我們在樓梯上相遇,他的拐杖正帶著他蹣跚而行。頂樓真是太糟糕了,他對我們說,真希望早點離開。
會的,一定會的,我告訴他。
與老頭告別后,我問父親,我們還有多久才能轉動?
父親說這個很難說,因為這座樓真是太老太老了,轉動得越來越慢,我們家最后一次轉動還是很多年前,那時我只有兩三歲,還沒記事。我們從底樓轉到了頂樓,我第一次學會了爬樓梯。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去天臺嗎?父親問我。
我搖搖頭,那時實在太小了,記憶力孱弱,什么都記不住。不過,頂層的確有一個天臺,用梯子可以從檢修口爬上去,父親經常帶我去天臺。一開始,我是坐在父親肩上爬梯子,等我大一點后,我就能自己上去了。天臺很大,四周沒有護欄,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問父親,這是不是就是世界?
父親愣了一下,說,是的,不過,還要往更遠更遠的方向去,世界很大,你只看到了一點點。
我說我想到世界里去。
父親笑了,把我抱起來,向空中拋擲出去。
夜晚,燈火亮了,每幢樓都安靜地立在原地,我們通過燈光的明暗來辨別距離遠近。父親喜歡和我講述每幢樓的故事,他是個建筑師,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
在我五歲那年,我認識了我家東邊的那幢樓,它是個有情緒的樓,喜歡聽住在樓里的人訴說心思,人們快樂時,它也會快樂;人們憂傷時,它也會很憂傷。一天它聽到一個悲傷的故事,很悲傷很悲傷,第二天,人們發現那座樓虛弱了很多,有一處墻角都坍塌了。
六歲那年,我家北邊的一座藍色的房子突然不見了,那些天父親出差,我沒法去天臺,等我們上去時發現藍色房子的地方成了一片廢墟。父親說它去了別的城市,因為住在里面的一個女孩生病了,她的腿壞了,再也不能走路,而女孩最大的夢想就是去各地旅行。藍色房子帶著女孩旅行去了。半年后,我和父親乘火車去Y市,我們看見了它,它離鐵軌很近,還是那么藍,正和別的顏色的樓排成一排曬太陽呢。
父親說如果你是細心的人,一定會發現城市的很多秘密。尤其是夜晚,建筑們總在悄悄做些變化。由于白天站立得太久,夜晚會相互偎依一小會兒。據說有一次大雪,通洋河上的大橋太冷了,便把自己縮成一團,一個打算從橋上經過的人走著走著,前面突然就沒了路,差點掉進河里。橋只好伸展出去,盡管有些懶洋洋的,但它不敢怠慢,因為服務人類是它們的職責。
母親很反對父親帶我去天臺,她覺得太高了,而且風大。她第一次上去費了好大勁,下來是讓父親背下來的。母親站在天臺上,頭暈暈的,腿直抖,她說真不知道你們爬上來干什么,太危險了,受罪,而且沒什么好看的。
母親的重點在“太危險”上,她是個喜歡把自己的感覺強加于別人的人,在她認為去天臺是件危險的事后,便不允許我們上去了。母親曾試圖找人將洞口堵上,但考慮到那是檢修口,便不敢擅自操作了。后來又把我們的梯子藏起來,但很快就被父親發現,父親一邊往上爬,一邊得意地對我說,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一顆探索的心。
我們又站在天臺上了,天空飄著小雨,雨絲被微風吹破,空氣干凈而凜冽,我學著父親大口大口地呼吸。四周黑茫茫的,遠處高高低低的建筑將夜幕分割出來。我認識的建筑越來越多了,它們帶著獨特的性格和脾氣和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世界,我從來不害怕夜晚黑洞洞的如課本上描寫的“鬼魅”似的房子,我知道一定是它們睡得太沉或吸收了人們太多的壞情緒才一動不動。我也不害怕一個人走很長的天橋,如果我告訴它我很累的話,天橋一定變成滑滑梯讓我快速滑到對面。每天上學路上,我都會和我認識的建筑們一一打招呼——
嗨,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我對一幢長滿藤蘿的房子說,房子的屋頂一天天地凹陷下去。
你從別的城市過來的嗎?我以前為什么沒有見過你。我仰著腦袋看一幢樓越來越高。
喂,你已經很久沒有像傘那樣打開了,住在你里面的人一定感到不開心。我拍著一堵墻壁說。
……
04
事情發生轉變是在2001年,這一年對父親來說比較特殊,他突然離開工作十多年的建筑設計院,要回家寫小說。對于父親這一決定,很多人感到不解和惋惜,尤其是母親,認為父親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這是她的原話。當然,父親的腦袋完好,圓潤,光滑,甚至飽滿,從未經歷踩、撞、踢以及進水之類的事件。父親對于辭職原因并沒有和我們道明真相,是單位改制逼迫下崗?是經營不善裁員?是工作中犯了錯而不得已辭職?還是父親自認為懷才不遇而憤然離開?
那一年,我九歲,在花園小學讀三年級,父親辭職那天是星期四,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那天我加入了少先隊。父親去接我放學,在我們家,誰的收入低誰就承攬起接送我上下學的任務,可見父親對未來自我價值的充分認識。沒有風,紅領巾一動不動地僵硬在脖子上,我多么希望能刮起一陣風,將我的紅領巾吹得像圖畫上一樣飄揚。父親突然從后面把紅領巾轉了個方向,又將三角的部分罩在我的眼睛上,我眼前的世界頓時變成朦朧的紅色,父親牽著我,一邊走一邊問,房子是什么顏色?紅色。我回答。天空是什么顏色?紫色。大樹是什么顏色?黃色,哦,不不,紅色。我們一路都在描述不同顏色的世界,以至于我在第二天的課堂作業上就用紫色的天空和紅色的大樹造了句,作業本發下來,我發現它們的旁邊畫了兩個大大的紅叉。
父親那個時期的小說我讀過一些,我識字不多,短一點的還能結結巴巴讀完,長點的需要父親朗讀或給一些字注上拼音,父親很樂意這么做,我也樂意成為他的第一個讀者。父親在文章中寫了一個叫“剪力墻”的男孩,喜歡爬上屋頂看遠處,他從沒有見過真正的山,當“剪力墻”在圖畫里看到山的形狀時堅定地認為每一個屋頂都是一座山。我問父親為什么叫剪力墻?父親說這是建筑里的說法,剪力墻是房屋里主要承受風的作用。我似懂非懂,但覺得很有意思。
父親的稿費很低,在家中地位也可見一斑,我記得幾次母親與他爭吵,他信誓旦旦又百般乞求地希望母親能給他幾年時間——父親將大拇指別在掌心,剩下的四個指頭孱弱又倔強地叉開著,四年,父親說,給我四年。
父親并沒有一心撲在寫作上,很多時間仍然在進行建筑設計,只是不去單位,而是躲在他的小書房里。有好幾次,我走進去,父親正伏在一堆圖紙上寫寫畫畫,見我進來,驚慌地站直身子,褐色的毛衣堆在脖頸,幾個線頭如小草鉆出來。多年后當我從魯迅文章里認識圓規一樣的楊二嫂時,我覺得我的父親就是一支生銹的圓規。
你在設計房子嗎?我問。
父親說,是是。
它會轉動嗎?我問。
哦,會啊。
我趴在圖紙上一頓瞅,長長短短的線條構成一個我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對于平面圖和立面圖,我還能看出個大概,可剖面圖,就完全看不懂了。
倍面圖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問。
這字讀pou,剖開的剖,不是倍,剖面圖就是把房子剖開來看。父親一邊說一邊用手在空中做出刀切的動作。
啊,我明白了,把房子切斷是嗎。
哦,是。父親說。
可是,是誰把它切開的呢——
父親沒等我說完便給予我肯定,對對,你說得對,就是這樣的,就像有人用大刀切開一樣,就是這樣的——
這時母親從外面走進來,自從父親辭職后,母親便更加理直氣壯進出父親的書房,四處看看,順便抽幾張圖紙帶出去,賣給樓下收廢品的大爺,或者用來吃飯時盛放骨頭和魚刺。母親進來喊我們吃飯,說,喊了好幾聲都聽不見嗎?!
母親突然成為家中收入最高的人,說不上是激動還是悲憤,總之,地位的急驟上升,使得她常常說話語無倫次,而且又顯得過分熱情,比如吃飯的時候,會主動給我們夾菜,她的筷子在空中夸張地劃出一道拋物線,然后用力地落在我們碗里,有點塵埃落定的意思。其實,也不是魚肉什么的,無非還是慣常吃的那些青菜黃瓜,好像經她的筷子那么一夾,就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晚飯后,我和父親下樓散步,天還很亮,路上依舊車水馬龍。我們走得很慢,很多時候會停下來認真觀察一座樓,傍晚的陽光把樓房的影子重重摔在地上,它們比早晨看起來疲憊、臃腫多了——真的,只要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它們與前些日子有了變化。不過,除了我和父親,沒有人愿意停下腳步,好像人們總有著干也干不完的事情。
突然,有個女人從拐角竄出來,張開手臂,攔住父親。
陳工,我知道你就是陳工,你就是那個設計師陳工。女人的聲音在顫抖,她個頭很矮,頭發胡亂地撇向一邊,臉色不太好,眼睛里充滿仇恨和哀怨。
05
那天攔住父親的人叫楊秀梅,勝利建筑公司臨時安裝工小李子的老婆,父親并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父親,但她從別處打聽來的信息知道了陳工——我的父親住在793宿舍樓里。如果不是幾個月前的一場施工事故,她和父親之間不會有任何交集。
父親設計了一座會旋轉的大廈,由勝利建筑公司承建,在砌筑到十一層時,北軸線上一根鋼結構短梁突然倒塌,當時有兩名工人正在梁上,一名就是楊秀梅的丈夫小李子,他正坐在橫梁上小憩,將身上安全帶的鎖扣系在該梁上。那天很熱,他將安全帽摘下來扇扇風,當他從高處摔下來時因為頭部沒有任何保護,當場死亡,另一名建筑工也摔成重傷。有人說事故原因出在隱蔽工程施工時,施工方和監理方沆瀣一氣,進行偷工減料;還有人說是材料進場前沒有經過嚴格的試驗檢測,材料不達標;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事故原因正是兩名建筑工在沒有佩戴安全帽的情況下違規操作。事故發生后,施工被叫停,施工方和監理方都受到相應的處分,經調查,事故原因出在施工安全上,與設計方沒有關聯。
但也有人議論,說旋轉大廈設計得太復雜,柱子密密麻麻,像走進叢林,柱梁之間連接的高強螺栓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施工難度強。
不知道父親的辭職是否與此有關,盡管父親從沒有說過。當楊秀梅第三次攔住父親時,父親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心平氣和地,用我們聽不懂的專業術語一遍遍地解釋了。父親彎著腰,腦袋向前伸出,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將要說的話傾巢而出。他的臉漲得通紅,夕陽在他紅色的臉上又抹上一層焦黃,那一刻的父親多么像公園里拙劣的銅像。楊秀梅說,為什么要設計這么復雜的房子呢?為什么不設計個老老實實的房子呢?
父親愣在那兒,像是被什么擊中了,手臂還保持著最后一句話時的伸張度,我看見夕陽像火苗印在父親眼里,但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再次被楊秀梅攔住的父親已經不再開口說話,他的舌頭變得僵硬,面色晦暗,父親拉著我的手迅速跑開,試圖把楊秀梅甩掉。我們東拐西拐,那些平常我們十分熟悉的街道、巷子,變得錯綜復雜,有好幾次,我們被一堵墻攔住,或者,走著走著,路就不見了。直到天完全黑透,我和父親才在一個墻角蹲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黑暗籠罩,各種聲音升騰起來,汽車的鳴笛,自行車的鈴鐺,商鋪里的歌聲,車輪碾過柏油路的聲音,以及遠處大型工業機械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每一種聲音都在爭相表達。很久過去了,我們都沒說話,耳邊有父親的呼吸聲,由于太過用力,如同啜泣。
可是,為什么要老老實實呢?為什么不能復雜呢?父親在黑暗中突然自言自語道。
我和父親慢慢往回走,進了小區,老遠的,就看見母親和三輪車大爺站在路燈下,她的腳邊碼著兩捆東西。父親疾步上前,似乎頓時明白母親叫我們飯后散步的真正用意。
這個不能賣。父親打算去提那兩捆圖紙。
母親搶先一步抱住它們,說,不能賣,家里還有地方擱置嗎。
他們在路燈下拉扯了幾下,捆扎圖紙的尼龍繩就斷了,圖紙散了,風挑事地從地上包抄過來,吹得到處都是。突然,母親號啕大哭,用力地跺腳。這下,父親慌了,不知道先撿圖紙還是該勸慰母親。母親的哭聲誓不罷休,撿回來的紙片又前仆后繼,父親弓著腰在紙片和母親之間來來回回??傊?,那個晚上,父親狼狽極了,他的長腿和長胳膊顯得那么多余,甚至尷尬。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2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