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3年第1期|田野:防空洞(長篇小說 節選)
小編說
一起搶劫案引出涉毒線索,刑警中隊長唐嘯在調查過程中偶入郊外一座廢棄的防空洞,又發現有制式手槍射擊的痕跡。涉毒涉槍的大案,線索指向當地明星企業光明集團。來自各方的壓力始終如影隨形,當唐嘯意識到自己早就成為黑惡勢力的“圍獵”對象時,已是身陷重圍、退無可退……面對局中局、案中案,唐嘯不再按常理出牌,想在這場互為獵物的對決中勝出,他只有背水一戰,才能浴火重生。
繼中篇小說《本無殺心》《黃銅之眼》之后,擅長以立體身份展現復雜沖突的作家田野,傾情推出長篇處女作《防空洞》,書寫人民警察忠于使命、無懼生死的英雄群像。
防空洞
文/田野
第一章 老警和警二代
盡管老唐和石曉琳都戴著口罩,因為來之前他倆在微信里和梁處長視頻過,所以剛走下飛機舷梯,就被在停機坪上等候的梁處長認了出來。梁處長和一位姓白的年輕女民警快步上前將他們迎上車。石曉琳迫不及待地問梁處長,壯壯他真的沒事吧?
坐在她旁邊的小白說,阿姨,您不用擔心,我們唐隊現在已經脫離危險了。
石曉琳勉強擠出一絲禮貌的微笑,作為一個母親,我怎么可能不擔心?
老唐側臉看看強忍著淚水的石曉琳,輕輕拍拍她的手,有意岔開話題,梁處長,我們不用隔離嗎?
梁處長扭頭說,按我們這里的防疫政策,凡是來自中風險地區的人都要隔離。不過您和阿姨屬于特事特辦,我們局領導專門去防疫指揮部溝通,為你們申請了綠色通道。
謝謝!石曉琳說,我倆的健康碼一直都是綠碼,還有四十八小時核酸陰性證明。
小白說,沒事的阿姨,我們這邊屬于低風險地區,您和叔叔在車里可以把口罩摘下來,會舒服點兒。
汽車駛離機場路之后,老兩口都不再說話,但是表情各異——老唐故作輕松,石曉琳則滿臉焦慮,雙手緊緊抓著老唐的胳膊。
為了緩解車內的氣氛,梁處長轉過頭問老唐,叔叔,我聽壯壯說您還沒退休?
老唐說,快了,還有兩三年。
梁處長由衷感慨,真是老當益壯!我知道阿姨退休了。
石曉琳說,是的,我比你叔叔大八歲,我都退休五年了。
小白不免訝異,阿姨,您看上去可比叔叔年輕,頂多五十歲出頭兒。又說,對不起啊叔叔,您是老當益壯。
來自小白的夸獎,并未減輕石曉琳的憂慮,她的腦海里一直縈繞著一組數字:三十二——三十二——
老唐是三十二歲那年出的事,壯壯今年剛好也三十二歲,也出事了。老唐出事的時候是刑警隊的中隊長,壯壯年初也被提拔為中隊長,這些究竟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種無法逃脫的定數?
由于老唐和石曉琳堅持不去酒店住,非要在病房里陪兒子,梁處長只好去跟醫院協調,在壯壯的病房里加了一張一米二的床,滿足了老兩口的要求。
趁石曉琳去送梁處長和小白,老唐掀開壯壯的被子,右手四指并攏,像步調一致的排雷工兵,在壯壯的前胸和腹部小心翼翼地探查著。
壯壯伸手抓住老唐那四根即將移至肚臍眼附近的手指,嘻嘻笑,都拆完線好幾天了,開始長肉芽,癢。
這會兒你媽不在跟前,你給我如實交代,怎么受的傷?
虧您還是老刑警,警察受點兒小傷用得著這么夸張嗎?
從胸脯到肚子,大大小小七八處傷,你最好親口告訴我,別讓我去問你們領導和醫生,我保證不叫你媽知道。
壯壯從床頭柜上的飯盒里捏起一塊鍋包肉丟進嘴里,邊嚼邊說,爸我跟您說,現在看,疫情也不完全是壞事。我們手頭的那個案子跟了差不多一年了,原計劃是等境外毒販來提貨時一網打盡,那天忽然接到情報,說因為我國疫情防控太嚴,境外的毒販不敢來了,要求這邊的賣家把毒品送到邊境,價格翻倍。這邊的賣家還不知道早就被我們盯上了,但防疫無死角,一遍一遍拉網式的走訪調查,讓他們慌了神,打算把已經制成的冰毒轉移出去。因為情報沒說毒品轉移的具體時間,處里就派我帶幾個兄弟在制毒窩點附近二十四小時蹲守。上個月12號凌晨兩點,我發現有兩輛車突然從制毒窩點開出來,前邊是一輛快報廢的中型面包車,后面是一輛雷克薩斯越野車。兩輛車的車窗都貼著深色的膜,我使用夜視儀也看不清車內的情況,在向指揮部報告之后,我決定重點攔截那輛越野車。在抓捕越野車里的毒販時,一個毒販把一枚點燃的爆炸物扔到一個兄弟的腳下,我來不及多想,沖過去趴在了爆炸物上面。
老唐眉頭緊蹙,完了?
壯壯說,完了。
你這是跟我輕描淡寫,實際情況不可能像你說的這么簡單。
是我現場指揮失誤,上當了。原來毒品都在那輛不起眼的面包車上,等我們大隊人馬趕到時,面包車早已經逃之夭夭了。
后來呢?
后來,肯定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面包車被我們追得無路可逃,在海邊的一個漁碼頭自行引爆,連人帶車,包括車上的毒品一起灰飛煙滅了。
老唐搖搖頭,我感覺還是不對勁,既然你們事先已經知道制毒窩點里藏有成品冰毒,為啥不直接把他們端掉?
為首的兩個制毒分子都是搞化學出身,不用麻黃堿就能制造出一種新型冰毒,而且還精通制造炸藥。情報說,他們把打包好的成品冰毒都捆綁了相應劑量的炸藥,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就會立刻引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有等到他們和買家完成交易解除引爆裝置的那一刻實施抓捕。
石曉琳回到病房時,壯壯剛吃完最后一塊鍋包肉,拿起紙巾邊擦嘴巴邊說,過癮,我老爹的廚藝天下無敵!
老唐說,無什么敵,是你這兩年沒回家,饞的。鍋包肉得出鍋就吃,外焦里嫩。這會兒口感和味道肯定都變了。
壯壯說,好在是空運,口感雖然差了點兒,但味道還沒變。
石曉琳臉上蕩漾著母性的光輝,你爸是掐著點兒給你做的。局里的車到咱家樓下快五分鐘了你爸才把鍋包肉裝進飯盒。到機場的路上花了一個小時,排隊登機又差不多一個小時,飛機從起飛到落地又三個半小時,你們處長和小白接我們到這兒又半個多小時,他們走了你才吃,又隔了一個小時,前前后后八九個小時,不變味才怪。
壯壯打了個飽嗝,有這頓鍋包肉墊底,我估計用不了幾天就能出院了。
老唐指著壯壯說,小子,你別吃兩塊鍋包肉就撐得忘乎所以,啥時候出院得聽我和大夫的。
壯壯說,老唐同志,聽大夫的我能理解,但您是鶴城市公安局副局長,又不是我們江東省公安廳禁毒局副局長,我不是您手下的兵,為啥要聽您的?
石曉琳輕輕一跺腳,唐壯壯,你還能再渾一點兒嗎?
老唐笑著說,他跟他爹鬧著玩呢。
石曉琳白了老唐一眼,都是你慣的!他那年高考估完分,我堅決不同意他報公安大學,不想讓他當警察,家里有你這一個警察就把我嚇破膽了。結果呢?兒子鐵了心想當警察,你就置我的意見于不顧,鐵桿支持他?,F在怎么樣?你這個爸爸說話不管用了吧?
老唐扶著石曉琳坐到椅子上,好吧,我承認是我慣的,我也承認沒把他慣得足夠優秀,還慣成個不給他老子長臉的傷病員。
爸,您還得承認,我這個兒子確實比您強。
除了書你比我念得多,其他方面估計你還得等。
從參加工作到現在,我不過才第一次受傷。您呢?記得我七歲那年冬天,沒隔多長時間您就當了兩次傷病員。我媽可以作證,第一次是您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第二次我就不說了,小命差點兒沒了。
老唐撓撓頭皮,你糟蹋你爹,我怎么不記得我當過兩次傷病員?
您裝糊涂,我來幫您算算,那年我七歲,今年我三十二歲,也就是二十五年前。今年是2021年,那年就是1996年,您自己回憶回憶。
老唐仰頭想了想,說,1996年?
壯壯說,沒錯,就是1996年。
看到兒子能吃能喝,而且還跟從前一樣和爸爸斗嘴掐架,石曉琳臉上故作不悅,心里卻踏實了。她上床和衣躺下,拿起一本書翻開扣在臉上,不久便響起輕微而均勻的鼾聲。
壯壯朝媽媽那邊看看,爸,您也累了,咱們睡吧。
老唐說,你不想跟我再聊一會兒?
壯壯說,聊啥?
老唐瞄了一眼石曉琳,低聲說,你是上個月12號受的傷,梁處長昨天才跟我們聯系說你受傷了,這期間隔了一個月零五天。單位領導不及時跟我們說,是擔心我和你媽受不了,當然,這里頭也有你的主意。兒子,你可以不讓你媽知道,但是你該讓我知道。因為我經歷過那種身子動彈不了的黑暗時刻,體會過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那時如果有親人守在身邊,就算不能說話,可心里踏實。說著老唐長嘆一聲,兒子,你受苦了!
壯壯身體前探,湊近老唐端詳一番,然后哧地笑了一下,同樣低聲說,看透不說透,還是好朋友。
老唐咧咧嘴,你可以大點兒聲說,你媽這兩天身心俱疲,這會兒徹底放松下來,睡得挺沉,她聽不見。
壯壯說,爸,您是不是真的老了?我這次發現您不但變本加厲地寵妻懼內,而且還心軟,學會煽情了。我看咱們還是別聊了,我得趕緊睡覺,萬一再讓你弄出一身雞皮疙瘩,今晚非失眠不可。
當老唐去衛生間里抽完半支煙出來,壯壯果然打起了呼嚕。
老唐卻沒有絲毫睡意,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望著兒子那張剛毅且充滿活力的臉,既欣慰又后怕。從壯壯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渾身是膽,無懼無畏。然而,多年的警察生涯,不知不覺間似乎讓自己的膽量變得越來越小了。他深知,一只炸響的二踢腳就能把人的手指頭崩飛,毒販引燃的那個爆炸物的威力,不知要比二踢腳大多少倍。
老唐起身來到窗前,從二十八層的窗戶向外面望去,是一片燈光的海洋。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熠熠生輝,把南國的夜空映照得如同幻境一般不真實。
老唐的耳邊忽然響起壯壯無意間提及的1996年。此刻,1996這四個數字被無限放大并且拉長了,像一趟遠去的蒸汽列車,在某個地方拐了個彎,車頭頂端的煙囪里有節奏地噴涌著灰白色的煙霧,穿過他的記憶深處,穿過歲月厚重的塵埃,斑駁的綠皮車廂里載著一些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與事,轟隆轟隆朝自己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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