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3年第1期 | 阿微木依蘿:他們要是肯聽我的(節選)
一
他,百里灣,要是肯聽我的,又怎么會被砸成肉泥?
他嘴里喊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就被砸死了。一塊大石頭追在屁股后面把他放倒。我站在“滴水崖”上方目睹。然后就是草地上人們趕來看見的樣子——滿地肉渣子。
我第一次看到別人死得這么慘,太超出我對死亡的認知了。他的父母捶胸頓足,哭趴在地,捧著那些染了血跡的百里灣變成的泥沙,不肯相信他們自己的眼睛。
我不能告訴別人我如何看見了一切。他們不會相信我。他們說我是傻子。
我站在滴水崖上方看他們如何哭泣,如何一點一滴將百里灣從泥沙和草葉上收集起來,就像收集一些弄臟了的雨滴。
百里灣算是我的朋友。我單方面把他看作朋友。當然,他不是這么看待我的,他也覺得我傻。
他們都喊我“嗨”。嗨,就是我的名字。
我女人——曾經是我的女人——也這么喊我:“嗨!”
我的女人嫁給了別人。我不想知道她嫁給誰。反正她嫁給我一天就跑了。嫌我邋遢,嫌我長得丑還邋遢。她說她閉著眼睛出去就能摸個比我好的。我已忘記她的樣子。倒是記得她說過,如果世界末日來臨,我肯定是能活到最后的那個人,因為我什么垃圾都能忍受。我還以為她是在表揚我。第二天她就不在我的房子里了。是我的父母(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死)告訴我的,她逃走了。我當然知道她逃走了。我親眼看見。
二
他們喊著我的名字說,“你是怎么看到百里灣被砸死的?是不是你故意推下去的石頭?”
我說不是,我跟百里灣沒有仇。
“照你這么說,那石頭還會拐彎?”
我說是的,它會拐彎。
“你不要裝傻?!?/p>
他們幾張嘴一起問,而我只有一張嘴能回答。我很累。他們都是百里灣的親戚,堵在我門口吵吵嚷嚷一整天。房子沒有院壩,他們就坐在門口很窄很陡的檐坎上。我不敢出去。門反鎖了站在堂屋中間。天要黑了。我很餓——噢,我像一條夾尾巴狗,快把自己的尾巴夾斷了。
“嗨,出來說話?!?/p>
“你躲到什么時候我們就等到什么時候,你總要把話給我們說清楚了?!?/p>
我快餓死了。百里灣剛剛埋到土里不出三天他們就來質問。就是說,我當時站在滴水崖頂上他們是看在眼里的。
“它確實拐彎了。我看見的?!蔽以囍俳忉屢槐?。
“放你大爺的屁?!?/p>
我趕緊往后縮一下腳。
“開門!”
我猶豫一下終于鼓起勇氣把門打開。
他們互相看了看,又看我。
“你為什么在滴水崖?”他們挑了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人跟我對話。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我很討厭。我還沒有搬到滴水崖上方的山洞居住的時候,這個人是我的鄰居。那時候我們和吉魯野薩以及雁地拉威,還有眼前這幫人共同住在峽谷河邊的村莊。他很聰明。他們都說他很聰明。他在我們那個村子有個外號叫“喜鵲”。人們非常喜歡聽他從四處帶來的各種消息。吉魯野薩和他的女人搬離村子以后在毛竹林(跟滴水崖差不多一樣糟糕的鬼地方)瘋瘋癲癲生活,這種消息是他帶來的,雁地拉威死后的墳地上突然長出一片竹子是他第一個發現。我要是現在告訴大家,我親眼看到這只喜鵲像黃鼠狼一樣潛入雁地拉威女人的糧倉,偷走了她的糧食,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就是發現這個秘密被擠走的。我和他的房子挨著。自從那天晚上我湊近了確認那個從窗戶里把糧食拖出來的影子就是他以后,他就開始刨我的墻根。帶著他的狗,一天刨一點,就在墻根下面,刨一個剛好能讓他的狗頭伸進去的洞,然后再換到另一邊繼續刨。一到夜深人靜,我的墻根就開始響起來了,仿佛一大串老鼠正在攻向我這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的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澳愀墒裁茨??”我說?!澳悴皇强匆娏藛??”他說?!笆茄?,我看見了。你為什么要刨我的墻根?”他就不說話,牽著狗走了。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又會跟狗一起出現,態度仍然冷酷無情,和上次那樣與我對答一番,再牽著狗揚長而去。當初我把他刨墻根的事情講出來以后,也沒人相信我,他們只是捧著肚子笑了一頓說:這狗日的竟然會說笑話。
“嗨,我在問你話,為什么在滴水崖?”喜鵲又重復一遍。
“我住在滴水崖?!蔽艺f。
“你住在滴水崖上方,怎么那天跑到滴水崖山尖上站著?我們不相信你在那里吹風?!?/p>
“我就是在那里吹風?!?/p>
喜鵲說他不相信我的鬼話。不相信我的鬼話,卻又一直逼問,我才是見了鬼了。
我給他們說的都是真話。那天早晨天空剛脫下它的黑衣服,露出灰中帶白的皮膚,我就早早來到滴水崖山尖上吹風。這個習慣只有百里灣清楚。沒死之前他時常到滴水崖砍柴,石頭砸死他的那天早晨,他來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早。我張著眼睛胡亂看了一遍,看到他從野木瓜樹跟前走出來。我以為他是去采木瓜籽(其實還不到采摘的季節)?!澳愫冒?!”我說。我一直用這句話跟任何人打招呼。他們也不排斥。他們說我讀了幾年書,確實應該說出幾句跟他們不相同的話,只可惜讀書讀傻了。百里灣也不排斥我這句話。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嗨,你可真早?!?/p>
然后他繼續走近木瓜樹。我后來才琢磨清楚,百里灣來這么早是為了拿木瓜樹出氣,他要砍掉它,可惜那棵樹長得太久,樹干粗壯得可以在它身上搭一所房子,枝椏高而遠,牽扯成了一大片林子,樹齡大概是三個百里灣加起來的樣子。百里灣不敢輕易動手,他扛著斧頭在樹下轉來轉去,仰著頭看看樹頂(當然看不到頂),又看看樹干和樹根。他肯定鬧不明白這棵樹是如何從石旮旯里抽取養分長這么“胖”。它長在陡坎上,腳下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有些生根石,有些從上面的山坡滾下來。它身上全是苔蘚,苔蘚長得旺盛,顯然成了它的汗毛或者羽毛——如果它想飛走的話。夏天有鳥在苔蘚中筑巢。百里灣一定是害怕樹倒下來砸死他,遲遲不敢動手,當然,也可能還有別的擔心。這棵樹是附近村里好幾個人的干爹。村人自古以來都有拜樹為父,祈求庇護和賜予福分的習俗。像它這么旺盛的樹,沒有幾個干兒子也說不過去。
百里灣掄起斧頭,已然拿定主意要殺掉別人的“干爹”。狠狠將刀口對準樹干砍了上去。
“嗨!”我想阻止。
百里灣一刀下去沒有討到便宜,他的刀口反而缺了牙。我看他摸了摸斧頭的“牙齒”。
“我操它媽!”百里灣說。隔著一段距離我也聽得很清晰。他很暴躁。
百里灣扛著斧頭到滴水崖山尖上跟我坐了一會兒。以往我們也是這么坐著聊天。聊完了他再去砍柴。百里灣很生氣。不是那棵樹惹他,是那棵樹的其中一個干兒子惹他。
“難怪你要殺了他干爹?!蔽艺f。
“你懂個錘子?!彼褮馊鑫疑砩?。
“到底什么事呢?”我問。
“當然是錢的事。我打聽到上面分下來好幾個名額,能拿錢的名額。你知道的。當然你不會關心這些?!?/p>
我就不多問了。關于錢的事,我向來接不上話。最近兩年他們都在趕著寫“申請書”,成為“殘疾人”或“五保戶”或“貧困戶”或“孤寡老人”或……什么什么。
“錢的事情你不懂?!卑倮餅痴f。
“是的?!蔽艺f。
“其實你也可以爭取?!彼χ?。當然是知道我不會爭取并且“你爭取了也沒有鳥用”那種笑。
“這種東西是需要動腦筋才吃得起的?!彼f。
“是的?!蔽艺f。
“你有腦筋嗎?”他說。
“有?!蔽艺f。
“你有個錘子?!彼f。
“沒有?!蔽艺f。
“那就對了?!彼麖埧谝恍?。
“是啊?!蔽艺f。
“雖然你的確一個人過日子,年齡算來也不小,又窮又……(他想說‘又傻’)……完全符合條件?!?/p>
我點頭。完全同意他的說法。這么些年看過來,我已經知道那些錢不是我這樣的老實人吃得起。當然,也的確有實實在在的窮人依靠這筆錢并且得到這筆錢,可大多數份額,卻讓百里灣這樣喜歡動腦筋的人爭取走了——哦,差點兒爭取走了。
他摸著缺了牙的刀口,眼里萬分愁苦?!巴瑯邮巧诨钠律线^日子,憑什么給別人不給我?!?/p>
“你不要難過,你下年再申請,在這個地方除了你誰也沒資格當這個‘窮人’?!蔽野参克?。
“那肯定是當然的。我肯定能當上?!彼麤_我輕蔑一笑,橫了一眼旁邊長得又高又枯的雜草,怪我說了句廢話。
“我日他先人!”他說。他休息夠了,莫名丟下一句臟話提了斧頭就走。又去滴水崖下面砍柴。
我發了一會兒呆。心里亂七八糟。
百里灣走到滴水崖下面的草叢里,他所站的地方深草及腰,又密又厚,即使我站在高處,他彎腰下去,也差點看不見他。
“風吹草低見百里灣?!蔽彝蝗蝗滩蛔⌒φf。他聽見了。
“傻逼!”他說。
一個石頭突然從滴水崖腳底滾下去。我先看到的。百里灣就站在石頭下方的草坡上。他那個地方草有些深,為了不妨礙腳下,他已經鉆出那片深草區,到旁邊的黑泥巴草地上站著。
“快跑!”我說。
“迎著石頭跑!”我說。
百里灣表現得很冷靜,石頭與他還有一段距離,他在觀察石頭翻滾的路線。
“迎著它跑?!蔽疫€指望他會聽我的。他要是肯聽我的就好了。畢竟這種狀況我曾親身經歷。一塊石頭從山坡滾落,我也像百里灣那樣站在石頭下方的荒坡上,慌亂之中我竟迎著石頭跑了幾步,我的兩只眼睛都要從眼窩里跳出來了,石頭向左我向右,石頭向右我向左,迎著它的好處在于我能看見它怎么來,在它快要跟我撞個正著時一閃身躲到一邊去了。我就是這么避開了那次危險。這成了我的保命經驗??砂倮餅巢幌嘈?。
他甩掉斧頭,好像已經拿準了石頭滾去的方向??山酉聛?,他在大喊大叫,邊跑邊扭頭,導致腳步亂糟糟的,連滾帶爬。石頭彎彎拐拐攆著他去了。任誰也想不到石頭會拐彎。我以為我眼睛壞掉了。石頭拐來拐去,像顆彈珠,追在百里灣屁股后面。
他大喊大叫:“我不相信!”
別說他不相信,就是我這個旁觀者也懷疑自己的眼見。我不眨眼地追著石頭和百里灣,百里灣往左邊石頭就往左邊,百里灣往右邊石頭就往右邊,他上它上,他下它下,他怎么逃它怎么追,那已經不像個石頭了,像個埋了很深仇恨的滾雷。我滿眼驚恐,喊不出話。
“救……”我聽到百里灣凄慘地說出這個字的時候,他后面的話已經被石頭砸碎了。接下來就是人們看到的樣子。他們來得很及時。我站在滴水崖石頭尖子上還沒有把所有的氣喘勻,他們已將百里灣基本收拾齊整。
他們埋葬了百里灣就來找我討要事情發生的細節。
“天都快黑了?!蔽覍ο铲o說。我也分不清這句話是不是在求饒。他對我所說的關于百里灣遭遇的任何細節都抱著懷疑。難道我會知道那個突然滾落的石頭發什么瘋嗎?是它要百里灣的命,不是我。
“你就眼睜睜看石頭砸死他了?”喜鵲說。很有幾分打抱不平的味道。
“我喊他迎著石頭跑?!蔽艺f。
“你想害死他?”
“我曾經這么逃出一命?!?/p>
“你是傻子,百里灣又不是?!?/p>
喜鵲帶著那幫人繼續問了一些話,他想要的我一句也不會說,于是他帶著他們離開了我的房子。顯然他也不敢硬將臟水潑我身上。就算我是個傻子,這種人命關天的事情我不認,他也不好逼迫。
三
我還以為喜鵲會帶著他的狗繼續跑到滴水崖來刨我的墻根。把我逼到更遠的角落。他沒來。來的是一個女人。
我的眼睛看她的時候有點想躲。
“嗨?!彼拔?。
“你是誰?”我說。
她戰戰兢兢來到我門口,有些害怕但又是壯好了膽子來的。臉色有些灰卻并不難看。不經我同意就從屋檐角扯了一把草用它墊屁股,席地而坐,要跟我長談什么。
“你忘干凈了也好。這樣我們方便說后面的話?!?/p>
我搓著兩手,覺得手心里有蟲子要鉆出來。
“你盯著我看什么?”
我急忙躲開她,盯著天,看一會兒又盯著地,最后將視線安放在緩坡下面滴水崖的石頭尖子上。我居住的地方比滴水崖還高,如果我不想活了,就可以從門口緩坡上走下去,走到滴水崖石頭尖子上往下一跳就成了。但我從未想過死。我只是住在了這么一個隨時方便去死的地方。
“你搓藿麻做什么?”
我這才發覺自己手心里搓著一片藿麻葉子,是它身上的毒刺像蟲子在咬我。
“噢?!蔽艺f。
“你一直裝作不認識我?!?/p>
我想我得出去走走。
“你還在恨我嗎?”
風吹在后背??煲肭锪?。我感到后背舊疾復發,有點隱痛。我必須出去走走。
“你要去哪兒?”她追到我跟前雙手攔著,“你一輩子跟人裝瘋賣傻——跟我也是。很早以前,你不是這樣對我的?!?/p>
“我不認識你?!蔽艺f。說得心慌魄亂。
“你眼睛出賣你了?!?/p>
“沒有?!?/p>
“你逃避了一輩子?!?/p>
“我沒有?!?/p>
“好吧,我今天也不是來逼你承認什么,你要裝傻就裝傻,我不攔著,但有些事你瞞不了我,也麻痹不了你自己。我在你的視線之內過了一輩子,你敢說,不是這樣嗎?你完全沒有關注我的生活嗎?你從不把別人看成你的朋友,但你看百里灣是朋友,這說明你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一開始恨不得我天天哭著過日子,后來我日子過得確實不怎么樣,你又希望我過得好。你在暗地里關注我的一切。你以為你的心思能逃過我的眼睛嗎?好歹我也讀了幾年書,并不糊涂,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p>
“你何必這樣說?!?/p>
“你還說不認識我嗎?”她氣急敗壞的模樣,臉都是紅的。
我受不了女人這種樣子。她們一生氣就是用整個力氣和整個命在生氣。
“那你說我是誰?”
“百里灣的婆娘?!?/p>
“放你屁?!?/p>
“以前是我的?!?/p>
她繃不住笑開了。原本她這個時候不應該笑。她也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苦著臉,畢竟才死了丈夫。所以她立馬將笑容縮回去。
“我也不是逼你?!彼榫w萬分低落,“我是沒有辦法。你看得見我現在的情況?!?/p>
她兩個眼睛看著我,眼里含著我說不清的意思。我感覺自己的兩個眼睛被燒熟了,轉不動。
“你根本忘不掉我。是不是?!?/p>
“不是?!?/p>
“你就繼續掖著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p>
“你心慌了?”
“不慌?!?/p>
“你不用在我面前裝傻。我清楚你是這個地方最聰明的人??蛇@里不需要這種人。至少我不需要。有時候你得……我好像不用再說這些話了是吧?很久以前我們見面的那天下午一直到深夜,我都在跟你說這些話。你不高興聽。后來我就走了。我知道我們兩個不是一類人。你也知道。雖然你心里對我十分滿意愿意跟我過一輩子,可我不愿意?!彼f到這兒突然又笑了笑,有些羞澀,“我很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把你的窗臺踩爛了?!?/p>
“哦,沒什么,它本來就是爛的?!蔽艺f。
“它可以再支撐一些日子。如果我不踩的話,或許一輩子相安無事。是我踩爛了?!彼f。
“爛了就算了吧?!蔽艺f。
我們已經不是在說窗戶的事了。我心里有潮水在翻滾,翻出許多沉渣。她跳窗逃走那個晚上我的兩個眼睛一直在黑暗中睜著,就仿佛看著我的一個魂,毫不留念從我身上逃跑。我沒有阻止。書上說,各人有各人的自由。第二天父母暴跳如雷地跟我說她逃走了,要去追回來打一頓再退婚,我拖住他們說,我和她只不過辦了一場結婚酒,還沒來得及到官方那兒要一張牢靠的證明,她要走就走,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既然遲早要離開,晚走不如早走。這事情才算從我父母那兒過去,我自己這兒也算是過去了。
“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嗎?”我岔開話題。
“有個事情想跟你商量?!?/p>
“你說?!?/p>
“你應該猜到什么事了?!?/p>
“猜不到?!?/p>
“我希望你搬回原來的老房子。那是你父母留給你的,如果他們還活著也不會讓你就這么搬走,他們指望你在那座房子里……娶妻生子。你總不能一直讓它空著。喜鵲的狗刨壞了墻根,房子還是堅固的,回去修補一下根本不礙事,比這兒強太多?!?/p>
“我不會娶妻生子了?!?/p>
“你還不到五十歲?!?/p>
“已經老了?!?/p>
“如果在城里,成親的年紀正好?!?/p>
“這是深山?!?/p>
“你不能這么想……從前的事情都怪我,那時年輕荒唐,心氣不穩。已經回不到過去了?!?/p>
“我不需要安慰?!?/p>
“喜鵲不會再擠兌你了?!?/p>
“我不是怕他?!?/p>
“我知道?!?/p>
“為什么要我搬回去呢?”
“你搬回去了就是在幫我的忙。你知道我現在的情況。我也顧不得講什么舊情和臉面。我得讓我的兩個孩子有指望。他們需要錢……不,是我需要錢養育他們。吃穿用度已經全部落在我身上了?!?/p>
“我知道了?!?/p>
“只有一個名額……”
“嗯?!?/p>
“你心里早就明白我為什么來?!?/p>
“一開始不明白,說到這兒明白了?!?/p>
“我必須拿到這個貧困者的名額。你也清楚我需要這筆錢。雖然它很少,幾乎濟不了什么事,可我仍然需要。我找過他們,他們說暫時不打算給我。因為有你。你住在這所簡陋的房子,你的房子在顯眼的地段,又在危險的滴水崖上方,來考察的人走在你后面的公路上,一眼就看見你的房子,它又矮又難看,簡直破壞這兒的形象。如果最后一個名額沒有落到你手里,我們這兒的‘管家’可就麻煩大了。他們說,只要你肯申請,只要你見到他們的時候不要總是討人嫌,連個招呼也不打,他們就會大大方方也是理所應當將名額送到你手上,畢竟你一個人過了半生,并且你還是……”
“我是傻子‘嗨’?!蔽医恿怂槐阏f下去的話。
“理應受到照顧?!?/p>
“我能照顧自己?!?/p>
“可你的房子沒有顯示這一點?!?/p>
“房子如衣服,防冷防凍防山雨就行,要什么好看?!?/p>
“當然要好看。你沒有看見所有人的房子都抹上墻灰了嗎?還畫上了富貴竹?,F在我們張著眼睛隨便一眺,都是白花花的房子,在深山草林中,看著干干凈凈,像一片銀子?!?/p>
“哈哈……”
“你打算笑多久,你是在笑我嗎?”
我趕緊繃住嘴巴。
“你這房子如果能畫,我是說,你那天沒有瘋瘋癲癲喝了酒發狠阻攔,也畫上了?!?/p>
“那些墻縫是用牛屎補上,然后再涂涂畫畫,有什么用?”
“至少表面看去順眼許多?!?/p>
“牛算是熬出頭了?!?/p>
“什么話?!?/p>
“它們的糞涂了墻?!?/p>
“你不要開玩笑。當然我很高興你能在我面前有什么說什么?!?/p>
我盯著她的額頭,她額頭上有皺紋。
“我們這兒的‘管家’還等著你寫申請。只要你肯申請,他們就給你名額,你不申請,那名額也就空出來了?!?/p>
“我知道?!?/p>
“誰會比你清醒明白呢,可你這樣的性格,也只能是傻子‘嗨’?!?/p>
她還是那個聰慧的姑娘。年輕時候敢跳窗逃走的姑娘。是我曾經喜歡了很久終于娶到家里待了一天的姑娘。只是已經過早地變老,心也疲憊,皺紋拔光她年輕的羽毛,包括個性的尖刺,早前她能飛翔,如今重重地摔在地上了。她并沒有如她所說,閉著眼睛走出去也能摸個比我強的。我竟有點……后背舊疾復發,覺得風冷。
“百里灣已經死了。家里少了依靠?!彼鹕碚镜轿腋?,指著滴水崖:“你住在這兒又高又險又陡,下方還有被石頭砸死的百里灣,這個地方有什么好?”
她忘了她曾經說過,我什么垃圾都能忍受。
“你能搬回去住嗎?他們說只要你搬回去住,不在這兒礙眼,那個名額就可以給我?!彼凉M懷期待。
“百里灣生前很苦惱自己當不了貧困者?!蔽艺f。
“那時候我們不符合條件,現在不一樣了……我是說,那些人個個都有自己的門路,我們的門路只要稍稍窄一點,就得讓路給別人。我現在說這些不是慶幸什么。畢竟他是我的丈夫,孩子們失去了爸爸?,F在我家的情況的確跟之前不一樣了,孤兒寡母,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見,只不過……”
“只不過我成了絆腳石?!?/p>
“我不是來逼你。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來和你商量的?!?/p>
“我不打算要什么名額。百里灣的愿望要實現了?!?/p>
“你答應了?”她眼睛亮晶晶。
我說“嗯”。說得很難過。
她連連道謝。然后就走了。走之前幫我把屋檐草又塞回屋檐上。她胖了,走路左右晃蕩。
四
我就知道搬回來要遇到什么麻煩。喜鵲隔三岔五堵我門口。不過他什么話也不多問,也不阻擋我出出進進,也不刨我墻根。我后來就當他是個鬼,遇到心情好的一天還會沖他笑。
我將滴水崖的房子改造成豬圈,每天跑著去喂豬,然后跑著回家休息。我的房子被涂抹成他們想看的那種樣子,老遠看過來“真是好看死了”。深更半夜來涂抹的。管家克爾迪親自帶人干的好事。他們帶上了木匠的墨斗,在我的墻壁上彈出了標準的瓷磚線條,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一看,差點以為真給我砌了一層墻磚。那些人都不單純地喊克爾迪的名字,也不喊他組長,他們習慣喊他管家克爾迪。他做事倒還認真。起碼墻上的高仿瓷磚做得還挺像那么回事,連我這個房子的主人看了都信以為真。他也的確如他曾經跟我說的:保證不傷你的墻,保證妥當。他確實干得不錯。
“管家克爾迪派我來的?!毕铲o是這么解釋的。
我已經很久不給喜鵲任何笑臉。我倆隔幾日就在門口相見。煩透了這種該死的見面。后來我就當他是一條給我看門的狗,當我心里這么一篤定,他竟不怎么來了。當然,他來不來沒什么區別,我們兩個的房子始終像兩個鼻孔挨在一起。管家克爾迪的房子與我本來隔著兩道彎,也不知什么原因,他把房子往外又挪了個地方,如今隔著七八道彎了。
百里灣的房子掀翻了重新修建,修在離我們這片地方遠一些,但從我這個地方能一眼看見的山包上。那兒一大片矮松,還有并不茂密的青岡樹,再有一些野杜鵑,夏季五月的山包上所有植物都會開花。百里灣活著的時候就看中的地方。他說那座山包風水大好,活人住著旺家產,死者住著不失眠。他這輩子算是交代完了,啥也沒撈著。即將住在那塊風水寶地的是我的……他的女人。
五
聽到屋檐背后有人說話,在爭辯什么,聲音極小。天氣入冬,深夜里我不愿起床,哪怕有泡尿憋著,也不高興起來放掉。說話的聲音像老鼠始終咬著我的耳朵。不厭其煩我就起來了。推開房門,天空已經黑得看不見了,空氣中隱藏著一場大雪。沒有半點兒星光照亮,地上一片漆黑,我仗著對屋子周圍的熟悉,用腳摸路,一步一步摸到屋檐后面。先前說話的聲音卻徹底斷了。等我返回房間,屋檐背后說話的聲音又響起來。這回我在房里點了油燈才出門。我們這兒的電燈只有白天亮,天擦黑以后就停了。我們的小電站修在河溝邊,一臺小小的發電機,每家每戶輪流去發電,到了農忙時節就不發了,誰也不想熬夜,于是農忙的時候天都是黑的。
我燒了一把松明捏在手里,剛跨出門就被風吹熄。等我摸到屋檐背后,說話聲又斷了。
我準備再次轉身回屋,卻被人一把抓住胳膊?!班恕?,那個人說……不,是在喊我。他嚇我一跳。我聽出是喜鵲的聲音才放下心來。
“你都聽到了什么?”他今天脾氣怪好,沒有想打人。
“沒聽到?!蔽艺f。
“你聽到也無所謂?!?/p>
“你剛才和誰說話?”我冒著膽子問。
“沒有誰。我自己說話?!?/p>
“噢?!?/p>
“你坐下來,我們聊個天?!?/p>
“為什么要找我聊?”
“因為你是傻子?!?/p>
“喜鵲,我不是傻子?!?/p>
“行了,我知道了?!彼f。
這么冷的晚上我憑什么陪著一個刨我墻根的人聊天?突然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心里悶痛?!拔乙厝チ??!蔽艺f。
“不是我故意要堵你的門。真的是管家克爾迪讓我干的?!?/p>
我沒說話。
“好吧,他媽的,我全部告訴你好啦,雖然你是個傻子?!彼沓鋈サ恼Z氣。
他干什么要生氣?我這么難過還忍著呢!
“那一陣子我堵你的門,是受了管家克爾迪的囑咐,他不讓你四處走動。萬一你打擾了百里灣修房子,那麻煩就大了?!?/p>
“你在說什么呀?!?/p>
“你他媽還真是個傻子,你是真的傻嗎?”
“我不是?!?/p>
“你是?!?/p>
我不接這句話。聽到這話也總是突然接不上來。也許我確實有點智力不足,就像我母親跟父親哭訴的那樣,她做了什么孽生了一個蠢貨。也只有百里灣的女人還覺得我是個聰明人。她曾經也是我的女人……差那么一點兒就是我的女人了??赡苤挥性谒?,我才會表現出那么一點兒聰明才智,來壓制骨子里的愚蠢。
“你舊情人可不是好惹的。你還是小心點兒,不要被人兩顆眼淚給騙了?!?/p>
“喜鵲,你不要這樣說?!?/p>
“我有名字!”
“歐慕衣合?!?/p>
“這就對了。只有你這樣的傻子才不需要名字。我和你是不同的。雖然我刨過你的墻根但至少沒有搶你值錢的東西。你還是好好想想,值不值得為了那樣一個人從好好的滴水崖搬回這座完全可以舍棄的老房子。你不知道你上當了嗎?幾句話就把你的心說軟了。你要是一直住在那個地方,我敢肯定,那個名額就是你的,那么現在熱火朝天修房子的人就是你。名額一到手,就可以咣當咣當地給你免費搞起一座新房子?!?/p>
“我不需要名額?!?/p>
“對。你不需要。因為你是傻子?!?/p>
“歐慕衣合,”我說,“你不要生氣。生氣對身體不好?!?/p>
“滾?!彼f。
我回屋了。還好回來及時,否則油燈燒干了。
六
我對歐慕衣合的恨突然就沒有了,因為那天早晨,看見他坐在自家門口院墻邊的狗屎椒樹下,哭得像一條狗。
“你哭什么哭?!蔽艺f。
“聽你的語氣很不耐煩?”
“沒有不耐煩,我好心好意的?!?/p>
“關你什么屁事??鞚L?!彼f。
到了夜里,歐慕衣合還沒有進屋睡覺。他可能整個白天都坐在門口。這一天我在滴水崖那邊和我的豬待了一上午,下午去滴水崖對面的山溝,找一些野生果子,天快黑了才回來。歐慕衣合只抬頭看我一眼,沒說話。半夜我出門撒尿,看見他還沒有進屋。
“你白天去哪兒了?”他突然問。
我的左腳才踏入門檻又退出來。我倆的房子朝一個方向并排開門,秋天剛過去那會兒,我突然想讓房子更敞亮一點,便拆了靠近他那邊的院墻,而他也拆了靠近我這邊的院墻,這樣我們兩個幾乎是共用一個院壩了。我們彼此進進出出都在對方的眼皮底下。
“上午喂豬,下午去山溝里找一些果子?!?/p>
“你倒快活?!?/p>
他這話說得讓我很不自在。但誰會真正管他說什么呢!我要做什么事或者不高興聽他嘮叨,一扭屁股就可以走開。
“天冷。我要睡覺?!蔽艺f。
“你不知道百里灣的房子修好了嗎?”
這話結結實實把我牽住。
“知道?!蔽矣悬c難過。百里灣的房子就修在那塊風水寶地,高于我眼睛的地方,每天早晨一抬眼就看見那座一天比一天完整一日比一日漂亮的房子,房子的山墻上還畫出了好看的圖案,房頂上兩根牛角仿佛要把左右兩邊的大山挑起來。我怎么會不知道它修好了?
“管家克爾迪親自指揮呢?!彼f。
“噢?!蔽艺f。
他不高興往下說。我也不高興往下說。
這個地方一到夜間,冷風呼嚕呼嚕吹個不停,山中樹木繁密樹種繁多,每個季節都有樹開花也有樹落葉,我和歐慕衣合的房子門前永遠有掃不完的落葉。第二天清晨我倆若不是特別忙,第一件事保準就是嘩啦嘩啦打掃各自的院落。樹葉都是在夜間被風吹來堆積在此,所以這個時候,我倆腳下除了冷風就是樹葉不停地挑釁似的撞擊。
“肏?!睔W慕衣合沒頭沒腦地罵一句。
我回屋點了一盞燈,院壩仍然黑著,但是眼睛起碼能有個亮光可以追了。我又回到歐慕衣合身邊。
“看來你睡不著了?!彼f。
“算是吧?!蔽艺f。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在房子背后的屋檐腳下跟誰說話嗎?”
“不知?!?/p>
“是百里灣的女人?!?/p>
“你沒說真話?!?/p>
“好吧。是管家克爾迪?!?/p>
“你們說話為什么要藏起來?!?/p>
“我們不是在說話。我們是在打架。你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打完了。我敢打包票,他那天晚上有一半路絕對是爬著回去?!?/p>
“你敢打管家克爾迪?”
“是啊,我竟然把他揍了一頓狠的。他的鼻梁骨被我打斷了?!?/p>
“難怪那天我看見管家克爾迪戴著一只藍色口罩,他興許真的摔了一跤,一只膝蓋上的褲腿卷起來,血紅血紅的,眼睛也通紅,不跟任何人說話?!?/p>
“那個殺千刀的?!?/p>
“我沒聽說你們有矛盾?!?/p>
“以前沒有,現在有了?!?/p>
“我真羨慕你敢打克爾迪?!?/p>
“打完我就后悔了。你看看我現在跟爛泥有什么區別。往后我在這兒的好日子可算到頭了?!?/p>
“沒那么嚴重?!蔽野参康?。
“你不了解克爾迪。但我竟然打了他還能怎樣?往后只能盡量不去招惹那個女人。我心里非常不甘心。我被那個女人騙了感情,天吶,說出去都嫌丟人。嗨,我跟你說的話你聽得明白嗎?你要是聽明白了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她一開始跟我走得很近,讓我把你看住,我還以為她對我有意思,我真是比你還笨?,F在輪到你來笑話我了??藸柕献屛铱醋∧愕臅r候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誰能想到呢,她翻臉無情。她讓我看住你的時候,我連汗毛都沒有抖一下,把你看得死死的?!?/p>
他說得有點急也有點亂。
我早就知道她會選擇管家克爾迪。這個女人年紀已經不小,可是管家克爾迪更不年輕,很久以前,那時候百里灣還沒有死,她的眼中就已經含著克爾迪的影子。我就是那樣一天天崩潰下去,幸好,也漸漸想通透了,我理清楚了她選擇百里灣或者克爾迪跟我都沒有任何關系,我已經不是她的男人更不是她媽,她愛誰是她的自由。許多年以來我都在荒廢自己的時日。但我不能怪她,誰讓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她撬開窗戶逃走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著,卻沒有及時阻攔。大大方方放出去的人,憑什么指望她自己回來?
落葉從我的院子吹進歐慕衣合的院子,又從他的院子回到我的院子??床磺迥_下都是些什么樹葉,但能聞到一些青岡樹和矮松木的味道。當然也可能這些林木的味道來自那片山包。那個山包夜間看過去像個黑色的月亮。永遠無法抵達的月亮。永遠看不透它內心有亮光?!澳闶裁炊疾灰?,那你活著干什么?”我想起這句話。這句話是她說的。帶著一絲抱怨和一絲恨意。踩爛我窗戶的同時把這句話撂下。
歐慕衣合在喝酒。喝得有些醉了。
“我還要把他揍一頓?!睔W慕衣合說。
“你不要莽撞?!?/p>
“笑話,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嗎?你不會爭取是你沒本事,你說你有本事嗎?”
“有?!?/p>
“你有個屁?!?/p>
“百里灣那天也不聽我的話?!?/p>
“你這么說是在詛咒我?”
他一巴掌拍在地上。我縮了縮腳。以為他要一巴掌拍死我的腳。
“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快瘋了,你不無聊嗎?”他又說。
“我不?!?/p>
“也對,你一天抱著這本書啃完了啃那本書,你既不無聊也不空虛?!?/p>
我很久沒有看書了。書在我房間高高的房梁上,我用麻袋將它們裝起來吊在那個地方。
“克爾迪說你年輕時有三年時間一直在外面流浪,流浪夠了才回來居住。你是單純的出去流浪嗎?你不是為了忘記那個女人嗎?像你這樣中了書毒的人總有一百種理由使自己淡忘過去,要說本事,大概這就是你的本事。你從書里找到了自己可以軟弱的依據。我也上過學,說起來我上學比你還多,整整有九年時間我都在學校里面跟書打交道,可我就沒有你身上這些毛病。也就是說,這些年來,你讀的書對你起著反作用。你是這樣才將它們掛在房梁上的吧?你看見她在村里來來去去,就跟看見我來來去去沒什么不同,你心里真有這么寬松嗎?我不太信?!?/p>
我不知道說什么。
“你既不干壞事,好事也不怎么干。你跟大家一樣活生生的,卻又跟大家活得不一樣。嗨,你是不是真的腦殼有點兒問題?我有時也相信百里灣的女人說的是真話,她說你是這個地方活得最通透的人(那時候她還不像現在這么無情,她會跟我扯閑天),但多數時候我不相信她說的話,我覺得你就是個無處可去、在外也混不下去的倒霉蛋。你在外面最高的生存能力也就止于‘餓不死’——這話說得沒錯吧?我要是出了這片大山,你信不信撒尿都不帶拐彎?像你這樣出去三年回來,能讓你看出還是從前那種鳥樣,那就算我不是人?!?/p>
他在胡說八道了,他醉了。我伸手想抓住他的頭發,像提秧苗那樣提起來甩進他的房門,又擔心這個動作會引來今后更多麻煩。我想我不是傻,我只是過于小心謹慎,過于瞻前顧后,自視清高卻始終陷于生活的爛泥。我什么都敢想,卻什么都沒做。
“睡覺咯?!蔽覍W慕衣合說。
“滾蛋吧?!彼f。
我摸黑回屋。油燈已經熄了。
七
我摸黑回屋,重新點燃油燈又將它吹滅。歐慕衣合睡去了。外面不再有他胡言亂語的聲音。外面只有風聲,還有一只兩個月前突然從什么地方跑進我們村的小狗。它在玩弄歐慕衣合丟在院子里的空酒瓶。白天總見它到我院里來,是一只雜毛狗,大概因為生得丑,被主人嫌棄驅逐,它來我門前接受剩菜剩飯,偶爾也接受別家的,成了一只百家狗。它的眼神總是可憐巴巴,時常夾著尾巴。我走到門邊,看到它的影子,在深夜寒風中追著酒瓶飄來飄去?!澳氵^來?!蔽疫@樣喊它。它不來?!皟鹤影?!”我這樣喊它,它就來了,在腳邊聞了又聞?!叭ネ姘??!蔽艺f,它就跑開了。這個晚上估計是它最開心的晚上。我坐在門檻邊的草凳上,后來坐在冰冷的門檻上,門檻是一根硬條石,早已在多年風雨中變了顏色,它抵在墻角的兩端已經生了苔蘚,猶如人在歲月中將頭發浸白。都怪歐慕衣合說的那些瘋話,密密匝匝地像一窩螞蟻,一步深過一步爬入我的耳朵,像雨一樣掉入心里。
我重新點燈,爬到房梁上解開書袋,抽簽似的抽了一本,在油燈下翻了一會兒又將它塞回書袋。
無法平靜。無法入眠。感覺腦袋上的毛都因發愁而脫光了。似乎有件事牽扯我的心,這件事卻沒有輪廓。
——不,有輪廓,我已經來到門口的院子里了。黑洞洞的四面的山脈,像腳下厚土暴露于黑夜中的血管,冷風一吹,它們的血液就開始僨張涌動,涌動的風聲從遙遠的山頂吹來。我在向著那個小山包走。已經到了小山腳下。垂頭鉆入樹林的一條小路,這條路不常有人走,雜草叢生,夜間走全看運氣,一不留神就會碰著讓人痛癢半天的藿麻。為了不讓藿麻觸著腳踝,我事先將褲管扎起來了。
“嗨!”有人突然喊我。
“哪個雜……”我心里想咒罵一句,又突然收住。一道黑洞洞的影子杵在我面前。
“深更半夜不睡覺鉆小樹林做什么?”
是吉魯野薩的聲音。他不是瘋……老糊涂了嗎?他比我高出許多,像白天的陽光把他扯長了似的。
“老人家?!蔽液八宦?。這么黑的晚上我也懶得給他笑臉?!昂芏嗄瓴灰娔?!您身體好吧?”
“很多年沒見,現在你也看不見嘛?!?/p>
他說話真不留余地。
“的確看不清。能聽到您的聲音真好。您知道我的父母已經不在了。我相識的長輩也……”
“也不在了?!?/p>
他搶了我的話。
“您下山有什么事嗎?怎么不去家里坐坐?!?/p>
“我每天晚上都會到這兒走一趟?!?/p>
“每天晚上?”
“是啊?!?/p>
“來做什么?”
“不知道啊?!?/p>
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往下說了。傳言果然是真的,吉魯野薩的腦子已經不清醒了。
“我要回去了。天亮之前回。每天晚上我準時下山也準時回家。嗨,我很高興在這兒跟你遇見,你要是遇見我的老太婆,一定告訴她早點回家。我和她走散了?!闭f到回家他很高興。
“難道她老人家也在這個小山包上嗎?”
“嗯。我感覺她在?!?/p>
吉魯野薩走了。樹木的影子在弱光下隨風晃動。
我繼續向前,但并不是往高處,圍著山包轉圈。已經轉過一圈。吉魯野薩是在我轉第一圈的時候遇見。我轉到第三圈時,又一道影子杵于眼前。
“噓?!蔽夜室獍l出聲音。
“沒老沒少的東西!”
“老人家,是您???”
“還聽得出我的聲音?”
“聽得出?!?/p>
“好吧,那我就不跟你計較了?!?/p>
“我遇見您的丈夫了。他讓您早點兒回家?!?/p>
“你是說吉魯野薩?!?/p>
“是的?!?/p>
“他不是我的丈夫了?!?/p>
我一陣驚訝,又緩和地帶著幾分勸解的意思:“您和他吵架啦?”
“沒有?!?/p>
“您和他是一輩子的夫妻呢?!?/p>
“那又怎樣?,F在我和他各走各的。我們在山林中走散以后就沒有再遇見過。起初我們的確真心實意尋找對方,后來就不這么干了,突然之間就不想再遇見。有時差不多快遇上的時候我就急忙拐個彎錯開。我相信他也是這么做的。要不然這些山脈之中(許多年來,我們幾乎把這兒的山都走遍了),如果我們真的想遇見,又怎么會遇不見呢?”
我聽得有點兒糊涂。
“我已經像這些山中的一把青苔,要我重新回到家中,我會不習慣的。他也不習慣?!?/p>
“他說他每天晚上準時下山到這兒走一趟,然后也準時回家。他親口跟我說的?!?/p>
“親口說的也不作數。他一時沖動才說了那些鬼話,就算他今天看見你想起一些往事,順便想起我,嘴上忍不住念一番舊情,明天他就不會這么想了。生不認魂,死不認尸,我跟他如今各有各的路,既然能在一片山林的一條路上走散,說明我和他緣分到頭了。你要是再遇見他,我保準他是另一種腔調。吉魯野薩可不是從前那個吉魯野薩了,他現在渾身上下輕得像一根能飛的紅公雞毛,不會想著再被什么東西牽絆。嗨,你這么晚了不睡覺,在這里轉什么圈子?你又不是一只野山羊?!?/p>
“我隨便走一走?!?/p>
“那你繼續在這兒轉圈。我要走了?!?/p>
她走了。
我想朝著山包上走卻沒有勇氣,就算我的雙腳向上跨了兩步也會滑下來?;蛘呶覄傁胪献叩臅r候,手被藿麻扎中,或者我心里才冒出一個向上邁步的念頭,我的大腿就抽筋了。
天快亮時我回了家。院子里堆滿昨夜隨風而來的落葉。
……
(本文為節選,詳情請參閱《四川文學》2023年第1期)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涼山州,自由撰稿人;著有小說集《出山》《蟻人》《羊角口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等多部;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F居西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