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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1期|賈志紅:邦尼布古河(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期 | 賈志紅  2023年01月31日08:38

    賈志紅,筆名楚歌。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散文》《散文》(海外版)《黃河》等文學期刊,并入選多種散文年選及精選,出版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

     

    邦尼布古河(節選)

    賈志紅

    漲水了,現在它看起來終于像一條河了。曠野濕漉漉,邦尼布古原野的雨來勢洶洶,天上的水正源源不斷助長著地上的水,天地蒼茫,它們合謀在大地上創造河流或者復活河流。河水湍急,狠狠地拍打著亂石灘,大口大口吞噬著沿途的灌木和雜草。它曾經在這里被蒸干、敗走,現在,復仇者終于等到機會卷土重來,要狠狠地撒一口氣,或許因為等得太久,它顯得急不可耐,莽撞又狂妄。河水濁黃,掀起的浪卻是白花花的,像復仇者狂妄叫囂時噴出的唾沫。

    老張站在河岸上望著這條似乎是從天而降的河。真的是從天而降呢,一周前這里還是一片亂石崗,看不到河水的一點兒蹤跡,而現在,河面已經很有些寬度了,如果此時有一條船漂來蕩去,那么它看上去就更像一條真正的河了。

    老張有幾分得意,當初發現這條如河道一樣的低地時,他還不能確認它到底是不是一條河道,那時候雨還沒有降臨邦尼布古原野,大地一片干涸。不僅僅是邦尼布古,整個西非大地都是焦渴的,從撒哈拉吹來的干風一陣陣掠過原野,伸手當空一抓,仿佛就能攥住一把沙子。那天,老張就那么一抓,不過不是當空一抓,而是在干得透透的河道上一抓,將一把沙土握在掌心,攥了攥,又送到鼻子下聞了聞,他判斷,這是一條河道,他的鼻子如非洲大象的鼻子般能嗅到水的遙遠訊息?,F在,水拍打河岸的聲音印證了他的判斷,一層一層的浪,被水送上水的尖端,又被水一把拽下來,一起一伏,煞是壯觀。老張看著眼前的河,滿臉欣慰,仿佛他是這條河流的締造者。

    那會兒我也站在河邊,我知道這是一條季節河,水因暴雨而來,泥沙俱下,不過對于一條荒野上的河流而言,水是它的全部意義,管它是清還是濁。老張想起當初找到它時,河道底朝天的模樣,干涸的河床上裂縫縱橫,風卷起沙子撲打在他的臉上,讓他一度懷疑自己的判斷,溝地到底是不是一條季節性河流的河道?幾分鐘后他果斷地相信了自己的預判,這一刻,他的心臟急速跳了幾下,緊張、激動、盼望、興奮,諸多情緒交替著或者說混合著襲擊他的心,好在他心臟健康,經得起敲打。他的心口住著一只神奇的小獸,當小獸發出有力而節奏漸快的敲擊聲時,老張便知道這是個好兆頭。老張的心從來不會無緣由地快跳,每次快跳后都會有好事情發生,比如一年前拿到這項由中國政府援建的西非高等級公路的一百公里施工標段任務時,他的心就是這樣怦怦怦地快跳了一陣。又比如,他快速組建了一支五十人的施工隊伍,從北京起飛,經亞的斯亞貝巴到巴馬科,在走下飛機舷梯之后,他的心也是這么怦怦怦了幾下。那天,北緯十二度的陽光灼熱得讓他汗流浹背,圍著他討要小費的機場搬運工聒噪、糾纏不休,體味和汗味嗆得他頭發蒙。他定了定神,他的心在被汗水濕透的襯衫下嘭嘭嘭地敲了幾下鼓,這熟悉的感覺使他頓時神清氣爽,從口袋里掏小費的那只手便多捏了一張零鈔,惹得同行的另一家中國公司的同胞直嚷嚷:“張總,你不能用歐元支付小費,你破壞了機場的付費規矩?!迸d奮中的老張哪里管什么規矩不規矩的,再說了,他口袋里沒有西郎的小鈔,歐元就歐元吧,只要有個好兆頭。搬運工極少收到歐元小費,他攥住鈔票,用肥厚的嘴唇親吻鈔票,開心得一個勁兒地祝福老張:“謝服,你會交好運的,你會交好運的?!狈侵蘅谝舻姆ㄕZ,與國內培訓時老師教的法語聽起來有很大不同,老張聽得很吃力,但他明白“謝服”是長官、老板的意思,也聽懂了“好運”這個詞。有這個詞就值了,這是他到達非洲后收到的第一句祝福,幾乎可以說是用歐元買來的,初來乍到異國他鄉,他變得敏感又迷信,此時的祝福使他安心、愉悅。后來,果然就有了好的開端,駐地基建出奇地順利,就連水泥和鐵皮瓦也出乎意料地在幾家鋪子里被湊齊。要知道,在邦尼布古,幾乎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稀缺物資,在國內按噸賣的水泥,在邦尼布古像面粉似的被零賣,老張甚至做好了在海運材料到達前住茅草土坯房的準備。隨后,招聘本地技術工人的事項也有了著落,有幾個會操作工程車的工人竟然是從鄰國布基納法索趕過來的,開挖掘機的小伙子則從另一個鄰國科特迪瓦趕來。其實也不太遠,西非經濟聯盟成員國之間的國境線在本地人眼里不過就是地圖上的一條線而已,不翻山、不越嶺、不涉河,像去鄰居家串個門,抬腳就走。這條線對他們幾乎沒有約束和限制,他們來往自由便捷,只要貨幣和語言是通用的,國境線不就是一條線嗎?更讓老張興奮的是,海運設備的清關手續一再被簡化,就像有一只手,不,不僅僅是一只手,就像有很多只手在暗中幫著他、幫著我們。從此,老張奇怪的心跳,在工地成為傳奇,有好事者展開聯想:看見美麗又性感的非洲姑娘,老張的心是不是得經常這么敲非洲鼓似的快速跳動了?

    河流的復活或者說被發現,對老張而言,除了與風景風情有關,還有更大的意義。此時,大地上壯觀的河流在他腦子里,被快速換算成赤裸裸的數字,那是工程施工用水的成本預算?,F在老張終于把懸著的心放進了肚子里,他琢磨著得把河岸筑高一些,再在下游修一道攔水石壩。這樣,如果降水充足,河流繼續生長的話,攔水大壩就能控制下游的水量,不讓季節河成為一條任性泛濫的河;而如果降水量不足,那么,一個簡易的蓄水水庫也能在旱季的時候解決工程用水問題。旱季找水,那可是太艱難了,而旱季恰恰又是施工的旺季,土方路段需要大量的工程用水。他計劃著在雨季再找幾個這樣的低地,再建幾個這樣的蓄水庫,那么整個旱季的施工用水就能妥妥地有了著落。

    他在雨中興奮地搓著雙手,全然不顧自己已經是一只落湯雞,翻譯小李也成了落湯雞,我們三個人都成了落湯雞,雨衣雨帽在這樣的大雨中不堪一擊。老張的眼鏡片被水汽蒙上了一層霧,他索性摘了眼鏡,仰著頭,讓雨痛痛快快地淋濕臉。就在這時候,河中心有個影子晃了一下。那是什么?他問了一聲,邊問邊急急地戴上眼鏡,可是眼鏡片依然是模糊的。他轉身走回吉普車,打開駕駛室的門,把頭伸進去,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摸到一塊干布,迅速地擦了擦眼鏡片。這時,翻譯小李大喊了一聲,張總!快來看,河里好像有個人。我順著小李的手指望過去,河中心的確有個移動的黑影,時而倒下去,時而又立起來,像是樹干或樹枝,也像其他的什么物件,還像是一個正在掙扎的人。天地一片混沌、灰蒙,沒有邊際,在天和地沒有差別的時候,黑影便是我能夠想象出來的任何物件。

    老張哆嗦了一下,會是人嗎?在這偏僻之地,又是暴雨之下,怎么會有人?我們今天開車找到這里的時候,沿途沒有看見一個人。一周前也是如此,空曠的原野幾乎沒有任何參照物供我們記路,老張是憑著一個地質隊員的腦子和鼻子記住這個地方的——都說地質隊員的腦袋里安裝著羅盤,鼻子里自帶探測儀。提起腦子里的羅盤,老張有一籮筐的故事要往外傾倒。在秦嶺的大山里,在工作裝備掉下懸崖后,他硬是憑著腦子里無形的羅盤而沒有迷失方向;還有在武夷山,他與隊友失聯,也是他的羅盤救了他。這些他當年找礦的故事,在邦尼布古原野的一個個黃昏,收工了、吃罷了晚飯、無事可做、網絡故障、離睡覺還早的寂寥時刻,被他一件件講起。他的狗大喬是最忠實的聽眾,總是最后一個離開老張的故事會現場,大喬從頭聽到尾,聽得都快會講了,如果大喬會說話的話。至于地質隊員的鼻子,老張的故事更是被說成了傳奇,以至于他兒子小時候在小朋友圈里吹牛說,秦嶺的大金礦就是他老爸憑著鼻子聞出來的,急得老張一巴掌扇在兒子的小屁股上,終止了小家伙的童話編織。小家伙沒有哭,他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老張的那枚金質獎章,上面刻有“功勛地質隊員”幾個字。小家伙把獎章舉起來,眼神咄咄逼人。老張的妻子笑得岔了氣,她邊揉肚子邊說,兒子,你爸不是狗,他的鼻子沒有那么厲害。

    老張帶著他的傳奇故事來到西非修公路,在野外勘查路線時,我們領教過他非凡的方向感和敏銳的嗅覺。他翕動鼻翼,說,這陣風是從撒哈拉沙漠刮來的,那陣風是從幾內亞海灣吹來的,還夸張地做出撩動風的手勢,那會兒,如果他穿著基地大門保安穆薩的藍布長袍,又像穆薩一樣干瘦的話,就真的像個巫師了。我說,老張,我已經快相信你兒子講的故事了,秦嶺的大金礦說不定真是你的鼻子聞出來的。我是全隊唯一敢和老張開玩笑的人,誰讓我是全隊唯一的女同胞呢!不過,眼下,不能提腦子,也不能提羅盤,自從發生了測量偏離事件后,老張就不再講故事了,更是閉口不提羅盤這個詞,仿佛這個與他交往了半生的物件突然變得面目可疑。他再也不想提起它,提起來老張就覺得羞愧,邦尼布古原野的紅土和沙丘、猴面包樹和乳油樹、烈日和干風,以及杧果樹下被沙土埋了半截的土坯房,好像都在嘲笑他。他依然習慣隨手抓一把沙土送到鼻子前聞,他細細地聞那把沙土,恨不得變成一只螞蟻,鉆進去,讓沙土把自己埋起來。不,不,他沒有資格做一只螞蟻,螞蟻是不會迷失自己的,不管走多遠的路,螞蟻也不會把自己走丟了??墒?,我們的測量小分隊,不知怎么的就把自己弄丟了,把我們的路引偏了。

    這事兒說起來有些蹊蹺,怎么就偏了方向呢?見過大風大浪的老張怎么就在小河溝里翻了船呢?那陣子,老張把會議室的桌子都拍散架了,他憤怒的唾沫星子像子彈,射向一幫測量工程師:你們,你們,是白吃飯的嗎?坐標錯誤,測量放錯線,復核竟然也錯誤,一偏就是幾十公里,你們怎么不直接偏回國去、偏到你家炕頭上去??!老張的大手啪啪啪地拍著搖搖欲墜的桌子,驚得蒼蠅無處落腳,驚得他的狗大喬臥在墻角大氣兒不敢出。就連隔壁廚房里正在切菜的黑廚娘阿娃也被嚇得不敢哼歌,不敢隨著切菜的動作扭動晃悠,只低著頭悶悶切菜和慢慢剁肉,間或吐吐驚詫的舌頭。往常她做飯是不會安靜的,她的手和嘴以及腰肢和臀部從來就是活潑的、聯動的,她舉著菜刀剁肉就像拿著鼓槌敲鼓,有花哨的架勢和變化的節奏,咚咚咚、嘭嘭嘭,她的凹腰和翹臀更是不會閑著,像安裝了彈簧,腰扭動、臀搖擺,高壓鍋咝咝咝地噴著蒸汽配合她,廚房里總是像小音樂會般熱鬧。

    阿娃聽不懂漢語,她不知道老張發怒的原因。謝服為什么發火?她問翻譯小李。小李懶得回答她,盯著她滿頭花里胡哨的小辮子,心想,工程上的事情能說給你聽嗎?再說了,這個事情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小李不僅不回答,還瞪了她一眼。小李不知道,就是這一瞪眼,讓阿娃一夜未眠。她在院角的小屋里忐忑不安,心想,一定是她偷偷拿回家的羊肉被謝服發現了。她渾身抖了一下,抽抽泣泣地哭,這可怎么辦呢?她不想丟了工作,她想多掙錢,掙很多很多錢,然后去巴馬科,去錫加索也行,或者去布古尼,反正她不想回到村子里嫁給那個好吃懶做的窮家伙。阿娃哭得動容,淚水順著鼻翼翻過她飽滿的嘴唇,又爬過她漂亮的下巴,而后滴落在她高聳的胸脯上。她傷心的樣子就好像她已深陷不堪的日子,重復走在她的祖母、母親走過的路上。她多愛這份工作啊,每月四萬西郎的工資是她父母向村人炫耀的資本,況且食宿也不用花自己的錢,天天有羊肉吃、天天有雞肉吃、天天有牛奶喝、天天有可樂喝,這簡直就是天堂里的日子啊。姑娘的腰和臀在我們基地豐富的肉類與白花花的米飯的滋養下,迅速圓潤成邦尼布古女人們羨慕的樣子,只有有錢人家的女人、不愁吃喝的女人才能豐滿成這個樣子。她不僅是家人的驕傲,簡直就是全村人的驕傲。

    老張的憤怒持續了一個月,他幾乎天天拍桌子,這件事太窩囊了,將成為他職業生涯的笑話。怎么就發生了偏離事故呢?他怎么就摔在“路”上了呢?老張是多么在意他的“路”啊,自從他由地質工程師改行成為道路建造師,他便總是寫一些與“路”有關的好詞好句什么的來裝飾自己的微博或QQ空間,就像他以前熱衷于贊美山巒與巖石一樣?,F在,他的整個身心都與“路”有關。比如他寫下“每一條道路都有終點”這樣廢話式的句子,這句話至今依然是他的QQ簽名。每每登錄QQ,與國內總公司工程部的同事傳完文件或報表,他都會盯著這個簽名看,如今讀來,真是巨大的嘲諷。我們的路沒有辦法抵達預定的終點,除非繞道重修,那將是巨大的人力物力的浪費。他心里的那股子氣化作巴掌,啪啪啪地拍在桌子上,拍來了總公司的處分通報,名譽與金錢的雙重損失一度令他懷疑自己的人生和選擇,他覺得自己不該放棄找礦的老本行而大老遠跑到西非來修公路。他的心情跌落到谷底,不僅僅是谷底,還把谷底砸穿了,他的人生高度瞬間成了負數,而不是歸于零。

    老張啪啪啪的大巴掌也拍來了天上的云朵。云朵越來越稠密,顏色也越來越深重,就像我們越來越陰郁的心情。一朵一朵的云連成一片一片,一片一片的云又滾成一堆一堆,等到云完全變了臉色,怒氣沖沖地在天空橫沖直撞時,邦尼布古原野的雨季如期到來。站在河道上的老張,他的心又急劇地快跳了幾下,這次跳得格外激烈,若不是嗓子眼兒過于狹窄,那顆心怕是要從喉嚨里直接蹦出來吧。老張卻覺得格外暢快,這種暢快感似乎是久違了,五臟六腑被蕩滌了的感覺,它能帶來老張的好運氣、帶來我們工地的好運氣嗎?或許,會的,凡事低到足夠低的時候,就會有轉機出現。這不,已經有了一些端倪,在邦尼布古原野的第一場雨降落之前,總公司下發了一個文件,老張忐忑地點開文檔,細細讀完,陷入沉思。他的右手握著鼠標,左手在大喬的脊背上緩緩地撫摸,大喬揚起臉,討好地望著主人,它很久沒有享受主人這么安靜的愛撫了。

    我們于次日知曉總公司的文件內容,其實,我們已經從老張安靜的表情中猜測到消息不會太壞。偏離了方向的路被要求繼續修下去,路將通向一個叫作邦尼布古的村莊,那里有一個熱帶農業科學院玉米研究所的玉米種植示范中心,是國際組織教授當地人種植技術的援助機構。進出村子的路況太差,邦尼布古村通往外界唯一的紅土路因為年久失修已經不能承受車輛和農用機械的碾壓,有些路段只能供驢車行駛。我們接受的不僅僅是把新路繼續修下去的命令,還有維修舊路以及在雨季過水路面修筑漫水橋的任務??磥砜偣窘涍^多方聯絡,終于為這條路找到了它的歸宿,既避免了損失,也使我們的錯誤有了一塊遮羞布。老張念文件的時候,聲音低緩,目光始終低垂,一直不抬眼看任何人,仿佛面對的是一份悼詞。在他心里,這或許就是一份體面的悼詞吧,在遮蔽中葬送不堪的往事是悼詞的功能之一。我們內心五味雜陳,羞恥感并沒有因此而減少,我們不過是領取了一件漂亮的新衣裳,用以遮擋不雅的傷口。我們都不說話,風把破了一個洞的門吹開又關上。散會的時候老張說,他要把大家被扣掉的績效工資和獎金再爭取回來。會議室更安靜了,隔壁廚房爐子上老式的高壓鍋發出咝咝咝的噴氣聲,讓人替它捏著一把汗,仿佛它會隨時爆炸似的。老張最后用一句口號結束了會議,他握著拳頭,說,好好加油干。

    那些天,院子里總有暗香浮動,氣味類似于國內的梅花。我循著氣味找了很久,才在一叢灌木中看見一棵正在開花的小樹,白色的小花朵藏在葉子底下,像羞于見人的小姑娘,如果不是花香泄露了秘密,誰也不知道小樹正悄悄謀劃著繁殖大業。幾只非洲白鳳蝶在樹枝間縈縈繞繞,白色的翅膀邊緣飾有黑色斑紋,它們寂寞開放也寂寞舞蹈,互相依存也互為需要。即將到達的雨送來萬物離不開的水,花的暗香以及蝴蝶翅膀無聲的顫動,是生命對季節的呼應,這些都是好事情即將到來的預兆吧。

    大門保安穆薩在烏云翻滾的天空下預言,今年邦尼布古的原野將迎來豐沛的雨。他干瘦的臉上皺紋舒展,他說,已經連續兩個雨季,上天沒有賜予邦尼布古足夠的雨水,今年,神睜開了眼睛,神不忍邦尼布古遭遇荒涼和饑饉。穆薩的藍布長袍在風中一抖一抖,像一面招展的旗。

    在暴雨如注的河邊,那個一閃一閃的黑影被老張判斷為一個人。他說,寧可相信那是一個人。萬一真是一個人呢。老張腦子里有一根興奮的神經被挑起,他心想,天啊,終于要在這異國他鄉一展自己的游泳技能去見義勇為了嗎?這一身的好本事還從來沒有救過人呢。老張當機立斷,迅速脫雨衣、脫T恤衫、脫外褲,又把眼鏡摘下來交給我,然后向渾濁的河水走去,向那個模模糊糊的黑影走去。河水由淺漸深,不過最深處也才剛剛到他的肩部,完全無法讓他一展身手,這個深度也符合老張對這條剛剛復蘇的河流的判斷,它終究是一條因暴雨而生的季節河,也只能是這個深度了。那個閃動的黑影在濁浪中一起一伏,老張快要接近黑影時,他的近視眼判斷出那確實是一個人。他的大手迅速抓住了那人的胳膊,落水者遇到了救命的稻草,拼命抓住老張的手,繼而整個身體貼了過來,緊緊地墜在老張的那條胳膊上。老張喊,站起來,水不深,站起來呀!情急之下他喊的是中文,但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等到他覺察到這是在異國他鄉,正打算用法語再喊一遍時,那人卻已經站了起來,并大聲叫著,同胞、同胞。兩個人在齊肩的水中互相望著對方,果然是同胞,不僅有相同的膚色,就連身高也差不多。驚愕過后,老張大笑,那人也大笑。熱帶農業科學院玉米研究所的中國專家陳博士以這種方式和老張見了面。陳博士是怎么掉到季節河里的?他說他在尋找水,為邦尼布古村的玉米地尋找水。

    我于一個雨后復晴的下午在邦尼布古的原野勘測并記錄數據。這場雨并不猛烈,只是稀稀落落地灑了一層水,若有若無。雨季初始的暴雨場面再也沒有重現,盡管天空依然做足了前戲,云、風、雷攢足了勁聯袂上場,但是最重要的主角——雨,它像耍大牌的明星嫌棄歡迎的場面不夠隆重,就是不肯露出真容。云、風、雷只好把剛剛表演過的節目又賣力地演了一遍,雨才蜻蜓點水似的飄飄灑灑,那么漫不經心??删褪沁@星星點點的雨,依然在每一滴水珠上折射出太陽的光彩,而更大的一抹光彩正懸在我的眼前,那是雨后必然出現的彩虹,近得觸手可及,像用蠟筆畫上去般不真實。彩虹這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它怎么就不在乎雨的怠慢呢?那么傲慢的雨,敷衍似的,彩虹卻依然如此慷慨、如此真誠。也難怪,彩虹是陽光和雨相戀后誕下的孩子,只是這孩子的生命注定短暫,如同它父母之間一閃而逝的戀情。我望著這條寬大的彩虹手舞足蹈、大聲呼喊,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彩虹的真實存在。農婦普拉卡看著我,她發出嘎嘎嘎的笑聲,那聲音極其洪亮,與她寬闊高大的身材十分相稱。她的頭簡直石頭般堅硬,頂著一大桶玉米種子,腰板堅挺、肩膀平衡、脖子筆直,頭上那只藍色塑料桶底部的直徑大于她頭部的直徑,像一頂闊檐帽子,厚而重地壓在她的頭頂。在如此的負重下,她并非僵硬得目不斜視,她的眼睛還能靈巧地觀六路,耳朵也捕捉著八方的動靜。她能毫不費力地轉身,當然連同她頭上紋絲不動的大桶,她的負重不單單是頭上的大桶,她的腰里還系著個娃娃呢。一塊長方形的頭巾牢牢地兜著娃娃,娃娃像藏在她的腰部似的,但終究藏得不嚴實,露出了圓溜溜的小腦袋,又在她的腰兩側各探出一只長著小蒜瓣般腳指頭的小腳丫。普拉卡喊我一聲Madam賈,便扭著她健壯的腰身走到我的全站儀前,她的小兒子在她的腰里,乖巧,不哭不鬧,穩穩當當像是長在那里。普拉卡嘴里嘟囔著“復杜達、復杜達”,讓我給她拍照片,她把我的全站儀當成了照相機。不僅僅是她,放羊放牛的孩子,遇見我的全站儀架在原野,也會嘰嘰喳喳地在全站儀的測距鏡前扭捏一番。我往往假戲真做,邊喊“復杜達、復杜達”,邊用手指做出按快門的動作,而后看著他們哄笑著跑開。

    坐在杧果樹的大樹枝上挑一個最中意的杧果吃,是我經常做的事情。我吃得很浪費,有時候幾乎是吃一半扔一半。守著成堆的杧果,我像不認識“珍惜”這兩個字似的,只挑果肉中最可口的部分下嘴,根本不會在果皮或果核附近精耕細作。非洲杧果個大、汁多、香味濃郁,一顆大杧果填飽肚子綽綽有余,難怪農婦普拉卡在附近的農田里干活的時候,既不帶午飯,也不帶水,有了杧果就什么都有了。她坐在樹下吃杧果,幾乎不需要使用牙齒,吮吸和吞咽這兩個動作便足以對付一顆成熟的杧果。小兒子在她的懷里噙著她的乳頭,母子倆各顧各的嘴,腮幫子做著相同的運動。我盯著普拉卡幾乎垂到腰際的乳房,心想,她的乳汁也一定是杧果香型的。她的另一個大一些的兒子在附近放羊,放羊娃常常赤腳飛奔過來,一屁股坐在母親膝前,噙住母親的另一只乳頭,猛吸幾口。弟弟便用小腳丫去蹬哥哥的頭,蹬一下,小哥哥不走,蹬兩下,小哥哥還不走,蹬三下,小哥哥終于放開了乳頭,卻照著弟弟的小屁股響亮地拍一巴掌。

    我經常做的另一件事情是不得不吃掉一顆因為熟透了而落下來砸中我肩膀的杧果,我總能敏捷地在杧果滑落地面前穩穩地截住它,像完成一個游戲的規定動作。我猶豫著是扔掉它還是吃掉它,普拉卡常常能看出我的猶豫,她說,Madam賈,你不能扔掉它,那是上天送給你的。她連說帶比畫,指指天又拍拍嘴。

    普拉卡在她家的地里播種玉米。她握著鋤頭,抬腳時鋤頭高高舉起,落腳時鋤頭鋤在地上,走一步留下一個坑。然后她彎下腰肢,臀向天、臉朝地,身體仿佛折疊起來似的,讓我驚嘆健壯的腰也能如此柔軟。她往每個坑里撒一把種子,再用土壤把坑覆蓋住。撒種子前她先把握著種子的那只手舉過頭頂,口中念念有詞,她是在和種子說話吧,囑咐它們要好好發芽,又或許這是播種的儀式。普拉卡鋤地和播種的樣子像舞蹈,這使我更加相信舞蹈源于勞動。我一直在旁邊看她勞動般的舞蹈或者說舞蹈般的勞動,她的土地是她的舞臺。

    普拉卡牢記著中國專家陳博士的話,坑與坑的間距要小一些,種植的密度要大一些。她知道,聽陳博士的話,才能有更多的收獲,她和她的兩個孩子才不會餓肚子。而村子里愿意聽陳博士話的人并不是很多。比如說陳博士讓村人們播種前先平整土地并且鏟除雜草,就沒有多少人照做,他們散漫慣了,什么間距、犁地、鋤草、培土,他們才聽不進去呢。他們種地完全是聽天由命,把種子往地里一撒、一埋,就找一棵樹蔭濃密的杧果樹,在樹下燃起小炭爐,煮茶或是煮咖啡,然后鋪開席子跪拜禱告,祈禱風調雨順、糧食豐收。玉米的整個成長期,有些人甚至都不會去地里看一眼,他們不知道種玉米其實事情多著呢,并非種子一撒,單靠祈禱就能收獲大玉米棒子,除草、補苗、除蟲、施肥,每一個環節偷的懶、省的勁,都是在喂養日后噬咬腸胃的饑餓之蟲。普拉卡和村人們不一樣,她近乎虔誠地相信陳博士,她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陳博士的嘴唇,記住他說的每一句話。陳博士熟稔的班巴拉語使他們的交流毫無障礙,她愿意按照陳博士的要求在她那片不算太大的土地上使用她這輩子沒有見過的種地的新方法。其實種地這件事,在我這個外行看來,所有的新方法都抵不過“勤勞”這兩個字,普拉卡做到了,她勤勞,總能見到她在她的土地上勞作早出晚歸,腰里揣著娃娃。她說若是她的丈夫還活著,他們就能開墾更多的土地,就能在玉米地旁邊再種一些花生。說這話時她有些傷心,用一只手撫著胸口,嘆著氣。

    那天傍晚我結束工作回到基地,看見廚娘阿娃端著一大盤子什么東西往餐廳走。這姑娘端盤子的姿勢像一位禮儀小姐端著獎牌,儀態萬方,令人想到盤中食物的不同凡響。也的確不同凡響,這是一盤餃子,非洲廚娘包的中國餃子。我經常能從阿娃走路的姿態上判斷當天的飯菜是否令人滿意,若是她昂首挺胸、意氣風發地上菜,這頓飯的菜品便是成功的,反之,若是她蔫頭蔫腦、腳步拖拉,那菜可能就既不好看又不好吃。今天的這盤餃子與往日的餃子大不一樣,它們不再是殘次品,而是一個個有模有樣、身姿端正、邊角整齊,已經完全能被稱為餃子。此前阿娃包的餃子,是一團團包裹著餡料的歪歪扭扭的可疑面團。阿娃終于學會了中餐中最能俘獲人心的餃子的做法,看來以后縱使她偷拿了老張柜子里的法國紅酒,老張大概也不會解雇她。

    餐桌旁站著一位外人,不用介紹,我知道他是陳博士。陳博士這個稱謂早就被我們熟知,他以及他供職的玉米種植示范中心是我們的救星,若不是有玉米種植示范中心的存在,我們的路或許就真的淪為一條半途而廢的路,我們的獎金和績效工資就會像天邊的滾雷似的,轟隆隆地炸響著遠去。我在季節河邊見過陳博士一面,那次他落水,被老張拉上岸后,我遠遠地望過他一眼。那時他狼狽不堪,我是一只落湯雞,天地一片水蒙蒙,我們便省略了自我介紹環節,只互相看了一眼,就匆匆告別,我沒有看清他的模樣,他呢,估計連我是男是女都沒有看清楚吧。

    那天的晚餐桌上有兩瓶法國紅酒,還有高腳酒杯,它們和餃子擺在一起,是為了實現“餃子就酒,越喝越有”的愿望。只是遺憾沒有中國白酒,不過有酒就行,法國紅酒配中國餃子,也算是中西合璧吧。我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老張教我的、每次喝紅酒必然要說的幾句法語祝福。老張是個講究儀式的人,不過也或許他是在借機號召大家學習法語,每次喝紅酒他都會考我們法語,盡管他的法語發音像老鄉們學說漢語似的,舌頭有些僵直,但是他自認為他的發音很準確。我們便樂得奉承他,碰著高腳酒杯,在輕微的叮叮當當聲中說著干杯、祝你健康之類的法語。法語和法國紅酒是法國留在這片曾經的殖民地的印記。我們文雅地小口啜酒,卻在吃餃子時暴露了我們的粗放,這餃子啊,一口一個,讓腮幫子鼓鼓囊囊的,才是正確吃法,才能餡不外露、香不外溢。

    陳博士品紅酒時是個地道的紳士,吃起餃子來也屬于豪放派。他的膚色和我們近似,一看就是戶外工作者,熱帶的陽光把他的臉烤得發黑發暗,卻又不是黑種人的那種均勻細膩的黑,而是像因為火力太猛、太不均勻而呈現的黃中泛黑的粗糧面包色,被帽檐遮擋得較嚴實的額頭,則像面包的邊緣似的露出火力不夠時的黃種人的本色。陳博士看著我,像看見餃子一樣驚喜,他終于看清楚了我是一位女士。他的眼光立刻就柔軟了,也蕩漾了,想必他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女性同胞了。這么看了一會兒,他的眼睛竟然有一些潮濕,便掩飾似的和我握手,對站在旁邊的老張說,老張,你倒是早說呀,早說你們基地有女同志呀,我不就早來了嘛。他呵呵地笑著,牙齒白晃晃。他的手粗糙、有力,握著我的手,好久不愿放開。翻譯小李起哄似的也過來和我握手,我閃開身,打趣說,咱倆又不是第一次見,也不是很久不見,握什么手啊。我們哈哈哈笑著,都像看見久違的親人似的,老張的臉上是得意揚揚的神色,就連他的狗大喬的尾巴也翹得更高了。當然,老張配有這樣的神色,大喬也配翹尾巴,你看,我們的路在順利延伸,幾乎化為泡影的績效工資和獎金將如期兌現,餐桌上日后會隔三岔五出現地地道道的餃子,美廚娘阿娃每天挖空心思學做中國菜。哎,這些事情,件件令人愉悅,像邦尼布古原野的風,不論是從撒哈拉沙漠吹來還是從幾內亞海灣吹來,都吹得我們的心舒舒坦坦。只是,這個雨季的雨,除了開初的時候在原野耍了幾場威風后,就慢慢氣勢見弱,直至后來只見烏云不見雨,眼見我們想多找幾條季節河的愿望化為泡影。邦尼布古原野的雨,它們在等待什么或是在醞釀什么嗎?

    吃罷那頓餃子后,陳博士成為我們基地的???。他每次來都說,這真是太好了,終于見到自己的同胞了,還有女同胞。然后他呵呵呵地笑,像一個農人看見了一地的好莊稼。今年是陳博士在邦尼布古村工作的第三個年頭,也是最后一年,過了玉米收獲季節,他將卸任回國。玉米種植示范中心只有陳博士一位中國人,他的兩位助手都是本地人。老張問陳博士怎么解決吃飯問題,這一問才知道,陳博士正為吃飯問題而煩惱著呢。一個人,不做飯沒有吃的,做了飯又準會剩下;一個人,雇個廚娘太浪費,不雇廚娘吧,又要天天操心做飯。陳博士還沒有說完,老張搶過他的話頭,他拍拍陳博士的肩膀,說,一個人的確是沒法吃飯,老陳,來我們這里搭伙吧,大鍋飯吃著才香,你看我們廚娘包的餃子,比我老婆包得還正宗呢。就這樣,他們一拍即合,我們的餐桌上便有了陳博士的碗筷,不過,陳博士堅持要交伙食費,說是不收伙食費他就不搭伙。不就是添一雙筷子的事情嘛,老張堅決不收,陳博士堅持要交,他們聲音漸高、拉拉扯扯,急得大喬左看看、右望望,它一時無法判斷它的主人是遭遇了敵人還是與朋友親昵過度。

    普拉卡家的玉米小苗在一周以后鉆出地面,陽光迅速捉住了探頭探腦的小家伙們,并在兩天之后就給它們換上了淺綠色的衣裳,而后是更深一些的綠色外衣。陳博士常常在普拉卡家的玉米地里,他打量一株玉米苗的眼光就像老張端詳一條路。不同的是,筑路者老張在盯著一段路看的時候,并不抬頭看天,一條路對陽光雨露的依賴不像莊稼那么強烈。陳博士卻需要時時抬頭望天,天空中住著一位君王,它把控著陽光雨露的分配大權,大地上所有的農人都仰望它、敬畏它,所謂的新技術、新方法在它的首肯下才能發揮作用??吹嘏c望天,這也是普拉卡常有的姿勢,是她勞動舞蹈的必做動作,是自古以來耕種者必有的姿勢,不論在中國還是在外國,也不論是博士還是目不識丁者。

    普拉卡家的玉米地是陳博士在邦尼布古村推廣新技術的第一塊土地,那時普拉卡的丈夫還活著。普拉卡的丈夫是邦尼布古村見過世面的人,他在外面闖蕩過,據說他交代過普拉卡,要聽中國專家的話才不會餓肚子。當然了,不想餓肚子,還需要勤勞。勤勞是陳博士教給普拉卡的。

    陳博士和他的兩位助手在邦尼布古村,調查土壤,選種,調整株距、行距,幾乎手把手教農戶們除草、補苗、灌溉。邦尼布古村土壤自然肥力的供給算是充足的,但是近兩年降水不足,尤其是玉米的拔節期、抽穗期和灌漿期的降水不足,影響了使用新技術農戶的產量,這些農戶搖擺不定,若是今年的產量再不提高,他們將回歸至昔日廣種薄收、聽天由命的狀態。普拉卡家的玉米地是陳博士手里的一面旗幟,村人們都盯著它呢。

    “普拉卡、普拉卡,我一定讓你的玉米結出最壯碩的穗,穗上有最密集、最結實的粒?!庇衩追N植專家陳博士在我們的餐桌上發出了他的誓言。他一口一個餃子,鼓動腮幫子,大口咀嚼,深深吞咽,像是把自己的誓言嚼碎、吞下并牢牢記住。他說,普拉卡是邦尼布古村最勤勞的農人,如果普拉卡沒有好的收獲,那么邦尼布古村以后就再也不會有人相信勤勞。說這話時,他的牙齒依舊閃著白光,像一顆顆飽滿的白玉米粒。

    有一段時間,筑路工程隊餐桌上的談話主題一直被玉米占領著。我們都相信陳博士一定能實現他的誓言,他是玉米種植專家,普拉卡是勤勞的農人,不就是種一塊玉米地嘛,能比修路更復雜嗎?播種、施肥、除草能比測量、土建、攤鋪更難對付嗎?我心里對種地是有一些輕視的,老張或許和我有相同的看法,看他那張掛著滿不在乎表情的臉就知道。在他心里,筑路才是最艱難也最神圣的,當然此前他心目中最了不起的職業是找礦,作為他的同事和下屬,我理解他并與他觀念一致。不過,陳博士的誓言聽起來那么美,像讀一首詩歌,在餐桌上談論玉米比談論紅土更令人愉快,我樂得鼓勵陳博士并把他的誓言像讀詩一樣念叨出來。我說,你一定行,陳博士,邦尼布古村最勤勞的農人普拉卡家的玉米一定能結出最壯碩的穗,穗上有最密集、最結實的粒。

    陳博士呵呵呵地笑著離開餐桌,站到院子里,看著夜色中的天空,臉色開始變得憂慮。幾盞路燈發出昏昏黃黃的光,像他此時黯然的心境。他說,今年的雨季怎么雷聲大雨點兒小呢?怎么就在開頭的時候來了幾場暴雨然后就沒有后勁了呢?眼看玉米就到拔節期了,需要水呀。老張也說,是啊是啊,頭幾場雨,天河決堤似的,后來就星星點點,澆花一樣,穆薩的預言怎么就不靈了呢。他們正說著話,恰巧夜班保安穆薩藍袍一閃,從大門口飄過來。老張喊住他,穆薩、穆薩,說好的今年的豐沛雨水呢?那質問的口氣,倒像是穆薩偷偷藏起了什么,而穆薩則神色歉疚,好像他真的把雨藏進了藍布大袍,又莫名其妙地弄丟了它。

    這番關于雨的談話,使得老張迅速想起了那條季節河。他早已派人加固了河堤,也在下游筑了一道大壩,這樣,季節河就成了一個水庫。若是今年的雨季依然沒有充沛的降水,那么季節河里儲存的水該是多么珍貴。老張琢磨著該給季節河取個名字了,不能總叫它小河,它得有屬于自己的名字。老張樂于給一切事物命名,比如不知名的村莊、不知名的大樹、不知名的紅土路,當然都是不知名的,知道名字就不必再費心命名了,它們本該有的名字一定總是最貼切的,只是那名字如走失的孩子,一時沒有被找到。老張想,河流屬于邦尼布古原野,邦尼布古村又給我們的路帶來了轉機,那么這條河就叫邦尼布古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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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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