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3年第1期 | 薛珊:陪她等車時經過了六個人(節選)

薛珊,山西太原人。作品散見于《鴨綠江》《山西文學》等刊物。
她告訴我們即將離職回老家,正是部門下半年最忙的時候。一個頂重要的項目比預期簽約時間晚了半個月,直接影響到公司第三季度的整體進度,董事長王總在周一晨會上給我們主管擺了臉子,話里話外嗔怪她“前戲做得再足,后勁兒跟不上,還不是既掃興又沒用”,其他幾個部門主管竊竊私笑,覺得領導這樣講話生動形象,唯我們主管憋紅了臉不言語,既羞又惱。
一下了會,主管就把大家召到辦公室來,幾乎一字不落地將王總對她的斥責轉述給我們聽。當然把那些鋒利的糙話進行了適當的文學化加工,可字詞的組合雖然凈化,情緒卻更飽滿、強烈。主管素來喜歡用她舞臺劇表演式的吐字發音,向我們頭腦中因一天天機械化工作而堆砌起來的“感知防火墻”發起猛攻,一遍又一遍,好像她的苦口婆心因為有了聲情并茂的表達,而有了巫女咒語般的魔法,可以把我們通往行尸走肉之路上的靈魂召喚回來,并在其中注入勤勉工作的信念。
她就是在這樣一個雞飛狗跳的時刻告訴我們離職消息的。主管彼時正攥著那個項目合同的復印件,低著頭在一字一句地和我們推敲文法語義,每個字都被主管念得艱難,好像這份合同是寫在粘板上的,她的舌頭剛從前一個字上扯下來,又“啪”地一聲彈到了下一個字上。
我們正跟著主管的舌頭跋涉于合同之山,她卻忽然“不合時宜”地站起來,說:“我要走了?!敝鞴芷鸪鯖]有聽清,待她又清晰地講了一遍后,才猛地抬起臉來,盯著她像在看一個怪物,目光里有不解、驚訝,更多是一種憤怒。如果不是鼻梁上架著那副新配不久的金屬眼鏡做了盾牌,主管目光里憤怒的火舌一定會向著她卷去。我們幾個方才還昏昏欲睡,此刻的意識卻被她簡單的一句陳述語推了一把,立即像飛速滑動的多米諾骨牌,一個挨著一個,齊齊驚醒了,滿屋被“推倒”的人臉湊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主管不耐煩地擺擺手:“一會再說,先把合同改完?!彼齾s聽不懂似的揚起手里一張表格,徑自送到主管那金屬眼鏡的正下方說:“這是離職轉單,您先幫我簽了字吧,我好再去找公司其他相關部門協調?!敝鞴苡忠淮翁鹉榿?,這次表情里只剩下氣惱,狠狠地看了看她,沒好氣地問:“簽哪里?!”她乖順地遞出一根指頭,在那紙上某處輕輕點了點,主管胡亂地劃了幾筆,最后習慣性地一戳,借力道把忿恨傳到了紙的背面,然后甩給她,還不解氣地補了一句:“下班前再來找我一趟!”
她點頭應允,默默退出了辦公室,我們目送著她穿過長廊,給提著水桶和拖布的清潔工側身讓路,走到盡頭后消失在樓梯口。等徹底看不見她了,我們收斂回目光,又似鐘擺般把臉扭向了主管,那副金屬眼鏡下的目光更加冷冽,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恨意,原先一直用舞臺劇的表演腔調講話的主管終于切回到了日常頻道,甕聲甕氣地抱怨:“她這個人,一直這樣又軸又犟,情商低,難怪工作了十幾年還在原地踏步,你們看這完全就不會為他人著想嘛!”
這是主管給她的判詞,也是大多數人對她的看法。我仔細琢磨了,覺得有失偏頗,她秉性耿直一根筋是不假,但若說沒有對他人的同理心,我不同意,我和她坐了快十年鄰座,她是怎樣一個人我眼明心清。奈何我的看法沒有人在乎,老爸也告訴過我,在職場,多說無益,人言可畏。
她和主管的談話比我想象中結束的還要快,我想主管應該根本就沒存什么挽留之心,約莫是匆匆問明她的情況,再囑咐一些工作交接,就可以把她打發走了。至于她未來的規劃和去處、訴求和心情,那都是與自己毫無瓜葛的瑣事,遠比不得眼下那份“待字閨中”的合同急迫緊要。
時值下班前夕,辦公室里的人都盯著手機蠢蠢欲動,晚上有約會的梅玫更是直接掏出化妝品包來補妝。
但始終沒有人上來和她寒暄,她倒也面色如常,安靜地整理著自己工位上的物什。我側身看她,她背對著我蹲下,從腳邊最底層的那個抽屜開始清理,雜物被七零八碎地放到桌上,我的眼睛變成了這些物品的定格相機,就像影視劇里警察給犯罪現場的物品一一打包、裝袋那樣,她每往桌面上放一個,我就眨眨眼給那東西塑封一遍,我不自覺地變成了她的這些時光之物的見證人。
桌面被她鋪成了一張花花綠綠頗似跳蚤市場里的地攤:一把折了傘骨的破花傘,幾沓紙張泛黃、油印模糊的舊文件,一個按鍵被日積月累磨掉了字母的舊鍵盤,下面壓著一個表面被紅色印油浸出一大塊油斑的鼠標墊,還有幾個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公仔小擺件。這些東西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褪色斑駁、昏聵失效,每一樣都是那樣殘破不堪,好像一個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在歲月盡頭游蕩。
另一層被她加了鎖的抽屜境況則迥然不同,我見她伸出雙手,慢慢地、仔細地翻出一本又一本帶紅色絨布封皮的證書,鄭重地摞在剛剛擦拭過的椅面上。我拿起最上層那本,打開并輕聲念了出來,某某公司年度先進員工……她猛地回頭,一把搶過證書,臉漲得通紅,像是在生氣,但口唇中發出的聲音卻又帶著明顯的羞赧和歉意:“都是七八年前的舊玩意兒啦,念出來怪不好意思的?!蔽倚α诵?,問她這么多東西得找個大箱子裝吧,我這里剛好有早上收快遞騰出來的空紙箱,你要就拿給你。她趕忙點點頭,要的要的,正發愁呢。
我從走廊把放在清理間門口待收取的紙箱又拿了回來,雙臂環著看不見路,幾次撞到了人,但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步速快得像在漂移,等我聽清楚他們口中那句“小心點”“看路”的數落時,他們已經轉身爬到了更高一層樓。
我抱著紙箱進屋,幾個同事抬眼打量,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梅玫的眼妝已經補好,此刻正在涂抹口紅。但大家最終還是沒說什么,又都低下頭擺弄起手機。我把紙箱放在我自己的桌面上,看她已清空了三層抽屜,此刻正轉戰辦公室另一側在整理儲物柜,便主動幫她收拾起來。我把那些“老弱病殘”的東西放在紙箱最底層,然后鋪上幾張嶄新的A4紙做隔離,再把那些鮮紅的證書一一擺下,但仔細想了想,隱約覺得不妥,復又把證書取出,全部裝進一個此前公司做線下活動時多出來的定制帆布袋里,并在敞著的袋口上套了一個白色塑料袋防塵。
她手里捧著幾本書,用下巴抵著這摞書最上方一個黑糊糊的板子搖搖擺擺,走近了我才看出那是一個倒扣著的木質相框。她見我已幫著把東西收拾齊整,又驚又喜,口中一連串道謝。我笑說舉手之勞,何必這樣客氣,我當初進公司當實習生的時候,你也對我很照顧的。這樣一面說著,一面順勢接過了她手中之物,翻轉過那個相框。相框里嵌著一張合影,是我們部門三年或四年前在聚餐時照的,不到十個人的部門,在公司算是很精簡的編制,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人員占比的多寡,與業務板塊是否核心成正比。
合影中的主管坐在圓桌的正中,我們幾個圍坐一圈,齊刷刷對著俯拍的鏡頭傻笑或比耶,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唯有她,本就身形瘦小不顯眼,又被男同事龍哥的龐然身軀擋住了一大半,委委屈屈只露出三分之一張臉,活似一只縮在人群中的兔子。
這張合影我連存都沒有存,沒想到她竟洗印了出來還放到相框里保管。一時間,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不大自然地說:“這張照片,難得你還留著呢?!彼齾s意外地深深嘆了口氣,聲音里透著一絲哀怨:“這是唯一一張我也在場的‘全家?!??!?/p>
她這樣答,我沒有想到,更驚訝的是她居然會把這種杯盤狼藉、酒酣耳熱時隨意抓取的潦草瞬間,看作了極具象征意義的“全家?!薄覀儌z一時都有些愣怔,在這空白的幾秒鐘,我心中驀地翻騰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酥麻麻的,很像冷風猛地灌進口里,突襲了剛被酸橘倒掉的牙齒。她也像被自己嚇了一跳似的,覺得說了不該說的話,只得慌忙岔開話題,僵硬地把手里的書塞給我說:“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我送你,都蠻新?!蔽乙仓缓庙樒孪麦H,裝作饒有興致的模樣,認認真真翻開書的扉頁,讀起每本書的簡介來,其實那上面寫了什么我根本沒有細看,最后不過是隨便挑了兩本小說應付。她看了看我選的書,卻頗認真地正色道:“你一直熱愛文學的,我記得波拉尼奧是你最喜歡的作家對不對?”這竟又讓我吃了一驚,我與她雖然鄰座多年,但并不是什么耳鬢廝磨的密友,除了我實習期間和她同組做事,轉正后基本各司其職,時間一長我又與公司其他幾位同事結成了所謂的“小幫派”之一,與她有時恨不得一天都不講一句話的。
我快速搜索著記憶,在已過去久遠、支離破碎的日常中找尋線索。腦海中的光標忽然停在幾年前曾發過的一張朋友圈照片處,那是波拉尼奧當時的最新長篇小說在發售,我搶到了限量收藏版,一時興起便拍照留念。她當時幾乎是第一時間點了贊,又怕不顯眼似的在留言欄里發了三個豎起的大拇指,我望著那三個綠油油的“棒”的表情,不知該如何回復她,索性把她拉入了屏蔽范圍,這樣以后都清爽省心。
她后來一定發現了我對她的“封鎖”,但面對我時依然微笑如常。真沒想到她竟還會記得這樁微不足道的舊事,脫口而出時也不見有半分怨懟。為了表示收書的感謝,也為了她這份深藏于內的用心,我再一次主動提出要幫她拿東西并護送她到車站上車,她低頭看了看紙箱,又看了看椅背上掛著的帆布袋,點頭同意了。
我們倆一路歪歪扭扭地從公司走廊穿過地上停車場,走出大門,右拐直行了十分鐘,才來到公交車站。站臺前已排起了逶迤的長龍,四面八方的上班族還在不斷向這里涌來,人群實在壯觀,但若拿著放大鏡逐一查看,就能看出那些模樣各異的臉上都呈現了同一種倦怠的漠然。
與人們了無生趣的神色相反,天空倒有大放異彩的絢爛。陪她等車的這個傍晚,難得趕上了罕見的晚霞漫天,云團像層疊交織的絮片,垂掛在將晚未晚的天邊,玫瑰金色的夕照向天幕投去,霎時把云團染色成絳紫黛藍,這座由建筑鋼筋為脊柱、布滿毛細血管般交纏電線網的城市,在此刻被大自然浪漫的色彩喚醒,緩緩有了呼吸。
我同她一齊望天,被眼前神圣的美震撼到無言。等車的人群也多在仰頭賞看,還有人舉起手機錄像或拍照。在如此宏偉的壯麗面前,每個人白天經受的那些疲憊、那些憤怒和那些焦灼,似乎都被短暫地撫慰了。
一輛黑色奔馳車緩緩停在我們面前,車窗一抖,窗玻璃上原本映照著的晚霞像被石子掠過的水面,蕩漾出千萬漣漪。晚霞隨著搖下的車窗隱沒,露出車后座一張梳著油頭、方面闊鼻的中年男子的臉來。我和她都認出了那張臉的主人,我趕忙迎上,歡快地打著招呼:“王總好,”聲音里夾雜著一絲興奮的顫抖。王總點了點頭:“小林,等車???”目光卻順著我的身體向后探去,覷著眼看她。她避閃不及,只好也怏怏地小聲道了句:“王總好?!?/p>
王總把身體向外欠了欠,對著她說:“聽你們主管說,你要回老家了?是這邊工作干得不順心嗎?”
這時副駕的車窗也緊急晃動著搖了下來,赫然出現了我們主管的臉。她手里依舊攥著白天的那份合同,想來應該是剛才加急改出了最新版本,她費力地扭動著大半個身體朝向王總,有些緊張地搶先解釋道:“女孩子嘛,到年齡了總要找個歸宿。父母都在老家,就這么一個寶貝,肯定是希望守在身邊的呀,要回去可以理解?!?/p>
王總不滿她的插話,冷哼一聲:“那到底是回家結婚還是盡孝?兩碼子事情,你這個人每次話都講得模棱兩可?!敝鞴苜r著笑臉,諾諾稱是,看向我們時嘴角又不自覺地向下撇了下去。
王總還在等著她的回答,主管神色復雜,一個勁用眼神催促。
我順著他們的目光,也看向她,但同時內心清楚,其實大家都不是真的在意她的答案。見她一直低頭不語,主管終是按捺不?。骸斑@孩子,一見到領導就緊張,話都不會說了?!?/p>
她聽罷揚起臉,翕動了一下嘴唇,但與王總的目光剛一交匯,便又敗下陣來,聲音小得像蚊子在嗡鳴。主管嘆了口氣,王總倒也不再為難,向她說道:“回去也好,能多陪陪父母,不用考慮房租、通勤,壓力肯定是比這里小不少。不過去了新崗位嘛,還是要多學會變通,要和大家打成一片……最后我代表公司,還是祝福你前程似錦,一切順利啊?!蓖蹩偟挠沂謴能噧壬炝顺鰜?,像五根凌空的、短粗的德國香腸,她遲疑了片刻,也伸手握上去,細瘦的手掌瞬間便被那些“香腸”完全遮蔽,從某個角度看去,有右手憑空消失的詭異感。
“滴”,奔馳車后方傳來一聲鳴笛。她迅速把手抽了回來,王總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講話。車窗緩緩升起,晚霞復又出現在窗玻璃的黑色畫板上。我熱情地和王總與主管道別,一直在微笑揮手,但看不到身后的她是否也跟著我一起這樣做了。主管低頭在找車窗的遙控鈕,忽然對我說了一句:“小林,沒事就早點回去吧?!蔽疫€沒有反應過來,主管的車窗便也升了起來,黑色奔馳車一路絕塵而去。
我轉過身來,猛然發現她不見了。眼神在密集的人群里搜找,才看到她不知何時已抱著紙箱走到隊尾,重新排起了長龍。我心里抱怨道,何必這樣死心眼呢,誰都看到我們剛才是在和領導講話,也就一兩分鐘的事情,插回原位有什么問題?但見她已安然走到隊末,我也只得不甘心地湊了過去。
果然是“不知變通”啊,我想到王總這句臨別告誡,心說領導真是一語中的。但想到此內心忽又一動,一件關于她的過往傳聞不知何故突然闖入記憶之門,打開了舊時空的閘口。
那個傳聞是這樣講的:早些年的她,年輕積極,業務能力強,本頗得領導賞識。有一次重要飯局,王總專程帶了她赴約,想是引薦資源,好日后重用提拔。她本也欣欣然,席間對談甚歡,孰料酒過三巡,眾人皆有醉意,不知是誰提出,要她感謝領導栽培,應敬王總三杯。她猶豫站起,說自己酒力不逮,三杯絕對喝不了。那人便更放肆提議,那就喝一杯交杯酒替代吧。眾人頓時來了興致,鼓噪起哄,王總也笑著站起,斟滿自己的杯中酒,直直向她的胳膊繞來。這不過就是玩鬧,博大家一樂的,誰都沒想到她卻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竟把王總的胳膊直接推開,悶著頭、梗著脖子連干了三杯白酒。
大家都有些意外,王總更是一愣,只得訕訕然喝光了自己的那杯。但飯局上總有聰明人會打圓場,有人就說她怎么還和自家領導不好意思起來了,這下倒真的像是個新過門的小媳婦。眾人又都笑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客接話道:“一回生二回熟,這飯桌上不是還有個盤子大的月餅沒切嘛,來來來,讓咱們這個小妹妹和王總一起,給月餅剪個彩?!迸匀吮惆巡偷哆f了過去,那女客忙招呼說:“小妹妹,你倒是把手也握上去呀,怎么叫王總自己切呢?!彼犅剠s又是嚴詞拒絕,退避三舍般躲到一旁,口中一直說:“不不不,領導的手我怎么能握!”
氣氛便又冷了下來,大家面露尷尬,王總的臉色更是掛不住。最后還是那女客力挽狂瀾,擠到王總身邊,大大方方握住了他那只肥厚的大手,笑著解圍道:“小妹妹年紀輕,害羞。我這個姐姐臉皮厚,可是不會錯過沾領導喜氣的機會喲?!闭f罷便向下使力,在月餅上劈開了一道渠,餅身內的奶黃流心瞬間溢了出來,在座者又一頓叫好。
王總從這晚之后,再沒有安排過她吃席。主管開始還不明就里,三不五時仍舊夸她做事積極、團結友愛云云,但見王總熱情不再、回應稀疏,這才察覺出有異。某次趁領導心情愉快時斗膽詢問緣故,我們至今仍不知道王總是怎樣答復的,只是自此發覺,主管對她的態度一落千丈,心思敏捷的同事也刻意與她疏遠了。
如此想來,正是因為她的“不知變通”,才沒能做到和大家“打成一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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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