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篇小說《戴花》簡介：

楊哲民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一家電機制造廠，在勞動強度最高、風險系數最大的熔爐班當學徒工，師傅是老班長莫正強。莫師傅一輩子的夢想是成為勞模，戴上一朵大紅花。沖天爐發生驚險事故，莫師傅冒著生命危險挺身而出，令楊哲民震驚而又感動。莫師傅對有專業底蘊的楊哲民既喜歡，又充滿戒備……

 

戴 花

水運憲

有些印記一輩子都抹不去。

后來才明白，那就是完整的一生。

——題記

一

二十四歲生日那天，我遇見了兩件振奮人心的大喜事。

一大早聽見高音喇叭鄭重宣布，我們國家自主研發成功了一種了不起的抗生素。說實話，我對藥物無知無感，但我聽懂了這項成就的重大意義。播音員嗓音洪亮地介紹說，科技戰線為慶祝黨的代表大會勝利召開獻上了一份厚禮，命名為“慶大霉素”。這個名字也有歡慶工人階級偉大創造力的含意。

第二件喜事接踵而來。我吃過早飯到教室里，校長和教務主任正在那里迎候我們。兩位師長印堂發亮，如釋重負地宣布了十八名同學的畢業派遣通知。其中第一個名字就是我。

好些女同學當時就掏出手帕抹眼淚，生怕不是真的。我倒一點都不懷疑，第一反應便回想起早上廣播里頭的那段新聞，覺得一切好運都是慶大霉素給我帶來的?！皯c大”兩個字，不也有慶祝我從大學畢業的意思嗎？盡管有點牽強附會，卻實實在在巧合上了。

沒親身經歷過的人，肯定體會不到我當時的心情。我們是六七屆大學畢業生，“文化大革命”一來，畢業分配就停止了，滯留在學校里無休無止地等待。夜長夢短，前路迷茫。一天一頁翻完了兩本年歷，苦中作樂度過了三個生日。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絕處逢生。打個不恰當的比方，等到了派遣，就像是迎來了無罪釋放。

應該說去年已經有了一些松動，隔三岔五也有一些畢業生離開了學校。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機械制造專業的情況總是撲朔迷離。一點動靜都沒有。越往后，猜疑越多。有傳言說，距離越遠的分配得越晚。那是為支援三線建設預留的，一般都往邊遠地區的深山老林派遣。消息有點恐怖，真不真實又遲遲得不到證實。隨著時間的推移，心理包袱越來越沉重，感覺神經都要崩潰了。

也許是煎熬得太久的原因，我只關心什么時候能夠派遣，至于往哪里派我倒并不在意。我只是覺得那些事情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只能去碰運氣，但運氣終歸不等于命運。我這人有點倔脾氣，覺得把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做到最好，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了，至于運氣怎么樣倒是無所謂。見子打子，見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二

其實我們的運氣一點都不差。拿到學校的派遣通知書，十八位同學歡呼雀躍，恨不得把校長抬起來一次次往天上拋。

我們去的單位叫“德華電機制造總廠”，職工人數將近五千名。那樣的規模且不說上得了天，至少下不得地。生產計劃由國家第一機械部直接下達，不愁生產也不愁銷售。電機制造廠，顧名思義，生產的都是電動機。品牌響亮，型號齊全。我們學習的專業正好是電機制造，長槍短炮全對上口徑了，特別讓人興奮。

而且派遣之前我們那些猜測非?？尚?，這家工廠的地理位置跟深山老林完全不沾邊。從地圖上看，德華電機廠建在洞庭湖一帶。那個地方寬廣遼闊，水肥土美，自古以來就是魚米之鄉。頭天晚上我還專門查找過地名詞典，知道那一帶是三國時期的古戰場，腦海里頭立即浮現出來草船借箭、火燒連營的恢弘場面。

天不亮，我們就登上了大客車。那個廠子離學校有幾百公里的路程，顛簸了八個多小時，終于見到了方圓八百里的洞庭湖。

車窗外山島聳峙，水天交映，秋風蕭瑟，洪波涌起。那種遼闊的氣勢，遠遠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頓時豪情激蕩，熱血沸騰，覺得人只要到了這種地方，就沒有任何展不開的宏圖。

我的那幫同學也是一樣，誰都坐不住了，看了左邊看右邊，大呼小叫，激動得聲音沙啞，滿面紅光。

德華電機總廠的宏大氣派更是令人嘆為觀止。

廠大門并不高大，卻相當寬闊。我們到達這里的時候，正好兩扇鋼鐵柵欄緩緩打開，四輛大貨車居然可以并排進出。馬達隆隆，八面威風，看得我們心中翻滾已久的熔巖終于噴發。當晚就去到廠子旁邊一家叫紅衛大食堂的餐館推杯換盞，狂熱慶祝。

十八名熱血青年豪情迸發歌聲嘹亮，打開腸胃喝大酒，一直歡樂到凌晨兩三點鐘，男男女女醉趴了十好幾個。清晨五點醒過來一看，一個個皮泡眼腫。頭頂頭臉對臉，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大家趕緊回到宿舍，匆匆忙忙洗了把臉，再邀集到一起，去廠辦公樓辦理報到手續。

跟廠大門比較起來，那棟辦公樓就顯得過于陳舊了。清水墻面，沒有任何粉刷。經過多年風吹雨打，紅磚白縫裸露在外面，實在沒什么品相。大樓里面的欄桿和樓梯的扶手是木制的，油漆已經脫落。里里外外一副寒酸的樣子，看得大伙兒心里涼了半截。

辦公樓總共三層。下面兩層是一間一間的辦公室。三層不一樣，整層樓全部貫通，做成了廠部小會議室。還沒走到跟前，就看見三樓走廊的欄桿上拉出了一條橫幅：“知識青年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很有必要?！蹦菞l橫幅專門為我們而寫。宋體藝術字端端正正，看上去非常漂亮，字里字外卻沒有多少熱情的成分。

不知道為什么，接待我們的干部表情很刻板。一邊登記一邊說：“今天你們可以自由活動，抓緊時間去買點生活必需品。明天早上八點集中培訓，地點就在三樓會議室?！?/p>

“記住，制度不講情面?！蹦敲刹可怖淠?，“誰遲到一分鐘，誰就卷鋪蓋走人。哪來的還回哪兒去。說到做到。聽清楚了？”

當時我們都意識到了那句話的分量，趕緊在心里上弦。怎么會這樣說話？莫非我們做錯了什么事情？又一想，話是有點難聽，可也沒必要太反感。不管干什么都要遵守制度，這個道理走遍天下都是一樣的。

晚飯后，趁著心情好，我們還結伴到廠區溜達了一圈。

這座廠子地勢比較高，現代化氣息非常濃厚。最顯著的位置有一座水塔，高度至少有二十米。塔頂儲水池的形狀設計很獨特，就像一顆巨大的藍鉆石。據說那是整個工業區的標志性建筑，十里之外都看得一清二楚。

走到水塔跟前，看見有一塊嚴禁攀爬的警告牌。幾位男同學突然心血來潮，一聲吆喝就往上爬。好長時間才爬到塔頂，站在那藍鉆石邊沿朝我們大呼小叫。抬頭看上去，那幾個家伙的身影變得蟋蟀一般大小?？吹孟旅娴娜送劝l軟，心發顫，趕緊喊他們下來。

電機廠的面積大得令人興奮，繞圍墻足足一個小時還沒走到頭。廠區里面的馬路利用得非常合理，哪邊放原材料哪邊碼半成品，整整齊齊，絲絲入扣，體現出了高超的管理水平。

上晚班的工人紀律嚴明，各忙各的活兒?？礃幼铀麄兒孟衤犝f了什么，見我們走過去竟然避之不及，躲瘟疫似的。

當時我就意識到情況越來越不對勁，悄悄跟大家說，既然已經報到了，學校那一頁得趕緊翻過去。后面的路山高水低，容不得半點疏忽，咱們都要走得穩穩當當啊。

其實我在學校沒有什么身份，一個學生會文體委員而已，偏偏又有些講不清楚的威望，說幾句話總是有人愛聽。我說往后得走穩當，他們立馬就憂心忡忡。

其實他們心里都有點不踏實。那條橫幅，還有接待干部的刻板表情，顯然大家都已經敏感地體察到了。

有些事情神奇得令人膽戰心驚。我那么幾句表示擔憂的話，竟然句句靈驗。往后的事情突然出現滑坡，狂風暴雨劈頭蓋臉，讓我們這十八個同學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樂極生悲。

三

第二天七點半我們就趕到了培訓中心，心想已經夠早了，沒料到有人比我們到得更早。

通往三樓會議室的木樓梯有點松動。十幾個人一起往上走，吱吱嘎嘎響個不停，我們就放輕腳步，走得很小心。上到三樓，一抬頭就看見會議室外面早就站著四名身體強壯的男子漢，衛兵一樣把守著前后兩扇大門。

那四個人一色的工作服，左臂上戴著袖章，上面“工人護廠隊”幾個字格外醒目。那情景，頓時把大家心里搞得好緊張。

剛到八點，上班的電鈴準時響起，兩名領導踩著鈴聲走了進來。前面那位身體精瘦，面色白凈，鼻梁上架一副很厚的近視眼鏡。一看就知道，這種人明察秋毫，眼里不容半點污漬。

他自我介紹說姓駱，叫駱青濤，是廠子里的政工科長，然后又給我們介紹另外一位領導，說他是工會主席，名叫莫德龍。

莫主席年齡有點大，也穿的工作服，面相生得很好，慈眉善目，沖我們微笑的樣子很親切。只是那件工作服至少大了兩個號，穿在他身上顯得臃腫，樣子也就有點土里土氣。

駱科長眼光銳利，看透了我們的心思，便加重語氣，說莫主席是廠黨委委員。

“也就是說，莫主席就是廠領導。對領導要有敬畏心?！彼抗饷髁?，掃了我們一眼，“我講的話，你們聽清楚沒有？”

莫主席人很實在，趕快朝我們搖了搖手，一臉的憨笑。當時我就覺得駱青濤那人更加麻煩，倒是需要時刻敬畏著。

然后駱科長就請莫主席作指示。

莫主席把手上拿著的一根竹煙袋插到后腰里，臉上的笑容也收回去了。他干咳了一聲，說：“德華電機廠今天這樣子威武不？那都是艱苦奮斗搞出來的。我當年進廠當學徒的時候，這地方是個什么樣子呢？就只一個土山坡，亂葬崗呢，雜木蘆葦，長得比人還高。一千多個墳墓，一鋤頭一鋤頭挖。挖了一年多時間才搞平?！彼覀?，“當工人就是做工，就要吃得苦，耐得勞。我們本地人有一句老話，人嘛，只有病死的，沒有累死的。你們說呢？”然后站起來，臉上又有笑容了，“你們都趕上了好年頭呢。只要發狠做事，不怕吃虧，往后肯定比我們強?！?/p>

駱科長覺得還有話沒說完，就趕緊湊到他耳邊提醒。

他連連點頭?！芭?，是的。你們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聰明。聰明人嘛，那就不要吃了聰明的虧。明白不？這年頭，好多人都吃了聰明的虧。老書上不是有句話，說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嗎？這話你們也聽說過吧？反正一句話，要老老實實做人。我就是這么想的?！?/p>

然后他就往外走。駱科長趕快起身，一直把莫主席送出門外，再次向莫主席請示了幾句，才回到會議室。

他走回講臺的路線很奇怪。前門進來之后，繞通道走到會場最后一排。轉過身打量了一下我們的背影，再從另一條通道繞回了講臺。他把自己原來坐的那把椅子移開，然后走到莫主席的那個位子，穩穩當當地坐了下去。

緊接著，兩名佩戴袖章的男子也跟了進來，關閉了會議室的前后兩扇大門。關門的聲音很響，驚得我們都不敢出大氣。

講臺那邊的高度比地面高出一米多。駱科長坐在那里，目光可以掃射到會場上的每一個人。幸虧他目光沒朝我們掃射，而是從公文包里頭取出一本花名冊，翻過來又翻過去，反反復復地查看著，好像在里面查找什么人。

“楊哲民?！彼K于抬起頭來，“楊哲民是誰？站起來?！?/p>

人在緊張的時候，常常連自己是誰都會忘記。當時我就是這樣，也跟著往會場看。直到發現別人都朝我望，才趕快起立。

“啊，我。我是楊哲民，駱科長?！?/p>

駱青濤立刻盯緊了我。那目光跟滾開水一樣，看得我渾身發燙。然后他不動聲色問了句：“怎么回事？??？怎么半天才站起來？??？你在擔心什么呢？”

我真的沒有擔心什么。他那樣一問，我卻真的像是在擔心什么，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當時心里就慌成一團亂麻。

駱青濤沒有讓我坐下，繼續在花名冊上找名字。

“吳啟軍是誰？??？吳啟軍站起來?！?/p>

吳啟軍是學自動控制的，個子高大身體靈活，倒是飛快站了起來：“駱科長好。我是吳啟軍?！?/p>

駱青濤把他上下看了一眼：“好像你們學校男子籃球隊的隊長，就是你吧？”

“不是，駱科長?！眳菃④娍戳宋乙谎?，“隊長是楊哲民?！?/p>

“哦？”駱青濤沒看我，“他個子沒你高，怎么當了隊長？”

“是這樣，楊哲民基本功好，彈跳強，又有組織能力?！?/p>

駱科長不冷不熱地說了句：“組織能力很強吧？嗯，這點我看出來了?！比缓蟛乓粨]手，“你們兩個人先坐下?！苯又謴幕麅陨宵c了一個名字，“徐士良呢？誰是徐士良？”

徐士良身材瘦小，又坐在最前排，便應聲而起：“是我咧，科長您好。我就是咧?！比缓筮€嘿嘿笑了兩聲，有點獻殷勤的味道。

駱青濤果然朝他多看了幾眼，不冷不熱地說：“有人跟我說過，徐士良不簡單，看一眼就讓人記得住。還真是啊。坐下吧?！?/p>

徐士良猶豫了一下才坐下去。

他心里肯定有點發毛。說實話，聽駱青濤那么一說，我們每個人心里都直發毛。我敢肯定之前絕對沒有人跟駱科長說過那句話，他卻發現了徐士良的不簡單。這位政工科長真有點高深莫測。

點過三名男生，駱青濤又點了一個女生的名字。

“姜紅梅是誰？站起來看看?！?/p>

會場上應聲站起來兩個女生，倒把駱青濤弄迷惑了。

“我只點了姜紅梅一個人。怎么回事？到底誰是姜紅梅??？”

其中一名顯得更成熟的女生就回答他說：“駱科長，我們倆音同字不同。我這姜紅梅是生姜的姜。她那江紅梅是江水的江。在學校的時候，老師也分不清楚，就叫我大梅，叫她小梅?！?/p>

駱青濤似乎不大相信，又去翻了一下花名冊?？匆娚厦嬲嬗袃蓚€同音不同字的名字，抬頭盯著姜紅梅：“你個子比她矮嘛，怎么叫大梅？”

“這樣的，駱科長?！贝竺非逦鼗卮鹫f，“她個子比我高一點，我年齡比她大一點?！?/p>

“哦。這么說，外表也有很大的欺騙性啊?！瘪樓酀樕细〕鰜硪唤z笑容，真的讓人覺得清冷。

然后他取過一支鋼筆在花名冊上畫了個記號。

“那，你是學什么專業的？”他接著問。

“駱科長，我是學質檢的?！贝竺反蟠蠓椒降赝?。

“質量檢測？”駱青濤放下鋼筆，“是啊，質量檢測嘛，很重要的崗位呢。首先是人的質量要合格。你覺得呢？”

大梅便回答說：“駱科長的話我記住了。您說得對，我一定努力做一個質量合格的人。謝謝您的教導?！?/p>

這時候就有幾個同學使勁點頭。還清了一下嗓子，好像有一口氣終于透出來了似的。

我跟姜紅梅同一個班，知道她為人正直，是個很有情懷的女子?；蛟S她長得出眾，我在學校也非常顯眼，班上還出過一段傳聞，說她跟我有些曖昧關系。其實我并沒感覺到什么，又是打籃球，又是搞文藝宣傳，還真沒空閑跟她接近。她那人心思玲瓏，冷艷高遠，想接近也擔心她看不上眼。平時她又不多說話，可說一句是一句，句句講到點子上，讓人聽得心情舒暢。

駱青濤也感覺到了姜紅梅說話滴水不漏，那一刻肯定感到意外，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用手扶了一下眼鏡框。我當時就覺得他扶鏡框的動作一定有內容，什么內容我也沒弄明白。

他把那本花名冊挪到了一邊。這個階段總算是結束了，我們卻沒有一點輕松感。他到底打算干什么呢？想跟大家認識一下吧，又不把所有的人都點到。點一個不點一個，看上去好像隨意抽查，卻又讓人覺得不像是無緣無故。那種煎熬，讓人透不過氣來。

往下我們才知道，根本就沒有讓人透氣的時候。

“好。從現在開始，大家一定要集中注意力，認真聽我說話?！瘪樋崎L清了一下嗓子，“先提一個問題。前天晚上，你們在廠子門口胡鬧了一通夜，給我們電機廠，還給廠子外面的兄弟單位造成了惡劣影響。你們告訴我，這個聚會，是誰發起的？誰？”

駱青濤聲音不大，一字一句說得結結實實，當時就把整個會場給鎮壓得鴉雀無聲。

“像什么話？??？居然還鬧了個夜不歸宿。男男女女抱在一起，一直混到天亮。保衛科接到舉報，說還有人當場耍流氓。這還了得？你們還像是新中國培養的大學生嗎？??？”

這些話真的很難聽。雖然說得不著邊際，卻又不像是空穴來風，聽得我們一個個耳根發燒，背上直冒冷汗。

駱青濤越說越氣憤：“告訴你們，不要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不可能的。我老駱是干什么的，你們還沒搞清楚吧？這種事情我們是要追查到底的?！彼麖墓陌锶〕鲆粡埣垪l，“我再問一遍，這是誰出的主意？??？誰？”他朝會場掃視著?？匆姏]有反應，就把紙條拿到了面前，“要是沒有人回答，我就一個個點名追問了?！?/p>

因為他一開場就點了我的名，我便有個預感。駱青濤想追問出來的那個人，十有八九是我。他這是一種策略，想逼著一些膽小的同學把我招出來。

果然，他盯住了徐士良。一開口，語氣就格外威嚴。

“徐士良，從你開始。你說，誰起的頭？誰邀你去的？”

徐士良臉色灰白，低著頭剛要站起來，我就坐不住了。

“是我?！蔽覔屜日玖似饋?，“駱科長，是我的倡議?！?/p>

話剛落音，前排的同學就回過頭來看。還有一些同學把目光投向徐士良，仿佛駱科長手上那張紙條是他遞交的。

徐士良膽子特別小，架不住人家的目光，立刻慌亂起來：“不，不是的。駱科長，我沒說是他?！?/p>

駱青濤似乎很喜歡這場面?！笆前?？沒說就沒說，解釋什么？”他面朝徐士良說話，目光卻斜盯著我，“我看你很怕楊哲民嘛。??？你怕他什么呢？徐士良？”

“也、也不是。駱、駱科長，不是怕。真的不是他?！?/p>

“行了。你坐下吧?！瘪樓酀X得那張小紙條已經沒什么用了，就放了回去。然后望著我，“楊哲民，我早就知道是你。至少有幾位同學都書面檢舉了。沒想到吧？”

我沒做聲。心里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駱青濤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嗯，你嘛，還算不錯。爭取主動，節約時間。態度還可以?！?/p>

我那一刻顯得很冷靜：“駱科長，您放心。有人檢舉也好，沒人檢舉也罷，我都會主動說。有不對的地方，我也會承認。但是說我們同學耍流氓，這我不承認。喝醉了酒是有的，別的事情都沒有，不信您可以調查去?！?/p>

看見我主動擔當，吳啟軍也站了起來。

“駱科長，真不是那么回事兒。前天晚上我沒怎么喝酒，在那兒一直陪到天亮才叫醒他們。根本就沒有人耍流氓什么的，那是造謠。這一點我可以作證?！?/p>

駱科長相當冷靜，坐在臺上四平八穩，鏡片后面兩只眼睛都沒眨動一下。

他并不在乎是不是謠言，卻非常在乎我的奮勇承擔。對于吳啟軍在關鍵時刻為我兩肋插刀，駱青濤尤為敏感，極其重視。

“吳啟軍，我讓你站起來了嗎？??？”駱青濤臉色很難看。

吳啟軍遲疑了一下：“不是，駱科長。我只是想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對不起?！?/p>

他趕快坐下了。屁股剛接觸椅子，駱青濤一拍講臺：“站起來！我也沒讓你坐下?！?/p>

吳啟軍又趕緊站了起來。

“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嗎？這里是國營工廠，知道嗎？我們是一支工人階級的隊伍，你們知道嗎？”駱青濤一激動，把講臺拍得更響，“大家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才走到一起來的。這里是一個革命的大集體，絕不允許任何人搞小集團。??？拉幫結派，消極墮落，舊社會資產階級的那一套，我們要徹底鏟除。你們聽明白了嗎？”

隨著駱青濤慷慨激昂的訓斥，坐在后排那兩個戴袖章的男子已經站起來了。前后兩扇窗戶外面，另外兩個戴袖章的男子也應聲到位。當時那種氣氛，讓人緊張得大小便都快要失禁了。

空氣足足凝固了五分鐘時間，駱青濤才接著發言。他壓制著心中的怒火，講話的聲音格外有一種沖擊力。

“我看得出來，你們不服氣，覺得我故意小題大做，是這樣嗎？我小題大做了？你們這叫不撞南墻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那好，我們就讓事實說話吧?！彼阎v臺上紙條之類的東西迅速收拾干凈，呼地站了起來。

“現在我給你們五分鐘，可以先上個衛生間。然后到二樓集合，我要讓你們面對鐵的現實，讓你們無話可說?！彼_就往門外走，“一樓二樓三樓都有廁所?？烊??！?/p>

三分鐘時間還不到，我們十八個同學在二樓集合完畢。駱青濤和幾名護廠隊員把我們帶到了一間辦公室門外。

那間辦公室房門緊鎖，掛著一面檔案室的牌子。

檔案室里面空間不大。十幾個人擠不進去，就把我們分成三批。駱科長掏出鑰匙打開房門，把第一批人帶了進去。

我和吳啟軍都在第三批，站在門外小心地等待著。其實也很快，十分鐘不到，第一批那六個人就從里面走出來了。

等候在外面的兩批同學忽然感覺得不對頭。走出來的那幾個同學耷拉著腦袋，一個個都是丟魂失魄的樣子。有一名女學員還淚眼漣漣不敢朝外面的同學看，就跟做了虧心事似的。

第二批的六個人從里面走出來的時候，同樣也是那種垂頭喪氣的神態，我心里就有點慌亂。

那里面會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東西呢？我實在沒法想象。

等到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才知道事情的確有點嚴重。

屋子正中間有一張長條辦公桌，整齊有序地擺放了二三十張黑白照片。那些照片經過了放大處理，跟雜志的版面差不多大小。

我們做夢都想不到，前天晚上在紅衛大食堂喝酒聚餐，居然被人拍了那么多現場照片。駱科長沒嚇唬我們，那的確算得上鐵的證據。同學們看見那些照片，驚慌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和吳啟軍還算是沉得住氣，注意到那些照片都是我們喝醉酒以后拍攝到的。照片的右下角都顯示了拍攝日期，基本上都是凌晨三點鐘那個時間點?？赡苁枪饩€不足的原因，那些照片并不十分清晰，畫面上布滿了噪點，好些面孔都辨別不出來。我學過攝影，知道那是有人在窗戶外頭用長焦鏡頭偷拍下來的。

其中有五張照片里頭的男子應該是我。機位幾乎沒有挪動，就跟連拍似的。我側身伏在桌子上，身邊還有名女子把頭靠在我后頸處。那女子的臉朝著鏡頭，不用仔細分辨就看得出來是姜紅梅。

徐士良的樣子有點過分。小梅當時喝得很豪爽，早早就醉趴了。徐士良仰天昏睡在小梅的膝蓋上。那姿態要說有問題也像是有問題，卻又說明不了更多的問題。

吳啟軍也看見了自己那副醉相，禁不住捂著嘴偷偷發笑。他自己都沒想到會跟一位女同學挨著臉醉在桌子前。分辨了半天又看不出那女同學是誰。她的臉沒有完全對著鏡頭。

我注意了一下，幾乎所有同學都被拍攝到了。這便引起了全體同學無盡的擔心。放在檔案室展示是什么意思？會不會還要裝進每個人的檔案袋？天啊，那不成了終身洗不掉的污點？

再次回到三樓小會議室的時候，包括我和吳啟軍在內，每個人都跟冰雹打過的茄子一樣，再也抬不起頭來。

駱科長沒有急于回到會議室。他就站在會場門外，一邊跟那幾個護廠隊員說話，一邊觀察著會議室里面的情景。他故意把時間留出來，讓我們小聲交流內心的恐懼，然后越發惶惶不安。

一直到他覺得夠了的時候，才沉穩地走進會議室。

“還有什么要說的？??？怎么不吭聲？沒話說了吧？沒話說了就給我好好反省?！彼鹗滞罂戳丝幢?，“上午的時間嘛，每個人都寫一份經過。誰邀你去的，誰花的錢，說了些什么話，都要寫清楚。各寫各的。不許交頭接耳，不許相互串通。寫完經過，再寫一份檢討，談談你自己對錯誤的認識。這點非常重要哦，關系到每個人的前途。我說清楚了吧？”然后他就離開了。

還沒到中午十二點，十八位同學按時完成了駱科長布置的任務。交稿的時候，我看見好些同學寫了七八頁紙。生怕寫少了會被駱科長認為態度不誠懇，對錯誤的認識不端正。

護廠隊員收完那些稿子，通知我們說：“去吃午飯吧。駱科長作過交待，下午兩點他會過來繼續培訓，任何人不能遲到?！?/p>

結果駱科長比我們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

不能遲到的任何人當然不包括他，我卻發現他進來的時候似乎帶有幾分歉意，表情比上午明顯松弛了許多。

他把公文包放在講臺上，看了一眼手表：“喲，都快三點半了？不知不覺啊。對不起，讓各位等久了。那就開始吧?！?/p>

他打開公文包，從里面取出我們寫的經過和檢討，放在講臺上，堆得老高一摞。

“知道我為什么遲到嗎？整整一個中午我都沒休息，一直看你們寫的檢討書，每一篇都看得很仔細?！瘪樓酀恼Z氣沒那么嚴厲了，“總的來講，對錯誤的認識應該是可以的。到底都是有文化的人嘛。我請示過莫主席，他說，年輕人誰都免不了會犯錯誤?，F在我宣布，既然都認識到自己的不對，這件事情就既往不咎了?！?/p>

這句話剛落音，全體同學頓時鼓掌歡呼?！凹韧痪獭彼膫€字畢竟太過珍貴。突然解除枷鎖，天色就豁然晴朗了。

駱青濤坐在講臺上穩如泰山?？匆娢覀儦g呼雀躍，他很快又澆了一瓢涼水。

“還要給大家說明一句，上午你們看到的那些照片，絕不是無緣無故拍下來的。飯館的服務員看見你們醉在那里，趕又沒法趕，不趕又怕出問題，只好到廠里來舉報。當時科里的同志對你們又不熟悉，出于保護的目的，就拍一些照片便于查證?，F在情況基本查明，那些照片就沒作用了。但是什么時候銷毀，我們還得根據接下來的情況，再作一次評估。大家仍然要嚴格要求自己哦?！?/p>

好些同學一聽這話，剛剛松弛的情緒又有點緊張了。

“還要提醒大家一句，接下來就要分配工種了?！彼掍h一轉，“至于這件事會不會直接影響到工種分配，那還得看各自的表現?！彼俅慰戳丝词直?，“今天的培訓就先到這里吧，明天接著來。培訓進行得快的話，分配的事情很快也會揭曉?！?/p>

散會走出會議室，每個人都沒說話。很多同學都感覺到培訓似乎沒那么重要，只是走走過場，先把你的心收住。至于看照片，寫經過作檢討，還真算不上什么大事。下馬威而已。分配工種之前先造成一種氣勢，杜絕僥幸心理，免得你以為在接受分配的時候可以討價還價?？偠灾?，這都是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駱青濤對整個過程是動了腦筋的。我認為這人肯定精通圍棋技藝。他對心理的把握，對局勢的操控，絕對是一名九段高手。

……

（全文刊載于《收獲》長篇小說2022冬卷）

水運憲，專業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代表作品《禍起蕭墻》獲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大型話劇《為了幸福、干杯》獲全國優秀劇本獎；電視連續劇《烏龍山剿匪記》獲金鷹電視大獎。先后公開發表長篇小說15部、中篇小說40余部、短篇小說60余篇，另有《惟天在上》、《兩山情緣》等散文集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