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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港》2022年第12期|方曉:雨線(節選)
    來源:《文學港》2022年第12期 | 方曉  2023年01月17日08:01

    “方知夏讓我來的?!彼龑﹂_門的女人說。

    女人茫然而警覺地站在那里。

    “拿件東西。我想他事先告訴你了?!彼f。

    “一件東西。是的,讓我想想?!彼櫟念~頭很快舒展開來,然后整個人就沉靜了,“我這記性,對不起,這就拿給你。我原以為會來個助理什么的,你看上去不像助理?!?/p>

    “你覺得這事交給助理合適嗎?”

    “那你是?”仿佛有種突襲而至的震驚把女人穿透了,她的身體有些微顫抖,“如果沒猜錯……”她閃出空間,僵直地做出歡迎的姿勢,仿佛有什么逼迫她如此?!斑M來喝杯茶吧?!彼f。

    她本想拒絕,但還是邁步進去了。

    室內幽暗、清涼而潔凈。一個紫色的瓶子里插著一枝桃花。墻上沒有照片。這表明女主人是個隱私感很強的人。她正在彎身煮茶,黑色束腰衣外面套著紅色開衫,下身是深藍色喇叭褲,很合她的氣質,一個了解自己而且不隨潮流的女人。

    “還沒請教你的名字?!迸诉f過來茶,神情里有種俏皮;也許是比俏皮更為復雜的東西。她戴著青藍色的小巧眼鏡框,透出來的眼光也似乎是藍色的,柔軟但清冷,帶著點天然的距離感,但不惹人生厭,也不令人警惕。笨重的大口塑料杯,超市贈送的很廉價的那種,但握在手中有種粗糙的厚重感。大俗大雅,她懂。

    “戈小雨?!?/p>

    “我就不用自我介紹了吧?!彼玫氖锹殬I口吻。

    “最好,我還不知道呢,”戈小雨輕笑出聲。她笑是想提前預防可能出現的尷尬,但并沒有尷尬出現。

    “蘇溪。我很奇怪方法官怎么敢把你交到一個不知姓名的女人手里?!?/p>

    “他知道就行了?!彼f。她原本只是想用差不多類似的幽默來回應,但結果制造了沉默。方知夏從未讓她做過與工作有關的事,這還是第一次。她沒有問為什么。他依然給出了解釋,一個聚會上認識的人,想讓我給同事轉交一份材料。他說路線時她就覺得離家不遠,但沒想到這么近。

    蘇溪匆匆離開。再回來時,交給她一個信封,白色軸線只隨便繞了兩圈。

    在門口,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孩子坐在藤椅里,看上去就像一個灰皮土豆發了一顆綠豆芽。戈小雨避免看第二眼,轉身向蘇溪告別。微風吹過,蘇溪覆蓋著左邊臉頰的頭發被掀開了,一縷暗紅色露出來,可能是指印。蘇溪沒去遮掩,也沒解釋,直覺告訴戈小雨,那么就和親密的人有關了。她們道別,她沒有聽到謝謝。

    晚餐時,他邊吃邊看報紙。炒飯,里面放了胡蘿卜、青豆、雞蛋和辣椒,他喜歡的搭配,還有蓮藕排骨薏米湯,她煲了三個小時。她在等著,然而他連一句試探性的詢問都沒有。她起身去書房,本來都已經放在那兒的桌上了。她把信封緩慢推到他面前。

    “你這么快就去過了?”他問。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拿著信封走回書房,然后重重的動靜傳來,信封被扔進了垃圾桶。

    這就有點無視她的辛苦了。

    “面上不好得罪的,哪怕不幫她,也總得做個樣子?!彼坪跏窃谙蛩忉?。他可能意識到這是另外一種欺騙,同樣是她不能容忍的,又接著說,“那女人有些古怪,你不要再接近?!彼颐戳怂谎?,眼光里有種遮掩起來的膩煩,仿佛每一句解釋都是被迫的,都在增添他的反感和苦惱。

    她可能不再需要他的熱情,但還是受不了他的冷漠;也許是因此她才反對說:“我倒不這么覺得?!?/p>

    “她很纏人?!彼羯统?,“這樣說,你不要誤會。三年前見過,去年冬天她打來電話,說有案子在我手上,我才知道她是律師?!彼O聛?,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像在回憶什么,又像是在驅逐什么記憶?!澳前缸游荫g回去了。她代理被告?!彼桨l字斟句酌了,似乎是被什么壓迫著才不得不說下去。她突然有點心疼他了。沒必要這樣,我們可以不說,她想提醒他,把湯喝完,然后像平時一樣,出門去小河邊散步?!翱尚?,她認為我在幫她。我完全是秉公處理。她隔三岔五就打電話,總之是那種會給你帶來麻煩的人。這么說你理解嗎?”

    “我理解?!彼s緊說。

    她希望就此結束,然而他似乎無法自控,仍然說下去,這不像他,“有幾次我聽人說,她說她和我很熟。我真想警告她,這樣做是不是只會帶來更多的麻煩?她是那種會突然來電話,要和你討論一個英模家庭的苦難、她律所的團建、一條我聽都沒聽過的國際新聞、她跳繩數量,甚至是法律適用問題?!?/p>

    她覺得他簡直像在控訴的形象與她所見識的難以匹配,但她再不想辯駁什么了。如果她一開始不計較他的態度,這一切或許就不會發生。她有責任,是因為她他才這樣的。他看上去焦躁,在他們漫長的婚姻中,這種情況很少見。她伸出手,將指尖輕輕按在他的手背上,有那么一個瞬間,從他血管的跳動中,她感到他想掙脫,但他很快克制住了。他又看了她一眼,柔光在他眼中正緩慢集聚,他再開口說話時,重新變得沉穩的音色透著疲倦,還有若有若無的乏味感,“只能用敷衍了事來對付她的無理要求了,生存就得這樣,沒辦法?!?/p>

    她也許想過要問,為什么不告訴她那是個女人,或者為什么是她去。但她都沒有問出口。說到底,都是不重要的問題,他會用簡單的話語和模糊的表情讓她明白這一點的,多慮、無事生非。他們的對話越來越與真實的念頭之間隔著一層透明而不透氣的薄膜,這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三年前,或者更早?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和他都知道。她沒有做什么努力去改變,他或許做了一些,但看來也沒什么效果。是從對孩子的一次又一次希望然后再失望開始的吧,偶爾她會這樣想。她感到難過的,是這樣對自己坦誠的時刻,也似乎越來越多了。她后來去看過垃圾桶,信封不在里面。書房里也沒有。她想過或許可以到家附近的垃圾桶里找找,但沒那么做。那不僅無聊,也太無趣了。

    他們沒有孩子?;橐鲆呀涀哌^九年。這是她起初無法想象的問題,仿佛只要有了婚姻,孩子某一天就會自然降臨。一開始他也是不以為意的,第三年,那一定是個特別會把握時機的小家伙,他噓笑著說,但神色中袒露著一絲憂懼。然后,他們之間就此開啟了一趟欲罷不能的與孩子有關的話語之旅,諸如,自覺,知趣,挑剔,追求恰如其分,非要如秒針般精確,像火車一樣不肯早一秒到達,非同常人,都用來修飾那個早該到來但仍未到來的孩子。他只是迷路了吧,她說。這些虛張聲勢的修飾就像打開了一個魔盒,他們深陷其中,陷在沒有孩子的黑暗里。然后,他們發現彼此其實身處在兩個絕緣的魔盒里,隨時能看見對方,但實際上已經無法互相觸摸。然后某一天,她突然意識到所有關于孩子的形容詞是低劣的玩笑,自欺欺人,古怪,邪性,甚至是自我詛咒,連孩子本身也是。他一定也意識到了。孩子的話題在他們中間消失了,成了一個無處不在的禁區。盡管以此為代價,孩子仍然沒有出于悲憫什么而到來。我們是有什么罪孽沒得到寬恕嗎?她問。他沒有回答,但他們都惶恐地感覺到,她這句無中生有的話,就像一枚核彈,將他們曾經的幸?;癁辇W粉,此后的情愛之地也寸草不生了。她不后悔說出口,只是幡然悔悟為什么沒有早點說,痛苦提前來臨,就會及早消散吧。在一次性事后的第十九天,她從洗手間出來的那個早晨,她說,讓我們惡狠狠地詛咒自己吧。這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她了,但她就是成了現在的自己。對此誰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不是一定非要這樣的,他想擁抱她,被她躲開了。他本來想說,我們不一定非要個孩子的,最終沒有說出口。他怕激怒她。她知道他想說什么,她為他終究沒有說出口而異常憤懣,差點瘋狂,雖然她明知他說了也并沒有什么不同。孩子本來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但因為它就是不出現,所以它就變成必須的了。如果我們不跟自己的人生較勁,我們還有什么活著的盼頭呢。這成了她全部的想法。性事也荒廢了,因為那勢必聯想到孩子。

    第五年,他們開始分房而居。秋天,他們走在舟山海濱,落日快要沉入水面,在薄暮微光中,他說,小雨,我們就不要孩子了吧。他為何說起這個,似乎他邀請她出游只是為了能說出這句話。仿佛如此私密的事不能在家里說,那會讓兩個人無法四目相對。仿佛脫離了那個家,就脫離了情感和愿望的桎梏。仿佛日月星辰在場,讓一切重新獲得了一種虛幻但確實在他們中間顯影的私密、親昵,所以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答應,不可以接受,不可以原諒和自我原諒的。我們像在談論別人的事,她只是這樣說。沒有接受或否定,也沒有原諒或怨怒?;蛟S這就是最好的狀態,沉默地接受你應該接受的一切。

    又一年秋天即將逝去,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孩子了,當她開始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已有半年沒出門了。她辭去了畫廊的工作,沒有給他任何理由,也沒問過自己為何要這樣做。仿佛她賦閑在家原本就沒有任何目的——所以更像神經錯亂者的心血來潮。但不是這樣,偶爾她會認為自己是在備孕。他幾乎是猜測到了,而且也許只是為了不忤逆她,他們恢復了斷斷續續的性事。就像所有糟糕的情緒終究會緩和一樣,他們身體之間也有了新的春風化雨。但給她的感覺終究只是聊勝于無而已。她沒問也沒猜想過他的感覺,想來也不會和最初一樣有那種從骨髓里沁出的欣悅吧。但愛,就在這樣聊勝于無的性事中得以延續,得到證明。是這樣嗎?他可能真的不需要一個孩子,有時候她會想。但她又從各種微妙的跡象中猜測出并確信,他去醫院檢查了身體,他甚至去福利院探問怎樣領養一個孩子,他還去婦幼保健院咨詢了試管嬰兒。他從未向她表露過,如果說那些跡象并不是他故意透露給她,那么他就真的是在隱瞞了,怕傷害她嗎?孩子的長久缺席,他們的關系已經發生變化,這是自然的,關鍵是在變化中,我們得保持風度,照顧對方的情感。生活的表面已經傷痕累累,但在我們情緒的底部,那愛意還在默然、獨自流淌是吧。只要她對此還有信心,而這也就夠了吧。

    第七年冬天,他們在五臺山看雪?!拔覀儾恍枰⒆?,也會過得很好,相信我?!彼f?!盀槭裁纯傄f這件事呢?”她問。她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你的想法我明白,就夠了,不用說,也不要說。但他反對她,我說出來,你答應了,才是我們的一致結論。她搖搖頭,“你不能成為一個父親,對不起,如果你是想聽到?!彼罱K只是沒說出口,否則就代表了無法挽回的疏遠。去年夏天,他們計劃去青島,或許會發生什么更致命的事件吧,但最終未能成行。

    周六,蘇溪出現在門口?!胺椒ü僭趩??我來感謝?!钡玫椒穸ù饛秃?,她看上去有些失望,似乎又有些釋然,“我順道路過,想周六總會在家?!?/p>

    “出門不到半小時??赡苁侨ヒ妭€朋友,很快就回來?!备晷∮暾f。只是,方知夏周六不在家很奇怪嗎?“你請進來坐?!彼f。

    “沒想到這么近,下次等方法官在家時再來?!碧K溪從背包里抽出一只木匣子,遞過來?!澳緹艋\,你會喜歡。不貴重,請收下?!?/p>

    她沒有推辭。

    “云南小鎮上買的。適合你,你這么有古風的女人。我想了很久要送你什么,也許只有它勉強配你?!?/p>

    話里有一絲暗流涌動的艷羨,并不虛假。她說,謝謝。除此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許再說什么都不合適。她就等她離開了。

    “如果不嫌我冒昧,”蘇溪似乎還在猶疑,但隨即放下了猶疑,“想請你們去我那里吃個便飯。下周六行嗎,周日也可以,時間你們定。我丈夫也會在家,恭候光臨?!?/p>

    戈小雨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為什么不呢?她曾經在蘇州園林看到各種燈籠,她對木燈籠情有獨鐘。她已經記不起來自己表達喜愛時,方知夏是否在場。她說順道,卻又送上了木燈籠,這種臨時起意的謊言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在世俗外衣的包裹下都可以理解。她在二樓陽臺掛上木燈籠,他進門前就會看見的。

    他對邀請的回應是,事情搞這么復雜,但去也無妨。

    方知夏下班進家就告訴戈小雨,他明天去不了,浙江大學環境公益訴訟前沿論壇請他做主持,下午臨時才通知,原定主持人病了。一個并不特別的理由,所以更加可信和容易被接受。他雖然說抱歉,但神色間并沒有愧疚,當然也不可能給她類似閃爍其詞的感覺。此外再無更多的解釋,連照顧她情緒的話都沒有,如果是真的——當然是真的,這對他事業發展是個難得的機會,這點他也沒向她說明,所以她還是選擇原諒了他。

    “要么我也不去了?!彼f,說完才明白自己的意思,幾乎是為了不讓事情變得想象中那么糟糕,她又補充說,“或者改時間吧,后天,下周?”

    他聽明白了她的問題,但并沒有回答。過了片刻,他緩慢露出一個綿長的笑容,“你去吧。不要荒度了一個人的周末,我又不能在家陪你?!彼€是了解她,她接受了他傳遞過來的能讓她放松下來的氣息。她努力回以微笑。近來,一種類似白日癔癥的胡亂猜想,總是向內拉扯她,讓她很容易就陷入煩亂、陰沉的情緒泥沼里。那句“如果沒這個論壇你會找什么借口呢”之類的話是不會問出口的。即使更壞的事情已經發生。那根本就不屬于他們之間的話語。她只是無法忽視也難以抗拒這個念頭的侵襲和傷害——從一開始他就是不樂意去的。他答應下來,但沒想過要去。無論原因是什么,這都幾乎接近真相。

    他出門了,家中又剩下她一個人。才上午九點,春日陽光慵懶地照著陽臺,昨天折來的柳枝掛在欄桿上,病懨懨的,她扔掉了。她給吊蘭、水仙、山茶花澆了水,梅花還剩最后幾朵,尚未枯萎,但也已經像文火煨過的紙片一樣有些焦黃、薄脆了。所有過季的傾頹是不可逆的。做完這些,她發現時間過去還不到十分鐘。午飯之前,還有那么多的時間要打發,而她又不知道要做些什么。這些年來獨自在家度過的無數個白天黑夜,從來沒有饋贈給她消磨時間的經驗。她又經?;貞洸黄鹱蛱旎蛘咔疤焱粫r間是如何度過的。她走進廚房,從櫥柜里拿出那兩個食盒,昨天專程去超市買的。她原本打算做兩個菜帶過去,她自己的主意,沒有問過他。會顯得親密些吧?現在,她又覺得這有點矯情了,說到底,那種徒有其表的無聊。她是不打算帶去其他禮物的。他對木燈籠視而不見。他沒有問過,她也沒有提及。

    蘇溪臉上化了淡妝,身穿藍色家居服,頭發用一只橘紅色的發圈束了起來。她把戈小雨一人迎進門,沒有問什么,但她在一呼一吸之間松弛下來的神情,沒能逃過戈小雨的眼睛。只是戈小雨不確定這是否出乎自己的想象。蘇溪微微搖擺著身姿走在前面,這是個家居服都能穿出飄逸感覺的女人;像山水畫,懂得美在藏露之間,而發圈正像那含而不露的花蕊,把她所有的美凝聚在腦際,再纖毫畢現地沐浴在她周身。始終有種清新又艷麗的物質在圍繞她流動。一個底蘊綿厚也可以說深不可測的女人。

    她們來到二樓?!八R時有事,參加一個論壇,他說很抱歉,”戈小雨說得有些匆促,好像對方一直故意不給她機會,現在終于被她逮著了似的。

    “那兩清了,用我們專業的話說,權利義務對等了?!彼ζ饋?,聲音比面容還要爽朗,“我們就不用互相道歉了。我本來還不知道怎么請求原諒,就半個小時前,飛來飛去又飛走了?!笨粗晷∮瓴唤獾臉幼?,她的笑聲更敞亮了些,“飛來飛去臨時被要求歸隊了,他本來也就一周假期,才過一半。噢,飛來飛去,我丈夫是飛行員,”她停下來,似乎被自己的笑聲噎著了,調勻氣息才重新開口,“我總喊他飛來飛去,唐潛,他真名叫唐潛?!?/p>

    聽上去,她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是那么不以為意,簡直都讓人感覺像臨時編造的。戈小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產生這種感覺,但它就是那樣直接、清晰、冰冷地凸顯在她意識的最前端。像一個編劇,早設計好了角色的職業,就是想不出合適的姓名,臨到上臺,情急之下胡謅一個湊數。兩個男人都毀約了,都未提前告知,但她這身家居裝扮不是給一個女人看的。戈小雨也想不出此刻應該表達什么,理解、遺憾、同情,還是安慰,或者只是一句“我懂”?在如無聲深水般、又似沒有盡頭的歲月里,她是愈發遲鈍了。然后她聽到:“聚會原本兩個人也就夠了,你能來,我很開心?!碧K溪依然是輕松愉悅的聲調,仿佛有架永動機埋伏在她胸腔里,什么情緒都改變不了那不為所動的音色,除非她認為需要改變。她示意戈小雨自便,下樓去了。

    這里有些家庭氣息了,盡管依舊乏善可陳。壁爐里閃著微紅的光,發出些微暖意。書柜上擱著幾把扇子和幾個雕塑,沒有書。深色玻璃茶幾上放著一只綠色瓷器煙灰缸,里面是空的。幾把簡潔但做工精細的木椅,一張復古的八仙桌,上面空蕩蕩,沒有花瓶和花,沒有相框,也沒有唱機。她注意到外面開始下雨了,此刻如果有點音樂就好了,但隨即又覺得沒有或許更好。有兩幅畫,是印刷品,被兩枚大頭釘摁在墻上,梵高《柏樹旁盛開的果園》,莫奈《撐陽傘的女人》,一大一小兩個模糊的人影,莫奈第一任妻子卡米爾和他們的兒子。她盯視片刻,越發覺得內心潮濕,只好強迫自己看向窗外,風把滿眼的柳條吹得更彎了,雨仿佛也變成了綠色,天地之地一片綠茫茫,讓她心慌。

    她蹲在壁爐邊,塞進去兩塊木柴,又將爐火撥旺了。她感覺暖和了些,那種模糊的奇怪感卻再度泛上來。這里沒有掛上婚紗照或者全家福。沒有女人的照片,也沒有孩子的。這不是疏忽。說不定以前有,今天被摘除了,這也并非無意為之。難道這只是暫居之地嗎,她內心呻吟一聲,敏感得有點神經質了。但墻上其實是有照片的,只有一張,她早就仔細看過了,現在她又走到它面前。

    蔥油鱸魚,香菜花生米拌牛肉,雪里蕻炒春筍,春筍清炒而不是油燜,很合她口味。還有乳白色的老鴨湯,加上她帶來的芝麻濃汁燒雞和青椒豆豉回鍋肉,也算豐盛了。蘇溪料定她這樣的女人做客會帶上兩個菜嗎?她預備的都已上桌,全部分量也只夠三個人。沒征詢她意見,蘇溪打開一瓶克里斯蒂娜干紅。她從不在別人家中喝酒,但眼下好像也沒什么好反對的。她端起薄如蟬翼的勃艮第杯,覺得它碰撞的聲音會很好聽。

    “來,享受難得的周末時光?!碧K溪朝她舉杯。

    “祝你周末愉快?!彼f,“我每天都是假期?!?/p>

    然后她笑起來。蘇溪也笑起來,笑容像新書被春天微風翻過那般清新、柔美。

    “這樣的周末多嗎,我是指他臨時被召回去?!彼龁?。她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問,但總得聊些什么,而對方還在尋找話題。沒有人準備好了。

    “不多。我意思是,他周末本來就回家少。我們的假期從來不在同一個調頻上?!彼坪踉鞠腴_個玩笑,但并沒有表達好,她準備好的笑聲也消失在咽喉里。有那么個瞬間,她臉上的一條血管分明蠕動起來,像一條蟲爬過。

    是緊張導致的吧。給她的感覺,蘇溪并沒有說完,她的話像一匹馬奔出很遠之后,才發現勒在心臟上的韁繩長度早就不夠了,遠不可能到達這里。這讓她突然換上了一種私密的口吻:“一到周末我就沒了自我,一切得圍著他轉?!?/p>

    她品咂著話中刻意流露出的自怨自艾,覺得此刻這種感覺不壞。這就有點像兩個中年婦女之間的無聊私語了。這是眼下需要的吧,虛飾,庸俗,游離在失神的邊緣,也會成為一種保護,自動阻絕掉可能刺入皮膚、鉆進毛孔、貼近靈魂的東西。沒有人能長久和真實待在一起,要求別人那樣也是不人道的。

    蘇溪起身給她盛湯。湯的霧氣把她眼鏡蒙住了。她一直維持著的笑容變得像霧中花一般模糊、遙遠,可能其間還隱藏著某種幽暗情緒?!啊悄銘摳杏X幸福才是?!彼犚娞K溪在輕慢地說著,“可惜我熬了三個小時的湯,原本四個人的聚會,結果只剩下了兩個女人?!?/p>

    話題終于回到了最初,似乎交談也就此重新回到了她的掌控之中。

    “雪里蕻很新鮮?!彼f。她沒有理會她的話。她這么說似乎是想反抗什么。

    “早晨買的。有個老婦人每天……”

    “筍的味道也好,我喜歡?!?/p>

    “謝謝?!?/p>

    “你平時一個人喝酒嗎?”

    “偶爾,一般不?!?/p>

    “我也是,但最近有時會一個人在家喝點?!?/p>

    “酒能舒緩情緒,”蘇溪似乎并沒有覺察到她語氣的略微變化,始終維系著同一水平線上的真誠——就像用精微的秤稱重后從五臟六腑里拿出來展示一樣,而且好像還想就這個話題表達出感同身受來??赡芩终J為自己沒有表達好,干脆直接說,“酒能隔開很多東西。我感同身受。很多東西就該隔開?!?/p>

    “沒錯,”然后,她不知道要說什么了。然后,她被某個等待已久的問題沖破了嘴唇:“孩子呢?”

    …………

    全文見《文學港》2022年第12期

    方曉,1981年生于安慶,現居杭州。已發表小說百萬余字,散見于《十月》《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山花》《江南》《作家》等期刊,部分作品被多家文學選刊轉載。已出版小說集《別把我們想得那么壞》等。曾獲儲吉旺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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