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3年第1期|少一:白馬鎮的夜晚
一
我們的工作量并不大,到下午五點多鐘就干完了。
市里要拍一部專題片,準備推出一組典型人物。我們單位的貴所長有幸入圍,這是好事。貴所長常年工作在屋脊鎮,扎根山區十多年,默默奉獻實屬不易。拍攝任務落到市電視臺,臺里對此很重視,由新聞部王副主任擔綱,帶一名年輕記者打下手。人們當面叫王主任,私下都叫“小鋼炮”,平時都叫小王。我想應該與他的職業作風相關——針砭時弊,炮轟一切不正之風,乃新聞工作者職責之一。
隨他們上山采訪的還有市里一家晚報的記者老胡。胡記者和我熟悉,他長期跑財經口,我們之間的工作聯系不少。此君作風務實,一年四季都在下面各縣轉悠,行業說法叫“沉下去”。他有一顆睿智的腦袋和一雙犀利的“新聞眼”,能于平凡中發現亮點,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筆墨神功,善于把筆下人物塑造成一枝花。我們對他的文風形成共識:文章短平快,工作效率高,只是“加工”成分太重,文筆略顯粗糙,便送他外號“胡大炮”?!昂笈凇焙汀靶′撆凇毕氡啬芡娴揭粔K兒去,從兩人配合默契看,他們的“合作”應該由來日久。這次大炮小炮齊上陣,文字與畫面完美結合,貴所長的節目整出來一定“雙炮”齊響,振聾發聵!
去屋脊鎮之前,單位領導對我說:“你的任務就是搞好聯絡和后勤保障服務。如果接待不周或配合出差錯,我唯你是問?!?/p>
我直接把指示原汁原味地說給貴所長聽,以提醒他引起重視,別把好事辦砸了。貴所長猴精,領會頭兒的指示比我更到位,執行起來也不打半點折扣。開工前,他拍著老胡的肩膀說:“抓緊干,我們晚上去‘小香港’瀟灑走一回?!?/p>
老胡滿意地笑笑,也不多問。他顯然知道貴所長所說的“小香港”就是白馬鎮,那里很好玩。
白馬鎮屬鄰省,鄰省是國家納入西部開發的省份。干得好不如住得好。我們屋脊鎮和白馬鎮本是山水相連的鄰居。原先,白馬鎮的發展速度和我們相比實在不敢恭維,可這幾年搭上西部大開發的順風車,白馬鎮真的策馬揚鞭一日千里,成為一匹良駒,短短幾年間把我們屋脊鎮甩出幾條街。那邊不僅硬件建設規模大氣,第三產業的發展也搞得有聲有色。所以,凡是到屋脊鎮旅游的人,晚上一定要去白馬鎮。
二
我們入住的賓館叫“新概念”,坐落在白馬鎮最繁華的路段。整幢樓高七層,外加一個仿哥特式尖頂,而且裝有電梯。那年頭,在堂堂白馬鎮,真正的高層電梯樓尚未問世?!靶赂拍睢钡陌蔚囟鹆钊硕恳恍?,它以身高和范兒獨領風騷,成為鎮上的地標性建筑。方圓數百里,說起“新概念”,人們心里都有“概念”。
“新概念”一樓除了接待大廳,一邊是小超市,另一邊是多功能會議廳,可以承辦各類中小型會議;二樓西邊當宴會廳,一次性能擺開四十桌酒席,可承辦上檔次的中小型宴會;東邊做接待貴賓用餐的包房;三樓的KTV和茶樓各占半壁江山;再往上全是住宿,準五星級的標配。對生活在三線城市的老胡、小王來說,“新概念”的洋氣本來不值一提,可它坐落在武陵山脈腹地的峽谷之中,就無法不令人刮目相看。我們風塵仆仆趕到白馬鎮的時候,太陽已經歪到一邊去了,西天正殘留著一抹淺紅,給大地涂抹出一片喜慶的色彩;峽谷里鳥鳴山幽,到處氤氳著淡藍色的暮靄;清風徐來,吹到身上很舒服?!靶赂拍睢遍W爍的霓虹燈和周邊的田野山色交相輝映,制造出夢幻景象。小王朝氣派的大樓看了一眼,感嘆道:“山外有山,果真一條龍啊?!?/p>
“什么叫一條龍?”我孤陋寡聞,頭一遭聽說這詞兒。
“真不懂?”
“所以才請教?!?/p>
小王把正在欣賞大廳門口穿旗袍披綬帶的迎賓女孩的目光拽回來,從我頭部一直捋下去,又浮上來,語焉不詳地說:“此時此地,你就是一條龍?!?/p>
我們的目光同時被來自大廳的笑聲吸引過去,笑聲帶出一顆閃亮的光頭。男人生一張倒臉,上窄下寬,隆鼻闊嘴,耳垂肥大,三角眉下一雙眼睛瞇成兩道縫。此刻,正搖著兩只蒲扇般的大手,醉步蹣跚地走近貴所長,團著舌頭大嗓門說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歡迎歡迎!”
“我隆重介紹一下?!辟F所長指著光頭說:“這位就是白馬鎮最大的民企老板,鼎鼎大名的曾強,我們叫他曾總?!?/p>
曾總呵呵樂,倒臉肉笑得嘟嚕聳動。他依次與小王、老胡和我握手,嘴里一迭聲說:“四海之內皆兄弟。這總那總,一句管總,就叫我強哥好了?!?/p>
老胡自來熟地回應道:“我同意,叫強哥親切?!?/p>
早前,強哥經常帶領白馬鎮一幫人過來購買屋脊鎮的烤煙、茶葉、礦產等財稅資源,撈得盆滿缽滿。有一次,他的一車烤煙被屋脊鎮財政所查獲扣下。強哥生怕沒收,通過關系求貴所長幫忙。為盤活跨省貿易,不引發邊界糾紛,貴所長沒怎么為難他,適當處罰并約法三章后予以放行。從此,強哥被收拾服帖,雖說偶爾也搞點小動作,但他從不親自出面。貴所長的“幫助”可謂著眼長遠,并不出格。但強哥由此認定貴哥就是“貴人”,一來二去,兩人成了鐵桿哥們,這叫不打不相識。所以,貴所長到了白馬鎮,說話忒有底氣。你聽,甫一見面,他就敲打強哥說:“今天,市里幾位兄弟為我的事不辭辛苦忙了一整天,現在來白馬鎮休閑,就看你的表現了?!?/p>
強哥說:“貴所長放心,你兄弟就是我兄弟,我自有安排,包你滿意。走,先喝酒,再唱歌?!?/p>
貴所長從強哥身上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他蹙緊眉頭,不無關心地說:“兄弟飲酒了,而且喝得不少哇?!?/p>
強哥說:“中午遇到了不好對付的人,只差沒醉死?!?/p>
小王一拱手:“強哥真是海量,小弟佩服!”
貴所長聽了不高興,抱怨強哥說:“每次陪我喝酒,你都耍賴。原來,你藏得夠深的?!?/p>
強哥趕緊解釋:“我那哪是喝酒?我是掙錢?!?/p>
貴所長說:“算了吧,人家的酒話你也當真?別把自己的小命搭進去了?!?/p>
強哥大馬金刀地說:“貴所長,不是吹牛,實話跟你說,中午那幾個人都喝趴下了?!?/p>
強哥智者千慮,此話不大應景。他自知嘴欠,尷尬得直搓手?!安贿^,我這人公私分明,公事講原則,私事論感情。貴所長,你說是不是?”
貴所長沒應他。
說笑間,我們熱熱鬧鬧轟進大廳。
電梯已經開啟,門口立著一位漂亮女孩。她左手摁住開門的按鈕,右手做一個引導手勢,腰微傾,顯得端莊而優雅,待我們一行魚貫而入,她才最后走進電梯。門合上的當口,她一側身貼到我旁邊,給客人讓出通道。從一整套嫻熟的迎賓禮儀來看,女孩干這行時間不短了。電梯上行時,強哥問女孩:“都安排好了?”女孩頷首微笑,嘴里輕輕地嗯了一聲。她個子高挑,面目清秀,打扮得體,透出一股香味。她頭發上了少許顏色,在后腦勺用一副寬發卡夾住,黑中帶黃,恰到好處。一件白底藍花的旗袍勾勒出女孩玉樹臨風的身材,旗袍的立領襯托著她細長白皙的脖頸,立領下開一條口子,讓人養眼卻又適可而止,留有懸念。我發現從進電梯那一刻起,小王的眼睛就像兩條貼上去的螞蟥,一直叮在女孩身上。這細節,強哥怎會捕捉不到呢,他那么精明的人。他給女孩介紹說:“這位是市電視臺的王主任,王哥?!?/p>
女孩抿嘴微笑,朝小王飛去一眼,略微欠身,算是打過招呼。強哥的介紹在向她暗示:小王才是今晚的主嘉賓,需重點關照。
我留意到,強哥和女孩的默契天衣無縫。他們之間交流時,彼此不用稱呼,這已說明許多問題。
喝酒的過程漫長而無聊,簡單地說,每個人都在演戲。
我們走進包房的時候,大轉桌周邊五個女孩亭亭玉立,每人身邊間隔一個空位。很明顯,強哥這是要我們自己捉對廝殺。他說:“一對一,自己挑吧。今晚上的活動就按這程序,一條龍,別亂套?!卑匆幘?,該小王先來,然后才輪到老胡、年輕記者、我,最后是貴所長??墒?,小王卻遲遲未動。他連瞟都不瞟幾個女孩一眼,眼睛卻鎖定在旗袍女身上,企圖不言而喻,且明目張膽。小王的事不落停,我們都無從下手,“信號”有點卡頓。
站立一旁的旗袍女很聰明,反應也夠敏捷,她說:“王哥,我們的“五朵金花”正盼著你拔頭籌,有句話叫先下手為強,你還磨蹭,就不怕名花易主?”
小王不搭話,只把目光移到強哥身上,說:“可是,我只對另一朵金花感興趣,不知強哥能否賞臉?!毙⊥醪⒉缓?,他懷疑旗袍女是強哥盤子里的“菜”,直接點出問題的要害。
強哥有點為難,解釋道:“嗯,是這樣的,她是這兒的領班……我開給她月薪?!?/p>
小王截住話頭:“領班就是領導,領導就要帶頭?!?/p>
“隨她自己,你們開心就好,我沒有發言權?!睆姼鐢[擺手,話雖說得隨意,但聽得出一股怨氣。
老胡不知出于什么心態,說出的話很搞笑:“邏輯上是這樣,領導應該身先士卒,但我們也要講文明、懂禮貌,不得強人所難?!?/p>
我胃里涌動一下,有種要吐的感覺。
旗袍女向強哥投去無奈的一瞥。強哥左右為難,但又不得不照顧小王的面子,便對旗袍女說:“人家王記者既然點將,是你的幸運啊,還推脫什么呢?”
我發現,強哥說這話時喉結滾動,艱難地吞咽口水,好像下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心。
旗袍女得令,也是一副赴湯蹈火的架勢。她把目光從強哥那兒怨艾地收回來,喚四號妹子到身邊,不動聲色地遞去一眼,吩咐她替代自己負責侍奉這個包間,然后,挨著小王從容入座。
小王的事塵埃落定,我們再用不著挑挑揀揀,依次插在美女之間坐下來。當然,我不用挑,也沒那資格,最后剩下誰就是誰。
第一杯酒,強哥盡地主之誼,他起身簡短致辭,先干為敬。
酒局既開,小王首先回敬強哥,感謝他的玉成,然后集中火力向旗袍女發起進攻。旗袍女并不示弱,她讓四號妹子擺開六只瓷杯,滿上,我估計一杯酒至少二兩。旗袍女發話說:“王哥,你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今天這酒,你說怎么喝?”
小王也是見過世面的,他不能讓一個山里妹子把自己的氣勢壓下去,他也不信自己喝不過旗袍女。他說:“我,客隨主便?!?/p>
“此話當真?”
我也懷疑旗袍女有點虛張聲勢。
“酒逢知己千杯少,今霄一醉為紅顏?!毙⊥跖闹馗?,“請各位現場作證,我小王不打嘴炮?!?/p>
“那好!我們土家人喝酒的規矩是三杯通大道,五杯解憂愁。王哥肯定沒憂愁,五杯用不著。大路通天,我們就暫喝三杯,妹子先來?!痹捯宦湟?,旗袍女手起杯空,接連干完三杯酒。
小王沒二話,他喝酒的動作干凈利落。
接下來,強哥開始輪著給我們敬酒。見我的杯子原封未動,他詫異地說:“怎么,出現腸梗阻情況啦,工作怎么開展下去?”
我說:“強哥,真是對不住,鄙人滴酒不沾?!?/p>
“別謙虛啦?!睆姼缯f:“文人不喝酒,找不到靈感,也打不開思路,李白還斗酒詩百篇呢。來,走一個?!?/p>
貴所長馬上替我解圍:“我作證,他是真不喝酒,打交道這么多年,我從沒見他破例。強哥,你可能有所不知,這仁兄在喝酒的問題上還有名言傳世呢?!?/p>
我有點蒙,不知道貴所長要編排出什么八卦——我連名片都沒有,哪來的名言!
“新鮮!我頭一次聽說不喝酒還出名言?!睆姼缬辛伺_階,放下杯子,催問貴所長:“趕緊說出來欣賞哈?!?/p>
貴所長煞有介事地看看我,然后把目光落在桌面上,“名言有道是:祖傳不喝酒,罰吃一碗肉?!?/p>
“好!”強哥帶頭鼓掌,包間里一片喝彩聲。
我對貴所長心存感激,他的機智化解了一場尷尬,讓我和強哥都體面下臺。我順手端起桌上的茶杯,“這樣吧,強哥,只要感情有,茶水也當酒。我以茶代酒,向你賠禮了?!?/p>
老胡借題發揮,“要得,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嘛?!?/p>
強哥不作數,提議說:“這樣吧,不是自罰一碗肉嗎?我們當場兌現名言。我這兒大師傅手藝還行,做的梅干腌菜蒸扣肉拿得出手,先把話說清楚,不是罰你,是賞你一碗?!闭f完,他轉動餐桌,把一海碗扣肉端到我面前:“請專用?!?/p>
我向貴所長投去求助的目光。他故意不朝我看,還幸災樂禍地說:“欣然接受吧,你享受特殊待遇?!?/p>
我恨不得一筷子戳死他。
強哥朝我身邊的女孩努努嘴:“幺妹子,任務交給你,由你監督執行?!?/p>
幺妹子很調皮:“我能分享嗎?”
強哥猶豫了一下,寬厚地說:“那是你們的事,誰也無權干涉?!?/p>
很顯然,他的話包括了所有人,本想為難我的老胡和小王只能干瞪眼。幺妹子很機靈,更善解人意。她先把扣肉死勁往我碗里搛,然后借添飯之機,把大部分扣肉妥善“處理”了。
鬧完一陣,喝酒進入自由發揮階段。旗袍女已經喝得夠多了。小王還在糾纏她,嚷嚷著要來個交杯酒。
在人家地盤上,強哥又是這般熱情,我擔心出什么差錯,便附在老胡耳邊友情提示他:“讓你那兄弟把握好分寸哦,千萬別出洋相?!?/p>
老胡安然若素,端坐如儀。他說:“別擔心,由他鬧去,我心里有數?!?/p>
旗袍女有求必應,她真的和小王喝了交杯酒。然后,她竟然向小王發起挑戰:“王哥,本小姐一直在敬你,你是不是應該紳士一些,也回敬我兩杯?”說完,她把杯子遞給身后的服務員。那意思,好像是敬與不敬都由不得他。那一刻,我對旗袍女有了負面看法:男人已經夠難纏了,你還勾引什么?我看看強哥,他竟是一副泰然自若穩操勝券的表情,我緊張的心情便稍有紓解。
小王是典型的人來瘋,看見酒就跟看見親爹媽一樣。女人一挑逗,更是魂不守舍。待他喝完酒,旗袍女仍不放過他。她朝席上的三位女郎遞眼色,女孩們會意后紛紛向小王討喜酒。小王大著舌頭問:“何來喜酒之說?”我身邊的幺妹子嘴快:“我們領班從來不和別人喝交杯酒的,今天是第一次,這還不夠嗎?”小王受寵若驚,一個也不落下,滿酒三杯挨個敬。幾個輪回下來,小王成了軟面包,他終于頂不住了。
強哥一直掌控著酒局的節奏。他見好就收,一揮手:“行了,酒先喝到這里,我們搞下一個節目,上三樓?!?/p>
我瞅準機會向旗袍女蹺起大拇指:“你真行,沒事吧?”
三
KTV的燈光布景充滿曖昧色調。幾箱啤酒已經擺放到位,茶幾上堆滿各種水果和零食。頂上的激光彩燈不辭辛勞地搖頭轉動,斑駁的光影灑滿舞池。音響已經開啟,鬧哄哄的立體聲充斥整個舞廳,人一腳踏進去,感覺就像踩著了地雷。
在酒精作用下,小王一上來就是搖滾曲。崔健那首《一無所有》被他唱得死去活來。聽別人唱歌是種享受,看小王聲嘶力竭吶喊的樣子實在難受。老胡、貴所長和各自的搭檔都摟著抱著開始翩躚,我擇個角落坐下來,和我搭檔的幺妹子請我跳舞。實話實說,交誼舞我還是能來幾下的,我也知道,跳舞只是為下一個節目預熱,這種情境下的交誼已經荒腔走板,已然超越快三慢四的本意。我只是給自己立下規矩,某些事情不能率性而為,就正如人的內急,不能在公眾場所隨便拉撒一樣。我對幺妹子說:“我覺得看人家跳舞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我們一起當欣賞者,如何?”
幺妹子眨巴著眼睛,安靜地坐下來??吹贸鰜?,她有點自卑。在“五朵金花”中,她沒有優勢,哪方面都不能和別人比。她一定認為我的拒絕里含著不滿。
小王的《一無所有》唱得亂七八糟,我們還沒來得及欣賞,他就 “難受”完了。強哥帶頭鼓掌,吩咐旗袍女:“頒獎!”
旗袍女端兩杯啤酒湊近小王……
接下來,是一支慢舞曲。小王不由分說,拖著旗袍女就下了舞池。慢三的舞步,小王心不在焉,走得稀泥趟水。
當音樂再次響起的時候,小王又要旗袍女陪他起舞。旗袍女說:“不喝酒,沒勁跳?!?/p>
小王抓過酒瓶,咕嘟咕嘟灌下去。這次,小王的腳步完全踩不到點上,幾乎是旗袍女一直在攙扶著他。
幺妹子對我說:“大哥,要不唱首歌吧,我去幫你點?!?/p>
我說:“我五音不全,會把你嚇著的?!?/p>
“大哥真會開玩笑?!?/p>
我說:“你聽過司機踩剎車的聲音嗎?你聽過石頭磨鐵鍋的聲音嗎?你聽過電鋸切鋁合金的聲音嗎?”
幺妹子咯咯笑起來,連連擺手說:“不至于的,大哥太幽默啦?!?/p>
強哥走過來,責問幺妹子:“怎么不請客人跳舞?”
我替幺妹子擋了。我說:“她多次邀請,可我們共同覺得欣賞王哥的歌舞比什么都好玩兒,這么熱鬧的場面沒有觀眾太單調了?!?/p>
強哥說:“隨意點,唱歌也行。文化人嘛,對這一套都輕車熟路的?!?/p>
我說:“強哥別客氣,你忙你的,別管我,這兒有幺妹子照應呢?!?/p>
強哥說:“幺妹子,客人交給你了,玩得開心點?!?/p>
旗袍女走過來。她氣色不好,對幺妹子說:“去,替我對付一陣?!彼檬稚戎L:“哎,累死我了?!?/p>
幺妹子擔心自討沒趣,疑問道:“王哥會接受嗎?”
旗袍女瞥了座位上的小王一眼:“爛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哪還認得你?”
幺妹子領命而去。旗袍女在我對面坐下來:“大哥,不唱歌也不跳舞,有心事吧?!?/p>
“你看出我有什么心事?”我把皮球踢過去。
“看得出來,你對這種場合不感興趣?!?/p>
“準確地說,是不適應?!?/p>
“幺妹子不懂事?”
“你的舞跳得真好?!蔽蚁确畛兴?,再替幺妹子開脫:“讓她休息哈,你們都不容易?!?/p>
“真會體貼人?!逼炫叟f:“我怎么就碰不到你這樣的好人?”
“這不是碰上了嗎?”說完這話,我覺得自己比較笨。旗袍女說的“碰上”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兒。她的話帶著明顯的情感指向,我理解。我有意調節氣氛,“其實,我有時也很壞的,你看到的可能只是硬幣的一面?!?/p>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逼炫叟f:“任何事情都有個度,只要不壞過頭就好?!?/p>
“這個度有時不好把握,尤其是醉酒以后?!闭f這話時,我不自覺地朝小王那邊看一眼。
旗袍女沒來由地問我:“大哥成家了吧?”
我莞爾一笑:“媳婦兒還在丈母娘家養著呢?!?/p>
“一定是大哥太挑了。你這么優秀的男人,人家都爭著當你丈母娘呢?!逼炫叟畟冗^臉,她的目光在旋轉燈的映射下熠熠生輝,聲音更像鳥語一樣婉轉,“不過,好飯不怕晚,酒醉后來人。夢里尋她千百度,夢想中的媳婦兒會在丈母娘家等著你?!?/p>
旗袍女喝得并不少,連小王都不行了,她卻沒事一般。我驚異于她的貌美如花和冰清玉潔,故作深沉地說:“我從今天的場面得出一個經驗?!?/p>
她優雅地伸了伸手:“愿聞其詳?!?/p>
“在飯局上,男人千萬不要和女人斗酒?!?/p>
“你是有所指吧?”
我發自內心地說:“你是個很能干的女孩,單從喝酒就可以看得出來?!?/p>
“逢場作戲而已?!逼炫叟倘灰恍Γ骸叭擞袝r會被假象迷惑。我喝水都吃力,哪能喝那么多酒?那不是傻到家了?”
我注意到,她提到了“水”和“假象”二字……
旗袍女說漏嘴了。她干脆不把我當外人,承認自己與服務員暗通款曲,玩小花招騙過小王,壓根就沒喝什么酒。我心里暗罵小王傻,亦替他感到痛惜。
這時候,舞池里出現混亂。正在跳舞的小王吐了。醉酒的人架不住折騰,他吐了幺妹子一身。那些胃里的內容經過二度發酵后非常難聞,幺妹子撂下小王,一只手捂著口鼻,一只手提著裙擺,盛著穢物沖進衛生間。
眾人七手八腳將醉成一攤爛泥的小王拾掇干凈,然后送進房間??粗吏~一樣翻著眼白,躺在席夢思床上,我心想,小王徹底完蛋了,他怪不得別人。
從房間出來,我在廊道上問旗袍女,“為什么非要把人整成這樣?”
“大哥,你這么說話不公正。誰也沒整他,是他一直在整別人,同時也折騰自己?!逼炫叟粗?,“你都看到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無話可說,心里反而有種無端的釋然,小王是自找苦吃,旗袍女總算解脫了。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
老胡還要上去唱歌,他和搭檔妹子對唱了一首《劉??抽浴?,剛剛找到感覺,他們點了《心雨》還沒來得及完成。
音樂重新響起。強哥走過來,支開旗袍女說:“你去照顧幺妹子吧,我和客人聊聊?!?/p>
他將一盒香煙擱在桌面上,彈一支給我,我謝絕了。強哥獨自點著,悠然吸著,問我:“還祖傳不吸煙?”
我說:“這個不祖傳。我父親吸煙,到我這兒失傳了?!?/p>
“好習慣?!睆姼缳潎@一聲:“干你們這行的,難得不沾煙酒,真是人中龍鳳啊?!?/p>
我說:“強哥過獎了。抽煙喝酒,自古就是大男人的真性情,我自愧弗如?!?/p>
“非萬不得已,誰愿意喝那些貓尿呢,許多時候,我喝完酒都恨不得自己掌嘴。如果能像你這樣保持定力,遠離煙酒,少些煩惱,活得多有滋味?!?/p>
我想到被放倒的小王,說:“強哥,讓你見笑了?!?/p>
“哪里哪里?!睆姼缯f:“有照顧不周處,還請兄弟包涵?!闭f完,他吐出一串煙圈,意味深長地說:“人啦,只有深醉的時候,才會放下一切欲念,靜如止水?!?/p>
“或許,這是酒帶給人的另一種境界?!蔽腋纱喟阉脑捊掖骸熬拖裢醺绗F在的狀態?!?/p>
強哥嘆惋:“惜呼,你說的境界非常人可及也?!?/p>
四
趁他們都沒注意時,我開小差溜進房間。
白天已經很累,晚上的“活動”更是乏味,我厭惡這一切。小王已然“安靜”,我也需要獨處。我洗漱完后靠坐床頭,隨手翻一本自帶的小說,是賈平凹的《浮躁》,不用看內容,單是這書名就足夠應景。我盯著書卷,一頁一頁翻動,思緒卻已飄忽,目光趔趄,老是抓不住字眼。腦海里時而浮出小王趵突泉一樣翻涌的狼狽樣,時而晃蕩著老胡跳舞時磨扇一樣的屁股,還有貴所長唱流行歌曲時那物我兩忘的樣子。絕不會讓身邊的同事拿住把柄。想到這里,我倒佩服起小王來,先把自己灌醉。當然,我給自己立下規矩:任何時候,我可以與人同流,但絕不合污。
門鈴大作。我知道外面站著誰——幺妹子。我本不想開門,可是第二遍又摁響了,還伴有敲門聲,咚咚咚、咚咚咚,兩者結合形成的交響有著進行曲的節奏,也帶著夜的冷硬和鬼魅。木質的房門非比南墻,看情勢,來者不會擅自回頭。再這么敲下去,有事沒事誰能說得清?我終歸抵擋不住驚心動魄的敲門聲,嘴里夢囈般地應著,灰溜溜地溜下床,趿拉著一次性拖鞋,蹀躞至門邊。貓眼告訴我,門外等候的不止幺妹子一人,還有旗袍女。他倆組團來了?我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
房門打開,一股濃烈的香氣撲進來。幺妹子重新收拾干凈,還噴了劣質香水。旗袍女的淡妝顯然被清理過,還原出她的本相。我驀然發現,素面朝天的旗袍女比化妝后更耐看,更具山里美少女的特質。來意明確,旗袍女的話也直奔主題:“大哥,撂下幺妹子,一個人躲進房間,你這么做人不厚道啊?!?/p>
我一本正經說:“今晚上玩得真開心。時間不早了,大家都辛苦,早點回去休息吧?!?/p>
“是嫌幺妹子不漂亮還是……”她沒把話說完。
“沒有?!蔽腋嬖V旗袍女,“你別想歪了,我沒那意思,本大哥今天身體不適,頭痛得厲害?!?/p>
旗袍女當然知道我在撒謊,她甚至可能認為我假正經。我從她口不擇言的語氣里聽出了某種鄙夷和揶揄。
見我不言語,旗袍女還在一個勁兒地解釋:“其實,在我們這種場合,漂亮光鮮只是個表面現象,真正務實的男人要追求本質的東西,不要以為把幺妹子排在最后你就受了多大委屈。我覺得,大哥今天是最幸運的,你相當于買彩票中了大獎?!?/p>
我玩笑道:“妹子,憑口才,你應該去當老師,而且,你今天碰上的是個冥頑不化的學生,我可能會讓你失望?!?/p>
連幺妹子都沉不住氣了,她噘起嘴巴:“姐,我們走?!?/p>
旗袍女說:“幺妹子,大哥很尊重我們,你難道沒聽出來嗎?你不覺得我們碰到了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嗎?”
我心里泛起一種熨帖和溫暖,因為旗袍女所說的“我們”自然也包括了她。
幺妹子愣在那里,對旗袍女的話似懂非懂。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常常就在那么寥寥幾句對話之間。我覺得,旗袍女一定是有故事的人。我見過風月場上很多的女人,她們能力超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能把各種難堪的場面應付過去,看起來了無痕跡,但綜合氣質能像旗袍女這樣的稀少。如果能有機會對她多一些了解該多好啊,可惜萍水相逢……
我內心深處的微妙變化,旗袍女定然不知。見我仍然無動于衷,她挽起幺妹子說:“在這里,我們既然成了不受歡迎的人,還愣著干什么?”
“先別走,能否留下來聊會兒?”不知為什么,我突然變得膽大起來,挽留的話脫口而出。
“聊什么?”旗袍女看著我。她不明白我的態度何以發生轉變,她懷疑我反悔了。
我說:“隨便聊聊吧,我和你……”
幺妹子誤解了。她朝旗袍女扮一個鬼臉:“原來是這樣,怎么不早說?大姐,你留下來,我走?!?/p>
旗袍女嗔幺妹子一眼,然后轉向我:“是這意思嗎?”
我腦海里馬上跳出一個人。我說:“盜亦有道,我是有賊心沒賊膽啊,就是聊聊,了解一下情況?!?/p>
這次,連幺妹子都聽懂了,她回?我說:“大姐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女人,她和老板只是……”
旗袍女拿眼色堵住幺妹子的嘴,沒讓她把話說完。她看看自己的手機,語氣里充滿惋惜:“可惜時間太晚了,下次吧,真能聊到一起的人不愁沒機會。你說呢?”說完,她十分篤定地領著幺妹子離去。
砰!房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的心感覺被什么東西撞疼了,同時也被掏空了。
五
天地良心,在白馬鎮的那個夜晚,我什么事都沒干。
早晨起床后,我習慣性地在院子里散步。那時候,太陽正從山頂鉆出來。它像一張剛剛洗過的少女的臉,散發出濕潤的光澤,照得大地暖洋洋的。當新的一天到來的時候,我聽到了來自農家牲口的叫聲,黃牛哞哞哞,黑狗汪汪汪,母雞咯咯咯,山羊咩咩咩……它們和周遭林子里晨鳥的鳴叫組合起來,構成了白馬鎮激動人心的晨曲,賽過維也納金色大廳的奏響。
那次采訪回縣城不久,我清楚記得是中秋節之后的第四天,我忽然接到強哥的電話,他說到了我們縣城,想和我見一面。
我打趣道:“來這兒事先也不通報一聲,想非法越境啊?!?/p>
電話里嘎嘎笑,他說:“吃住都有朋友安排,不勞兄弟操心。就是想和你見面聊聊,看你是否方便?!彼€特意叮囑我,只讓我一個人去,不要驚動別人。
我尊重強哥的意思,決定先去酒店探探路,方便的話,再叫上幾個朋友陪他出來喝兩盅,以償還他的人情。地方是他定下的。我獨自趕到“好時光”茶樓包間時,發現和他隨行的還有旗袍女,只是她這次沒穿旗袍,而是換成一身暖色的套裝,顯得更加青春靚麗。雖說出于禮儀和兩位握手,但我心里還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這樣的情緒像狂風吹散了我心中的激情,那種朋友重逢的期待蕩然無存。我先前的念頭立馬打消,決定簡單應付一番,草草收場回家。
強哥讀懂了我的表情,但他沒有表現出我想象中的失望。他說:“對強哥有看法,此刻心情很壞,是吧?”
“哪能???”我極力掩飾自己的虛偽,用上次見面時他說的話回敬他:“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舅舅,你們先聊,我下樓去買點東西?!逼炫叟畬姼缯f完這話,然后和我打過招呼,款款而去。
我心里頓然生出疑竇:強哥怎么變成旗袍女的舅舅了?他是真舅舅,還是在朋友面前拿這樣的關系打掩護?都什么時候了,還玩這套路有必要嗎?還把不把人家當朋友?
強哥說:“有點意外吧?”
我說:“是有點小意外,想不到強哥會來,而且惦記我這個僅有一面之交的朋友?!?/p>
“扯淡吧?!睆姼缯f:“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不要懷疑我們之間的舅甥關系,真要帶個小三小四出來,我完全不必遮遮掩掩。這地盤上有你在,我還顧忌什么?”
強哥的話頗具穿透力,我像一只皮球被刺穿,一下子泄了。
強哥說:“上次一見,終生難忘啊。聽櫻子說了晚上發生的事情,我真的很感動。據實相告,我的‘新概念’從一定意義上說,就是個人性和道德的實驗場與監測站,沒幾個人能在那里完美沖關。這么多年,前無古人,你是來者?!?/p>
我說:“感謝強哥夸獎,我只是守住了自己做人的本分?!?/p>
“最感動的不是我,而是我外甥女。不怕你笑話,你們離開后,纓子就一個勁地纏著我,要我幫她打聽你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做這件事情并不難。你大學畢業第二年參加工作,在單位一直干宣傳。你趕上最后一批福利分房,有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年過而立迄今未婚……我說的沒錯吧?!?/p>
我說:“強哥不愧是老江湖,人脈廣,觸覺靈,很適合干警察?!?/p>
“纓子想什么我知道?!睆姼绨言掝}切換到旗袍女身上,“外甥女大學畢業后,先在縣劇團干了幾年,擔綱主演地方戲,后來劇團生存不下去,解散了。我姐就把纓子交給我,讓我帶在身邊看住她,同時把給她物色男朋友的任務也落實到我頭上。你是知道的,在‘新概念’的舞臺上,一個漂亮女孩的角色不好演啊。纓子受了不少委屈,也流過不少淚水。如果不是她的機智和我做掩護,生活中的許多尷尬真難對付過去。你上次已經見識過了,一個小記者就足以讓我們兵荒馬亂,換上地痞流氓呢?我給纓子有交代,讓她自己從客人中找到自己心有所屬的人。只要是她看上的,我都會竭盡全力幫她,誰叫她是我親姐的女兒呢?小兄弟,對不起,在關系尚未明確之前,我還是只能稱你小兄弟,纓子愛上你了。我們這次來,就一個主題,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我一時語塞。
“當然,”強哥說:“你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我只能告訴你,纓子是個不錯的女孩,她的人品經受了檢驗。生活中美好的緣分值得珍惜,機不可失,錯過了就不會重來?!?/p>
我嘴大張著……
【作者簡介:少一,本名劉少一,60后,湖南石門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看得見的聲音》《絕招》等,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獲2016年《民族文學》年度獎、首屆中國土家族文學獎等。入選首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