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3年第1期|阿來:?四姑娘山行記(節選)

作家阿來
四姑娘山行記
阿來
冰和雪,潔白晶瑩,閃耀在四姑娘山金字塔狀鐵青色的巖石尖峰上。
陽光透耀,峽谷深切,溝谷交錯綿延,每道向下的溝岔都有一道水流。眾多的小水流從我正面的四姑娘山,從我背對的巴郎山,不斷匯聚,在四姑娘山鎮前,匯聚成湍急清澈的沃日河,奔涌著向東向南。溝谷上方,傾斜的山坡上覆蓋的白樺林一片金黃,那是秋日交響詩的高音部,是銅管樂隊,高亢嘹亮;暗綠的櫟樹林,和云杉與冷杉組成的針葉林,是弦樂隊和木管樂隊,低沉雄渾。
這是10月28日下午兩點多。從成都出發,驅車將近兩百公里,來到海拔3200米的四姑娘山鎮。翻過巴郎山,下方的鎮子剛剛在望,號稱“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超拔在群山之上的四座次第而起的冰雪山峰就出現在眼前。在貓鼻梁觀景臺停車,凝望雪峰,和雪峰下眾山之中燦爛的秋景。
然后下山,入住酒店,進遲了許久的午餐。填飽了肚子,初到高海拔地帶,腦供血不足,反應有些遲緩,需要休息一兩個小時適應一下,卻還要接受媒體采訪,談我和四姑娘山三十多年的過從,回憶展開,便有些浮想聯翩。終于可以拉上窗簾躺平休息?;秀敝?,弄不清是夢境還是回憶,仿佛就是三十多年前第一次來這山中的情形。
確乎是在大雪中。雪片沉沉降落,四野無聲。
雪幕后,隱約立著一大群沉默的表皮粗糲的冷杉,堅硬的針葉飽滿,飽含的不是水,是抗凍的樹脂。這些巨人般的杉樹,下半部樹干通直,彼此獨立,樹冠上密集的針葉在半空中互相交錯,比夜色更深更暗。暗色深沉的冷杉林上方是懸崖,懸崖頂上伸出斷裂的冰川。不是夢境,是記憶。三十多年前的記憶。也是十月,看了一個畫家寫生的油畫,第一次到訪畫中的雪山。
騎了一天馬從這個鎮出發往山上去。
一天行程結束,在蓊郁的冷杉林旁扎營,鉆進睡袋時故意把帳篷門敞開,為的是能看見滿天星斗,和崖頂上冰川的幽冽冷光。起風了,林濤澎湃,幽深的峽谷如大洋鼓蕩。半夜被凍醒,原來是一場大雪不期而至,雪飄進帳篷,一些雪花落在了我的頸部和臉上。起身關帳篷門時,忽見面前立著一個黑影。不是林妖,不是山神,是一匹馬。它伸長頸項用鼻子來碰我。不曉得它是不是故意站在敞開的帳篷門前替我擋風遮雪。它在這大雪飄飛的深夜,用濕乎乎的鼻子碰我冰涼的手,呼出粗重溫熱的鼻息。
剛過去的那個白天,我在早晨才與它相會。作為初次相見的禮節,我撫摸了它的額頭。它就用鼻子嗅我,熟悉我的氣息。如此這般以后,我才跨上它的背,穿過大片收割后的青稞地,進入長坪溝峽口,進入沙棘、紅樺和方枝柏構成的密林,聽著忽遠忽近的溪聲,向四姑娘山深處進發。路上休息時,我在手心里攤上一點鹽,任它用舌頭輕輕舔舐。路上好多扁刺薔薇結了紅果,我摘來,去籽,去刺毛,把果肉給它品嘗。我還找到了一只碩大的紅色漿果,皮厚肉多,里面包裹濃稠的汁液,味道和顏色都如番茄汁一般,里面是石榴籽一般大小的十數粒種子。這種槳果如番茄中的圣女果一般大小,草本植物,學名叫桃兒七。十月深秋,它的傘形葉經霜浸漬已經枯黃,于是,紅色碩果便暴露出來,像只口袋一樣懸垂在枝腋上。我把柔軟的漿果塞進了馬嘴里,它錯動牙槽咀嚼,漿果的汁液在齒間溢出,觸動味蕾時,這匹馬就搖晃著腦袋,同時掀動厚厚的嘴唇,露出了粉紅的牙床。我明白,這是它對果子奇異的味道表示驚詫。馬把這只漿果全部咽了下去,眼睛里閃出欣喜的神情,惹得半躺在草地上吃干糧打尖,用身體吸收陽光熱量的一行人放聲大笑。
再上路時,這匹馬就更知道我的心意了。每當穿過秋天的風與霜染成一片艷紅的槭樹與花楸樹叢時,它都會放慢腳步,也許是為了選擇更加平整的道路,也許是為了給我多一點觀賞的時間。馬的主人對我說:這牲口靈性得很。
我說它不是牲口,是馬。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抵達了目的地。四姑娘山主峰腳下的峽谷深處,郁閉的冷杉林顏色沉郁。風在樹冠層上拂過,林下卻很安靜,我們靠著森林扎營。
用烤土豆和午餐肉罐頭當晚餐時,馬從溪邊飲水回來,我又分了半張餅給它。人和馬,就這樣迅速建立友誼。我拉上帳篷門重新鉆進睡袋,感覺到它還站在帳篷前,沒有離開。雪片降落,落在樹上和地上時簌簌有聲,其間還聽到馬粗重的鼻息。都是令人心安的聲音,催人入眠。
早上,雪停了,空氣清新冷冽,讓人瞬間清醒。
一切都被雪深深掩埋。杉樹成了高聳的雪塔,低矮的枝葉繁密的杜鵑樹叢、鮮卑花樹叢和繡線菊樹叢披覆著厚雪,像史前獸群。被雪覆蓋的還有形狀各異的礫石、枯木和溪流。四野無聲,云如被凍住,在藍色的天空中一動不動。
我的馬不在了。其他的馬也不在了。只有幾行被雪掩去大半的足跡顯示它們往峽谷更深處去了。
同伴們掃雪生火,我去尋馬,雪深過踝。
半個小時后,我看見了,幾匹馬立在一面湖邊,一動不動。鬃毛上紛披著雪,睫毛上凝結著雪。它們每呼吸一次,鼻孔中就噴出一團白色的霧氣。雖然常在山中行走,我還是被眼前這美景震住了,不由得停下腳步,和那幾匹馬一樣,變成了一尊只用口鼻呼出團團白霧的雕塑。我們站在峽谷的底部,積雪連綿不盡,山勢就從腳下升起。依次是谷底的喬木林帶,灌木漸次稀疏的高山草甸帶,然后才是晴朗藍空下峭拔的懸崖,起伏的山脊線,和錯落聳峙的雄偉山峰。瀑布也凍住了,在崖上懸垂著,轟然的聲音變成了晶瑩剔透的光芒。
這一切,同時倒映在那面凝玉一般的清冷小湖中。雄偉大野的長空,雪峰,冰瀑,連綿群山,還有湖邊的幾匹馬和我,都倒映在湖中。湖如一面鏡子,把雄渾寬廣的世界重構成一個縮微的鏡像。
湖中倒映的那個世界水晶般純凈,湖泊四周的浩莽山野闃寂無聲。我的生命中有過不少這樣的時刻,任自然大美把內心充滿。我的內心,也像那面湖一樣,無聲無息,正把荒野之美全數攝入。
這個世界動了。
一只鳥飛起,從野櫻桃樹上搖落了一枝積雪。
我的那匹馬動了,它晃動腦袋,搖落了鬃毛上的積雪,緩步向我走來。依然是用溫熱的鼻子碰我,我用手拂去它額頭上凝結成冰的雪。
太陽升起來了,四野銀光閃爍,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氣溫升高,不時聽見嘩然一聲,那是高樹上的積雪受熱墜落。積雪墜地有聲,抖落重負的樹枝回彈有聲。滿山的高樹都在抖落枝上的積雪,滿耳都是積雪墜落的聲音。
雪落樹現,我這才發現面前站立的這些高大挺拔的喬木不是冷杉,而是落葉松。枝上的積雪不斷墜落,它們的針葉便在陽光透耀下,在白色的雪野中,顯現出耀眼的金黃——是這片群山中所有變黃然后凋落的樹種中最明亮最高貴的金黃!那個時候,我還不具備今天這樣多的植物學知識,只知道這種樹叫落葉松,而不知道落葉松只是其屬名,屬于松科落葉松屬;也不知道落葉松屬分布在北半球寒溫帶地區,我眼前黃得如此燦爛的這一種是該屬十八種中的一個種,名叫四川紅杉。深秋雪在陽光下迅速融化,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融雪水在四周流動,打濕了我的鞋子,才和幾匹馬一起離開了那個小湖……
我在床上醒來,室內的供氧機發出的聲音,就像那匹記憶中的馬咝咝的鼻息。
美國作家馮內古特在小說中發明了一種簡單的時間穿梭法。他說,推開這扇門,我就來到了1941年;再推開一扇門,又來到多少多少年。我連門都不用推,躺在床上閉了一會兒眼,就回到三十多年前的1993年。
這么多年里,我來到四姑娘山至少有三十次了吧。
人們問我,頻繁前來的原因是什么?我說,這里是我的自然課堂,或者說,是我的自然課堂之一。
不同的時間,來這里的高山之山,從樹,從草,從花,從果,看生命律動。從浩大的地理中的山起水落,感受四季流轉。
這一回來,卻是為一場詩歌講座。
今年,我在成都一家用了我名字的書店——阿來書房,作“杜甫成都詩”系列講座。新冠疫情反反復復,原本計劃每兩周一次的講座也斷斷續續,計劃的二十講只講了八次。四姑娘山管理局的朋友們,也在線上聽我講杜甫,并突發奇想,要求把杜甫從成都城中望見西方雪山的詩,放到四姑娘山的雪峰下去講。雖然杜詩“窗含西嶺千秋雪”中的“西嶺”,“雪嶺界天白”中的“雪嶺”,都是從成都西望見到的一系列參差雪峰的泛指,但四姑娘山號稱“蜀山皇后”,主峰海拔6250米,距成都市中心直線距離一百二十六公里,在那連綿的積雪晴空中,往往最先被望見,最引人注目,最易識別。比杜甫晚幾年到成都西川節度使府的岑參也寫過這壯美的景象:“千峰帶積雪,百里臨城墻?!彼?,四姑娘山風景區管理局的朋友看了我“杜甫成都詩”系列講座的視頻,一定要我來這座雪山下作這一回的講座。
由此因緣,我再次來到四姑娘山。在房間休息時,卻在似夢非夢中觸發第一次在此山中行走遇雪的回憶。
……
(全文刊載于2023-1《收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