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2年第12期 | 楊恩智:起舞(節選)
一
五爺用一把靠背小木椅挨墻坐在門前,雙眼似閉似睜,仿佛一尊雕塑。雖然路口掛著一塊“內有地磅”牌子,但進來過磅的車輛并沒有五爺想象的多。一天一天坐在門前,五爺常常一守一個空。五爺也一點都不急。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樣子,常常讓看見他的人懷疑,他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五爺當然活著。
間或,他的右手就會伸向旁邊一塊石板,探尋著,摸索著,端過搪瓷茶杯來喝上一口茶。待他再探尋著摸索著將茶杯放回石板上后,就又還原成了雕塑狀,一動不動,雙眼似閉似睜。
這個時候,五爺其實是在他的腦海里放電影。只有他一個人看的電影。他和張小芊的那些過往,連貫,或者不連貫地相繼在他的腦海里閃閃爍爍,搖搖曳曳。
靠近他,俯下身去細看一陣,就能看到五爺臉上會一忽兒喜悅,一忽兒悲傷,一忽兒茫然,一忽兒陰云密布,一忽兒陽光燦爛。
門前那條小河已經不見蹤影。小河,連同兩邊一塊一塊的稻田,都已經被人們在上面建的建了房、修的修了路。五爺的房子旁邊,是一條柏油路。柏油路往外不遠有一岔路,一邊通往西涼山片區的鄉村,一邊通往一個高速路口。高速路往上,通往云南的昆明方向;往下,通往四川的成都方向。柏油路上跑著的大車不少,就是那些跑來跑去的大車,特別是那些掛車,讓五爺在他這門前裝了一個地磅。地磅裝在從他房前通往安置區里面的路上。地磅,也就成了路的一個部分。
小河雖然已經不在,但五爺跟隨著張小芊的身影,就還能從河的這頭,理到河的那頭。有時,他從地磅這兒理起,理到遠處,再遠處。有時,他又不知是從哪兒理起的,理著理著,就理到了地磅這兒。那條小河,他太熟悉了。它在哪兒轉了個彎,拐了個拐,哪一段河埂寬些,哪一段河埂窄些,五爺都熟稔于心,仿佛他昨天還在上面游走。那些白天,五爺和汪四一起,在里面撈起過多少魚啊。那些有月亮的夜晚,他和張小芊手牽著手,在那河埂上走過了多少個來回啊。
汪四家媳婦拖著一個功放和喇叭連為一體的音響嘩哩嘩啦來到地磅上的時候,五爺還不知道她們是要在上面跳舞。她身后跟著五爺一個都不認識的三個女人。汪四媳婦將音響放下后,在地磅上繞了一圈,邊繞邊放重腳步,跺出砰砰砰的響聲,說真安逸,咋就沒早點想到這兒,還一直跑那么遠。你們試試,踩上去還有彈性;你們聽聽,跟沒跟上節奏,自己就能聽出來。發現地磅上有石塊,汪四媳婦踢了一腳,又喊噼噼啪啪跺著腳的三個女人說,看看,看看,上面那兒還有石塊,找了弄出去,別一會兒崴了腳。
汪四媳婦轉到五爺這邊,說五爺,我們在這地磅上跳跳舞玩,你沒意見嘛?
五爺愣了一下。他的腦海里,還在放映著他和張小芊的電影。他沒想到她們要在地磅上跳舞。他裝這地磅,是用來討生活的,不是用來給她們跳舞的。
但五爺能有啥意見呢?即使有,他也不敢說。她是汪四媳婦呢。
汪四不但是他兒時的伙伴,還是他們的村主任。
想起汪四,五爺就想起了他和汪四逃學來河里籠魚的日子,想起汪四腿上被他爹用竹條子抽出來的血印。那些血印仿佛吸足血的螞蟥,橫一條豎一條爬在汪四腿肚上。那時,他不知道汪四為啥不會被抽怕,為啥被抽過沒幾天,就又來約自己拿魚籠去網魚。對汪四,五爺心存感激?;貋硇薹?,是汪四幫五爺去信用社貸的款;就是這地磅,也是在汪四的默許下,他才得以裝上。
五爺說,你們跳,你們跳。你們在這兒跳著,我還可以有免費的舞看呢。要是跳熱了,要脫衣服了,放這邊來我幫你們看著。
幾個女人同時停下來望向五爺。
汪四媳婦喲嗬一聲,說,看不出來嘛,你是老不正經呢,還是不想在這兒混了?要不要我們幾個給你來段脫衣舞?
汪四媳婦又指指一個女的說,她可是你侄兒媳婦呢。
五爺由一臉無奈,變成一臉難堪,說,玩笑,玩笑。
汪四媳婦說,好啊,還能開玩笑,就證明你還沒到老不死的地步。
月亮依舊停在曠野上
你的身影被越拉越長
直到遠去的馬蹄聲響
呼喚你的歌聲傳四方
格嘰格嘰的背景音樂,在五爺聽來完全像是一把長鋸在鋸木料,呼哧一聲被拉過來,呼哧一聲被扯過去。汪四媳婦帶著幾個女人在地磅上踩踏出來的噼噼啪啪聲,讓五爺心煩。仿佛那一只又一只腳,踩踏在他心上。沒多時,腳步就不只是踩得他煩,而是踩得他的心一陣一陣地疼、一陣一陣地慌。仿佛他們踩去的每一腳,都會在他的地磅上踩出一個坑。
似乎,那地磅就要在她們的踩踏中訇然塌下。
五爺端起搪瓷杯,起身進了屋。
砰一聲脆響,門在五爺身后重重地關上。
坐在沙發上聽著外面的音樂聲和腳步聲,五爺的心還是一陣一陣地疼、一陣一陣地慌。索性,五爺腳也不洗,站起身來走進屋角的臥室,和衣鉆進被窩。五爺用被子緊緊地將自己裹了,試圖將音樂聲和腳步聲阻擋在耳外。但他的這些努力都是徒勞,他越是努力阻擋,音樂聲和腳步聲就越像是經過反射,然后又聚焦,然后全都不偏不倚、不丟不落地鉆進了他的耳里。
五爺試圖讓自己去想常二嫂,不,是想張小芊,想以此抵御這讓他心疼心慌的音樂聲和腳步聲。但一點用都沒有,倒是這音樂聲和腳步聲,讓他與張小芊的過往變得支離破碎起來,甚至連張小芊的影子也變得模糊不清。
音樂聲停了。
接著,踩踏聲也相繼遠去,然后消失。終于熬過來了。五爺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剛才,五爺以為他就快瘋了。
五爺后悔裝地磅了。接下來,一個又一個晚上,天剛擦黑,汪四媳婦就領著那幾個女人來到地磅上,在那兒扭腰,在那兒展臂,在那兒踢腿,在那兒蹬腳。一跳,就是兩三個小時。在她們踩出一陣一陣揮之不去的噼啪聲中,五爺覺得自己裝這地磅,完全就是自討苦吃。白天因為零零散散的過磅車輛,晚上則因為這女人們的跳舞,讓他再也不能安安靜靜地想一想張小芊。
后悔一天勝似一天。沒幾天,他就已經不只是后悔,他整個腦袋瓜,都恨不得要爆炸了;整個人,都恨不得要瘋了。
再咋樣,這畢竟是我的呢。五爺想。
這樣一想,在汪四媳婦又一次領著女人們走來的時候,五爺便厚著臉皮壯起膽說,你們別處去跳了,不能在這兒跳了。汪四媳婦一臉驚訝,帶著一臉不高興問五爺別處在哪兒?要五爺說出除了這兒,周圍團轉還有哪可以跳?
這周圍團轉,五爺確實不知道還有哪可以跳。里面一點,有是還有一段路,但因為一戶吳姓人家開著一個洗車場,洗車水流淌出來,弄得一路稀泥爛窖,別說跳舞,就是從上面過路,也得揀邊兒走。再往里,也還有幾條街道一樣的路面,但那些路面都還沒硬化,不是這兒那兒到處是坑是洼,就是這兒一堆那兒一堆人們修房子用剩的石料。
周圍團轉沒有,就不能跑遠點?清官亭公園恁大,還不夠你們跳?你們以前不就是去那兒跳的嗎?
想是這樣想,五爺卻沒這樣說。
五爺說那是你們的事,我不管,反正不能在這地磅上跳了。
不能?你說不能就不能了?我就在上面跳了,要咋?說著,汪四媳婦扭起腰身,挑戰似的邊望著五爺,邊喊旁邊的人說,跳起,他三嬸,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來咬我屁股兩口。
五爺喪著臉回到屋里,坐到沙發上提過水煙筒猛吸起來。水煙筒里的水被他吸得轟隆轟隆響,那煙被他吸得像是有一股風在簌簌地吹。
五爺找來洋鏟和簸箕,將堆在墻腳的一些亂石和碎磚,鏟了,抬去撒在地磅上。天快黑的時候,他一邊在屋里做飯,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蹲在火上的鍋燒紅了,他還沒舀油進去?;琶鸺卑延鸵ㄟM去后,又弄得那油被燒得冒煙,他還沒往里倒要炒的菜。他雙眼看著火上的鍋,可心思,全被外面的一響一動給牽住了。是她們來了嗎?音響怎么還不響?門外響起一陣呼呼呼的聲音,接著是砰砰砰的聲音,然后又是唰唰唰的聲音。五爺端起洗菜的水準備倒門外去。剛到門邊,他又縮回了身來。他看到她們正在掃地磅。
五爺突然地怕見到她們了。
五爺剛縮回屋里坐下,一個女人歪在門邊探進頭來喊,五爺,把你的路燈開一下嘛。女人又問,今天是不是有拉石頭的車來過磅,撒落這么多石頭在上面?女人說,開燈來照著我們清理一下。五爺哦哦著,沒有說出一句順溜話,急急起身,啪地摁亮路燈。
喊開燈的女人離開后,五爺呼地將火上的鍋扯下來砸在地上,然后一仰身歪靠在了沙發上。眼睛閉著,五爺卻沒睡。地磅被踩踏出來的噼啪聲,一陣一陣地讓五爺恨不得沖出門去胡亂咒罵上一頓。
五爺終究沒有起身沖出去。他克制著自己,坐在沙發上,拿沙發墊子一會兒抓上一把,一會兒又抓上一把。直到門外的音響停了,他也沒離開沙發站起過身來。一陣散亂的腳步聲響著消失后,五爺才騰地站起,呼地端起先沒倒出去的洗菜水,沖出門嘩地往地磅上潑了過去。那水潑水去的地方,仿佛正一溜兒地站著汪四媳婦和另外那幾個女人。
裝水的盆哐啷一聲掉落在地,五爺有氣無力拖拉著腳步往地磅走去。邁上地磅的時候,他是那么小心,那么謹慎,仿佛擔心踩踏出一點點聲響來影響到別人,仿佛擔心自己會踩痛那地磅。
在濕漉漉的地磅上站了一陣,五爺突然彈起身來,跳著躍著,砰砰砰把地磅跺得震天響。五爺成了一個頑童,地磅,成了一張蹦床。
像是跺累了,五爺一攤軟泥似的往地磅上蹲了下去。這一蹲,他的某個部位仿佛碰觸到了電流,讓他接著又呼的一下彈跳起來。隨著他的一個彎腰一個甩手,一塊石塊向他屋檐下的那個燈泡飛了出去,哐的一聲后,那燈泡發出一聲炸響,昏暗的夜色便像一襲幕布呼啦一下蓋住了地磅,也裹住了五爺。
二
入冬了,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著。一只水煙筒,一個搪瓷茶杯,一把小木靠椅,伴著五爺過著在門前守候地磅的生活。來過磅的車輛依舊不多,但還是一天三輛五輛地有了。那些車輛,有拉鋼筋的,有拉機制砂和公分石的,還有拉煤的。過磅的收入,差不多夠五爺的生活開支了。五爺的房子除了一樓他自己住,其余都租了出去。一個月兩千多塊的房租,他湊兩個月,就跑信用社去還一次貸款。
五爺享受著這樣的陽光,也享受著這樣的悠閑,更享受在這樣的日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憶他和張小芊的過往。只是汪四媳婦領著那幾個女人來地磅上跳舞,依然讓他煩躁。她們跳舞的人,已增加到九個。盡管她們踩踏出的聲音不再像最初那樣讓他心疼讓他心慌,但聽著那音樂聲和腳步聲,他的心還是感到煩。只要那音樂聲和腳步聲一響起來,五爺腦海里那張小芊的身影,就會被震得支離破碎搖搖曳曳起來。所以只要看到汪四媳婦拖著音響引著那幾個女人走來,五爺就會從小木椅上起身進到屋里。屋里,他已經燃起了煤炭火。煤炭不用他買,裝著煤炭來過磅的車,剎車和起步的時候都會弄落一些煤炭下來。他先是用一只膠桶拾了裝起來燒。慢慢地,他那煤爐就燒不完拾起來的落煤。他把它們拾了,一桶一桶地倒在屋外一堵墻下堆了起來。就是這免費的煤,讓五爺取消了拆除地磅的念頭。坐到火爐邊,烤著火吸著水煙筒喝著茶,在一陣一陣的煙霧和熱氣中,五爺慢慢又能一個片段一個片段地回想他與張小芊的過往了。
五爺已經知道張小芊家的房子就在安置區靠里的那個拐角上,從他這兒去雖然要轉過一道拐,但總路程也就那么千把米遠。五爺還知道,張小芊家的房子雖然在這兒,但張小芊并沒有住在這兒。她和她的女兒住在一個叫鉆石苑的小區里。這是郭老三來和五爺聊天時說起的。有事沒事的,郭老三就會端著一個茶杯來到五爺的門前,邊曬太陽邊和五爺聊天。郭老三說,她啊,常二還沒出事的時候,就幫她姑娘家帶孩子去了,住在她姑娘家。張小芊的姑娘家住在鉆石苑,也是郭老三說的,他說常二嫂有一次回家來,他遇上了,就問她姑娘家住哪兒,她說的,還說鉆石苑,就是地區醫院的家屬區。從某一天起,郭老三連晚上也開始來到五爺的屋里和五爺聊天了。一個又一個白天和夜晚,郭老三喝著五爺給他續上的茶水,抽著五爺遞給他的紙煙,在五爺像給他們續水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詢問中,就將五爺走后村里三十多年來的這樣那樣事兒,以及這家的長那家的短,對著五爺,對著五爺這顯得空空蕩蕩的屋子,擺了說了。
郭老三說,最不值的,就是常二這狗日的了,算足算盡,最終把自己的命也算沒了。那年給我拉一車肥料,差他五十塊錢,我說先欠著,他硬不干,硬是逼著我去借來給掉。一個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這狗日的做得出來。
五爺不想聽郭老三說這些。人都不在了,還說這些干啥呢。五爺給郭老三遞過煙去,說抽煙、抽煙。
五爺雖然問過鉆石苑的具體位置,但他從沒想過要去那兒找張小芊。
她畢竟是常二嫂,而不是曾經的張小芊了。
外面的音樂聲和腳步聲是什么時候停止的,五爺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一陣汽車的喇叭聲,將五爺從那些不知想了多少遍的過往中扯了回來。
過磅車開走了。五爺進屋坐回到煤爐旁的沙發上。有人在外面敲門,五爺以為又是郭老三來了?,F在,他已經有些討厭郭老三。他覺得有如聽郭老三說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還不如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五爺想裝作沒聽見敲門,關燈睡了,但心里又覺得過意不去。五爺轉身走向門邊,將手伸向了門鎖。門打開一半,五爺便像被誰施了定身術,嘴半張著,一只手固定在門方上,一只手向下垂落著,愣愣地站在那兒動彈不得。
她的長發已經不在,剪短了,還燙成了一頭卷發;三十多年時光,在她臉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皺紋,那張瓜子臉的雙頰已開始下垂。
他看著她,仿佛就是昨天,或是剛才,他還見著她一樣。
是常二嫂先動了起來。她往身后看了一下,轉回身來望著五爺說,咋啦,認不出來了?就這樣堵著門,不歡迎我進屋坐坐?
五爺的手依然扶在門沿上,他扭動上身,緩緩轉向里屋看去。一時,五爺感覺屋里的光線是那么暗,整個屋里,完全是一幅灰撲撲昏沉沉的色調;五爺又覺得那光線照在屋里,讓屋里的那些物什都那么清晰,那么顯眼地擺在這兒那兒。沙發上皺皺巴巴的墊子,火爐上被炒菜時濺出的油、煨水時溢出的水裹攪了混合了敷在上面看去油膩膩的爐面,朝天的鍋朝地的瓢,還有或擺于桌上或丟于盆里的碗筷,或臥于沙發前的鞋子或躺于沙發扶手上的襪子,屋里的這樣那樣,所有的所有,讓五爺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五爺轉回身來,不敢看常二嫂。他彎了一下腰,低著頭,緩緩將門徹徹底底打開,然后站在門邊,一副要躲到門背后,任由常二嫂走進去的樣子。常二嫂雙手反剪身后,也不看五爺,像是專門來檢查五爺這屋里似的,徑直走了進去。只是她也沒細看那屋,只隨意往屋里瞟了幾眼,就走到火爐旁坐到了沙發上。
常二嫂將一個裝了什么的黑色食品袋放在身旁,雙手舉在火爐上空手心手背一上一下地翻了兩次,說,有籠炭火燃著真安逸,烤著渾身都熱乎,不像電烤火爐,前面烤了熱得不行,背后還發冷。五爺已經走過來,站在離火爐一米來遠的地方。他一句話說不出來,還像是連地方都找不到坐似的。常二嫂說,坐啊,這是在你家,還要我叫你坐你才坐?五爺將火爐旁的一個膠凳輕輕挪了挪,然后輕輕坐了上去。
五爺的頭依然低著,雙手十指交叉著夾在雙膝間,時而往上抽一下,時而往下塞一下。常二嫂舉在火爐上空的雙手仿佛經不了火爐的烤,一下將這只翻上來,一下將那只翻上來。她的目光,也不再看向五爺,而是看向五爺那房子的一堵墻??戳撕芫?,她也沒有移動一下。
有風,在窗外吹得嗚嗚嗚的。公路上,響著車輛駛過的唰唰聲。是誰從地磅上走過,搓出了嚓嚓嚓的腳步聲。
常二嫂用一只手捏了捏另一只手,看向火爐中間最小的火爐蓋,說,在上面又是丟石塊又是倒水,你這何必呢?你這不是得罪人嗎?
五爺一時沒反應過來常二嫂說的是啥,等他反應過來,便很驚訝,又很羞愧,他將雙手從雙膝間抽出來,一只放在膝蓋上,一只放在爐面上,看向常二嫂問,誰跟你說的?
常二嫂哼了一聲,說的人多了。
五爺變得很委屈的樣子,再次將雙手十指交叉著插進雙膝間,說那是我的地磅,我就是不想讓她們在上面跳。在我的地磅上跳,她們還有理了?
跳跳咋了?還能把它踩破踏通?
這責備的語氣,讓五爺感到既親切又遙遠。
五爺愣了愣,說要是踩破踏通了呢?咋辦?
咋辦?涼拌!怕踩破踏通,你就拆了,這地兒——
五爺突然鼓眼看向常二嫂。
被他這一看,常二嫂沒接著說那地兒是大家的路,不是他五爺的,轉而說:
破了通了,我給你補起。
你又沒跟著去跳,關你啥事?
我還正打算去跟著跳呢。她們都叫過我好多次了。三三家孩子送幼兒園了,我正閑下來沒事。這不,為跟她們一起跳舞,我都搬到這兒來住了。
五爺慌亂而又驚喜地望著二嫂,真的?
我有必要騙你?明晚上我就參加了,這不,你看,鞋子都已經準備好了,是三三剛才送來的,她專門買來給我穿著跳舞的呢。
常二嫂拿過沙發上的袋子,邊解袋子的結邊接著說,我就是出來拿這鞋,望著你的燈還亮著,才順便來看看你的。
解開的袋子里裝了一雙紅色布鞋,還有那么一點點高跟。常二嫂說,這娃娃也是,買這紅色的,還高跟,剛才我怪她,她又說跳舞穿這種才好。
五爺定定地看著那鞋子。他不知道,張小芊穿著它們,在地磅上會踩踏出怎樣的一種聲音來。
三
一輛運載鋼筋的卡車倒了出去。望著它遠去的背影,五爺轉回身子看向地磅。還好,沒再掉啥在地磅上。也是,難道還能掉下一圈鋼筋來?五爺是打掃怕了。先前來過磅的車,有一輛載的是機制砂,裝得滿滿當當的,停車和起步的時候,機制砂簌簌簌地淌下一些來,落得地磅上這兒一攤、那兒一攤。車子一開走,五爺就拾起那把竹掃帚來嘩啦嘩啦地掃。對那些掃不動的,他還拿洋鏟去鏟,鏟了,又掃。弄了好半天。要是再來上一輛那樣的車,五爺怕一時打掃不出來。
天就要黑了。望著依然干凈的地磅剛要轉身進屋,一輛卡車打著轉彎燈開了進來。你狗日些是約好不讓老子做飯吃???看出是輛裝載煤炭的車,五爺更是像看見了黑煞神,一時慌亂不已。這裝載煤炭的車,一個個車主都把車廂裝得鼓鼓脹脹的,輕輕一個剎車,輕輕一個起步,炭塊煤灰就啪啪掉落。以前,五爺最希望裝載煤炭的車來過磅,一輛車來過后,他總能掃上一桶半桶的煤。那從車上掉落下來的煤,他已經拾了在墻腳堆起不小的一堆??墒乾F在,他又最怕這樣的車來了。那煤掉落下來不但要掃,要將地磅弄干凈,就還得用水去洗。那是黑漆漆的炭呢。二嫂那紅紅的布鞋在布滿炭灰炭泥的地磅上踩踏一陣后會是什么樣子?五爺想想都不忍心。五爺想告訴駕駛員地磅壞了,但“促”一聲剎車聲響,駕駛員已將車穩穩停在地磅上,車上的炭,已窸窸窣窣掉落了一些下來。
來不及再將掉落在地的炭撮進桶里,五爺用洋鏟三下五除二地鏟進旁邊的側溝,接著又是用掃帚掃,又是提水來沖。
五爺準備做飯吃,又突然想起那顆被他砸了卻一直沒有換上的燈泡。
五爺終于換燈泡啦?站在熾白如注的燈光里想象著二嫂在這光線里舞蹈該是一種啥樣情景的五爺,被郭老三媳婦的話嚇了一跳。
換了。換了。五爺說。
五爺臉上浮出一片愧色。
這燈泡多大的,咋這亮?
大點好嘛。大點,你們就看得見跳了,就不會踩著石頭崴著腳了。
汪四媳婦拖著旅行箱一樣在腳下安裝有輪子的音響來了。在她的周圍,跟著一群女人。以往,這些女人大多是三三兩兩零零散散地來,今天,卻是一起來了。五爺才那么脧一眼,就脧到了二嫂。她真來了呢。她竟然還穿了一條短裙。短裙黃塊白條,條塊相間??粗@短裙,二嫂,不,張小芊,曾經在南天門歌舞廳里舞蹈的身影,就又瞬間浮現在了五爺的眼前。
我說嘛,二嫂早就該來了??纯?,看看,這燈亮的。二嫂一直不來,害得我們摸黑跳了那么長時間。五爺正想往下看看二嫂腳上是不是穿了那雙紅色的鞋,汪四媳婦這么一說,也就不好再去看,倒是舉著手,抓起了頭上已然不多的頭發,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個女的轉過身去,說就是,都怪二嫂沒來,前次我的腳被崴傷,二嫂得負責,買云南白藥花的錢,二嫂得賠我。
放你的豬屁。二嫂指指那女人說,別說才被崴傷,崴斷了才好,關我屁事。
咋不關你事?要不是你來了,這兒會不是鋪滿石塊,就是汪滿水,還黑燈瞎火的?沒汪有那水,我會踩滑崴著?
就是。就是??纯?,這上面干凈得,哈哈,恐怕在上面打滾,也臟不了衣服了。這哪像地磅,就像張床嘛。一個女人說。
你今晚上就在這兒睡嘛,如果怕,叫五爺陪陪你,冷了,他還可以給你焐焐腳。二嫂也不甘示弱,笑著向那女人說去。
還說,我們誰能享受這個,這明明就是五爺為你準備的嘛。
汪四媳婦將音響往地磅一角放了,未開音響先走向地磅,像有螞蟻在上面爬行她怕踩到一般,欲前未前地說,五爺,你這個真是打整來給我們跳舞的?
五爺搓著雙手說,這是我自己的地磅呢,我把它打掃干凈點不行?
汪四媳婦說,這就好,你要是故意打整來給我們跳舞的,我還覺得過意不去呢。不過,看在上面這么干凈和燈這么亮的份上,下來我給你弄點生意。
汪四媳婦開了音響,放的不是廣場舞歌曲,倒像什么大型活動歡迎領導入場時的背景音樂。真是,接下來,汪四媳婦竟然特意弄了一個歡迎二嫂加入這舞團的儀式。說二嫂就是面子大,劉備請諸葛亮,也才三顧茅屋,要她來跳舞,可是見一次說一次,不下十次了。汪四媳婦說不管說了多少次,現在二嫂終于來了,還一來就給大家提供了這么干凈的地方,還有這么亮的燈。大家一呢,要熱烈歡迎二嫂,二呢,要好好感謝二嫂。
汪四媳婦還要把領舞的位置讓給二嫂。
我哪行?我是才來學的呢。
我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跳舞我們哪個有你跳得早?以前聽村里的人說,你還在讀書的時候就經常跑南天門呢。我們這幫土包子,哪個去過南天門?你不領,哪個領?你來了,我們這幫人未來的飛舞人生,可就得靠你了。
五爺飯也沒去做了吃。一個女人問他吃飯了沒有時,他說吃了。他將茶杯端出來,帶了水煙筒,坐在靠背椅上看她們在那兒推讓。
推辭不下,二嫂還是答應了,只是說現在她還啥都不會,要汪四媳婦繼續帶一段時間,等她熟悉了,再由她來帶。二嫂說,你們先跳,我在這兒看,先學學。
二嫂來到五爺身邊,說借個凳子坐嘛,一個人坐著好意思?
五爺進屋去搬凳子,二嫂也不等他搬出來,坐了五爺先坐的小木椅。等五爺一團一拐搬著一把竹椅出來,她也沒有換的意思,只穩穩坐在那兒,看著汪四媳婦站在一群女人前面,領著她們甩胳膊扭臀。五爺也沒叫她讓,將竹椅置于門的另一邊,然后挪過水煙筒和搪瓷杯,坐了下來。他望了二嫂一眼,想說啥,見二嫂目不斜視看著前面跳舞的人,也就沒說了。
汪四媳婦雙手一下曲著舉到胸前,一下伸直了甩到褲縫處,隨著雙腳一踮一彈,身子這邊移過來一下,那邊抖過去一下,胸前那對下垂的乳房,也跟著這邊顛過來,那邊簸過去。汪四媳婦踮著彈著,說,二嫂,聽說你和五爺以前好過,你們這是要破鏡重圓的樣子啊。
二嫂彎了一下腰,伸手往地上像是抓了一把什么,然后甩向汪四媳婦說,瞎說,你才要和他破鏡重圓呢。
汪四媳婦說,老娘年輕的時候,他是哪個王二麻子都認不得,我跟他圓哪門子的破鏡?倒是你,你敢當著我們這幫婆娘的面,說你沒有和五爺好過?
二嫂氣急敗壞的樣子,站起身來撲向汪四媳婦,一手推著汪四媳婦身子,一手伸向汪四媳婦臉,說,再說,再說我撕爛你這烏鴉嘴。汪四媳婦不再跳了,偏著身子,邊躲著二嫂伸來抓她的手,邊咯咯咯笑著往后退。退上一陣,她從二嫂身下探出頭,咯咯咯笑著往五爺這邊喊,五爺,五爺,你還不管管?
五爺把臉埋在水煙筒里撲通撲通吸著,仿佛沒有聽見汪四媳婦喊,也沒有看見還在不依不饒往汪四媳婦身上撲的二嫂。
汪四媳婦用雙手舉在頭頂護著喊那幾個女人,死婆娘些還不來救救老娘,要看著老娘被抓死???
一幫女人有的彎腰撲在地磅上笑,有的側身靠在墻上笑,有的捧腹蹲在地磅上笑。一些過路人站下來看,不明所以,就問咋了,有人笑著說,吃飽撐了。
一個蹲在地上的女人撐了又撐,終于站起身來,看去雖然一副癱軟無力的樣子,但還是歪著倒著撲到了二嫂的身邊,然后舉著無力的雙手去擋二嫂伸向汪四媳婦身上的手,邊擋邊說,二嫂這是拿人家的好心當驢肝肺啊,還好意思這樣抓四嫂?汪四媳婦脫出身,一溜煙往五爺這邊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笑著坐在了二嫂先前坐的小木椅上。汪四媳婦跑了,二嫂不去抓擋她那女人的臉,彎下身去把手伸向女人胸前胡亂撈起來,說你這心好得很,我看看有多好?女人突地一聲驚叫,隨著一個轉身轉到二嫂背后一抱把二嫂抱了,喊說,姐妹們快過來,她還興亂抓亂捏,今天不給她點顏色看看,恐怕她就不知道鍋兒是鐵鑄的。
看著一群女人圍上來,二嫂狠命一甩,脫了身飛噠噠一趟跑過來鉆進了五爺屋里。一幫女人追過來砰砰砰往門上拍的拍踢的踢,喊著要二嫂滾出來。
拍上一陣踢上一陣喊上一陣,聲勢漸漸變得雷聲大雨點無。一個女人靠在墻邊摟著肚子喘著粗氣說,別說你才躲進五爺屋里,今天,你就是鉆到五爺被窩里去,我們也要把你揪出來。一個女人助陣似的,又去拍了一陣門。汪四媳婦說不要拍了不要踢了,還叫她出來做啥?接著她望向五爺說,五爺,這下,我們可是把她送到你屋里了,以后,別說我們沒幫你啊。汪四媳婦離開人群走到音響邊,彎腰俯身噗一聲將音響電源關了,直起身來說,走了,回家了。
一個女人說,還早嘛,不跳了?
汪四媳婦說,跳?跳啥跳?一點音樂都不懂,你還跳啥舞?
外面安靜下來,只剩下五爺吸煙筒的撲通撲通聲。二嫂將門打開一條縫,蝦著身子伸出頭來往兩邊看了看,問五爺說她們走了?五爺說走了。二嫂這才將門大打開,像是不完全打開,那門就不夠她走出來。門大大地打開了,她又就著屋里的燈光,摸著抹著看了看衣服,理了理頭發。衣服都是伸展的,那頭發,卻是怎么理也理不順,倒像是越理越亂的樣子。二嫂一點兒身也不側,正正直直地走了出來。站在門外,二嫂說這幫死婆娘真是,真是扛著張烏鴉嘴亂說。
五爺說你沒事吧?
二嫂說沒有。
頓了一下,二嫂又說,我走了。
五爺放下水煙筒站起身來,說,我送送你吧?
二嫂又頓了一下,說,你就不怕她們說?
五爺望向二嫂,說,我怕啥怕?要是你怕,我就不送了。
二嫂抬頭望向頭頂的路燈,臉上突地彌漫上一陣凄楚。她咬了咬嘴唇,說,我又有啥怕的?說著,邁開步子就往安置區里面走了去。五爺返身將門拉上,緊跟幾步便跟到了二嫂的身邊。
安置區的房子雖然是各家修各家的,卻經過了政府的統一規劃。一條路進去,路兩邊就是一棟一棟的房子。五爺知道,這些房子后面,就又是路;路后面,又是房子。兩排房子中間設一條路。這樣的路有四條。往里走上一段,五爺那路燈的燈光就被他們甩在了后面。拐過一道彎,五爺那路燈的燈光,就一絲絲兒也沒能跟上來了。里面人家的路燈,這時一盞也沒亮。二嫂掏出手機來打開手電,她邊照著自個兒往路沿的墻邊走,邊說,走這邊,那邊有水。說著,還站下來等五爺。五爺跟隨二嫂移動著的手電光,一步一步走到了二嫂身邊。在二嫂要轉身繼續往前走的時候,五爺蹭上去,用往前甩去的右手抓住了二嫂的左手。二嫂似乎愣了一下,但接著,她繼續用右手打著手電,將左手拖在后面丟在了五爺的手里。
過了有水路段,他們也沒有往路中間去走。二嫂將手機的手電關了,仿佛擔心那光會引來什么。二嫂也沒有抽出手去的意思,她抓起了五爺的手。五爺感覺自己是被她拉著走似的。
五爺希望這路沒有盡頭,希望能這樣一直走下去。
但哪能呢。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安置區。
二嫂在一棟房子門前停了下來。二嫂往外抽手的時候,五爺覺得那像是他和她就要永別了一樣。二嫂掏出鑰匙打開門獨自走了進去。一里一外,二嫂轉過身來定定望著五爺,像是望了很長時間,說,你真是為了我回來的?面對二嫂的目光,五爺不敢迎上去。五爺心跳加快,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真想說是,然后撲過去把二嫂攬進懷里。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想起郭老三說過的二嫂那成器的兩個孩子。郭老三說,常二兩口子,人家硬是把兩個娃盤成了大學生,端上了鐵飯碗。他倒不是怕他們,他只是覺得,如果,如果他真和二嫂在一起了,別人一定會說他是沖著那兩個孩子,想享那兩個孩子的福去的。
五爺將目光投向夜空。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在那兒無聲地眨巴著。五爺說,哪呢,這是我自個兒的家,我回來就是了,哪還要為哪個?
二嫂的腳突然地邁了出來,但她又突然地收了回去,那你為啥去了幾十年一次都沒有回來過?這次回來,我以為你修了房子就會走,你卻又在那兒裝了那么一個地磅,還就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媳婦呢?你沒有娃娃嗎?還是你跟她,離了?
誰家的窗子拉出了一聲脆響。五爺向那發出聲響的地方望了一眼,待他回過頭來,心里倒不那么虛了。他說,沒有,我啥都沒有,現在,就那點兒房子,還有那地磅。五爺又說,不過,也已經夠了。
二嫂扭頭看了一眼房子里面一梯一梯高上去的樓梯,回過頭來時,眼里已蓄起了淚花,自語似的說,好,這就好,我還就擔心你是為了我才回來的呢。說著,二嫂也不再顧忌啥,舉起手來抹了一把眼淚。一把眼淚抹過后,二嫂的臉仿佛變了一張,盡管笑得不那么好看,但她還是笑了,她笑著說,你要不要上去坐一坐,只是我那屋里,沒,沒燃炭火,沒你那兒熱乎。
五爺的腳已經提了起來,但他又把它放回到了原地。五爺咬了咬嘴唇,說,時間晚了,改天吧。五爺又說,改天,我給你燃籠炭火。
四
門前的音響一響,五爺就像多年前聽到出工的哨聲,呼地站起了身來。只是五爺沒急著出門。他把煨水壺老高提起來,緩緩往搪瓷茶杯里續水。
杯里的水沒淺下多少,但他續水的過程,恒久而漫長。那線懸掛于空的水,扭著柔軟腰身,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在杯里的水面上撲打出零零散散的水花。茶水續滿,五爺又撐了撐已經有些佝僂的腰,抻了抻厚實的黑棉衣,這才轉身摁亮路燈,端了茶杯,從沙發旁提上水煙筒緩慢走出門來。
音響的聲音,可謂洪亮。沉悶的混響,一波一波震得五爺的心顫顫巍巍地晃?!吧n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甭犨@曲子,五爺的耳朵都聽起了繭。但他沒有聽厭,倒像越聽越喜歡的樣子。舉目望去,常二嫂正在吆喝著那幫女人站隊。女人們大都五十來歲,也有小點的,四十多五十不到的樣子。人雖不多,就那么十個,但她們移來移去的散亂腳步,還是在那硬實但因為下面虛空的地磅上,踩踏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響。聽著這聲響,五爺已不再心疼。也是,幾十噸上百噸的車開上去都沒事,她們還能把它踩破踏爛?
不但不心疼,他反而喜歡上了這聲音。
五爺吃飯啦?五爺剛在靠背椅上坐下,就聽到汪四媳婦問。五爺把茶杯往旁邊的石板上放了,邊將煙筒往胯前挪,邊說吃了嘛。
二嫂叫你起來跳舞。
你們跳,我跳不來。
起來我教你跳。
你們跳,我學不來。
要二嫂教你才能學?
女人們一陣嘻哈笑。
五爺將臉從煙筒里拔出來,說,我笨手笨腳的,神仙來教都學不會。
神仙來教恐怕你還真學不會,但二嫂教,你肯定學得風快。
又是一陣嘻哈笑。汪四媳婦說,要得會,先跟師傅睡。我知道你跟二嫂跑了那么多的南天門為啥連個舞都沒學會了。
二嫂說是了嘛,這下就把這個任務交給四嫂了。
汪四媳婦說好啊,只怕五爺沒這個膽。
再一陣嘻哈笑。
汪四媳婦也笑。笑一陣,汪四媳婦又說,實在不跳,就回去烤你的火了,別在那兒冷出個三病兩痛來,我們負不了責。
天氣確實冷,已經是冬月了。北風雖然不疾,卻硬,拂在臉上,像快刀在割,細條在抽。五爺不答話,抬頭往屋檐下掛著的那顆燈泡看。一群沒被冷死的蚊蠅還飛在燈泡周圍,時不時撞擊出噗噗的聲響。五爺往煙筒栽煙的小嘴上塞了一小撮煙絲,煙絲在他撲通撲通的吸聲中紅了起來亮了起來。抱著這煙筒,五爺仿佛抱了一團火,一陣又一陣撲通聲響起,北風拂出的痛,隱了,冬月天氣浸出的冷,也消了。
“給我一片藍天,一輪初升的太陽?!?/p>
又一陣重音襲來,歌曲已響成《套馬桿》。抬頭看去,幾個女人已站成兩排,甩著臂扭著腰,還時不時地彎一下身,跳了起來。
見隊伍排得差不多,二嫂走到音響旁,將音響上原來的U盤拔了下來,換插了一個上去。二嫂說,從今天起,我們來學一套新的。
二嫂這是要開始點她的三把火了???有人說。
教大家跳之前,二嫂自個兒將新舞完整地跳了一遍,說給大家先有個整體的感覺。二嫂一個人在地磅上跳的時候,仿佛不是為了教女人們跳舞,而是在進行一個舞蹈節目的表演。汪四媳婦看完后說二嫂就是二嫂,這舞好看,這舞好看,從哪學的,我以前咋沒見過?汪四媳婦又說,這么久我也沒去清官亭,是不是那兒有人又跳出這新花樣來了?二嫂說我才懶得去跟他們學,老遠八遠的,我又沒吃飽了撐著。我這是從網上學的。
網上?二嫂還會從網上學舞?看看,看看,不愧是高中生,有文化就是好,跳個舞玩,都能從網上去學。一個女人說。
所以說,我這讓賢,讓得是多明智。汪四媳婦說,以后你們學著的多了,有二嫂的功勞,也有我的功勞啊。
二嫂說,這樣說來,你的“母”勞最多。
五爺將煙筒挪靠在身后的墻上,袖起雙手,將身子匍匐在了雙膝上??戳艘魂嚭?,他就沒再去看女人們的舞,而是微閉雙眼,在嘣嚓嘣嚓的重音中,尋起了她們踩踏出的不那么整齊的噼噼啪啪聲。沒多時,他就找到了二嫂踩踏出來的聲音。對,常二嫂踩踏出來的聲音。嚓,嚓,嚓,嚓嚓,嚓嚓嚓。節奏分明,清晰有力。在或嘣或嚓的音樂聲里,五爺盡管微閉雙眼,但常二嫂的一步一挪、一點一踢、一個轉身、一個彎腰,依然是那么清晰地在他的眼前晃動。似乎,他還感覺到了常二嫂在轉身時甩動的衣擺帶起的風,那風拂在他的臉上,不但溫柔,還帶上了溫暖。
漸漸,在或嘣或嚓的聲音里,五爺就當起了指揮,他在腦海中要常二嫂轉身的時候,常二嫂就轉身了;要常二嫂踏腳的時候,常二嫂就踏腳了。
簡直就是夫唱婦隨啊。
五爺的臉上,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嘟——嘟——嘟——一串破空而來的喇叭聲嚇了五爺一跳。循聲望去,一輛卡車已停于路旁,猩紅的轉彎燈,鬼火般在那兒一閃一滅。
鬼追著了?嚇老娘一跳!
開別處稱去要不得,沒看老娘們在跳舞?
女人們說歸說,舞步卻是停了,鳥散狀往邊上讓。
五爺看著往邊上讓的女人們,很勉強地站起身來,懶懶地往路邊走去時,五爺還轉身望向她們。明亮的燈光下,能看見他笑著的臉上,像是每一條皺紋里都含滿了歉意。
五爺還沒指揮盡興,二嫂她們一天的舞就跳結束了。
二嫂她們剛走,五爺就開始盼望起了下一個夜晚。
這以后,五爺在天還老早八早的時候就開始打掃并清洗起地磅來。在打掃和清洗地磅的時候,他先是偶爾感覺到腰酸和背痛,酸了痛了,他就撐起身來,伸伸懶腰舒展舒展筋骨。這時候,他的臉上露出一副幸福的表情。想著二嫂舞蹈時裙擺帶起來的風,他的這點酸痛,就會煙消云散。但漸漸地,他腰酸和背痛的頻率越來越頻繁。時不時地,他還感到了胃痛。他以為真是自己老了,這腰這身不耐事了。不覺中,他發現開來過磅的車,裝載煤炭的越來越多了。是這越來越多的載煤車掉落在上面的煤炭煤灰,讓他一開始掃起來,就不能停下。這輛掉落的還沒打掃完,那輛就又開來了。
五爺想起汪四媳婦說過要給他弄點生意的話。
五爺不知道是她,還是汪四,跟炭山上的人打了招呼?
五爺不想這樣。在汪四媳婦來跳舞的時候,他甚至走去給汪四媳婦說,麻煩主任打打招呼,讓這些車少開來點。汪四媳婦愣在那兒,一起來跳舞的女人們也驚訝不已。汪四媳婦說,五爺你說啥,我咋聽不懂?二嫂說,你要麻煩咱們的汪大主任自個兒找他麻煩去,別又在這兒打咱主任夫人的主意。
五爺搓著雙手,說,我已經夠麻煩主任的了,我哪敢再去麻煩他。這不,拉煤的車多了,我掃不過來洗不過來,怕影響你們跳舞。
汪四媳婦咯咯笑起來,說,掃不過來也要掃,你不掃干凈,咱們的二嫂可就不來了。為考驗你對二嫂的誠心,我還得讓他們再多來。
對。對。就讓他們多來??纯次鍫斶@心誠到啥地步。
一個個女人,嘻嘻哈哈嚷了起來。
誠你們的頭。二嫂指著女人們在的方向說,他對我誠啥,他掃這個,可是大家都在跳的,他為你們哪個掃的,恐怕只有天才認得。
一個女人哈哈笑著說,不是為你掃的,為我掃的得了。
又一個女人嘻嘻笑著說,五爺,你不會是為我才掃這么干凈的吧?
歌聲響了起來,是一首新歌?!拔視r常一個人獨自彷徨,也時常一個人獨自流浪?!倍┎坏珡木W上學了新舞來教女人們跳,還下載了以前沒有聽過的曲子來放?!拔蚁M隳芑匦霓D意,再像從前那樣的愛我?!蔽鍫斢X得這歌,像是二嫂專為他下載來的。
……
本文為節選,詳情請參閱《四川文學》2022年第12期

楊恩智:1978年生,云南昭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散文百家》《長城》《大家》《啄木鳥》《邊疆文學》《山東文學》《四川文學》《西湖》《特區文學》《滇池》《小說林》等刊物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有散文集《被風吹凈的村路》、短篇小說集《如畫似書》、長篇小說《普家河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