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2期|葛小明:大樹獨立街頭(節選)

葛小明:一九九〇年生,山東五蓮人,在《人民文學》《鐘山》《天涯》《散文選刊》等發表百萬余字,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
大樹獨立街頭(節選)
葛小明
一
刀很鋒利,每一刀下去,就有一根樹枝從天上掉落下來。那些已成年的粗壯樹枝,在金屬制的獠牙面前,仍舊不堪一擊,三兩下就斷裂了,狠狠地砸在地上。樹下的人,有自己的活計,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樹枝收集到車廂里,他還要把地上的木屑清掃干凈。確切地說,那是一把電動鋸,之所以被稱之為刀,是因為它在此時此地被賦予了某種帶有殺戮意味的屬性。
生長在城市里的樹,因為其所處的位置受到了額外的優待,而我首先要說的是小區里的欒樹。多年前,這是一種不錯的綠化樹木,在小區道路的兩側,欒樹因為高大、光滑、抗病能力強、花葉美觀成了開發商的首選。沒想到的是,自二○二一年夏天開始,這些樹便莫名地生了病。凡是停在樹下的車輛,無一例外沾滿了油膩膩的附著物,像糖,像油,像讓人著迷的謊言與誘惑。用普通的抹布是擦不掉的,洗車店的小伙每次都表現出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嘴里總會嘟囔一句“夏天不要把車停在樹底下啊”。一個多月后,大概是收到了業主們的集體投訴,小區物業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將欒樹的每根樹枝都切掉。
通常是三個人、兩輛車,以及一把帶有殺戮意味的刀。他們動作嫻熟,不用幾分鐘,就能把一棵樹收拾得干干凈凈??吹贸?,這事他們在其他地方也干過。那些樹枝一一掉落,有的掉在馬路中央,有的掉在路邊的磚格里,有的準確地掉在車的后廂里,也有的會不識時務地落在人的肩膀上、頭發上、鞋面上。那些帶有悲傷屬性的樹枝,從空中掉落只需要一兩秒鐘,它的成長過程也不算緩慢,往往一個夏天就能長出三兩米的樣子,但是這些悲傷啊,卻是瞬間增大的。它們一落在地上,大地便立刻被悲傷覆蓋;它們落在車里,車輛便開始悲情起來。那些少數落在人身上的,便以一種不同以往的方式將悲傷繼續傳遞下去了。
砸在人身上的疼痛,遠遠小于刀切之感。但是,樹下的人,會被那種突如其來的悲傷所淹沒,從外到內,從表面的難過到心底里的疼。他不禁要反問,為什么要對一棵守護了這個城市許多年的大樹動手?為什么劊子手偏偏是自己?想到這些,他的動作明顯遲緩了許多,他收集樹枝的手,顫抖起來,好像是在充滿歉意地工作,又好像是在心里反對“殺戮”。高處的人,并沒有察覺到這些,仍舊一刀一刀地切割著。木屑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它們跳呀、飛呀,晃晃蕩蕩地降落到人間。木屑不同于被扔下來的樹枝,空氣中甚至裹挾著一絲歡快的氣息,它的悲傷較淺。
不到一周的時間,整個小區里的欒樹便被改頭換面。走在路上,你會看到頭頂上的天空干凈澄明,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遮掩,云朵大塊大塊地匍匐著。你會看到柏油路上沒有了雜亂的樹枝、樹葉和木屑,也不再有油膩膩的東西滴下來,那些車子肆意地停在一根根光溜溜的樹干下,無所忌憚。你會看到風在建筑之間沒有了屏障,它們自由自在地穿梭于煙火氣息之中,想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吹,想吹什么樣的風就吹什么樣的風。一切好似恢復了最初的樣子,感受到這些后,人們不得不對物業的舉動表示認同。
只有在夏天最炎熱的時候,人們才會感覺到異樣。柏油路上的熱浪一波又一波地從地面升起,遠遠地便能望見一些類似于委屈或者不甘的情緒與匆匆而過的人群交織在一起。人們受這種情緒感染,加上頭頂淋潑下來的炙烤的陽光,著實受了一番罪。這時候,人們迫切需要一棵樹,需要一片同于往日的樹蔭。他們疾步走呀,走,獲取不到一寸陰涼。他們開始在心里咒罵,這天殺的物業,怎么就不能給樹留下幾根樹枝,怎么做事就那么絕!人們第一次稍微正式地思考了這個問題:到底是什么原因讓這些樹生病的?那些油膩膩的東西究竟又是什么?除了砍伐以外是不是有更好的辦法?
我是在下班途中經過那些樹的時候偶然想起這個問題的,問物業人員,他們只說樹病了,領導讓處理。至于具體原因,他們似乎不太關心,也不愿意去探究,愛啥啥吧。他們更介意的是,能不能用最短的時間把活計干好,工錢能不能如期到賬。這無可厚非。網絡檢索顯示,“欒樹滴油通常是因為感染了蟲害,常見為蚜蟲,主要危害的是欒樹的嫩葉、嫩芽、嫩梢部分。已經滴油說明蟲害數量比較多,一定要盡快救治才行??稍谌粞脸醴跗趪姙⒀潦瓋?、樂果乳油等。不僅如此,還要保護好蚜蟲的天敵,例如瓢蟲、草蛉等。初發期及時剪掉蟲害嚴重的樹干,徹底燒毀”,由此可見物業的做法并無不妥。至于他們有沒有做后續的工作,比如保護好蚜蟲的天敵、噴灑藥物,我不得而知。
傷痕是永恒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有新的細嫩樹枝從主干上生長出來。枝條的生長速度極快,不用十幾天就有三四十厘米長了。然而那些傷痕以及那些悲傷的情緒也是如此,在一圈圈年輪的輻射下,傷口急速化膿、急速變黑、急速凝固、急速結痂,然后急速地恢復常態,長啊,長。它們不在原來的位置上長新枝,盡量選擇稍遠的位置,它們有極力想回避的、不愿提及的疤。也許是感受到了刀的威脅,或者是負氣太深,新的樹枝上沒有再出現油膩之物。
有一些比較隱秘的變化在悄然發生,比如鳥巢被顛覆后,鳥兒們短期內不會再到欒樹上筑巢。它們心生恐懼,怕轟鳴的刀鋸殺伐之聲,怕那雙突然出現的手,怕出去一趟,家突然沒了。它們甚至不會再將巢穴筑在欒樹上,無論是世界上的哪棵欒樹,在經歷過這些的鳥兒看來,都是不祥的,它們避之不及。
一個月后,黃燦燦的傷痕從主干爬到新開的花葉上,欒樹再一次進入成熟期。那些細密的小花,比往年少了很多,那些隱隱的氣味,已經很難吸引蜂蟲的到來。
二
物業樓前的小廣場上,有棵柿子樹因孤獨而死。它直挺挺地立在空無一人的世界,連一個像樣的告別儀式都沒有。風吹過來,只一瞬即離開,不作任何停留,它再也不需要關照某片葉子或者某根枝條。風在此處只是單純的風,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柿子樹高大、粗壯、堅實,整日一副傲然于世的樣子。約半年前,它被一輛呼嘯而過的卡車運到這里。它見過林立的陌生樓宇,見過城市深處熱烈而炙悶的風,見過一把又一把锃亮又鋒利的鐵鍬,見過與自己膚色接近、粗糙且充滿了香煙味道的手掌。在一群人的注目下,它緩緩地立了起來。枝條被提前修剪得一干二凈,根須所留也不多,除了必要的主干以及僅有的較為粗壯的根脈,它幾乎是赤裸裸地來到這一方世界。
一個足夠大的坑,它必須跳進去,就像它從四十里外的丘陵上離開時,也要與身下巨大的坑作別。這個坑有很強的迷惑性,它好像具有某種巨大的魔力,吸引著大樹一點點地往里跳,但是后面的事情難以預料,不知道是枯是榮、是生是死。即使拒絕,也會有幾雙手和一輛吊車,在后面用力地推其而入。這不由讓人想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它跳了進去,眉頭都沒皺一下。
進去的時候,身子微微晃了幾下,盡管它努力地保持平衡,努力地不讓自己失態。那個坑并不舒服,越往下越狹窄,最后甚至都找不到地方可以立足。一桶又一桶水潑了進來,它的根很快就濕潤了、飽腹了、滿足了。什么高山流水,什么山間的明月與清風,什么浪漫與慎獨,都不重要了,在這里一樣可以活得好好的,不愁吃喝,還時常被人照料。很快,它便說服了自己。它決心做一棵隨遇而安的樹,不矯情,不做作,不招惹是非。
有人在一旁拍照,有人仔細查看了水土安排得是否合理?!安怀鲆馔鈶摵芸炀湍艹苫睢?,那個擁有一雙粗糙大手的男人是這么說的。幾十分鐘后,人們四散而去,空蕩蕩的廣場上沒有一絲風。不遠處時有車輛路過,這不同于搭載自己的車子,它們一進小區便自覺地降低了車速,與每輛車點頭,對每個迎面而來的行人做小心翼翼狀。柿子樹還聽到剛剛下班的人在高于自己的位置生火做飯,那是一種完全不同于山間的煙火氣息,既有濃烈的花生油味,也有肉與菜有效結合的芬芳。
傍晚的時候,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里,老人和孩子因為年齡的差異,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動作。孩子稚嫩地在它身下的空地上跑來跑去,對于新增的一棵樹,他們表示了很大的好奇和關注。他們撫摸、拍打、仰望,圍著它轉圈,好像這是一位剛剛轉學而來的新同學。老人則淡定得很,坐在一側的木質長椅上,不聞不問,沒有投遞過來一絲一毫的興致。多了一棵或少了一棵,對于這個不大不小的廣場而言,微不足道。孩子們的新鮮度很快也會降低,無論這是一棵什么樹,無論它在秋天能夠結出什么樣的果實,無論是生是死,都會被逐漸漠視。
出人意料的是,不到兩個月,柿子樹便由榮到枯、由生到死,結束了短暫的后半生。它經歷過日落后仍舊燈火通明的夜晚,根努力地向四面擴散,最終還是碰觸到堅硬的水泥地;它試圖在人來人往中獲得一點兒重回山野的歸屬感,它以為接下來的歲月里注定會過著與山上的兄弟姐妹不同的生活。它努力地活,積極向上地活,不屈不撓地活,委曲求全地活,終究還是沒有活下去。
它死了,卻沒有倒下,沒有被挖走,很長一段時間,約七八個月,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不與周圍的任何事物為伍。它有時候是高樓,螞蟻、斗米蟲、木蠹蟲、粉蠹蟲、天牛等頻繁地往返其上,是避風港,是回家,是創造,是茍活。那里有豐富的食物、堅固的墻壁,足夠這些小蟲獲得一段安逸的生活。它有時候是旗桿,當你走到那棵樹,便走到了廣場的中央,你便擁有了廣場、占據了廣場,成了廣場的一部分。晚上很晚才回家的人,騎著電動車遠遠地望見那根高高的枯木,一天的疲憊便瞬間瓦解,他知道自己進小區了,馬上就能到家。
它有時候是一個小區、一個社區、一條街道乃至一個城市的象征。它活著,城市就活著,綠油油地活著。它是樓盤的賣點,是文明城市,是園林示范街道,是空氣質量達標監測點,是某個人失意時的精神支柱和情緒窗口。它活在城市深處,也死在一磚一瓦的燈紅酒綠里,它跟路過的每個人一樣,獲得了城市贈予的一切,也時刻為城市的每個角落提心吊膽。它既是一棵獨立的樹,也是一整座血脈相連的城市??傊?,城與樹、樹與城,難分難舍。
可它還是死了,悄無聲息。七八個月后,它被當初送來的那群人挪走。走的時候,粗暴、簡單,吊車只三五下就把它提了起來,過程遠沒有安放時那么繁復。它留給后來者的生存法則只有一個:一定要好好活,活過周圍的其他樹,活不好就會被移走。終于,它躺在一輛轟隆而過的車里快速駛離了廣場,不知去向。
三
當你走近一棵樹,你就失去了它;當你接觸到一個人脆弱的部分,你就失去了他。就像你一旦給我貼上一個標簽,比如:葛小明,九○后青年作家,那你就否定了我。你以為你了解一個人、一棵樹,其實你所謂的了解不過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自林業系統的部分職能并入國土資源系統后,我通過所在單位獲得了更多了解樹木與病蟲害相關知識的機會,相應的觀察角度和方式也有所變化。比如松材線蟲與美洲白蛾,在我生活的魯東南一帶,近幾年活動猖獗。這兩者皆是入侵物種,盡管防治方案已經較為成熟,但是入侵物種籠罩下的世界仍舊要遭受或大或小的傷害。松材線蟲的介入,讓原本生活安逸的松樹極速枯萎。這是一種傳染性極強的植物癌,感染后松樹針葉失水萎蔫,變成黃褐色甚至紅褐色,最后整株干枯死亡。叢林中,一旦有一棵樹確診,用不了多久周圍的樹便會一一中招。這時候,人為干預是極其重要的。據我搜集的相關材料顯示,專業性的治療方案通常是實施以清理病死(瀕死、枯死)松樹為核心,以媒介昆蟲防治、打孔注藥等為輔助措施的綜合防治策略。在疫情集中除治期外,重點生態區域、有望消滅疫情的地區以及新發疫情地區,應采取應急除治措施,對零星死亡松樹開展“即死即清”,采伐的松木和超過一厘米的枝杈必須按照當日采伐當日就地粉碎(削片)或燒毀的要求進行處置。
美洲白蛾的防治更為直接一些,隔幾年便進行一次區域性飛防。所謂飛防,就是利用飛機對叢林進行大面積的藥物噴灑作業,幾乎是無差別、全覆蓋。外來物種的入侵是野蠻的,植物系統自身建立起來的所有日常防線,幾乎全部失效。飛防則是一種直接、快捷且略顯粗暴的防治方式。每次飛防的前期,相關職能部門會給相關區域及周邊的區縣、鄉鎮、村莊發告知函,因為這是一種破壞性頗強的藥物,對軟體或無脊椎動物損傷嚴重,桑蠶、蜜蜂、土元、蝗蟲及水產等養殖點是一定要避開的。盡管如此,還是會有一些意外情況發生。
近幾年,我所在的魯東南鄉下,螞蚱、河蟹、河蝦、螳螂、土蜂、中華木蜂、青蝎、知了、天牛等數目都急劇減少。養蠶的人——這里的蠶指的是在山上放養的柞蠶——也戰戰兢兢,生怕自己的蠶被偶然路過的直升機“誤殺”。養蠶人對于蠶場里莫名其妙增加的鳥兒有些束手無策,他們從天亮到天黑,不停地驅趕那些偷食的鳥兒。他們或許不知道,某些蟲類的減少,導致了鳥兒食物的匱乏。那些個頭較大、顏色鮮艷、味道又好的柞蠶,自然成了鳥兒的首選。
但是我也看到,有不止幾棵幾十棵楊樹葉子凋零、千瘡百孔,不止幾棵幾十棵君遷子果實還沒有等到秋天便落了一地,不止一片山林稀稀疏疏、幾近枯絕。那些密密麻麻的蟲子,躲在樹葉的背面,拉絲、筑網,一張網幕直徑可達一米,大者達三米,數網相連,可籠罩全樹。這絕不亞于一場火災。在這些蟲蛾面前,大樹毫無抵御能力,它祖傳的免疫力并沒有與之相關的免疫記憶,只能任其啃食,一口一口地吞噬掉自己。
樹的消失有時候很悲壯,無論是在山上還是在街頭,它不像成長時的樣子,一寸一寸地、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一根樹枝一根樹枝地長,不為人所察覺。樹從罹病到死亡,過程明顯而慘烈,只要你隨便瞥上一眼,便能看到它全身的痛苦。更讓人自責的是,你無能為力。尤其是楊樹,在縣城周邊的一些地方,楊樹葉子一夜之間就能掉光,即使落在地上,仍舊擺脫不了被白蛾幼蟲繼續啃食的厄運。到最后,蟲子把樹葉一掃而盡,又去往另一棵樹、另一片叢林。而大樹,只能孤零零地立在街頭,異常突兀。
樹的消失有時候也悄無聲息。白鷺灣牧場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旅游勝地,大片的人造草原均勻地鋪展在起伏不大的丘陵之上。放眼看去,干干凈凈,世界一覽無余。無數游人前來打卡、露營、航拍、談情說愛。牧場在一個凸起的小山丘上,周圍數公里只有一棵樹。它是典型的北方板栗,樹冠巨大,從任何角度拍攝都有一種天邊孤樹、獨木成林的東方詩學之美。然而沒多久它枯死了。沒有人在乎它的死因,幾天后便被拖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棵同樣高大的板栗。人們依舊來打卡、露營、航拍、談情說愛,絲毫沒有察覺出什么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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