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2期|楊獻平:戈壁深處的遼闊生活(節選)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從軍。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天涯》等刊。主要作品有《匈奴秘史》《生死故鄉》《沙漠里的細水微光》《作為故鄉的南太行》《南太行紀事》《自然村列記》《絲路上的月光馬蹄》《歷史的鄉愁》等?,F居成都。
戈壁深處的遼闊生活(節選)
楊獻平
每周一乘車前往,在固定的點位。出大門,迎面的大戈壁呈鐵青色,遠看蒼茫,橫無際涯,除了沙子和卵石,少量的駱駝草、沙蓬、梭梭木、紅柳、千歲蘭以外,其他似乎什么也沒有。正南的方向,越過五十多公里的戈壁,空曠的大地突然隆起,一道禿山猶如剝去了鱗片的蒼龍,赤裸蜿蜒。這山,名為合黎山,也叫(河西)走廊北山。站在山頂嚴重風化的巖石上,舉目向南,可以看到橫亙千里的祁連山,這座橫貫中國西北大片疆土的山脈,上半部潔白,下半部黝黑。曾做過唐帝國安西和北庭節度判官的詩人岑參曾經作詩說,“知君慣度祁連城,豈能愁見輪臺月?!毖┘捌渌儩嵉氖挛锖途辰?,總是令人想到仙境和天堂,而黝黑之色,則是萬物混雜的狀態。
車子向東北,朝著額濟納方向,先是很窄的一段水泥路,大一點的車迎面相遇,總是要小心錯開。行駛十多公里,柏油路消失,車子和人便又進入了戈壁。這是巴丹吉林沙漠的西部邊緣,因為常年少雨,干旱多風,遼闊的戈壁像是結著一層硬痂,但腳步踩上去,整個表皮就會破裂和松動,如果細心,還可以聽到簌簌的響聲。車輪飛馳,塵土如影隨形,一團巨大的白塵猶如古代軍團奔馳,而產生的巨大塵霧,黃龍一般席卷,緊隨不舍,即使車窗密封再嚴實,細膩的白塵也如無孔不入的毒氣,從各個縫隙中鉆進去,整個車廂里長時間云霧彌漫,對面看不清對方的口鼻。在這個單位上班的人說,每進出戈壁一次,回來洗澡的時候,能搓出十幾斤的土。剛到巴丹吉林沙漠聽老一輩這樣說的時候,我還覺得好笑,認為他們夸張得過分。
從接近鼎新綠洲的總部調到戈壁深處,真有點被“流放”的意味。我們的總部所在地是寬敞的,緊靠著弱水河與鼎新綠洲,雖然距離城市也遠,但生活比較方便,人也多。而那個單位,則處在巴丹吉林西戈壁的最深處,距離機關所在地,還有100公里的路程。小小的營區之外,人所能看到的,只有亙古寥廓、空蕩的戈壁和蒼天。當然還有一些設施設備,還有分布在營區周邊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新疆楊、紅柳、沙棗和榆樹林。四周的戈壁大得令人絕望,滿地的砂礫之上,駱駝草也少得可憐,枝葉上總是覆著一層厚厚的白土,褲腳無意中觸碰一下,一株駱駝草騰起的灰塵,也像是一團拔地而起的烏云。
盡管幾年來的沙漠生活,使得我已經不再害怕任何艱苦的環境,甚至覺得,這個星球上的任何地方,都是為人而“天造地設”“量身打造”的,沙漠戈壁也不會例外。在大漠戈壁待得久了,每一個人,也都慢慢地學會了與孤獨和空曠和解,這是一種“自適應”能力,也是一個人必須磨煉和接受的一種生存方式。
起初的道路沿著弱水河向西北方向行進。弱水河這個名字,我常常覺得就是一首詩。也時常感嘆,古人對山川河流的命名,幾乎都是天才的杰作。這弱水河,包括周邊的狼心山、馬鬃山、大灣城、地灣城、肩水金關等,體現的是古人對于大地自然樣貌乃至其文化地理上的深刻識見與概括能力。弱水河發源于祁連山深處的鷹落峽,起初在雪山的溝谷里斗折蛇走,至張掖境內,又轉向高臺的正義峽,再轉頭向北,注入居延海,即今內蒙古額濟納旗境內的嘎順淖爾和蘇泊淖爾。弱水河這個名字出自《尚書·禹貢》,“(大禹)導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端涀ⅰ分姓f,“羌谷水自合弱水,又西經合黎山,折西北流經沙磧之西,入居延?!?。
現在的弱水河被稱為黑河,只剩下一道彎曲的寬闊的河道,坐在大巴車上,可以看到遠處殘存的烽火臺,還有肩水金關和大地灣侯官府等遺址。20世紀20年代和70年代,這里曾出土大量的漢簡。大地灣侯官府可能是當年路博德和趙破奴等主持修建這一帶關隘的將領的府邸所在。這些當年極其重要的軍事設施,已經只剩下一小撮孤影了,在戈壁之中,弱水河畔,向著空曠的大漠,無聲地解說時間之中地域歷史變遷與文化上的不斷更新和融合。
在古代,自弱水河向北,即是漠北之地,也就是匈奴的王庭所在。每次大規模出兵,匈奴的主力都是從這一帶奔襲向賀蘭山乃至河西走廊。后來的李陵,也是從酒泉沿著弱水河出塞,在峻稷山(今阿爾泰山)中段遭遇到匈奴單于大軍,激戰八晝夜,最終被俘的。當年的弱水河,肯定是湍急的,來自祁連山的雪山以其冰涼的身姿,在偌大的戈壁大漠之中,經受烈日的炙烤,和著無數將士的鮮血而逐漸溫熱甚至滾燙。
戈壁平闊,遠看起來,任何地方都可以奔馳,可戈壁總是以其平坦的表面,設置了無數的陷阱。最常見的當是看起來堅硬的虛土之地,車輪一旦進入,就會陷入坑中,四周的土細如面粉,手掌輕輕一揮,就會像蒲公英的羽毛一般,瞬間飄然而起,而土坑則是堅硬的,不小心進入,浮土虛滑,以至于黑煙直冒,輪胎起火,也難以脫離。唯有用木板或者石頭墊在下面,才可能越過。最可怕的,就是吃人的流沙。戈壁沙漠并不都是處處平整的,由于龍卷風、沙塵暴等外力的作用,先前的懸崖和坑道會在數個小時之間被風帶動的沙子填平,表面看起來與其他地方無異,可以放心行車或者行走,可有些溝壑和懸崖只是被流沙暫時性地“虛掩”住了,里面的空隙并沒有填實,人和牲畜不小心踩上去,便像墜入沼澤,會迅速被吞噬。
這類現象雖然不常見,但一旦遭遇,人和牲畜極難脫逃。我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初,聽當地人說過幾起事件。其一,古日乃的一位牧人,放牧久久不歸,家人四處找尋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一年多后,在遠戈壁的一處沙堆旁邊發現了一堆骨頭,才知道是被流沙吞了。其二,有一年春天,鼎新綠洲的一個牧民,騎著摩托車到戈壁當中的一片梭梭樹林里挖蓯蓉,數日不見蹤影。想必也是陷入了流沙,成了沙漠中悄無聲息的一個靈魂。其三,有一年,一位孕婦生產,因為出血過多,需要送到醫院救治。這大漠戈壁,距離額濟納旗達來呼布鎮100多公里的路程,到酒泉更遠。找到附近的駐軍,當即派車前往,因為是晚上,戈壁雖然遼闊,星光也很明亮,司機是一位經驗老到的老戰士,循著長有駱駝草的地方小心行駛,才避免了可怕的流沙旋渦。
駱駝草全身尖刺,長相卑微,即使地老天荒,它們也不會長成大樹。但世上的每一個物種,都有其自身價值和作用。天地之間,萬物相連。我總以為“流沙”是一個詩意十足的命名,也是一個美妙的意象。古人用來稱呼古代的巴丹吉林沙漠,端的是恰切無比??晌覜]想到,“流沙”居然也是死亡陷阱的代名詞。聽了這些故事,我覺得神奇,更覺得可怕。后來,我在電影《可可西里》當中才看到流沙吞沒人的情景,電影當然是虛構的,但那片子將流沙的可怕和吞沒人的過程,拍攝得尤其逼真。流沙之外,在戈壁行車,最可怕的是遭遇沙塵暴和龍卷風。平素,從車窗看到,小股的風卷著細密的黃塵,蛇一樣貼著戈壁的表面迅速奔竄,沿著駱駝草之間的縫隙,猶如聽從于一種神秘的召喚,不約而同地朝著某個地方聚集。
春秋冬是沙塵暴的高發期。通常,晴空麗日的戈壁視野極其遼遠,坐在大巴車上,甚至可以看到更遠處的狼心山、合黎山,甚至數百公里之外的祁連山。其中的狼心山,在今額濟納旗東風鎮附近。因形狀像狼心而得名。當年的烏孫、月氏、匈奴及后來的王朝駐軍,曾經在這里駐牧和屯邊。自兩漢以后,這里一直被稱之為居延地區,歷代王朝都在這里設立行政區域,并有軍隊駐守?!对贰け尽分姓f,元世祖忽必烈于公元1285年下詔,“遷甘州新附百人往屯亦集合渠開種為九十頃十畝”?!恶R可·波羅游記》中也說,“從此前所言甘州城首途,騎行12日可抵一城,名為亦集乃。此地有大量而上好的飼養的隼、蒼鷺或獵鷹”。直到1952年,居延地區也還是一幅路不拾遺、安居樂業,類似世外桃源的景象。就此,中國羅布麻研究的奠基者、創始人董正鈞在其《居延》一書中寫道:“(額濟納)因境內沙漠連天,牧草叢生,蒙古人行路如航海,均按方向依直線前進,遇阻則迂回之,向無路跡,故前人行過之處,短期之內,殊少重走其道者,如遺物于途,而能確記失處,雖數月之后,亦可尋獲。唯近年漢人常行之大道,失物難尋獲矣?!?/p>
現在的巴丹吉林沙漠,卻難以再令人相信馬可·波羅和董正鈞等人筆下景象了,讀他們的這些文字,腦子里映現的是“海市蜃樓”,甚至子虛烏有的夢境。1995年,也是我到巴丹吉林沙漠從軍的第三年,春天正在持續發暖,柳絮和楊絮漫天飄飛,麻雀們正在沙棗樹下辛勤覓食。午飯回宿舍的路上,我忽然嗅到一股濃烈的魚腥味,幾欲嘔吐。沒走幾步,隱約傳來一陣劇烈的轟塌的聲音,似乎無數的猛獸驚慌奔逃,遠處一片漆黑,頃刻間,明亮的白晝陷入極夜。緊接著是劇烈的大風,滿世界沖撞,極具摧枯拉朽的力量,猶如殺伐的軍團,朝著營區掩襲而來,不一會兒,就被卷入其中。我一陣驚慌,急忙跑進宿舍,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打開燈,也還是模糊不明,只覺得房屋在晃動,沙子密集敲打窗玻璃,外面傳來樹木傾倒、眾多的器物相互撞擊的巨大的雜亂聲響。
大致半個小時,天光再亮,我們驚魂未定,好像經歷了一次巨大的劫難。出門去看,整個營區一片狼藉,有數棵楊樹、柳樹被連根拔起,或者攔腰砍斷,碴口森白。建筑工地上的油氈、鐵桶、塑料、薄鐵片、鐵锨、竹竿、水泥袋等器物,散落得到處都是,樹上還掛著一些不知是誰的衣服。幾乎每一片樹葉,都沾滿了黃塵,就連樹下的雜草,也都貼在了地面上。一位老前輩說,這樣的沙塵暴,在1983年也有過一次,當時,兩臺正在行駛的解放牌卡車被凌空掀翻,營區內一座水塔也被攔腰折斷。附近農村上百間民房被毀。深處戈壁的單位損失最為嚴重,好不容易才長成的一片楊樹林集體罹難,折斷一地;此外,還有幾臺車在沙塵暴中差點被吞沒掉。
班固等人的《漢書》中記載:“大風從西北起,云氣亦黃,四塞天下,終日夜下著地者黃土塵也?!边@也說明,自古以來,在沙漠地區,沙塵暴就是一個普遍的現象,與其說是一種自然災害,不如說是沙漠自發的一種“健身運動”。有科學家說,沙塵暴可以改善全球“溫室效應”。沙子也是人類常用的資源之一,其中就包括用來制造玻璃、耐火產品、水泥、冶金熔劑、陶瓷和電子產品等等。
萬物各司其職,又相互作用。這個世界,因為萬物紛紜,各個不同,才會如此精彩。每一個地方都值得去體驗和經受,每一種存在,都應當致以敬意。當我第一次乘車前往戈壁深處的單位報到的時候,心里都是興奮。一方面因為我再次升職了,到戈壁深處的一個連隊當副指導員。另一方面,我總是覺得,身在一地,深度了解和體察其自然和人文,是一個人應有的想法和素質。因為,大地總是給予我們生的一切,是每一個生命的“衣食來源”與“精神所系”,必定是要感恩的,而感恩的最好方式,就是真正地與每一塊承載我們的土地、照耀我們的天空融為一體。
在此之前,我只是聽說戈壁深處,還有一個大單位,還有很多的點號,釘子或者路標一樣散落在戈壁深處。記得從軍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初,我總以為,這瀚海潟鹵之地,肯定是曠古荒涼的,卻沒有想到,早在五六千年前就有人類活動。這里之前是烏孫、羌的駐地,后來是月氏和匈奴,漢武帝對匈奴的戰爭之后,這里便成了帝國的邊疆之一。此后,幾乎每個朝代,都在這里與游牧民族有過或大或小的戰斗。歷史上的各種戰爭,其實也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必然過程,更是民族和人群之間相互融合、合作互助的一種必然的方式。唐帝國時期,這里一度被稱之為合羅川,曾經作為草原絲綢之路的主要路徑之一。作為小說的《西游記》中,也寫到了流沙與弱水河,甚至有人認為,弱水河便是沙僧所在的“流沙河”,并有詩說:“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边@使我覺得,大漠瀚海之地,在我們不知道的年代,曾經也是繁華的。
車輛繼續向北,一色焦黃或者黧黑的戈壁灘總是在無限擴大,無論哪個方向,都找不到它的盡頭。如果一個人孤身其中,肯定會迷路,也或許會在這無垠的曠野中,徹底失去行走的勇氣。但天無絕人之路,當年的王維曾以特使的身份前來勞軍,深入這一帶,還激情寫下了與“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和相比不怎么著名的《出塞作》:“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蓖蹙S“出差”居延地區,是因為當時的河西節度使崔希逸率軍大破吐蕃,李隆基高興,便派王維等人前來犒勞大軍,因此,前半生生活比較優渥的王維,才得以有了這一次難得的居延之行。而居延地區乃至中國古代詩歌,也因這一次,而收獲了兩首不朽之作。
戈壁上的道路明亮而彎曲,騰起的灰塵在后面尾隨,車廂里塵土飛揚。我睡著了,夢見自己騎著一匹駿馬,在無盡的道路上奔馳,手里還拿著一把劍,或者馬鞭。好像自己就是古代的某個驛使或者俠客。而后是劇烈的咳嗽,將我驚醒。捂住口鼻,朝外面張望,車輛還在戈壁當中,猶如一只船塢,引擎的轟鳴,讓我覺得了機器的某種無力感。旁邊的人說,還有半個多小時,就可以到了。我有點興奮,所謂新官上任,也是人生一大幸事。盡管單位的自然環境不好甚至惡劣,但我堅信,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必須要在的位置,包括職責義務。尤其是在人民軍隊這個大的序列當中,每一個人都應當是一顆子彈,一個戰位。每一個人都是天地的奇跡,也都是家國的屏障。
遠遠看到一片綠色,其實是一點。好像黃色臉龐上的一顆黑痣,在戈壁深處隱約,同時還有一種閃爍的感覺。在沙漠戈壁,人對于草木的感情,其他地區的人不可理解。因為稀少而珍貴,也因為與人息息相關,才覺得親切。甚至,戈壁沙漠中的任何一種綠色,都是在這里工作和生活的人的“心靈珍品”和“靈魂所依”。大巴車繼續蜿蜒,而那一抹綠色卻使得我一下子找到了方向,有一種絕處逢生的幸運感覺。車子徐徐靠近,營門迎面打開,初次走進這瀚海深處的小綠洲,我有些激動。到連隊報到,算是正式展開工作。無論戰士、士官還是干部,都和我年歲差不多,有些來自廣東、浙江和上海,還有些來自陜西、內蒙古、山東等地區,在一個連隊,幾乎見到中國所有地方的人,而且還都是同齡的男性。
人生其實就是匯集,在某個地方,諸多陌生人就來到了,成為一個整體。我特別喜歡這樣的感覺,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各有成長和文化背景,秉性各異,思維不同,習慣與風習更是迥然有別,但在一起,就成了一個群體,而且是密不可分的戰斗單元,所有的方向也都是同一個。這使我更加相信,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是規則的,也不是單一的。作為個體,不是越單一越好,而是越復雜越好。世間萬物和世界、社會的本質,就是紛繁復雜的。唯其紛繁復雜,也才多姿多彩,互補互助。接下來的夜晚,拉開窗簾,抬眼一看,滿天的星辰也在天宇中紛紜閃光,那種感覺,讓我想起納蘭性德的“夜深千帳燈”。
我也忽然覺得,這巴丹吉林沙漠的天空,真的猶如深井,你越是仰望和凝望得久,那“井底”就會越來越深,好像一個無盡的洞穴,不斷向內塌陷。即便是深夜,額濟納的天空也是幽藍的,一如無際的平靜的汪洋,其中的星辰明亮或者不明亮,都像是一張巨大藍布上的小黃花。我驚嘆于古人的睿智,他們早就把天空稱之為“蒼穹”“穹廬”,如眾所熟知的北朝民歌《敕勒川》中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李白詩歌《門有車馬客行》中也說:“大運且如此,蒼穹寧匪仁?!边@高高籠罩的無盡天宇,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帳篷,包含了一切,也在運轉一切。盡管人類的科技日新月異,探索太空的能力不斷提升,但相對于神秘幽邃的博大宇宙,人所知和所能的仍舊微乎其微。
戈壁深處的夜晚靜謐如同虛空,人在其中,有一種輕微的飄浮感。就像是躺在一張薄如蟬翼的毯子上,在低空不?;蝿?,不覺得驚奇,反而有一種搖籃的舒適與安恬。風在搖動著草木,葉子發出類似小孩夢囈一般的聲響。我覺得這很美,忍不住靜心傾聽,而后慢慢地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朝陽還沒起身,地平線仍舊一片通紅的時候,我們已經起床,跑步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戈壁上回蕩,盡管聊勝于無,但始終覺得有一種身在大地的安穩感。與旭日一起升起的,還有諸多的塔臺和塔罩,站在操場邊緣,可以看到更遠處的發射架,那是中國載人航天的搖籃,記得當年神舟七號發射的時候,我們就站在旁邊的戈壁灘上,看著熾烈的火焰之后,火箭穿云破霧,直上九霄。
科學從來都是為人類的福祉和美好未來服務的,其中的捍衛、探索、共享是最緊要的因素。當連隊進入日常,各種工作瑣碎而具體。十一期間,指導員帶著全連干部戰士,打著獵獵的旗幟,出營門,一路向南邊進發。堅硬的戈壁上植物稀疏,少量的蜥蜴以探頭探腦的方式,在浮沙上矗立和張望,然后又飛快地狂奔和消失。還有些黑甲蟲,行動比較遲緩,但它們跑得很用力,佯裝行動力很強。我記得,曾隨斯文·赫定等人在中國西北進行考古探險的瑞士學者貝格曼,即居延漢簡和“小河5號墓地”發現者之一,在其《考古探險手記》中說,在額濟納期間,最可怕的是“流沙”和毒蝎子。在這一次拉練當中,我還真的見到了傳說中的四腳蛇,全身黧黑,身子蜷縮,它好像一直在冬眠。對于這樣的一種沙漠動物,我不敢親近,更不敢懈怠,用鐵锨把它鏟起來,放在更遠處的駱駝草根部。斯文·赫定在其《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一書中說,他的一個同事,中文名字叫作錢默滿的德國氣象學家,在額濟納氣象站工作期間,時常捕捉四腳蛇、蝎子、毒蜘蛛等,用來泡酒喝。
我們到達的戈壁深處,名叫南沙山,距離營區十公里,屬于巴丹吉林沙漠南部邊緣朝向腹心的地方。由于持續大風的作用,無數黃沙在這里堆積出一座座的沙山,每一座都是尖頂的,遠看像是金字塔。在落日之中觀望,無數的沙丘更像是世上最為飽滿堅挺的乳房,錯列著朝向天空,似乎在喂養遙遠的天空的孩子們。南沙山向南上百公里,也還可以到達河西走廊的金昌、武威等地。站在其上,我第一次感覺到,沙漠的洶涌存在,其實是另一種陸地的海洋,那么多的沙子,以凝固的姿勢,流動的形態,在這浩浩乎的蒼天之下,莽蒼無垠的大地之上,制造了一個看起來袒露無遺,但卻幽秘莫測的世界,仿佛敞開的迷宮與別致的庭院。
我們就在這“迷宮”和“庭院”的旁邊,諸多沙棗樹和楊樹圍起來的小片綠洲中。夏天的夜晚或者周末,到戈壁上去坐坐,我覺得是一種美好的事情。落日的恢宏使得整個巴丹吉林沙漠沐浴在一種悲壯的色彩之間,像是凝固的大批血漬,遠處的荒山以各種姿勢隆起,仿佛大地凸起的骨節或者血管。戈壁上到處都是金色的反光,沙子當中的晶瑩,讓人想到無比純真的事物,如愛情、友誼,如夢想、愛,等等。當落日完全進入西邊的地平線以下,群星立刻閃爍了起來,好像一群早就準備好要舞蹈表演的孩子,把自己最亮的光芒,從天庭射向廣袤的人間。一個人坐在滾燙的沙子上,能夠感覺到太陽的溫度,那么熱烈地進入肉身,仿佛整個大地在試圖煮沸一個人的靈魂。凝望著逐漸暗下來的戈壁,四野逐漸寂靜,黑夜用顆粒狀的模糊方式,使得萬物一次次得以休憩,不斷獲得重生。每當此刻,我總是想起克爾凱郭爾的這句話:“衡量一個人的標準是:在多長的時間里,以及在怎樣的層次上,他能夠甘于寂寞,無須得到他人的理解?!?/p>
我對此深有體會,在戈壁深處工作和生活,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是孤獨的,事實上又是極度繁華的。通常,人們習慣于從表面進行論斷和判定,事實往往教給我們這是偏頗的,甚至不科學。夜里,當一切進入安靜的狀態,夜間的事物開始活動。其中幾個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看書,居然看到一只渾身雪白的小跳鼠。它出現在房間一個角落,害羞的孩子一般,先是站直身子,左右端詳了一會兒,而后蹦跳而出,到屋地上,停下來,扭動著小腦袋東張西望,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我身子一動,它也不害怕,抬起腦袋,萌萌地和我對視了幾秒鐘,小眼睛也在眨巴,好像在思考著什么,然后又跳向另一個角落。這樣的小東西,簡直是沙漠當中的奇異存在。此前,我只聽說,在附近的馬鬃山乃至戈壁灘上,有紅狐、白狐,而且有關的傳說,也極其妖嬈和傳奇。當地不少人遇到過,也曾有獵人捕殺過,但我從沒見過。刺猬很多,尤其是在夏天的夜里,開車在戈壁上行駛,總是會看到一些小家伙,全身灰色,長著短長不一的尖刺,在車燈下看起來很明亮。有時候它們不慌不忙,好像意識不到危險,慢吞吞地過馬路,有時候則很機敏,看到有車馳來,便一閃而過,消失在戈壁灘中。
這種小跳鼠好像名叫三趾心顱跳鼠,在西北地區常見。其全身形狀,像極了鼠標。還有一些是黃色的,而我遇到的,卻是白色的,樣子很可愛,完全不像尋常耗子那般賊頭賊腦令人生厭。這使我想起,當年,瑞典化學家和博物學家貝格曼,在參加中瑞科考團(即1927年至1933年,由中國和瑞典聯合組成的,包括中國北大教務長、哲學家徐炳昶,地質學家袁復禮、考古學家黃文弼、地質學家丁道衡、研究地圖學的專家詹蕃勛,地磁學家和地球物理學家陳宗器等中國學者、科學家在內的西北科學考察團)期間,無意中丟失鋼筆,而發現了居延漢簡,他在其《考古探險手記》一書中說:“從一個老鼠洞里發現的碎紙片,我猜測這是公元前2世紀的遺存,紙上沒寫什么,這個判斷是據木簡或絲綢作出的。這些老鼠洞非常有趣,里面有稻草、絲綢碎片、碎繩子和削下來的碎木頭?!?/p>
無獨有偶,1900年3月29日,斯文·赫定等人到達羅布泊北岸,決定要就地打井取水的時候,發現鏟子丟了,只好派其中一個向導原途尋找,正在此時,狂風驟起,天地瞬間昏黃,他們只好原地躲藏,可風暴之后,一座古城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他自己的書《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中說:“鏟子是何等幸運,不然我決不會回到那古城,實現這好像有定數似的重要發現,使亞洲中部的古代史得到不曾預料的新光明!”探險者,總是會在大地的某一處有所發現和收獲。當我看到這樣的情景,讀到前人的相關記載,頓然發覺,這荒涼的沙漠戈壁的深處,不僅幽邃神秘,也博大遼闊。這種神秘和遼闊,都和我們的前輩,和人類的英雄夢想與探險精神有關。就像當年的張騫,不管他起初懷有怎樣的簡單目的,最終打開的視野和境界,卻是有利于整個人類歷史和文明的。
再向北行進五十多公里,依舊是戈壁,不遠處有一片看起來焦枯的梭梭木林。梭梭木和沙蓬、沙棗、紅柳等,被公認為是沙生植物,也是改善沙漠生態的最好栽種物種。梭梭木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大多數肉蓯蓉都是在這種植物的根部生長的。關于肉蓯蓉,也流傳著諸多民間傳說,如成吉思汗軍士食之而勇武百倍,甚至有說肉蓯蓉乃是土地沙化的元兇等。李時珍《本草綱目》中說:“甘、微溫、無毒。主治勞傷,精敗面黑。腎虛白濁。汗多便秘,消中易饑,破傷風等?!庇袔啄甑拇禾?,我們在這片梭梭木林中遇到幾個當地人,他們騎著駱駝(這里是雙峰駝的故鄉),拿著鐵锨和口袋等,在林子里尋找可挖的肉蓯蓉。其中一個名叫錢隨禮的額濟納旗農民說:“運氣好的話,遇到一根,這一天就是大收獲了?!彼磉_的意思是,隨著挖的人越來越多,肉蓯蓉也像發菜,越來越稀少了。任何事物都是如此,當人們的需求越來越大,它們就會逐漸萎縮,甚至自發地逃跑和隱藏。
穿過梭梭木林,再向北不遠,可以看到茂密的蘆葦,以及雜草叢生的海子。這個地方名叫古日乃,先前是額濟納旗的一個鄉所在地,后來并入了東風鎮。因為是我們多年的共建單位,總是來往很多。有一年夏天,古日乃舉辦賽馬節。我第一次見到了蒙古馬,其中有花白色,也有紅色和黑色的。蒙古馬個子小,但耐力極強。那些小伙子們,騎著自家的馬,一聲呼喝,駿馬開始撒蹄奔騰,戈壁上迅速揚起一團白色煙塵。我立刻想到“一騎絕塵”和“萬馬奔騰”的成語,馬的鐵蹄猶如鼓槌,砸得整個戈壁都咚咚作響。在我多年來的想象中,騎著駿馬走州過縣,穿山越嶺,無論白晝還是黎明,那種感覺是最具有英雄氣質的。然而我看到的實際情況是,即便是戈壁深處的古日乃,騎馬的人也極少了,多數以摩托、皮卡和越野車代步,甚至用以日常放牧。
時代的發展總是具體體現在日常用品和人們吃穿用度上,當然也服務于核心利益相關的行業及其產品。馬作為主要作戰工具的全面退化,宣告了冷兵器時代的真正結束,取而代之的是工業的鋼鐵和各種機器動力。比如我們每周一和周五乘坐,到達戈壁深處和家屬所在區域的大巴車,比如頭頂轟鳴的戰鷹,以及騰沖而起的火箭及其控制系統,如此等等。生活在這樣的年代,是一種幸運,在持續的變革當中,所有的人都會看到更多的迥然別于過去任何時期的人類生活的新變化和新圖景,盡管,其中未必都是好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在這個世上生活,就是要不斷向前,不斷更新自己和周遭的一切的。唯有創造,如古人立德立言立功,方才是真正的人生,也是這個世界之所以一往無前的不竭的“能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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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12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