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2年第12期丨楊守知:一個村莊的南北東西
南
在故鄉的南山上,我見到了遠房的五嬸。那個年過八旬的羅圈腿的矮女人,在五叔墳前無聲哭泣。那是今年的中元節,多雨的夏季即將結束,墓地的荊棵密不透風。五嬸捏著我左手的手指,對我說,他二哥,你好好想想辦法。說完,她的眼窩又濕了——這可能是這個被淚水反復浸泡過的女人留在身體里的最后的液體了。我說,我聽說了。你聽說了?五嬸的面上露出一點喜色,她大概想,只要我聽說了,就會有辦法。五嬸把另一只手也扣上我的手背,我的整只左手被她攥住了,她以為如此就可以把我抓牢了。我說,我想想辦法。五嬸開始用手撫摸我的手背,每一下我的手背都像被礤床擦過。我說,五嬸,你不要上火,不要倒,要等著滿意回來。五嬸松開我的手,揉揉眼窩說,我怕是等不回來呢。我心頭一酸,五嬸,是家族父輩的老人里面僅存的一位了,她在,我們還屬小輩的人,她不在,我就屬于最長的一輩了。南山坡上,墳塋林立,我的故祖正英及我的列位故去的先人,包含我的祖父母、父母都埋在這里。村莊日漸空心,南山坡上的墳頭卻一年比一年密集起來,那些離鄉創業的游子都會選擇在歿后歸葬于此。我早就得到五嬸的兒子滿意被抓進去的消息。我擔心這個中元節,沒人給五叔上墳,便在給父母上完墳后,來給五叔燒紙,沒想到在五叔的墳前遇到了五嬸。五嬸下山前,再次對我說,他二哥,你救救滿意吧。
我站在南山坡頭的一株核桃樹下,俯瞰我的村莊。綠樹掩映青瓦,它安詳地臥于南山腳下,一如四十年前我站在這里凝望到的模樣。每片青瓦遮蔽的家長里短、兒女情長、雞飛狗跳、嫁娶婚喪未曾有一刻停止生長。村莊居中穿村而過的國道北側有一個院落,我把目光落在它的身上。最多的時候,那個小小的院落里住過十三口人,還包括若干雞鴨豬牛。如今它只是一個空盒子。但此時,我見到母親在院子里洗衣服,祖父在東屋檐下晾曬自產的煙葉,父親摁住三弟在蘋果樹下理發。我也看到,那些健壯的村人,和那些裝在花花綠綠的蛇皮袋里的行李站在一起,等一輛把他們運往遠方的汽車,是的,他們就像是從這個村莊的胡同里被抽走的血液,我聽到汩汩流淌的聲音。在那堆候車的人群里,我覓見了滿意,一個黑紅兩腮鼓起的粗壯男人。他是五叔五嬸生養了四個女兒之后得到的兒子,也是滿意這個名字的由來。我只記得他兒時的乖巧,因這乖巧總是額外得到祖母或是母親給的零食。當五叔因腿疼臥床,我去探望,從五嬸默默垂墮的眼淚里我才獲知滿意婚后的不孝。我是有心要對滿意加以規勸的,可是我卻先被族人勸阻,要我莫白費力氣。前不久,我聽說滿意進去了。為什么進去,我聽到很多版本。直到中元節的今天,我才得到真實的一版,他伙同幾個人敲詐在村莊之北的拒馬河灘挖沙的礦主才獲罪入獄。
我又看到五嬸的身影。連接墳塋和村莊的是纏在山體上的三個之字形的羊腸小道,雨水一遍接一遍的沖刷使小路凌厲、陡滑。于她,我斷定這是她人生里最后一次攀爬了,下一次上山,她肯定會被八個男人背負,然后永居于南山。為滿意揪心,只因她尚活著。我再找她,她已經挪進村莊,街道上的她像一只緩慢爬行的螞蟻,那么小,一口氣就可以吹得再也找不到。
北
村莊之北,拒馬河久遠流淌,從未斷流。兒時,我一次又一次徜徉于環抱拒馬之源的柳堤,密集成群的泉眼頂著細沙翻涌,始建于唐天寶三年(744年)的興文塔在水下的倒影隨波搖曳,清冽的泉水東瀉成流,沿途又匯泉納溪,一路滾過村莊之北,經十渡,過白溝,進大清河,入海河,歸于渤海。更多的時候,我和拒馬河并排躺在村莊之北的沙灘上,有時覺得自己是拒馬河的兒子,有時又覺得自己是拒馬河的兄弟。它流淌,它翻滾,它咆哮。我發呆,我澎湃,我煎熬。
此時,我站在一條沒于廢棄礦泥的石壩頂上,河床開闊,河水閃亮。就在去年今天,這里尚矗立著一座高山,那是安樹開礦遺留的尾礦泥,它巍峨,突兀,是2012年“721”洪水闖入村莊的元兇,也是滿意的父親葬身之所——誰也不知他是如何陷進礦泥頂上的沉淀池的,當村人把他從礦泥里拖出時,尸身已被燒蝕得面目全非。滿意和安樹的梁子也結于此時。再次來此,那座高山竟然消失了!這得益于白洋淀上游拒馬河流域的治理。當它真的消失時,我才相信它真的會消失。而這之前,我已經絕望。我不僅絕望于這阻塞于拒馬河岸的高山,也絕望于拒馬河水的污濁,它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上游的山里開發礦藏之后便被洗礦的污水所侵染,終日黑湯不絕,拒馬河里的磷蝦之屬幾乎絕跡,拒馬河套那上千畝水稻再也不能到期成熟,稻花香里的蛙鳴成為絕響。我一次又一次在拒馬河畔盤桓,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加絕望,民間資本的涌入盛過汛期拒馬河的洪水,席卷之下,兩岸的山體體無完膚,機車的轟鳴晝夜不息,村莊與生俱來的寧靜似乎不曾存在過,一座一座的尾礦渣堆積似巨獸蹲伏于拒馬河兩岸,它的利爪已經扼住了拒馬河的喉嚨,我已經聽到了拒馬河絕望的喘息,它甚至停止了掙扎,等待著隨時被那巨獸吞噬的命運的來臨。某一刻,我下定了和我的村莊訣別的決心。
我知道自己有多不舍。我出生在農歷十月,母親去寒可砭骨的拒馬河水里洗褯片,落下了風濕的毛病。拒馬河水通過引渠帶動發電站的渦輪葉片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之初就給村莊送來了光明,沿渠楊柳粉紅色的須狀根系在春水里飄搖。拒馬河水灌溉的稻田為村莊提供的稻米成為大山里獨特的產出,吸引遠近的姑娘嫁進村莊。大哥赤足在拒馬河岸邊撒出的漁網在夕陽的金暉里落入河水的畫面一次次進入我的夢鄉。我借中篇小說《于道生的漁網》發出了對昨日村莊的祭奠。那時我確認,那場景再不會有了。
這真是一個多有奇跡發生的時代。于我來說,眼前的景象就是奇跡,是起死回生的奇跡。拒馬河,又變得生命勃發。在目之所及的上游,由于坡度的關系,水聲嘹亮,嘩嘩作響,像是喧嘩的少年,眼前的沙灘則平緩開闊,拒馬河靜流脈脈,沉靜得就像一位母親。河岸上蒲葦叢生,水鳥啁啾,它們往上一竄,像是要鉆進藍天,卻又忽地急墜,隱入蒲葦之間。是的,還有那久違的藍天、闊別多年的白云,正是我當年光腚躺在壩上看到的模樣,白云悠悠,我的心亦回到童年。我的心由衷暢快起來。我下定決心,退休之后,還會回到我的村莊。
東
火車行駛的聲音從村莊之東橫跨拒馬河的橋梁上傳來?;疖囻傔^,不再像當年發出巨大的轟鳴,它在橋梁上的穿行,反倒增添了村莊的靜謐,令人生發一種時空倒置之感。橋的兩端連接的都是黑洞洞的隧道,兒時那里面永遠是神秘之境,我們多次在洞口窺探,而不敢涉足,據說里面藏有開掘隧道時犧牲的鐵道兵的游魂,還有守護最高山峰的巨蟒,總之那是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地方。這條連通北京和山西原平的鐵道線路作為三線建設的一部分修通于一九七三年,除了貨車,每天有兩趟綠皮列車往返。十一點四十上行的那趟車成為村莊的報時鐘。只要那趟列車從橋上通過,村人就可以做出時間的判斷,家里的主婦開始張羅午飯,田里的男人準備收工。在多年之后,我還認為村莊的列車報時鐘是我的生命歷程里最具詩意的存在。每當它通過,我都會仰望它,目送它從北山的隧道口冒出,況且況且、況且況且鉆進南山,直到最后一節車廂消失,它的余音還在橋梁上回響,我的思緒也會久久為它所系。距離村莊五華里有一個小車站,我十歲之后,有機會跟隨父親從那里登上列車去縣城的工作單位小住。在乘過第一次列車之后,它的神秘感消失了,只有乘務員推著小車售賣的連環畫成為我的最愛,每次乘車我都會央求父親買一本。我知道,下行列車的終點是北京,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北京去。只有大哥去過北京,他一般是春節前去一次。他返程的列車晚上十點多到站,我最愿意去接站。他那只黃色帆布包里會帶回小動物餅干、大白兔奶糖、青絲玫瑰的薩其馬、祖父最愛吃的桃酥。列車每天通過,就像日子一天天翻過。終于有一天,我乘坐早八點的下行列車離開了村莊,繞道北京到外面去讀書。那是我第一次從鐵道橋上乘車而過,透過車窗能望見我的靜靜的村莊和村莊之南流淌的拒馬河?,F在,列車還在運行,我當年乘車的小站已經半廢,列車進站靠停,寥寥無幾的旅客先上車后補票。前年深秋的一天我去探訪小站,候車室里堆滿村民的煤炭和玉米秸稈。售票窗口還在那個高高的窗臺上方,是一個微縮的隧道出口的形狀,那時我永遠夠不到、也看不到里面。站臺西側是當年的車站派出所,記起我跟著祖父沿鐵路掃吹落的煤渣,結果掃進了煤場,被警察帶進所里的情景。深秋的風吹過,我滿懷惆悵。
村莊的田地大量集中于村莊之東的拒馬河南的河灘上。兒童和少年時期的記憶,那里一直是稻田。那是如詩如畫的記憶。田地里河渠縱橫,稻田里水光瀲滟,低空里春燕斜飛。播種時,孩子們會跟著大人在稻田埂上點豆,這是孩子們力所能及的勞動,我們都樂此不疲。祖父是稻田的護水員,每到汛期,拒馬河泛起洪水,都要引水入田,增加肥力。多少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我都從睡夢里醒來,看見祖父起身披好雨衣,拎上掛在門框側的馬燈推門而去。稻子成熟了,滿眼的金黃,大人小孩都投入到收獲的隊伍里去,是村莊最為熱鬧的時節。稻谷入場,晾曬、碾壓、揚場、分糧。為了讓稻谷速干,母親把稻谷鋪在炕席底下,我們就鋪著稻谷睡覺。我愛吃米飯的習慣就是從小養成的。冬季,田地歸為沉寂,一派蕭索。生產隊的牛群在稻田里啃食稻茬,孩子們跟著牛群撿拾牛糞。那時的冬天總是顯得格外漫長,我對河岸的樹心生怨懟,一直覺得是它們的搖動帶來了無休止的風,如果都把它們砍掉,風就會停。風大的時候,我們會蜷縮在稻梗的背風處玩斗鞋子牌的游戲。間或我會望著遠方出神,期待明年開春的草芽萌動、綠柳飄搖。后來水污了,就不再種植水稻,只剩下夢牽魂繞的稻田記憶越刻越深。
此時,村莊之東的田地里卻如波濤涌動,那是安樹經營的蔬菜大棚。安樹因為小兒麻痹癥而雙腿殘疾,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養兔子,在村莊的街道上經??匆娝池摯虿菘鹨蝗骋还盏纳碛?。他開起了村莊最早一家小賣部,其它小賣部由于經營不善倒閉的時候,他的小賣部卻越做越大。他娶妻生子,兒女雙全。他的勵志故事登上了市里的報紙。在礦山開采的年代,他憑借膽量和運氣掘得了一桶桶真金白銀,卻在拒馬河灘遺留下如山的尾礦泥。在建蔬菜大棚的過程中,滿意因為父親的事情拒絕把土地流轉給安樹,兩人因此結怨愈深。安樹的大哥是村莊的支書,滿意的事出來之后,我就料定不好處理,大概支書是不會給滿意上好話的。我在一個蔬菜大棚前看見了安樹。他很熱情,叫工人給我摘了一兜子蔬菜。我拿起一根黃瓜入口就吃,又脆又甜,我聽到不少人說,因為獨特的氣候原因,這里的蔬菜品質很好,頗有些名氣,自然也得到了不少國家扶貧政策的支持。安樹安了假肢,雖說還是拄拐,可已經能保持站立的姿勢了,這讓他看起來高大了許多。
這就是我的村莊,既有滿意,也有安樹,他們之間的恩怨就是村莊的肌理。我很難對他們做出評判。村莊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西
每當我望向村莊之西,心中便平添蒼涼。莽莽群山連綿起伏,巍巍明長城隱現于蒼黃山脊之間。在西之更西處是山西境,我的祖先就來自于山西榆次。父親在世時,曾為村莊修編《楊氏族譜》。他去世后,我和三弟去榆次尋根。故祖國文的離鄉不屬于歷史上任何一次大遷徙,那大概是他自主做出的一次被動選擇。他攜二子正春、正英至此,看上了這依山傍水之地,但只把正英留下來。正英祖修屋拓地,娶妻生子,繁衍成村。村莊除蘆、李兩家外來戶之外,全為楊氏族人、正英后裔。每每西望,我就設想當年國文祖挑著擔筐攜子離鄉至此的一路光景。其它的都是猜想,唯一肯定的是,他們一定是跨過長城而至的。那長城我曾登臨數次,多為殘垣斷壁,保存尚算完整的敵樓頂上,也是荊棘叢生,強勁的風穿樓而過,呼呼作響。長城兩翼的群山褶皺間,藏掖著若干小小村落,村民數百年來過著隨日作息的日子,像頭頂的風一樣一日刮過一日,未曾有任何變化。忽一日,一條高速公路穿透了長城身下的山體,日夜不息的車流也挾帶起呼呼作響的風,這風又不同于之前刮了千百年的風,它刮得人有些眼花繚亂,有些心神不寧,有些蠢蠢欲動。村莊以西十華里處,高速公路留下了出入口,村莊和世界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好近好近,不僅村人,就是我也一剎那恍惚于它的真實性。
高速公路開通了,長城吸引到更多的游覽者。時逢脫貧攻堅的大戰正在神州大地打響,國家把長城腳下的108國道打造成了觀光路線,在長城對面的山上修建了觀景臺,可以遠眺長城全貌,有公司對景區進行保護性開發,蟄伏了數百年的村莊一下子變得氣血充盈,生機勃發。大規模的基建需要大量的砂石,有背景的不法礦主(據說安樹也有暗股)在拒馬河灘上挖沙取石,攫取高額利潤。滿意們既不服又無奈,幾個人一拍即合,決定以惡制惡,發出了告發的威脅。不法礦主只好花錢買平安息事寧人。終于事發,滿意們以敲詐勒索之嫌被捕入獄。我也曾問五嬸,只是滿意們被捕嗎,為什么那些私挖濫采的人都相安無事?五嬸自是不能回答。
這就是我的村莊。它背水,拒馬河畔是村民世代生息之地,他們勞作,繁衍,愛或恨。它面山,南山之上則是代代村民的永息之所,在那里,他們放棄了勞作,停止了呼吸,埋葬了愛或恨。橫亙西山的古老長城猶如一條不動的巨蟒數百年盤踞于斯,懸于村莊之東的鐵路橋上通行的一列列火車卻如一條條游動的長龍日夜不息。安樹和滿意都是村莊的楊氏后人,論起輩分滿意還是安樹的叔叔,這又怎樣呢?他們的愛恨前人演繹過,而后人還會繼續。我離鄉太久了,偶爾回鄉,也像一個浮皮潦草的過客,村莊衰敗了,我只是難過,村莊興旺了,我只是高興,但村莊的人和事已是離我越來越遠了,我真的無法判斷其中的是是非非。五嬸信我,我只是許了她一個虛妄的幻象,我哪里能夠做到呢?
拒馬河水滔滔地向東流著,正如村莊的生活未有一刻停止。它或緩或急、或清或濁、或冷或暖,總會一直流下去,且是滾滾向前。

楊守知,男,河北省淶源縣人,1967年10月生,中國作協會員,河北省文學院第九至十三屆簽約作家。在《長城》《當代》等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某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