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2期|黃樸:螢火蟲(節選)

黃樸,陜西丹鳳人,編審,中國作協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陜西省第二期“百優計劃”作家。小說作品主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鐘山》《作家》《中國作家》《江南》《芳草》《青年文學》《大家》等刊,作品多次被選刊和年度選本選載。曾獲第五屆柳青文學獎、陜西省作協年度文學獎、路遙青年文學獎、中國人大新聞獎、陜西新聞獎等獎項。著有隨筆集《向著幸福前進》,小說集《新生》《丫丫的城》等。為中國人大制度新聞協會理事、陜西省傳播學會副會長,現任陜西省人大報刊社總編輯。
螢火蟲(節選)
黃 樸
小小螢火蟲,
飛到西又飛到東。
這邊亮!那邊亮!
好像許多小燈籠。
——兒歌
一
你吃飽些。父親強調。
我這回去要四五天呢。父親看著我不停咀嚼的嘴巴。
單趟要走四五十里路。父親已將掛在墻上歇了幾個月的鋤頭摘下來。
要不你就不去了。父親盯著我。
賽虎停在門口,尾巴擺動得像一叢大風中的蘆葦。
它去嗎?我眼睛挑釁地看著驕傲的狗。
去呀,它能當一個人用。閃亮的鋤頭已坐上父親的肩。
那我也去。我往挎包里塞了幾本書。
你不要后悔,也不要叫苦。父親收回了復雜得說不清的目光。
賽虎如得了令,身子已奔出了老遠。
恓惶的,倒沒有那只狗精神,瞧它尾巴舉得高高的,像隨風搖擺的蘆葦。哦,他額頭彎月形的疤,比多年前更亮了,說話不時夾些咳,頭發灰白,像戴著一頂白帽子。感覺不好,真的,感覺很不好。那孩子臉有些青,還黑,倒是眼睛很亮,偶爾迸射出一點亮亮的光。狗和他親,頭在他腿上摩挲著。褲子爛出一個洞,洞里暴露的皮膚慘白,但比臉上的顏色好看些。鳥叫或有些風吹草動,狗都很警覺地豎起耳,銳利的目光直奔它發現的目標。說是叫賽虎,比起虎來,還差一大截子呢。人和狗都弱瘦瘦的、干癟癟的。怎么會那么餓呢?好像餓了好多年。那孩子兩碗掛面好像還沒吃飽。他把碗里的面撈出來,撈了三筷子,掛面懸在筷子上,像一道道白色的水流。那三筷子掛面全進了孩子的碗里。他碗里就剩下幾條面了??曜釉谕肜飻?,那幾條面旋轉著,旋成一團似乎永遠也吃不盡的面團。他全心全意地用了很大的力量。吃掉碗邊一片菜葉,滅了碗口上懸掛的半截面,嗍了嗍筷子。他的舌好長,像一條大蚯蚓,還沒見過這么靈巧的大蚯蚓呢。他把碗放上鍋臺,目光咕咚一聲跌進鍋里,好久目光方掙扎著爬出來,饑餓的目光在灶房里尋覓一番,就被他帶出了門。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蛇他都敢捉呢。他爸吃完了飯舔碗筷,他還當著我的面奚落他爸。臟死了,他說,多削眼哦。山上的野物幾乎被他打光。麻雀包在泥里燒熟,他給我吃麻雀腿。麻雀腿上一點肉也沒有,嚼起來咯吱吱的。抓了螃蟹,我們一只只地掰腿吃。他把青蛙穿在棍子上在火里烤,忍著酷刑的青蛙像是在表演荒誕的舞蹈。他如一個怪物,沒有啥是他不能吃的。他吃了就吃了,一點事情也沒有。而學他的人,往往吃壞了肚子,或吃出了病。我勸他不要啥都吃,啥都吃的,是牲畜,豬還不喝豬肉湯呢。我又不吃人,他狠狠地戧我,把一只烤熟的鳥腿遞給我。他老婆秀梅嫌他不安分,說過他幾回,他就動了粗。我勸架,他竟然說我要喜歡秀梅,就讓秀梅跟我過。唉,這人年輕時太混蛋了。
咽了嘴里的唾沫,我看見狗舔了幾口水,仰頭張望盤旋在高空的老鷹。鷹翅張得如一把大傘。麻雀啄食老鷹地上漂移的光影,狗朝天空發出明亮的吠叫。鷹掠過頭頂,麻雀驚嚷著紛紛逃散,風趁亂抓走了狗頭上的野花。
二
爸,你咋不多吃些?
人家鍋里不多了,總要給人家留一些吧。你正長身體,兩碗稀湯掛面能吃飽?你多吃些,我飽一頓餓一頓沒啥的。我的胃好得很,幾天不吃也好好的,吃得撐撐的也好好的。它還真是一個好東西,它要是太嬌貴了,那怎么行?它太懂自己的身份了。生在我這樣人的身上,它只能吃雜糧吃粗糧,有時候還要受寒受熱。要認清現實,不認清這樣的現實,咋活呀?不能看著人家吃肉吃大米吃水果吃各種炒菜甚至吃山上跑的水里游的,自己也跟著鬧著嚷著要吃,你有這個資格資本嗎?不能因為你吃不上,就鬧情緒就惹人不高興,那就不好了,那樣還能對得起人嗎?器官長在不同人的身上,就有著不同的命運,我是想明白了。胃當然也想明白了。它很聽話呢,比你聽話多了。我有時候想,它長在我身上,真的是太虧欠它了。你還小,有些道理不懂,等你長大了,慢慢就會懂。生活中有些道理要靠你經歷。吃飽了吧你?
我吃飽了,飽得很。走起路來肚里還嘩啦啦響。你吃一點干糧吧。雖然你的胃很聽話,從來不提反對意見,但你要對它好一些。對它好一些總不是壞事。你對它好,它當然也會對你好。你說要悟,這就是我邊走邊悟出的道理。咱們到這山上挖藥材,跑了大半天,挖了好幾面坡,連個天麻的影子都沒見。你說這個時候,正是挖天麻的好季節,不可能挖不到一點天麻。咱們像野豬一樣,刨了好幾面坡。其實,我們可能還不如野豬。野豬對山林太熟悉了,哪里有啥,哪里沒有啥,它們清清楚楚的??上衣牪欢柏i的話。不然剛才那幾頭大野豬站在山梁上叫嚷,我就曉得它們在說啥了。說不定它們在喊天麻豬苓快跑啊,有人來挖你們了;蜜蜂喜鵲快跑啊,有人來抓你們了。
你能悟就好了。生活像走路,要經常走一走,回頭望一望??纯茨男┳邔α?,哪些走錯了,這樣才不會像猴子掰苞谷,東丟一個,西丟一個。我剛說的那些,其實不是我悟的,是李文化給我講的。李文化當年在柳莊小學當老師。他住在學校的爛房里,刮風漏雨的,你爺看他可憐,就叫他住咱家。他在咱們家住了四年。我跟他還真學了些知識。他這個人愛管教人,他把村里人都當成他的學生。他看不慣我打獵,看不慣我吃蛇吃青蛙,說我殘害生靈??杉依锶损I呀,不吃就會餓死的。也不是就我們一家人吃,村里其他人也吃啊。有時候熬一大鍋野豬湯,村里人湯湯水水都能吃得上。他連餓帶感冒病了,昏迷幾天不醒,我硬是給他灌了一碗蛇肉湯。抓一條蛇容易嗎?那條蛇把我咬了,幸虧是條無毒的菜花蛇,不然,我早給報銷了。他怪我壞了他的修養。笑話,要不是那碗蛇湯,說不定他就長睡不醒了。為吃不吃動物我們常發生爭執。楊樹遮了教室的光線,我幫忙砍樹枝,順手掏了樹上的喜鵲窩。鳥蛋還是熱的,他硬逼著我把蛋還給喜鵲。我惱了,我們騎在樹枝上爭執,他失手一鐮刀砍在我的額頭上,從此那里就留下了彎月形的傷疤。那疤逢陰雨天就疼,我想吃動物肉就疼。后來野豬成了保護動物,那畜生越保護越多,毫無顧忌地糟蹋莊稼,把地里的土豆刨出來,把才結穗的玉米撲倒,把家里的灶臺床鋪掀翻,簡直成了瘋狂報復人類的精怪。我組織人費了好大力氣把那群野豬給滅了,那頭豬王差點把我的胳膊給咬斷。有人告我,警察把我抓了,還是李文化托關系把我保出來的。李文化退休好多年了。不住城里,硬一個人住回老家的窮山村,說要改造鄉村改造農民。他自己出錢在村里辦了個農民學堂,請人講各種實用技能和知識。我看他是沒有改造鄉村而是被鄉村給改造了。唉,這個人一直和別人不一樣。前幾年我來的時候,他每回都帶我上坡,他說哪兒有藥材,我就在哪兒挖,神了。每回都挖幾蛇皮袋。后來,我越挖越厲害,他就不帶我了,埋怨我太貪,干啥事都貪,打獵能把野物打光,挖藥能把山挖空,把藥挖絕種。你說這個人怪不怪?我不挖,天麻不是爛在土里了嗎?我能把山挖空嗎?離了他,我照樣能找到天麻,就是沒他找得準。你看這土黑靈靈的,很適合長天麻。天麻就喜歡在這種地方生活,它不在這里生活能到哪里生活呢?好多人不敢來這里。有些人進了這老林子,就迷了路,就出不來,就永遠出不來。你看這林子里黑乎乎的,幾乎看不見陽光。晴天是這樣,下雨天或者是陰天,就更害怕了。你說,這樣的老林子,誰敢不要命來呀。
那你不怕嗎?你不怕我們也迷了路,困在老林里出不去了。我們為啥跑幾十里路來冒這個險,值得嗎?我們黃村的坡上也有天麻豬苓啊。
還有個屁,早叫人挖光了。整面坡整面坡被挖了個底朝天。原先每年還能挖一點點,反正只要你上山,山總不會讓你空手回去的。你總能挖幾斤天麻或挖幾斤豬苓。你看每個上坡的人,背上吊的口袋都空不了,都裝著各種藥材,藥材就是錢。那些藥材在土里長了好多年,成熟了,就從地面冒出頭,它們頑得很,總在你不注意的地方,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就鉆出來。有的在老樹根下,有的在大石頭下,有的在花叢里,有的在洞口,還有的在一大蓬一大蓬一架子一架子的荊棘下。更有奇怪的,生在大樹根下,樹上夾著一個野蜂巢,你要想挖它,不被毒蜂蜇,不被荊棘掛,不搞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的那是不可能的。李老師講,要收獲,就得付出代價。太對了。有時候,你仔細琢磨李老師的話,很有道理。我每次挖藥,總給那個藥窩里留一些種子,不會把那個窩里的東西挖精光。只有留了種子,藥才挖不絕,給它們一點時間,就會長成一大片??捎行┤瞬贿@樣,他硬是將那面坡挖得寸草不生,將藥生長落腳的地方,挖得連草都不長,連種子都不留。你說,天麻豬苓還會在那里生長嗎?它們早就跑了,像商量好了似的,跑得無影無蹤了。有時候,你想想都覺得很神奇。
是應該留些種子。爸,你做得太對了。把種子都挖光了,叫它們拿啥子繁衍生長啊。我們在幾面坡上都挖了,咋也沒有挖出一粒天麻、一顆豬苓,莫非它們知道我們來了,知道你的厲害,互相通了氣,都一個個悄悄地跑了?你是給它們留了種子的啊。
這種事就說不準了。山跟山是連著的,你能斷定你留的種子不會跑幾十里路,跑到這里來嗎?很難說。也許它們對人害怕了,只要聞到人的氣味,都一個個地躲了起來。它們只要躲起來了,你休想找到它們。但是你只要把種子留下了,碰到合適的時機,它們會長出來的。留下了種子,等于就是留下了機會,它們也在等待機會呢。
說山上藥材叫貪心的人挖空了,他們偏不信。他們又垂頭喪氣地空著手回來了。一連幾天,他們背上的口袋都是空的、癟癟的,像是餓壞的肚子,癟成一張皮。那孩子好像已撐不住了,走路搖搖晃晃的,像一片樹葉,隨時會被風刮走。他褲腿卷著,身上滿是被荊棘掛的一條一條的血痕。一只牛虻叮在他腿上,牛虻的肚子鼓脹脹的,它都不怕撐死了呢。衣服刮爛了,露出了滿是傷痕的脊背,頭發上糾纏著一疙瘩一疙瘩的蒼耳。他扔了鋤頭,咕咚一聲,把自個兒扔到河邊那一團麥秸稈上,幾輩子沒睡過覺似的。一團撲起來的麥秸熱辣辣地擁抱了他,看不見人了。只見麥秸像一團水波蕩漾了一陣,便恢復了原初的平靜。那孩子看著陷在麥秸里的人,似乎很吃驚,澎湃而至的鼾聲讓他捂住了耳。他走到河水前,又看了一眼麥秸,那個人已經望不到了,秸稈上散布著響如炸雷的鼾聲。蝴蝶在水面舞著,一群蜂喊嚷著,一大朵一大朵的蘑菇,像一張張花花綠綠的傘開在麥秸垛上,三三兩兩的麻雀落下來,煞有介事地把蘑菇啄得臟兮兮的。一條魚躍出水面,又一條魚躍出了水面。那條跟風的魚沒掌握好角度,落下的時候,身子摔在了石頭上。布滿苔蘚的石頭發出無聲的笑,猶豫著要不要去幫它的時候,魚兒已在石頭上開始了自救,它的尾巴頻頻彈起,功夫不負有心魚,它咕嚕嚕滾下了水,到水里就是到家了。他看著消失在水里的魚突然聽到自己說了一句很聰明的話。忽而,大片大片的蜻蜓堆積在河面,團團的沉甸甸的黑,翻卷著,呼嘯著,奔騰著,眨眼間,那團黑刮過身,似乎被一把把利刃刺了,他差點倒在水里。那時的水正沸著,咕嚕嚕地吐著泡。艷麗的云燒紅了天,紅彤彤的,聽見天空發出嗤嗤的吶喊,天也會叫疼嗎?他問那團還在焚燒的云。黑了,黑乎乎的,天恍惚間變得暗黑,黑漆漆的,河面頓時喑啞了。轟隆隆地,雨水從空中撲下來,四面八方的水撲來了。
三
你不要命了?那么大的水。你咋那么瓜。要不是那棵樹,你都不曉得被水沖到哪去了。你曉得這水流到哪兒?不曉得吧。李文化說這水流得可遠了。你莫看它小模小樣的,遠近幾十條溝里的水都流給它了,它帶著幾十條溝里的水,流過幾十個村莊、幾十個城鎮,最后流到了丹江,又跟著丹江流到了漢江,跟著漢江流到了長江,長江最后不曉得流到哪里去了。你說說,你要是被大水沖到了長江里,我到哪里去找你?我回家咋給你媽你爺交代?能說你變成了一條河、一條魚、一只水獺、一滴水,回到長江里去了嗎?要不是那棵樹,還有你嗎?那棵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謝忱人家。
還笑,有臉笑嗎?看把你的臉笑得像炸開的毛栗,看把你嘴笑得像個盛不住水的臉盆。人家李老師懂得可多了。人家曉得河水要流到哪里去。就像我們家門口的河都流了幾代人了,我們從來都沒有想過它到底最后流到哪里去了。就像那么多花草樹木,我們和它們日日夜夜在一起,我們用它們,我們吃它們,但我們從來就不曉得它們叫啥名字。這多冤枉。它們養著我們,我們對它們卻沒有一點認識,就跟從來就不曉得它們的存在一樣,這對它們多不公。你要向李老師學習,學下一肚子學問。
爸呀,你一說,我就想起了。李老師就是懂得多。經他一說,我覺得我們的世界多有意思。你聽那些樹木植物的名字,紫荊、映山紅、鳶尾,光聽名字就覺得好。我們咋就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它們給我們開花,給我們結果,我們竟然連它們的名字都不曉得,這對它們確是不公平。
你救的那個娃呢?
她媽已領回去了。她嗆了好多水。肚子鼓脹脹的。她趴在她媽的肩膀上,嘴里哇哇地吐水。她媽的后背濕了一大片。衣裳貼在脊背上,像貼著一塊大煎餅。
你得是想煎餅了。賽虎呢?
賽虎沒事,它會水,水性好得很。它不停打噴嚏,打了好一陣兒。它在河邊搖著身子抖毛上的水,水珠四面八方亂跑?,F在它和一只花狗在麥秸垛旁耍得正歡。
要不是那棵橫在河面上的大柳樹,那孩子也許真的像他爸說的,變成魚兒流到長江里了。能夠流到長江里,說不定會變成一條猛龍。原先準備砍了那棵樹,原來,它等著,就是為了這一天。從來沒見過這么狠的雨,惡狠狠的。河床受不了了,盛不下了。那女孩被水帶下來時,李金枝沿河岸瘋跑。她揮舞著手,跑得披頭散發的。手都不像手了,好多人看見了,聽見了。起初還能看見孩子的長辮,兩條辮子在水里一擺一擺的,漸漸就看不見了。她往泥漿沸騰的黃水里跳的時候,他搶著跳進去。他抓住了孩子的辮子孩子的手。水將他們翻卷到大柳樹前。大柳樹擋住了柴草、木頭、樹枝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東西筑了一個堅固的屏障。
那孩子瘦弱得,風一吹,就會被刮到天上去??蛇@瘦弱的身子里,蘊藏的力量卻不小。那么多人呢,有幾個跳下水了?有的在岸邊像狗一樣亂喊亂叫,頂啥用嗎?有的忙著收自家曬在外頭的糧食啊被褥啊,誰顧得上你被水擄走的孩子。那水兇得、惡得、急得哦,簡直沒法子形容。黃泥漿子翻滾著,石頭嘩啦啦地響,樹被連根拔掉了,樹趴下后,只剩枝葉在水面膽戰心驚地漾。所以啊,那孩子就讓人不敢小瞧,真的是一條龍,我們大人都比不上。狗也比我們的狗強,人家賽虎也下水了,跟著他游了好長一段子。
現在賽虎蹲在他床邊,就像他的保護神。他爸坐在床沿上絮絮叨叨的。該讓娃好好休息,但他爸一直在說話,嘴巴就沒有空閑。你看,他嘴角的白沫子堆得像趴了幾片云。我把一碗雞蛋掛面放在他旁邊的椅子上。那荷包蛋好生漂亮,掩在掛面和湯水里,像含羞的珍珠。
四
你不要命了?
那么多人呢。就你一個人看見了?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咋給你媽交代?難怪你媽說你腦子有問題。那水看著都怕怕,會水的魚都能被淹死,還淹不死你?做事太沒分寸了,做之前要想一想,想一想,你就不會倉促去做了。還是你的腦子有問題。你這個樣子咋到外地去上學,我們咋能放下心?傻里傻氣的,誰都敢欺負你。石頭會絆你的腳,灰塵會瞇你的眼,蒼蠅、蚊子會叮你的血,行人會撞上你身子,后面的人會踩掉你的鞋。你看看,連一只小蟲子都想往你的眼里飛,往你的耳朵里鉆。日后做事要想一想,想一想啊,想一想。
不怕,我和你一樣從小玩水長大的,那點水算個啥。你不是經常講,該出手時就出手嗎?
你能和我比?我在你這般大的時候在水里救過一頭豬,攆得偷木耳的小偷滿山跑,給兩頭頂仗的公牛勸架還把它們的犄角扳斷了。
爸,你厲害。今天還上坡嗎?那幾面坡已經被人挖得不成樣子了,怕是沒有一點兒希望了。
再到后坡去看看,興許還沒人去過。要是始終沒有人發覺,那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天麻。你在屋里躺著,我一人去,你跟著去也沒用。你就不知道天麻肯在哪里長。賽虎跟著還能做個伴,壯個膽,有時候還能抓個刺猬啥的。
我去吧,我總比賽虎強些,一個人躺在這里怪害怕。我其實早就好了,就是頭有些暈。再過幾天要到外地去上學,我哪能睡得著。眼睛一閉,身子就往外飛。我還沒有去過外面呢。那個地方被秦嶺擋著,聽說秦嶺的路難走得很,扭來扭去的,像十幾條幾十條蛇盤在一起。說是汽車從山底爬到山頂,都累得要死。爸,你翻過秦嶺嗎?
沒翻過,我最遠就去過洛城,一次都沒過過秦嶺。你考得好,翻秦嶺考進了西安。當年李老師叫我好好學習,爭取翻秦嶺,去大平原上學??上覜]聽進去,還惹了好多事。這么多年了,我們這里還沒幾個學生考得能過秦嶺。過了秦嶺,就是一望無際的關中平原,沒了山,你再也不用擔心一座連一座的山會擋住你的目光,你能看多遠,就看多遠,沒邊沒沿的。太陽到了晚上都不落,像一個大紅燈籠掛在天邊。
咋了?你又睡著了。這娃啊,頭叫石頭撞了幾個大包,還喝了那么多的臟水,你能睡一會兒就好了嗎?好好睡,我一人上坡,興許運氣好,能挖幾十斤天麻,到柳鎮賣了,你的學費就不愁了。要是再多挖些,多賣些錢,我就跟你一起翻一回秦嶺,到你的學校去看看。我想望望晚上七八點還掛在天邊的太陽,它到底像西紅柿呢還是像大紅燈籠。我還想看看,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平原到底長的啥樣子。好多年好多年沒有出過遠門了,跟坐監牢一樣困在家里,我年輕的時候可是一匹狼一只虎呢。
睜開眼,父親已出了門。他手里提著鋤子,肩上掛著一個干癟的袋子。他身子像被風架著似的,一飄一飄的。他順著河邊被水吹得亂糟糟的路,走得好快,生怕有人攆上來似的。賽虎跟了一陣兒,他發現了,就呵斥著,好好在房里陪小書。賽虎望著遠處模糊的身影點了點頭。一瞬間,生了更大的風,樹枝呼啦啦地響著,身后傳來了一陣狗吠,父親不見了。
我不像賽虎那么笨。我遠遠地跟著父親,他快,我也快,他慢,我就慢。父親似乎很有心事的樣子。他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了腳。他張望著,一個女人推開門,往繃起的鐵絲上掛衣裳,花花綠綠的衣裳掛了一鐵絲。一會兒,像約好了似的,所有衣裳都嘩啦啦地下起了水。父親站在衣褲下,他的腳不停地動著。鐵絲那邊一只手,高高舉過了父親的頭頂。
那個人老是偷偷摸摸去李金枝家。當然是躲著他兒子的。他叫小書老老實實地待在屋里。不要亂跑,看你頭疼的病又發作了。這個當爸的,多霸道。他出門,還扭頭沖我一笑。那一笑多愚蠢,似乎包藏著某種不良的東西??此莻€樣子,我就知道他鬼鬼祟祟地去了李金枝家。他和我聊天,總有意無意地往李金枝家扯。不論說啥,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李金枝。那個女人太要強,可日子一直強不起來。她男人長年在陜北煤礦,她一個人守著家。聽說今年冬上,她男人就可能轉為合同工,她就可以把娃帶到煤礦去上學。她男人在礦上得了塵肺病,還把一條腿截掉了。我喝著茶,想到哪兒,就給他說到哪兒??梢岳斫獍?,一個女人,也沒有其他長處。我喝著茶,頗為憐憫地說。他拿目光挖我,很深刻地一下一下地挖我,似乎我是一窩子天麻。我也拿目光挖他,他受不了我的目光,便低了頭拿手揪著自己并不濃密的發白發灰的頭發,一會兒他用力地咳著,往地上唾著一口口痰。咔咔咔的,我的耳朵難過得受不了。他又從我煙盒里拿煙,一支接著一支地抽。
去年我來的時候,她娃兒還活蹦亂跳的,今年咋看著病懨懨的,臉都不像臉了,看著人心里怪瘆的?
那娃兒命苦,她媽倒了一盆開水泡腳,娃和狗玩不小心一頭栽進了盆里,還把旁邊暖水瓶打翻了。
太粗心,沒帶娃去看?
看了,小醫院治不了,要到秦嶺那邊的大醫院,要換皮,聽說得十幾萬。
他就默默地,憤憤地。拳頭捶著自己的頭。
他晚上披著衣服在門外抽煙。一步一徘徊。紅亮的火在黑暗里一閃一閃的。他苦悶得像路旁那棵從來不結果的李子樹。螢火蟲從河邊的草叢里飛出來,像一盞盞移動的燈,忽而飄到了岸邊,忽而飄到了樹上,最后都落到他身上?;秀遍g,他變成了一座閃耀著熒光的燈塔。繁擁的螢火蟲飛舞著,源源不斷地朝他身上聚集,他通體發射著綠瑩瑩的光。
我被這奇跡震撼了。遺憾沒有一臺照相機,要是有,將這奇跡拍入畫面,那該多讓人驚嘆。如果用嘴巴講,有幾個人會相信呢,他至今都不敢相信。但也就是一瞬間,光消失了,似乎螢火蟲同時熄滅了自己的燈盞。我揉了揉眼,那樹一樣孤獨的人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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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