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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疆文學》2022年第12期|方雁離:貓人
    來源:《邊疆文學》2022年第12期 | 方雁離  2022年12月29日09:03

    方雁離,云南師宗人,作品發于《山花》《鐘山》《作家》等,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獲“2017年度云南優秀作家”獎。

     

    貓 人

    方雁離

    1

    晶晶側臥在李柏旁邊,微仰著頭,面部抵著李柏的鼻翕,像個人那樣睡著了。

    不要把晶晶送人??——??這是妻子陳星臨終前一直的愿望。

    當時,李柏只是為了讓妻子安心些,便順口應承下來。不要說只是留下一個小動物,就算要抬手去夠天上的星星,他也會哄著她把星星捧到她手上。

    三年前,他的妻子陳星才三十三歲,就患上了子宮內膜癌。在那之前,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在檢查出癌癥前的兩個月,例假來了就不見走,就這樣持續了二十多天,又接上了新的例假期。他們都沒太在意,陳星說她在部隊當兵的時候也出現過血淋不盡的情況,吃點調經藥慢慢就好了??芍钡叫碌睦倨谶^了,血還在每日淅淅瀝瀝。她到醫院做檢查,結果診斷為子宮內膜癌,需要馬上做手術摘除子宮。

    摘除子宮,這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非常抵觸的。結婚九年了,在他們正打算把生孩子納入人生計劃的時候,疾病說來就來了。尤其是陳星,她覺得這不僅僅剝奪了她作為一個生身母親的權利,似乎連同她作為女人的權利也被剝奪了。她由此陷入到一種慌亂不安的情緒中,生怕李柏對她的愛亦連同子宮一起失去。

    手術請了全省婦科腫瘤最好的專家,子宮動脈以上部分腹腔鏡切除,動脈以下部分陰式切除,應該說做得很細致很成功,可一年不到,癌細胞就轉移到股骨頭,肝腎。李柏從沒想過陳星的病情會朝著這樣的方向發展。他以為,陳星服過兵役,身體年輕體質好,只要保持愉快的情緒,癌細胞就不會再找上她。他忽略了一個女人失去子宮后患得患失的悲傷,也不知道癌細胞最迷戀的恰恰就是年輕的肌體。

    春天的時候下了一場雪。李柏帶陳星去轎子雪山游玩。就像冰雪的融化在吸收熱量的同時也吸走了陳星的能量般,從轎子雪山回來之后,陳星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轉眼醫生便宣告了她在人世間彌留的最長和最短時間。

    現實從來無情。就這樣,他上班的時候,家里就只剩下晶晶和陳星作伴。

    “姐姐一個人,你不許到處溜達,在家陪著姐姐哦?!?/p>

    一貫到春天就必得出去求偶的晶晶,像是聽得懂李柏的話,更像是知道陳星時日無多似的,真的就哪兒也不去,每日守在她身邊?!斑??——??”它像一個認真思考的孩子,仰著頭聽李柏說話,然后抬起手,抹一把臉,跳上沙發,窩在陳星雙腿上,拿鼻子和臉去蹭她的手背,伸出細小、布滿倒刺的舌頭舔她的手指。

    晶晶是只布偶貓,李柏花一千四百塊錢買來的。白色和灰紫的雙色毛發,眼睛周圍顏色很深,眼瞳大而圓,白天像兩顆大藍寶石,到了晚上,隨著燈光的明暗發生變化,有時候變成粉紅的水晶體寶石。陳星說給它取名“寶石”,但李柏說,陳星的諧音是“晨星”,也是家里的“寶石”,亮晶晶的寶石,由此他們給它取名晶晶。這還是他們才結婚那一年,因為李柏他姐姐家的小姑娘當時特別愛貓,一直跟她媽媽說要養貓,她媽媽不同意,小姑娘便在舅舅給她獎勵之前,請求舅舅舅媽養只貓,她得空了就可以來找貓玩??删ЬзI來不足兩個月,和小姑娘沒見過幾次,李柏姐姐工作調動,他們就搬到隔壁市里去了。

    這么多年,晶晶長得四肢粗壯,又大又圓,加上他們一直沒要孩子,它便像他們的家庭成員一般,除了他們上班之外,其余無論去哪兒,幾乎與他們形影不離。連出門旅游,朋友聚會,他們也會帶著它一起參加。

    而陳星是圓臉,蘋果肌圓,眼睛也圓,只有鼻頭尖尖的,時間長了,朋友們總說她家的布偶貓是望著陳星長的,越長越像陳星。李柏卻覺得,是陳星越來越像貓了,神情、動作,尤其是陳星躺在床上的時候,無論是側躺還是仰面,腿腳伸開還是彎曲,都呈現出乖巧迷人的貓相。貓越來越像人,人越來越像貓。他說陳星“前世一定是只貓,大布偶貓”。陳星很喜歡這個說法。

    “哥哥一個人,晶晶要陪著哥哥哦!”這些年,每當陳星出差的時候,她總是這樣對晶晶說。

    就像李柏難以想象沒有陳星他將如何生活一樣,陳星一想到李柏將要在到處是他們生活印記的房子里一個人形影相吊,她就摟著晶晶,“陪著他,就像我一直陪在他身邊一樣?!边@樣說的感覺非常奇特,她覺得仿佛她鉆進了晶晶體內,透過晶晶寶石般的眼睛看著李柏每日的生活起居一樣,她在這樣的感覺中尋獲到一絲慰藉。

    “不要把晶晶送人,讓它代替我陪伴你?!?/p>

    “不送,放心吧,不會送的?!?/p>

    “讓它一直陪著你吧。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p>

    “……”

    “一定不要送人啊,就算是你的外甥女也不可以?!?/p>

    又過了兩個月,癌細胞侵入陳星大腦。她只能完全靠輸液來維持生命。被癌細胞侵噬的大腦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糊涂,有時候近乎瘋癲。她整個人完全脫形了,雙頰凹陷,眼睛像兩個大窟窿,身上連一點肉也看不出來了,整個人就是一副會動的包著皮的骷髏架。

    晶晶尾巴環著身子,靜靜地趴在陳星臂彎里,陳星從被窩里伸出幽冥般全是骨枝的手掌,顫顫巍巍爬過肋骨架,撫在晶晶背上:“一定要照顧好哥哥啊?!崩畎孛ι焓指采w住她,晶晶杵著一只腿站起來,發出像小孩悲傷時哼一般的聲音,夠著頭去舔陳星的下巴、嘴巴、鼻子和眼睛。

    沒過幾天,陳星便離開了人間。

    從李柏的工作來說,不算特別忙,但也免不了加班和出差。他遵照妻子的囑托,給晶晶換了個自動下食的貓糧器,這樣出門三四天沒問題,若是超過一個星期,情況就不太好,食物是一方面,換貓砂更是問題。沒辦法,他找到了托管機構,還拜請托管中心,如果遇到合適的主人就幫他把晶晶賣了??傻谌?,托管中心就打來電話說晶晶生病了,要他去看一看。

    三日來,晶晶不吃不喝。它瘦了一大圈,懨懨的,眼睛幽怨無神,身上的毛也沒打理,一看見他就騰起身,號叫著,撲進他懷里。他抱著它,喂它喝了牛奶,只要一放下,它就耷拉著尾巴一動不動,眼淚流到鼻子旁?!斑@種貓我們見過,離不開主人,離開會死的。去年有一只,看到它主人來了,很激動,騰起來撲往它主人的方向,結果倒在地上就死了?!蓖泄苤行牡娜苏f,“還是帶回去養著吧?!?/p>

    回到家的晶晶很快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在他下班回來時,從正對門的窗臺上跳下來,豎直了尾巴,移動著婀娜的身體,雙眼含情,一步一款地迎向他。若是他出差兩三天才回來,它的尾巴不僅直,而且尖,欣喜若狂的,一個勁地用頭和身體來蹭他,舔他的臉。在書房看書的時候,晶晶也跟著他,跳到他身上,脖子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若是他騰出手來輕撓它的下巴和兩頰,它便瞇閉著眼睛,咕嚕聲也愈發地大。

    這樣又過了兩個月,李柏突然被單位派出外地學習二十天。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他沒再把晶晶送到托管。而是聯系了與晶晶熟識的姐姐一家,把晶晶送到她家去寄養一段時間。

    “乖,這次一定要聽話,學習結束就接你回家?!本ЬЦ谒磉?,看著他把貓糧、貓生活用具、貓玩具一一收拾打包。它表現得緊張不安,冷一聲熱一聲地叫喚著。坐在客車上,晶晶趴在他胸口,兩只前腿向上巴著他,像個人吊在他脖子上。那一路,晶晶睡得不太踏實,身子時不時地抖動一兩下。

    這期間,他過兩天打個電話問一下晶晶的情況。外甥女也給他打過幾次視頻電話。晶晶把頭湊在視頻前,咪耶咪耶地叫著,研究著看怎么可以通過手機鉆過去李柏身邊。

    外甥女說,晶晶每天坐在窗臺上。他說這是晶晶的習慣,它喜歡坐在窗臺。外甥女說,不,晶晶在等人。它總是看著院門口,只要有人進來就趴著身子,巴不得將玻璃頂個洞把頭伸出去。只要家里門一響,它就從窗臺上跳下來,看看進來的人,再悶悶不樂地回到窗臺上,繼續瞪大眼睛注視著窗外。舅舅,它就是在等你,眼巴巴地等著你來接它呢。

    “原來,它是在等我回家?!币郧瓣愋窃谑赖臅r候,它等到陳星就可以了,陳星不在了,它就天天等我了。李柏突然明白,為何每次下班回家,晶晶都坐在窗臺上,突然跳下來迎接他,他一直以為窗戶向陽,晶晶喜歡窗臺上暖和,誰知竟然是因為他家的窗臺正好對著小區大門,晶晶在那里可以看到他回家。

    眼看晶晶和姐姐一家相處還算愉快,李柏又生出了想把晶晶送給姐姐一家的念頭。不過,這個念頭在他去姐姐家的時候又徹底打消了。

    “總是趴在窗臺上嗷嗷地叫。好像它要打電話似的,老是來抓我手機。那天我順手將手機放在鞋柜上,它生生從鞋柜上扒拉下來,給摔碎了?!苯憬愫軣o奈。

    “你一來它就不要我了。你看你看,拽都拽不動?!蓖馍嶂ЬУ牟鳖i。晶晶不理她,使勁沉著身子,緊緊挨著李柏。她多拽了幾下,晶晶的毛發突然直槍槍地豎起來,脖子里轟轟地響,嚇得外甥女趕緊放手,離它遠遠的。

    “它會像我一樣,等你回家的?!笨粗Ь?,李柏想起了妻子說過的話。再想到妻子的離開,回憶起一家人的祥和溫暖,他突然有一種和晶晶相依為命的悲傷感,同時,也有了一種幸福的欣慰感。

    2

    晶晶坐在斗柜上,在妻子陳星的照片旁邊。

    “小傻瓜,就怕我閑著沒事做呢?!?/p>

    “賺錢養家很辛苦的?!?/p>

    李柏把晶晶搗在地上的青苔和泥土歸回到花盆里。每天,花盆里的土都被搗在地上。以前妻子在世的時候,因為有妻子跟著晶晶收拾殘局,他從來不在意它的這些毛病?;ㄅ枥锏奈闹耖L得很茂盛,為了防止晶晶搗亂,也避免文竹有干枯細碎的葉末掉入晶晶的眼睛,文竹的枝子修得很高,盤在鐵絲上晶晶夠不到的位置。

    有時候,李柏想把家里的盆栽扔了,但想到都是妻子生前最愛的植物,她在栽培上花了很多工夫,便覺得不舍。再說,妻子還說過,“空蕩蕩的房子里一株植物也沒有,就好像空間死了一樣?!薄爸参?、動物,就是家里的靈氣、鮮活氣?!边@樣回想,他的眼前甚至出現這樣一幅畫面:他一出門,這些事物無事可做,就聚在家里開萬物大會。的確很有意思。

    “我都聽見花盆罵你了?!彼f給晶晶聽。

    “看看,看看,線團最高興,你,就是線團放蕩不羈的理由?!彼曇魧櫮?,拍拍花盆,再把亂蓬蓬的線團整理好。

    “……今天,去參加小鹿的婚禮。那場景,像個童話里的冰雪世界,想想我們結婚那會兒,發個請柬、定個餐廳,往門口一站,端些糖果,親戚朋友坐在一起吃個飯就結束了,現在年輕人的婚禮,可奢侈了?!?/p>

    說著說著,李柏對著晶晶說話的語調,就變成了像妻子還在世時與她說話的語調。晶晶后腿伸得直直的,肚皮貼在他的大腿上。時不時地,抬著頭,對著他回應一聲,再伸出舌頭來舔舔嘴巴或者小腿。他想起妻子活著時,將頭枕在他大腿上,手里拿著電視遙控器,一面按遙控一面聽他訴說外出一天的見聞。

    “讓它一直陪著你吧。就像我在你身邊?!痹僖膊灰娖拮恿?,只剩下晶晶。

    他拍拍晶晶的脊背:“時間不早了,我們休息吧?!?/p>

    晶晶伸直前爪,身子往下壓,伸個大大的懶腰,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唉,妻子在沙發上躺靠久了,起身的時候也總要這樣伸懶腰的。

    他抱起晶晶,將它放在床上妻子的位置。

    陳星在的時候,為了方便恩愛,他們把帳子放下來,將晶晶隔在帳子外面,讓它睡在自己的小窩里。陳星不在了,他也不再放下帳子。晶晶總是跟著他爬上床,睡在被窩上。

    “小可憐,來,跟我一起睡吧?!彼阉策M被窩里。

    “晚安?!彼麚崦Ьк浘d綿熱乎乎的身體。在黑暗里,迷迷糊糊中,他總是產生一種和妻子同床共枕的錯覺。晶晶軟綿綿地往他胸前拱,鼻子貼到他下巴上,舔舔它的下巴,再夠著舔舔嘴巴和鼻子。

    “嗯,我想你了?!崩畎乇еЬ?。很多的夜晚,在他的夢中,妻子活得好好的,死亡與她毫不沾邊,她躺在他懷里。等他醒來,發現他抓著自己的身體不能自已。在那樣的黑暗中,他感到難以言說的羞愧,默默地,忍不住流出淚來。

    一年半了,他沒碰過一個女人,將壓抑的情感錯覺寄在晶晶身上。說話、做夢,他覺得越來越痛苦。

    同事、親戚朋友建議他再婚。他們遇見合適的女人,也會來跟他說,給他介紹。但一想到與妻子的恩愛,他就沒法產生與別的女人交往的興趣。

    “我最愛的女人一定是你,不可能有別人了?!彼麗蹞嶂ЬУ哪X門,對著黑乎乎的空氣說?!斑鳎◥郏??——??嗯(你)??——??”“喵(愛)??——??嗯(你)??——??”晶晶的語言很奇妙、很溫柔、很嫵媚。它伸出小舌舔他的手腕。他忍不住拉起它的前腿,杵著它的腋窩,把它抱起來去親吻它。

    也許,是該重新找個妻子了。他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他的身心都會出問題?!拔覀兡敲聪鄲?,你一定希望我好好的。希望我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吧?”這時候,他不敢看晶晶的眼睛。

    3

    李柏在工作中認識了楊芳。

    楊芳是正凱律師事務所的律師,三十九歲,比他年長一歲,離異,有一個女兒,女兒跟著前夫一起生活。楊芳給他的印象,身材豐滿高挑,打扮十分講究,工作上思路清晰,總是精力充沛的樣子。他這樣評價她:與她交談溝通不費力氣,說一她能知四,是個很有魅力的知識型女人。也許與她的職業特性有關系,也就在他們談完工作喝茶閑聊的間隙里,他就不由地將妻子陳星已經過世的事情對她說了出來。

    “一個人,回到家也沒有說話的地方,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就像她還在家里聽著我說話?!?/p>

    “女人要管的瑣事可多了,你一個大男人,洗衣做飯打掃衛生,都怎么辦呢?”

    “還好有只貓陪著我?!?/p>

    “???我也很喜歡貓,以前養過一只,后來一個人,太忙了,照顧不過來。你一個男人,照顧貓很麻煩的?!?/p>

    “還是只布偶貓?!?/p>

    “布偶貓黏人,屬于長毛,不好打理。而且它的胃很脆弱?!?/p>

    “是這樣。這確實是件傷腦筋的事情。我答應了妻子不把它送人的。它離了家便不吃不喝,絕食?!?/p>

    “答應了的???答應了我就不好說了。你和我不一樣,大部分走到離婚這步的女人,兩廂決絕,很難再留戀過去。而深愛的人因疾病或者意外死亡卻不一樣,留給活人的全是念想?!辈恢趺戳?,聽著楊芳說話,他的腦海里竟然出現了楊芳在他家里活動的畫面,收拾衣物、把灑落在花盆周圍的泥土和青苔掃起來、拿著大型滾動粘毛器在床上粘毛,她在他家里做著他的妻子陳星做的事。

    “貓是有靈性的。不過,也不是不可以舍棄,主要在你,讓它多離開幾天,不要去看它,狠狠心,等它習慣就好了?!睏罘家桓焙苄蕾p李柏的樣子,她被李柏對妻子的忠誠感動了,她覺得以她對男人的了解,深愛妻子又因疾病或是意外失去妻子的男人,就算妻子一直活在他心里,對再婚的妻子也會格外愛護和珍惜。

    “是。她怕我孤單,說是讓貓代替她陪著我?!薄安贿^,也確實如此,有它在,每天回家,就像妻子仍然在家里等著我一樣?!闭f著說著,李柏突然有些莫名的煩躁??——??很奇怪,此時一提到晶晶,就覺得有什么東西梗在心里。這股氣,仿佛晶晶是個障礙物,橫亙在他的生活里,攔著他找女朋友般??墒窃捯煌O聛?,他就為自己突然而來的煩躁情緒感到自責??——??好像妻子在他面前,聽著他說話,看穿了他的內心似的,這感覺很糟糕。

    可他才三十七歲,身體和事業都是最旺盛的時候,這樣一個人過下去,終歸不是辦法。

    他不知道,在楊芳聽來,李柏此時說的每一句話都讓她覺得感動,覺得這個男人忠誠、可靠。

    在和楊芳約會幾次之后,楊芳主動提出:“我們買菜去你家里做飯吧,老在外面下館子,一是浪費,二也不一定健康?!崩畎刂?,楊芳這是釋放出要跟他一起過日子的信號了。這讓他很是高興。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也有想跟她進一步發展的想法。

    回到家,晶晶從窗臺上跳下來,尾巴豎得筆直,三步并作兩步朝著李柏奔過去。李柏讓開身,將楊芳讓進屋內?!熬Ь?,家里來客人了?!崩畎責崆檠笠?,邊鎖門邊說。

    “快,跟姐姐打個招呼?!?/p>

    晶晶看到陌生人,尾巴慢慢耷下來,調轉方向,旁側著身子往沙發邊去,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它跳上沙發,蜷在角落,靜靜地,貌似盯著別處,眼睛里的戒備卻始終沒有放下。

    李柏招呼楊芳坐下,然后忙著收掃花盆周圍的泥土。

    “又該換青苔了?!彼匝宰哉Z。

    晶晶天天刨,不久前才換上的青苔也早被撕碎,和泥土混在一起,一地碎屑。晶晶很是熱衷于撕青苔,他也樂于配合它,他明白,如果不給它撕青苔,那么家里到處是泥土不說,連花盆里長得好好的文竹也得遭殃。

    弄好后,李柏到沙發邊,伸手去刮晶晶的鼻子,晶晶怏怏的,懶得理他?!皝?,聽話,跟姐姐打個招呼?!本ЬР[縫著眼睛,假裝睡著了。他把晶晶抱起來,面對楊芳的方向,抬起它的左腳向著楊芳搖兩下?!熬褪沁@樣,若是不理它,就來討好你。若是一回來就逗它玩,就不理人,裝高冷?!?/p>

    “是這樣,貓怕孤獨,你逗它哄它,它便知道你不會離開它,就又會表現出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咯?!睏罘冀舆^他的話說。她湊近晶晶,“嗨,晶晶!呀,晶晶真好看?!本Ь篁榭s成一團,耳朵使勁往下壓著,藍色的眼睛里滿是緊張和害怕?!安欢耗懔?。緊張了?!睏罘颊f著,自顧起身,去看斗柜上陳星的照片。

    “你妻子真漂亮?!彼毤毝嗽?。一會兒,她突然側過頭看晶晶,看看晶晶,再看看陳星,看看陳星,又看看晶晶?!熬ЬШ湍闫拮娱L得真像啊,神似吶?!薄笆?,總是有人這樣說?!边@么多年,李柏已經接受了這個不算恰當地說法?!瓣愋呛途Ьв芯?,可能就像從小領養來的孩子,越長越像自己生的?!彼ρ?。

    “人們喜歡用貓來比喻女人,有的女人天生就有貓性?!笨赡苡X得自己說的話哪兒不好,楊芳停了一下接著說,“很有魅力?!?/p>

    那天,晶晶一直沒有對楊芳放下戒備,它遠遠地看他們吃完飯,就鉆進臥室去了,一直沒再出來。

    “晶晶呢?”

    “可能趴床上去了?!?/p>

    “……”

    “陳星走后,它總要跟我共處一室。偶爾把它關在外面,急得嗷嗷叫?!彼幻嬲f一面露出歉意的笑,就像自己說了謊一樣?;蛟S正如楊芳所說,晶晶的習慣狠狠心就可以改掉。那么,是他對晶晶產生了依賴,是他離不開晶晶。他突然認識到這一點。就像那些出差的夜晚,在酒店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人,是他?;氐郊?,跟晶晶說著話,聽著它、感受著它,睡得很沉很踏實的,也是他??——??只是,不好意思承認罷了?!八傄夜蔡幰皇摇?,這樣說晶晶,倒像在說晶晶的壞話,他覺得晶晶一定聽到這句話了,這著實讓他過意不去。

    吃完飯,楊芳坐了一會兒便離開。

    李柏沒想到楊芳走得那么急。他以為他們還有很多東西要交談,很多事情可以做。送過楊芳回來,他一直很失落,覺得內心有什么不可言說的期待落了空,悻悻然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頹然、沮喪和孤獨。

    破天荒地,他沒有洗漱,也沒跟晶晶說話,在沙發上坐著,發呆。發了一會兒呆,就躺下睡了,睡下也沒給晶晶撓肚子。那個夜晚,像晶晶根本不存在一樣。

    過了一段時間,他和楊芳相約到湖泉溫泉山莊泡溫泉。在溫泉水的作用下,他們僅僅身著泳衣的肢體不斷碰觸,兩個都成過婚的孤獨的人,在溫泉酒店度過了心曠神怡的夜晚。直到拿出鑰匙開門,李柏的腦袋里還在想著,往后將會是楊芳從里面給他打開房門,迎接他回家。這個場景浮現在眼前,令他心滿意足。

    晶晶豎著尾巴跑過來。他很高興,伸手就去摸它的頭。它抬起鼻子碰了碰他的指尖,舔舔鼻子,再碰了碰。奇怪的是,它突然顯得不太高興,像不喜歡他指尖的味道似的,垂下尾巴轉身走開。下意識地,他抬起自己的手指聞了聞,沒聞出什么來。

    “生氣了?你看你,天天弄得亂七八糟?!币坏氐哪喟秃颓嗵?,毛巾撕破了一塊。他蹲在地上,抓著擦地巾,看著遍地狼藉,再看看晶晶一副事不關己漠然處之的樣子,莫名地,好心情一掃而空。很突然地,內心覺得特別憋屈??——??每日下班回家,沒人知冷知熱,卻要服侍它,討好它,把它像祖宗一樣供著。一肚子的無名火無處發泄。他大步跨過去,提起晶晶一把按在地上:“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干的好事?!本ЬУ哪樫N在泥巴和青苔上,嘴里嗚嗚地,后腿使勁蹬,搖著屁股?!敖心闾?,天天淘!”他放開它,它夾著尾巴逃開。

    等洗完澡出來,晶晶又坐在斗柜上了,妻子陳星的照片旁邊。它看到李柏,顯得膽怯而害怕,尾巴夾在兩腿中間??粗蓱z的樣子,他為自己剛才過激的行為感到內疚。他走過去,伸手撫摸它。它不看他,身子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燈光下粉晶似的眼睛也在往后縮,一層白霧時隱時現覆在上面。他覺得心疼??聪蚱拮拥难劬?,燈光映在妻子的眼眶里,仿佛蓄滿了委屈和淚水,對他充滿了責備。

    唉,這些天都被楊芳占滿了。想到和楊芳在一起,在酒店里,沉醉于楊芳的溫柔,竟然從來沒有想起過妻子,沒有牽掛過晶晶,他充滿了負罪感?!皩Σ黄?,我一直是愛你的?!彼氖謸嵩谙嗫蚶锲拮拥哪橆a上。

    晶晶眼睛蒙著一層白霧,一眨一眨地,像在思考著什么。突然,它爬起來,“咪耶??——??”,拿臉來蹭他,一邊蹭一邊繼續咪耶咪耶地叫喚著,一下一下地,叫得他心酸難耐?!胺判陌?,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彼氖诌€在相框里妻子的臉上,眼睛卻望著晶晶,十分愛憐。

    那晚上,晶晶側躺在他身邊,“手腳”舒展,自信而愉悅。關燈前,它還不忘晃一晃尾巴來回應李柏。

    4

    有了湖泉溫泉酒店那一晚之后,李柏又煥發了年輕時候的精神朝氣,很快便和楊芳如膠似漆。

    又一個周末,李柏叫楊芳來家里說說他們長遠發展的事。

    楊芳來時,晶晶在玩線團??赡軐罘歼€有些記憶,晶晶像沒事人似的,自顧自地,眼睛都沒抬起來看楊芳一眼。

    李柏在廚房忙碌,楊芳插不上手,便拿了逗貓棒去逗弄晶晶。晶晶對這突然造訪的熱情表現得有些緊張,它放下手中的線團,站著一動不動。楊芳不甘心,繼續弄它,晶晶耳朵豎直起來,尾巴炸開??蛇@天不知怎么了,就算自己養過貓咪,楊芳似乎也不想就此與晶晶罷休,她繼續拿逗貓棒去撓晶晶的腳爪。晶晶腳一縮,坐在地上,喵嗚一聲,頭向前傾,豎直的耳朵也向前頂,尾巴啪啪地不停左右鞭打。楊芳一看這架勢,知道晶晶不會跟她玩了,覺得無趣,便放下逗貓棒,坐到沙發的角落上。晶晶也不理她,慢慢地起身,走走又坐坐,然后,跳到斗柜上,坐在陳星照片旁,抬起一只腿來,伸出舌頭,慢條斯理地梳理毛發,梳理一會兒,跳下來,豎著耳朵和尾巴,邁著堅定的貓步,在房間里,爬上跳下,到處走,到處蹭,巡檢著自己的領地。楊芳實在無事可做,也鉆進廚房去了。

    吃飯時,他們喝了些紅酒。等李柏收拾完從廚房出來,晶晶忙跑過去,它想跳到李柏大腿上,可靠坐在沙發上的楊芳順勢就貼在了李柏身上,李柏顧不上理會晶晶。等李柏轉頭看它的時候,它又在斗柜上了,端端地,坐在妻子的照片前面,整個身子攔住了照片,乍一看,像是它自己坐在相框里。粉晶的眼睛比之前要紅,又紅又亮,要滴血般,“嗯??——??嗚??——??”似有一些幽怨和憂傷,聲音悶在腹腔里,很大很懾人。

    楊芳也發現了這個情況。她嚇得一下子直起身來?!八趺戳??它不高興?!彼f,“它的眼睛和聲音……天吶,她看我跟你在一起不高興!”

    “荒唐!”他似在回應楊芳,又似在批評晶晶??呻m然這樣說,內心還是莫名地閃過一絲驚恐?!熬Ь?,下來!”他不愿承認晶晶表現出的這種前所未有的情緒是因為楊芳靠在他懷里。他也不想承認這種說法。再說,就算是晶晶真的不高興,他又怎么甘心這么美好的夜晚被一只貓給破壞。

    晶晶沒理他,眼睛轉而看著別處,半天眨一下,半天眨一下,冷冰冰的樣子。

    “不管了,我們進房里去吧?!?/p>

    “貓的領地意識非常強,剛才我坐著,它就豎著尾巴在我面前到處畫地盤,到處蹭……沒想到情緒那么大……只要豎著尾巴巡檢過的,就是它的……你也在內?!闭f著,楊芳又有些激動。

    “別管它,我們進房間里說話。我就不信,貓還管起人事來了?!?/p>

    看他們起身,晶晶也從斗柜上跳下來。

    李柏順手把妻子陳星的照片壓下??——??另一個女人在原本屬于陳星的領地里,而他要娶這個女人為妻,他害怕看陳星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僅讓他自責,更讓他覺得她在盯著他,注視著他的一言一行。

    房門一關,楊芳就從后面抱住了他,下巴擂在他脊背上,隔著襯衣將嘴里的熱氣吹進他脊梁骨和脊梁骨兩邊的縫隙,吹得他骨頭癢,心更癢,他轉身將她抱在懷里,推著她往后退。他們剛倒在床上,晶晶就叫了起來,在房門口,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矮一聲,一邊叫一邊頂房門,攪得人心慌意亂。楊芳聽不下去了,說,“放進來吧,不影響我們?!彼麉s不想讓它進來,“那眼睛一看著我,我就……跟個人一樣,別扭?!薄跋耜愋??”楊芳突然表情嚴肅?!斑@,哪跟哪?!彼麤]想到楊芳會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他一不高興,胸口的氣便堵上了,“根本就沒這回事?!彼X得楊芳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提陳星,這讓他難以接受,很不是滋味。

    就這樣,他們被一只貓攪得不歡而散。

    楊芳走后,李柏在房間里焦躁地走來走去。睡前,他把晶晶的小窩搬到臥室門口,指著小窩吼:“從今天起,你就睡這里。你是貓,不是人,各睡各的?!?/p>

    黑洞洞的夜里,晶晶趴在門口不停地叫喚,邊叫喚邊抓房門。李柏幾次想起來收拾它,卻終歸沒有起身。也不知鬧騰了多久,他們都累了,都睡著了。

    第二天下午,李柏約楊芳在外面吃飯。

    “我還是把貓送了吧?!崩畎卣f。目前的情況,哪怕他記著陳星臨死前的交代,也不想再把晶晶留在身邊了。

    “不過,你說過,這是你妻子的臨終愿望?!睏罘紘@了口氣。這聲無奈的氣息,此時在李柏聽來,更加覺得楊芳是個能充分理解他難處的人,這更堅定了他要把貓送走的決心。他覺得,像楊芳這樣善解人意的女人實在不容易遇到。要說貓有醋意,家里到處是妻子陳星的生活痕跡,應該是楊芳吃醋才對。再說,一只貓吃未來妻子的醋,這說出來倒像在告訴別人他是個精神病。

    “貓的事情我們再想辦法吧?!苯又?,楊芳提出來,把家具換掉,陳星用過的東西換掉?!耙恢回埳星夷艹源?,我和你共同生活的話,我不想生活在她的陰影里?!彼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

    “其實,貓和人一樣的。所有它蹭過的地方,在它的意識里,就是蓋上了它的印章,宣告了它的所有權?!睏罘嫉恼Z言特點,跟她的職業特點總能掛起鉤來?!八袡嗖蝗萸址??”李柏笑問。他喜歡被一個精明的律師一步步征服的感覺。

    “從換家具開始吧,貓也要明白,所有權不是一成不變的。我養過貓,我會讓這只貓只屬于我的?!彼恼鞣靼谉o誤地顯露出來。

    不得不承認,女人一旦有了征服欲,就一定會陷入偏執。以李柏對楊芳的了解,楊芳喜好的家具風格和陳星差不多,都是休閑原木風??蔀榱撕完愋菂^別開,和家里以前的風格區別開,楊芳請家裝定制公司,把家里改成了北歐田園風,文竹換成了一棵長青幸福樹。打開房門,李柏甚至產生了一種進錯房子的錯覺。做完這些,她還把廚房用品、餐具換了個遍。她還給李柏買了幾身新衣裳,以前陳星給李柏購置的衣物,連皮夾、皮帶、領帶等配飾都扔進了小區捐贈箱。洗發水、香皂、牙膏也換了新的品牌。

    家里的氣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晶晶對煥然一新的“新家”表現得有些慌亂和迷茫。

    新買的柜子上,擺上了楊芳和李柏在滇池大壩上看海鷗的合照,陳星的照片被收在抽屜里。晶晶直直地站著,豎著耳朵,耷著尾巴,看著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環境。在李柏的引導下,它很快緩過神來,忙著在所有的家具上留下自己的氣息?!斑??——??”從門口開始,它對著所有的東西,一個一個地,一直聞,一直舔鼻子。李柏覺得,相比單位里那個再婚同事的妻子把同事前妻的照片剪成碎片燒成灰燼的情況,楊芳算得上是個大度的女人,她提出來的一些想法也都在他能接受的情理之內,這也讓他認為楊芳會是一個與他情投意合的好妻子。

    5

    準備去民政局領證的頭天晚上,楊芳到李柏這里吃飯。照例,他們還是喝了些紅酒,也算是慶祝。

    吃飯的過程中,晶晶一直不見蹤影,安靜得讓人心慌。

    “跑哪里干壞事去了?!崩畎厮南峦送f。

    “剛才我還看到在衛生間?!睏罘級蛑^,衛生間的門虛掩著。

    吃完飯,心照不宣地,楊芳沒走。

    楊芳洗著澡。李柏到處找晶晶?!熬Ь?!晶晶!”

    一扇衣柜門罅著一條縫。楊芳新買的毛衣被貓爪子撕破,原本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亂成一團。更糟糕的是,晶晶在衣服堆里撒了尿,它使勁地抓毛衣去蓋住被尿濕的衣物。

    李柏很生氣?!拔易屇闾?!我讓你淘!”他提著晶晶脖子,把晶晶拎在半空中,狠狠地抽了兩下,晶晶搗著腳,喈喈地哼著,可恨又可憐。

    在衣物上撒尿,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

    李柏怕楊芳生氣,把臟衣服暫時藏起來。

    晶晶受了打,耷著尾巴,在客廳里,沒精打采地,走兩步,停下來理理毛,又走兩步。

    楊芳站在飲水機前。她看著晶晶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她和李柏的合照合在柜面上,她皺了皺眉頭,走過去把相框豎起來安放好。

    喝完一杯熱水,楊芳走進臥室,她打算靠在床上等李柏??吹揭鹿衽越锹淅锏呢埜C,她用腳將它掃到門外墻邊。然后,她關掉客廳的大燈,只留下夜燈微弱的黃色暖光。再關臥室的大燈,回轉身,坐在床沿把床頭燈調到最合適的光色。一切氛圍都營造好了。突然,她看到晶晶不知何時躺在了她的位置上,圈作一團,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一般。

    “晶晶!”她叫它,聲音里帶著責怪的嚴厲。

    晶晶抬了抬眼皮,繼續躺著。

    “晶晶!”急不可耐地,她伸手就想去提它的脖子。

    仿佛知道面前的女人要來霸占它的地盤似的,楊芳的手才碰到晶晶的皮毛,晶晶的身體一下子側往一邊,對著她,眼睛睜得很大,“嗚??——??”晶晶齜著牙,耳朵使勁向后拉平,貼著頭,一張臉繃得緊緊的,露出尖巍巍的腳爪子。楊芳心里發毛,不能再招惹晶晶。她跺了跺腳:“死貓!”轉身出門坐在客廳里。

    她沒再開大燈。衛生間傳來李柏洗澡的聲音。

    “怎么不先躺下???”李柏出來,看到楊芳在黑暗中,“哈哈,等我來抱你進去嗎?”說著就走過去要抱她。

    “我,想回去了?!?/p>

    “???剛才還好好的,怎么了?”李柏在心里盤算,難道楊芳發現他藏起來的臟衣服,她生氣了?

    他抬手撫弄楊芳的頭發。楊芳伸出雙手,環在他腿上,仰著頭,緊緊依靠著他的小腹。他感受到她的焦慮和不安。

    “今晚好好睡一覺,明早就去領證了?!彼跗饤罘嫉哪?。

    “可是……”楊芳沒往后面說,要說是因為貓讓她不高興,她說不出口。

    “沒什么可是?!?/p>

    “我們的照片是你合在柜子上的嗎?”

    “沒有啊?!彼聪蚬褡?,“我沒動過啊?!?/p>

    “今天家里有人來過?”不知為何,她明明相信李柏,但就是因為晶晶不高興了。她想在照片上面找點茬。

    “你想哪兒去了?!?/p>

    “……”

    “晶晶總是蹲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晶晶合起來的?!彼南敕ㄔ僖淮蔚玫酱_認。

    “應該是,碰倒了,相框小,就合起來了,很正常啊?!?/p>

    “以前的照片合起來過嗎?”

    “……以前相框那么大?!?/p>

    “真沒人來過?”

    “你究竟怎么了?”

    “好吧。還是,把貓送走吧?!?/p>

    “又怎么了?”

    “總覺得怪怪的?!?/p>

    李柏把楊芳抱起來,往臥室走?!柏堅诖采??!睏罘嫉偷偷卣f,嘴里的熱氣呵在他的耳根。她還抱著小小的期待,以為李柏可以輕松地把貓從床上叫起來。

    “晶晶,起開?!崩畎睾?。

    晶晶依舊是抬了抬眼皮,沒動。

    李柏把楊芳放在他的位置上,楊芳怕貓發狂,趕緊站起來。

    李柏趴下身子輕輕撫摸晶晶的頭,再伸另一只手摸晶晶的肚皮??淳ЬП憩F得很乖巧,他又輕撓它的下巴和兩頰。

    晶晶瞇著眼睛,脖子里發出了輕微的呼嚕呼嚕的聲音?!肮?,今晚你不能睡這里,你得睡自己的床?!薄斑@里是姐姐的位置。你的位置在……”李柏說著抬頭找晶晶的貓窩,楊芳示意他貓窩在外面?!熬ЬУ奈恢迷谕饷??!彼噶酥搁T口。晶晶仿佛聽懂了他的話,抬起眼皮也望了望門口。

    他抱著晶晶,將它放進貓窩里??墒撬麆偲鹕?,“喵??——??”晶晶便忙從窩里爬起來跟上他。沒辦法,他又蹲下哄它。就這樣,起起落落好幾次??删驮谒X得已經安撫好晶晶可以起身進屋時,他突然感到眼前發黑,耳朵嗡嗡地鳴叫,頭要爆裂般,他一把扶住房門,倚靠在門邊上?;秀遍g,他看到妻子陳星在床上,側著身子,一只手杵著頭,兩條腿一上一下,很是舒展,他心一驚,眨了眨眼睛,使勁搖搖頭,才又看清是楊芳躺在里面。

    挪到床邊,他覺得身子很累很沉。

    “有點暈,不知怎么了。興許是洗澡水太熱了,剛才哄晶晶時間蹲長了?!彼吭谡眍^上,不停地按壓太陽穴。

    “平時也這樣嗎?”楊芳也忙撲過來幫他按壓頭上的穴位。

    “平時,沒發現,都挺好的?!?/p>

    “……”

    “可能今天太激動了?!彼麧M懷歉意,想用玩笑話來驅散突然而來的不適感。楊芳沒有回應,繼續給他按壓。他也沒再說話,閉著眼睛,想著剛才的錯覺??——??可能是妻子過世后,第一次有女人睡在這個房子里的緣故,李柏在心里想著,雖然家里的物件都換了,可妻子的影子還在家里。

    要在這個房子里和另外一個女人重復他和妻子以前做的事,他的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他將胳膊伸到楊芳頸下,腦海里出現的仍然是過去把陳星攬在懷里的畫面。

    顯然,楊芳也察覺到他來自心理上的不對勁。

    “我還是回去睡吧?!?/p>

    “別,都躺下了?!?/p>

    “還是回吧,今晚我總感覺怪怪的?!?/p>

    “是我的問題。一會兒就沒事了?!?/p>

    楊芳終究還是回去了。夜里,他收到楊芳發來的信息,“那房子里,有你妻子陳星的影子”。

    他回:“逝去的已逝去,活著的還要好好生活?!毖矍?,浮現出的卻一直是妻子活著時候的場景。

    早上打開房門,晶晶還睡在門外它自己的小窩里。等他抬著早餐從廚房出來時,它又坐在了柜子上?!坝趾仙狭??!彼哌^去,把他和楊芳的照片扶起來擺正,“小心點,不要再碰倒了,別再惹姐姐生氣了?!彼p輕刮了刮晶晶的腦門,晶晶伸出舌頭舔他,晃了晃尾巴。

    6

    領了證,他和楊芳就是合法夫妻了。

    “晶晶就是不喜歡我?!?/p>

    “相處久了就好了?!?/p>

    “我一碰它,它就刺毛。它看著我的樣子,我總覺得瘆人?!?/p>

    “不行明天就把它送托管中心吧?!?/p>

    “有時候我覺得,答應了活人的話還有反悔的余地。違逆了死人的話,總覺得哪里不妥?!?/p>

    “你又想多了?!崩畎貨Q心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狀態調整得好多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昨晚未竟的事情補償回來,一來他覺得虧欠了楊芳,二來他自己也想要釋放。

    “喵??——??嗷??——??”晶晶要進臥室,在門口徘徊,它對著門邊的縫隙使勁聞,聞一聞又拿頭蹭,蹭一蹭再用力頂。

    李柏全神貫注,不想被它打擾。

    不大一會兒,門上傳來呱嚓呱嚓的聲響。晶晶手腳并用,抓起了門板?!班??——??嗷??——??嗷??——??嗷??——??”它的聲音越叫越大?!班弧甭曁罅?,多少讓人覺得悲涼。

    “都叫出怪聲音來了。它不想一個人在外面?!睏罘急唤械糜行┬臒?。

    “別管它。慣出毛病來?!崩畎馗鼰?。

    他們手忙腳亂,晶晶也在外面手忙腳亂?!斑郛??——??砰??——??”外面傳來異響,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然后,突然靜下來,什么聲音也聽不到。

    “要不出去看看?!?/p>

    “可能嚇著了?!崩畎胤至诵?,“我不信它能翻出天來?!贝藭r,沒有什么比楊芳更重要。

    “嗷??——??嗷??——??”安靜一會兒,晶晶又開始叫,又來抓門。

    “明天一定要送走?!崩畎睾藓薜卣f,楊芳沒說話,倒是從床上爬起來了。

    “你要干嘛?”李柏忙問。

    楊芳沒有回話。她走到門口,打開房門把貓窩拉到床腳。晶晶夾著尾巴,一臉沮喪地跟著自己的貓窩走進來,圍著他們的大床使勁聞,聞一聞又舔舔鼻子。聞著聞著,它豎起尾巴,突然跳到床上來。在被子上反復踩,反復聞。接著,它自顧躺到了楊芳的位置上。楊芳看晶晶躺下了,便在床沿上坐下來。誰知,晶晶突然側身起來,體型變大,毛豎得直槍槍的,背部往上拱起,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嚇得楊芳趕緊站起來往后退。

    李柏氣不打一處來?!斑@是你睡的位置嗎?是你睡的位置嗎?”他一把提起晶晶。被提拉的晶晶使勁往下沉著身子,腳爪摳著被子,把在它的地盤上。李柏不管那么多,他不信自己治不了一只貓。他提著晶晶使勁往貓窩里按,“你的!你的!這才是你的!”。

    “嗚??——??嗷??——??”晶晶發出低沉的,如同獵豹般的吼聲。李柏之前從沒聽到過的吼聲。他也嚇著了,趕緊松開手。晶晶一下跳起來,撲向正朝李柏湊過來的楊芳。

    “它就是針對我的!”楊芳用肥皂清洗著傷口,無奈而憤怒。

    “都怪我,我不硬來就不會……這畜生,改不了的獸性?!崩畎厥帐爸厣系南嗫蚝突ㄆ康乃槠?。

    楊芳大睜著眼睛,怔怔地看著碎片,又看了看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晶晶。她想起李柏與前妻對晶晶的約定,莫名地打了個冷噤。

    “我還是回去吧?!彼筲蟮卣f,聲音聽上去完全換成了另外一個人,語氣冰冷、陌生,不容辯駁。她心里有了一個想法,她不會再在這個房子里,不會跟這只貓共同生活,如果李柏不跟她走,她就不跟他過了。

    就這樣,李柏住到了楊芳這邊。

    第四天中午,他回到家里,想拿些換洗的衣物。

    聽到他回來,晶晶沒來迎接他。它怯怯地坐在窗臺上,毛發凌亂,藍寶石的眼睛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家里被翻了個底朝天,比往常出差幾天回來的狀況要糟糕得多,幸福樹下,花盆里的泥土搗得到處都是,樹葉也抓落了一些,線團不過癮,連沙發和沙發上的毛巾也未能幸免。

    他看著懨懨的晶晶,像個受了傷害的無辜又無助的孩子,想到晶晶天天坐在窗臺上等他回家,他感到心痛,手心一陣一陣地抽搐。

    “晶晶!”他走過去。晶晶沒動。

    “晶晶!”他伸手去抱它。晶晶沒有抗拒,他感覺到它在他的懷里顫抖。

    出于一種說不清楚的補償心理,他把晶晶直接抱到了臥室。抱著它躺在床上,頓時,他感到很安心。沒多大一會兒,他竟然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太陽西斜,隔著窗簾,照得屋里暖洋洋的。晶晶睡在身邊,很難得的,側露著肚皮,肢體放松舒展,毛發又恢復到整齊干凈的樣子。不過,因他這段時間沒有管理晶晶,它的腳爪、指縫之間的毛長得太長了。他拿來小剪刀,拉著它的小腳,細致地給它修剪。它仍然躺著,一會兒哼一下,一會兒哼一下,很舒服很享受的樣子。他突然想起,他也這樣給陳星修剪過腳指甲。他怔怔地看著晶晶,像看著他的妻子陳星那樣,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他看著的就是自己的妻子。他俯身親親晶晶小小的鼻尖,就像親在妻子的鼻尖上?!凹热徊粫貋砹?,就安心地離開吧?!薄半y道,你不想讓我好好生活嗎?這不是你想要的,難道不是嗎?”他在心里,對著床上的晶晶說著他壓抑在心里的想對妻子說的話?!拔乙逞粤?,我不能讓你一直陪在我身邊了?!薄霸徫?!我不想這樣,一直這樣活下去!”他拉起被子,輕輕地,蓋到晶晶身上。突然,他死死地,死死地把晶晶捂在被子下面。

    晶晶在被子里掙扎。他的心跟著掙扎被撕扯。深深的罪惡感像火山口洶涌的巖漿在激蕩。

    眼看那掙扎的蠕動幅度越來越小了,聲音越來越弱了。突然,他放開手,一把扯開被子。

    還好,晶晶活了回來。

    太陽從山后面落下去了,屋里的光亮一點點往后隱退。他坐在床上,抱著頭,臉上的肉縮成一團。

    天黑了,他打掃好衛生,給自動喂食器添加了貓糧,換了貓砂,把妻子陳星的照片放回到柜子上,拿了些換洗的衣物,帶上裝著他和楊芳合照的相框,離開了家。

    又過了一個周,因為他和楊芳要買新房,他不得不回去取貸款需要的證件材料。那天,天一陣明一陣暗,明明要下雨,卻一直沒下下來。

    家里出奇地干凈整潔,花盆周圍落了兩片樹葉,沒有一顆泥土灑出來,線團沒打開,自動喂食器里的貓糧也沒動過的痕跡。

    晶晶不在窗臺上,也不在放著陳星照片的柜子上。

    “晶晶!”“晶晶!”他到臥室查看,到衛生間查看,到儲物室查看,他打開衣柜、寫字臺、壁櫥、抽屜……家里所有的晶晶藏身的角落,能容下晶晶的角落,都沒有晶晶的影跡。晶晶不在了。他心慌意亂,從樓上跑到樓下,在小區里到處尋找,問了所有能問的人,“看到我家晶晶了嗎?那么大,那么肥,藍眼睛,布偶貓……”他一直比劃著。他越來越失望。

    晶晶消失了,真的不在了。

    好像身體里最重要、最寶貴的器官從心上掉落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散開了,就像當初妻子陳星的離開一樣,他一下子就空了、垮了。

    他把證件材料掃在一邊,仰著臉倒在床上,死死地瞪著天花板。不知什么時候,外面的雨下來了,“嚓??——??嗒??——??嚓??——??嗒”,雨水砸在窗玻璃上,冷風從半開的通風口灌進來。

    他們搬新家那天,敏銳的楊芳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動提出去給陳星上墳。

    “看到你開始了新生活,她一定會很高興?!睏罘颊f。

    上車后,楊芳就靠在他肩膀上,像是睡著了。車里有人低聲交談,有人輕微地打鼾,道路兩旁的柏樹刷刷往后退,而他在往前行。也許楊芳是真的睡著了,也許是不知道說什么,他們倆一直沒有說話。帶著歉意的感激,他時不時地直直身子,以便楊芳靠得舒坦些。在快速閃退的柏樹的影子里,他看到了往后退去的過去的生活。

    秋日的晴空蔚藍、深沉蘊藉。陳星的墓地在一片青松挺拔的林子里?!澳汗庵杏啦簧⒌娜蓊仭?,楊芳蹲下身,把陳星生前最喜愛的雛菊花束靠在碑前,對著綠柱石碑陰上的文字念了出來。她沒看到,一只貓從墳上的草叢中跳下來,在對著李柏的墳的側后方,毫無聲息地,豎著尾巴,碧藍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李柏?!熬Ь??!崩畎貨]有張開嘴巴,這兩個字卡在他的胸腔里。也就三四秒的時間,貓轉身往幽深的林子深處快速走去,離開他的視野,在他的世界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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