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2年第12期|晏子:我是魚王(節選)
一
太陽下山了,這將是我最危險的時刻。
漲潮的湖水油脂一樣渾濁,分不清枯樹樁和水草的顏色。風吹著詭異的哨子,把浪往漩渦里推。漩渦是個無底洞,下面有強大的磁場,把水面上的死魚、落花和干蘆柴全都往里吸。我繞開它,帶著十二分的小心,游走在死亡邊緣。好幾回,我受傷的尾巴往下墜,像被一張大嘴咬住,往水下拖。拖進無邊的黑暗,險些喪命。
游了三個晝夜,我身上讓魚叉戳了十幾個洞眼,腮幫子被掛鉤扯變了形。好在我的皮肉緊致,鱗片厚實,傷不到我的內臟。不過,要是他們戳瞎了我的眼睛,白色的腦漿水一樣冒出來,我就會像石頭一樣沉到水底,變成魚化石。
我拼命搖動著尾鰭,像一面吶喊的戰旗,把大湖攪得飛沙走石,泥漿翻滾。生與死在這一刻,變得神圣而又詭譎。此刻,幾桿魚叉同時落到水里,寒光一閃,如閃電霹靂。我受到巨大的驚嚇,條件反射般地往上一竄,頭躍出水面。
我看到了大湖如鍋,煮著一汪沸水,水面上漂著幾片晚霞。落日像一個雞蛋黃,貼著鍋沿無聲無息地滾下去,落進湖底,“咕咚”一聲不見了。我張開胸鰭,狠狠地吸了幾口氣,吐出一連串水泡。水的顏色血紅,有一股殺豬的血腥味。這股血腥嗆紅了舉叉人的眼,他們像獵人一樣緊追不舍,從眼底折射出來的貪欲比血更血腥。
“魚王冒頭啦!把槳支起來,往黑水潭轟?!狈窖岳?,轟與逼是同一個意思。他們窮追猛打,把我往死里逼。
劃船沖在前面的是鑫,喊話的也是鑫。聲音像魔咒,吸引十幾條漁船跟上來。他們喊著號子,像是給自己加油鼓勁?!皠澠饋?,轟!劃起來,轟!不要你的心,不要你的肝,就要你的脊梁做扁擔!”槳把水面拍得啪啪響,把魚兒趕得四散逃離,把古槐樹上的鳥驚得朝一個方向飛。
湖面風聲鶴唳,我四面楚歌?;挪粨衤?,我逃進了一片黑色的水域。
這里名叫黑水潭,是一個死湖汊,水泛著惡臭,顏色像烏云一樣凝重。只有在漲潮的時候,湖水漫過暗埂,帶來了新鮮血液,才讓這一汪死水有了生機和活力,也清澈了許多?,F在是汛期,死水和活水相逢,魚兒不受自身支配,浪指向哪里,它們就往哪里游。何況,在船和槳的追趕下,已經不是游那么灑脫了,簡直是橫沖直撞,亡命天涯。
過了今晚十二點,大湖禁捕,漁民不會放過這最后時刻。為了追趕一個叫黃金鱖的魚王,這幾天,他們展開車轱轆陣,老中青輪番上場,徹夜不眠。
為頭的是一個叫鑫的后生。幾年不見,鑫由一個青澀少年變成了湖漢子,鼻尖下冒出一排濃黑的茸毛,胳膊像古槐樹干一樣沉穩有力。漁村人說他長了胡須和喉結,到了貓叫春的季節,要成雙配對了。他今年二十六,女朋友交了三年。對方老漢是個奇葩,不要他的車,不要他的房,就要他抱回一個大魚王。而且指名要黃金鱖。這種魚搶手,價格是胖頭魚的十幾倍。老漢打了一輩子魚,連個面都沒見過,覺得很沒面子,要求未來的女婿彌補他的缺憾。
于是,他們盯上了我。
我的名字叫小鱖,就是他們追趕的魚王。打我主意的人不少,但首先受傷的是他們自己。我的牙齒像銼刀,脊背上長著一排嶙峋的刺,鋸齒一般銳利,對圍攻我的人從不心慈手軟。尤其是對鑫,要是哪天我們狹路相逢,我一定要用我的牙齒撕爛他的臉,讓他像紅鯉魚一樣,在絕望中毫無尊嚴地死去。因為,紅是他親手所殺。他殺死了我心愛的姑娘。
天黑的時候,鑫終于追上來了,手中的槳越過我的脊背,魚叉射在水里,如萬箭穿心。我的肚皮被劃開幾道口子,白花花的肉翻出來,像剝開的河蚌。幸好沒傷著骨頭。我忍住劇痛,潑了命往水底下鉆,繞過石頭和水草,倉皇逃竄。大難面前,魚王已經沒有了尊嚴,與普通的小魚小蝦一樣,保命第一。
在黑水潭轉了幾圈,再也找不到逃生的出口,我成了甕中之鱉。漁漢子們把幾條船并攏在一起,拉開圍網,扯大旗一般呼啦啦帶出風聲。明天大湖禁捕,今天是他們最后的瘋狂,不把我捉拿上岸,決不罷休。
這時,鑫的一個舉動保了我一命。當然,他的初衷不是救我,而是更直接、更殘忍地想置我于死地。他把魚叉舉到眼前,輕輕地吹了一口氣,伸出舌頭舔舐它冰冷的齒尖。血在滴,他在笑。笑得肆無忌憚。突然,他反手將魚叉對準自己的咽喉,眼里冒著寒氣,咄咄逼人地說:“要么你們把我殺死,要么把魚王留給我?!?/p>
有人急了:“見財有份,你不能獨吞呀?!?/p>
鑫眼里出火,渾身憋著狠勁,目光能殺死一群人。一個老者提醒他:“魚王賊得很,你一個人不容易對付,我們留下來打下手吧?!宾握f:“那是我的事。不是它死,就是我亡?!边@個它,指我。也指他們。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面面相覷,無言以對,只好默默把船開走,嘴里吐著污言穢語。
此時的黑水潭,成了鑫一個人的天下,不把我生擒活拿,他決不罷休。我想起了紅,她就是死在這個地方。
她是一條金色的紅鯉魚,襲一身燦若云霞的長裙,像個妙齡少女,處在青春期。她是我看中的王后,破卵出魚的那一天就愛上了她。小時候,她并不起眼,頭小肚子大,渾身灰白,長著大片的紅斑,樣子丑陋極了。魚兒們都圍攻她,搶她嘴里的食,把她趕到漩渦中想淹死她。有一次,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用我的毒刺戳瞎了他們的眼睛。大尾巴一掀,像秋風掃落葉,把它們掃到沙灘上,活活被太陽烤成干尸。從此,再也沒有別的魚兒敢欺負她。
不多久,她出落成一個嫵媚、靈動的鯉魚姑娘,身上的鱗片變得晶瑩透亮,散發著銀光。丑陋的斑點變成火紅色,陽光下金光閃耀。無論是撒網的漁夫,還是強勁的雄魚,每一次靠近她,眼球都會被擄走,但又忍不住多看她幾眼。一邊受傷,一邊享受她攝人心魄的美。
為了取悅她,我幾次冒險從深水里采來無污染的水草,捕來沒有骨頭的小銀魚喂她。大烏魚和胖頭魚虎視眈眈,我張開銼刀一般的牙齒,趕走了一個又一個敵人。我傾盡所有愛護她,但最終,她喜歡上了人類,我被鑫擠下了擂臺。
她每天繞著鑫的小船游來游去,身子輕巧地越過槳葉,在他眼皮底下做著各種優雅的表演。只為博取他一聲聲喝彩,卻忽略了他目光深處的貪婪與兇險。
少年拋出媚眼,把網撒出去,勾著指頭對她說:“來呀,上我的網,就像到了天堂?!比缓笊扉_雙臂,送上一個大大的擁抱。他的話像咒語,紅鯉魚鬼使神差地向他游去。他把手伸到紅肚皮底下,帶著一股灼熱的電流。紅一激靈打了個冷顫,一個猛子扎進深水里。
鑫趴在船舷上,頭伸進水里,大口喝水,像是要把湖吸干。他說:“跟我回家吧,我要給你做一個大游泳池,鋪上鮮花和綠草,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摘下來給你做伴?!?/p>
戀愛中的魚和戀愛中的女人一樣,腦子是懵的,心是浮的,身子是飄的,智商為零。一顆糖衣炮彈就能擊垮她們。我看見紅縱身一躍,飛蛾撲火一般撲向他張開的網。
鑫立刻變了臉,瞳孔放大,眼珠子往外突。他迅速收網,把紅鎖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她擺動著身子,企圖掙脫網線。但一切為時已晚,鑫從腰間抽出牛角刀,刀背照準紅的腦袋砰砰就是幾下。紅掙扎,無奈網線勒得她透不過氣來,只有張著嘴,大口喘氣。水像瀑布一樣往她肚子里灌,瞬間,她的肚子脹成一朵蘑菇云。
鑫用牛角刀尖鉤住她的鰓,一個深呼吸,雙臂同時發力,連魚帶網被拖進船艙。紅感到大勢已去,尾巴垂死拍打著船板,向她的同類發出逃亡的信息。鑫再次抽出牛角刀,再一次敲打她的腦殼。她頓時安靜了,一動不動地躺著,白色的腦漿流出來,淹沒了眼角,化成了眼淚,滴滴答答流到船板上。
紅鯉魚的死讓我既傷心又憤慨,我記住了這個叫鑫的男人,也記住了他船上的特殊記號。他用刻刀在船舷上刻滿了大大小小的魚王,像一只只螞蟥吸附在人的身體上。他要一個個收拾它們,把大湖當作殺戮的戰場。我不僅在那上面找到了紅,還找到了我自己。我想,他的下一個目標一定是我,我也正好要找他算賬。我是魚王,水底世界的主宰者,關鍵時候是要付出代價的。
二
鑫是個倒霉鬼,心地不善終無好報。他摟著紅鯉魚去見雅妹父母,被一通掃帚掃出了院子。老漢僵著脖子寒著臉,氣呼呼地說:“我要的是活蹦亂跳的黃金鱖,你拿一條祭祖的瘟喪鯉來糊弄我,你是盼我早死??!”
鑫傻了眼,他忽視了漁村風俗,鯉魚是祭祖的供品。他惹天惹地惹閻王,也不敢得罪未來的老丈人呀!為了俘虜這條魚,他整個冬天蟄伏在水邊,做著各種美食引魚兒上鉤,變著法子百般獻媚,把自己弄得跟水鬼一樣。
紅是一條上等的金絲鯉,抱在懷里肉乎乎的,像個金發碧眼的洋娃娃。他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滿以為能討對方歡心,卻換來一頓臭罵。老漢說,如果找不到黃金鱖,這門親事要黃。他滿腹委屈,狠狠地把魚摜在地上。紅鯉魚本來還有一口氣,這么一摔,徹底歸西了。
其實,老漢根本沒打算把女兒嫁給他,才變著法子從中作梗。窮不是問題,有個抱著藥罐子續命的老娘也不是問題,關鍵是鑫本人二五眼子不著調。從小到大,讀書的時候想賺錢,賺錢的時候想讀書,不愿風吹日曬當漁民,打工三心二意被炒魷魚。巴望一鍬能挖個金娃娃,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村里人瞧不起,只有雅妹說他有想法,是個潛力股。戀愛談了幾年,家里的狗見了都熟透透的,唯獨老漢一副討債鬼的樣子,變著法子刁難他。目的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心甘情愿放棄這門婚事。
鑫天生是個犟種,服軟不服硬,越得不到越是要想方設法搞到手。起初,老漢用棍子趕他,他就抓住棍子的另一頭與老漢較勁說:“不讓我當你上門女婿,你家豈不成了絕戶?”老漢羞愧難當,對付這種滾刀肉,要文火慢燉,還要智勇雙全打持久戰。反正他已過了打拼的年齡,有時間與他耗??上ч|女不爭氣,胳膊肘往外拐,死活護著他。
老漢一氣之下買了兩籮筐爆竹堆在門口,他來一次炸一次。鑫干脆不走了,枕著兩只胳膊,睡在院子里的棗樹杈上,蹺著二郎腿說:“有種把樹點著,炸死了你收尸,炸殘了你管飯,反正這輩子訛上你了?!崩蠞h哭笑不得,把門反鎖。夜里,見閨女偷偷給鑫送飯,終于偃旗息鼓敗下陣來,說:“也罷,既然你情我愿,我何苦栽刺不栽花?明天叫村長來保媒,條件只有一個,抱著黃金鱖來成親。個頭要三尺以上,重量不少于一百斤?!?/p>
鑫二話不說答應了。漁村人笑他癡人說夢話,魚王賊得很,豈是你想抓就抓得到?不是有緣人,一輩子也打不上照面。老漢這是在給你挖坑、設障,以退為進,不想把閨女嫁給你。不信你問他,在水上漂了大半輩子,見過幾個魚王?
鑫年輕氣盛,沒往深處想。既然當村長的面許下諾言,哪怕是一堆臭狗屎,也要捏著鼻子吃下去。從那天起,他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尤其是在春季魚產卵的時候,他整夜不睡覺,一追就是幾天幾夜。我和我的同伴像經歷了一場浩劫,在動蕩不安的日子里憂心忡忡,見到鑫就像見到鬼一樣恐懼。特別是大腹便便的母魚,做夢都想有一個寧靜的地方養胎產籽??墒?,她們游到哪里,鑫的魔爪就伸向哪里。那里便是翻江倒海,永無寧日。
他在船上安裝了掛槳機,比魚兒跑得快多了,開動的時候,水底下的螺旋槳葉飛快地轉動,魚群也跟著一起天旋地轉,死傷無數。被逼無奈,魚兒抱團遷徙,向大湖深處逃離。
紅被誘捕殞命兩年后的一個傍晚,我和姐妹們在一棵紅柳樹下歇息,不遠處傳來一陣突突的馬達聲。緊接著,一股滔天巨浪把我們沖散。我憑著身強力壯的體格,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箭一樣朝深水中游去。那些來不及逃命的魚兒慘遭厄運,有的被螺旋槳打得斷頭少尾;有的被打暈了,白花花的肚子浮在水面上,在噩夢中產下一堆堆魚卵,最終沒有逃離厄運。
鑫好像瘋了,為了兌現諾言,整天整夜不眠不休,把一雙眼熬成了即將熄滅的油燈。他的目標是我,其他姐妹因我而遭殃純屬無辜。身為魚王,我決不能明哲保身,見死不救,只顧自己逃命。
我迎著馬達聲游過去。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在水面上跳躍、沖浪、扎猛子,玩盡了花樣。終于,鑫發現了我,歇斯底里地大叫,雙手激動得亂顫,嘴里唱著:“來呀來,快到我的網里來!”
他像誘惑紅一樣,向我拋出誘餌,饞涎欲滴的香味飄出好遠。一群不知死活的小蝦米圍上來,還沒吃到嘴里就暈過去了。緊接著,大烏魚、胖頭魚和體態豐盈的小鯽魚也陸續游過來。為了不辜負美食,它們寧愿自投羅網,死一萬次也換不了一次教訓。
我是魚王,壽命比它們長,見識比它們廣,把鑫的陰謀詭計看到骨髓里去了。我不上當,也不讓我的同類遭殃。我把頭扎進水里,身子直立于水面,用尾巴驅趕它們,成功地分散了鑫的注意力。他盯上了我,喜出望外。于是,抖開網,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網從手中拋出,像天女散花,鋪天蓋地罩住了我。
鑫露出狡黠的笑。他反手從后背抽出牛角刀,打算像對付紅一樣對付我。
我早有防備,屏住呼吸,突然一個大翻身,頭往深水里鉆,身子迅速下沉。蒲扇般寬厚的尾鰭連連拍打著水面,浪花濺起一丈多高,迷了鑫的視線。我趁機逃脫。
他撒了一網又一網,網網落空。他氣得罵聲不絕,鞋底把船板跺得通通響。
本來,人走岸上,魚游水中,大家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偏偏有人不守規矩,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恨不能連鍋端走。鑫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漁民,輕如落葉,便想主宰大湖。而我偏偏不愿俯首稱臣。我也是王,水底下安居一方的魚王,成千上萬條性命需要我庇護,豈能心甘情愿把命交到你手里?你為了一個女人可以殘忍到大開殺戒,我為了我的同類必須與你抗爭到底。
我像跳動的火苗,忽明忽暗,忽高忽低,忽遠忽近。鑫劃著船在后面窮追不舍。因為對我的行蹤捉摸不定,他不敢輕舉妄動??峙聮鞚{機馬達的噪音驚到我,他改用雙槳。潛水是我的強項,十副槳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對手。我與他捉起了迷藏,把他耍得團團轉。
我在石縫中穿行,水下的石頭奇形怪狀,像一座座假山。我一待就是幾個時辰。鑫盯著我,眼珠子不敢亂顫,生怕我溜走。我有時潛伏在蘆葦林里,把芭茅葉、水草和野菱角菜頂在頭上,屏住呼吸,不讓鑫看出絲毫的破綻。一旦脫離了我的視線,他便像風箏斷了線,瘋了一般用雙槳拍打著船沿。之后,抱著膝蓋坐在船艄,一動不動地望著水面發呆。任小船在風中轉圈,像條剁了頭的蛇,漫無目的地飄蕩。
就在他一蹶不振的時候,我決定刺激他一下,頭從水底下鉆出來,縱身一躍,蹦到船板上,嘴一張一合,發出“羞羞”的嘲諷聲,像馬兒打著快樂的響鼻。他撲過來,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我往上一躍,身子騰空而起,頭朝下,鉆進深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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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天津文學》2022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