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3年第1期|魯敏:知名不具(節選)

魯敏,女,1973年生。江蘇省作協副主席?,F居南京。1998年開始小說寫作,已出版《金色河流》《奔月》《六人晚餐》《夢境收割者》等三十余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馮牧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郁達夫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中國作家》獎、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讀者最喜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2007年度青年作家獎”,入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臺灣聯合文學華文小說界“20 under 40”等。有作品譯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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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死訊,來自兒子替他發布的最后一條朋友圈,大意是家父因病不幸去世,享年六十九歲,特告諸位親友,感念感謝等?,F在這已成為民間訃告的一種形式,梅楠周圍,陸陸續續這樣離開的熟人,能數出兩位數了?;蛘咭菜闼郎竦纳埔?,時不時以此提醒它在路上,從而進一步撥動或麻痹著人們的欲望神經。碰到這些個,梅楠要么發三根蠟燭,或給其家人留言,或者到某個群里去回憶亡者一二,聽大家互相說些保重身體享受當下的口水話。主要是太閑了——剛剛退下來,對“閑”的感受是深刻和殘酷的,人們常說忙得受不了,那是他們還沒有到這一步,閑到最后,真是寧愿去死。
但閑得要死的梅楠沒有給這條發布留言致哀,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談起。他,是她一個孤島式的朋友,這世上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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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沒有任何背德之事。就梅楠而言,從頭到尾,她始終都沒有見過他,連他確切的年紀,也是今天才從死訊里得知。當然,從他那邊說來,他們可能已見過許多次。畢竟在同一個系統,這么多年總有各樣的機會踏入共同的人群。迄今為止,梅楠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華東片會,某個家電品牌組織的地區代理與分銷渠道大會,與會者從各個地方趕到廣州,近百號人,白天開會,晚上聚餐,最末一天鬧哄哄游玩,反正就是從前那種模式的行業會。那時她剛工作五六年,才在柜面銷售這一塊嶄露頭角。
會議結束回到南京不久,梅楠就收到一封信。那是九十年代中期,電話已普及,尋呼機像丑陋但時髦的大蜘蛛一樣,爬滿人們的腰帶,也還是有不少人寫信,稿件、家書、情書、筆友之類。梅楠從無這樣的情趣,真要有事情,打電話好了,家電部的前臺、售后維修,隨便哪個號,都能夠找到她。也許是廠家的直郵廣告?梅楠狐疑地撕開,是一封沒頭沒腦的手寫信。也不準確。有頭,抬頭是:你。也有尾:知名不具。
這誰啊,故作神秘。梅楠是硬邦邦的務實風格,毫無浪漫主義成分,甚至很反感拈酸做派。今天柜臺要上一批新品液晶電視,廣告牌和優惠標簽全要重做,正忙得腳不沾地。她皺著眉,不耐煩地把信快速掃了一遍。這人字寫得不錯,深藍鋼筆水,撇捺之中,還帶點筆鋒。
寫信人說這次在華東片會上,又見到她很開心,聽她交流熱水器銷售經驗,覺得她比以前老到多了,真是天生做銷售的料子,并預言她將來會有一番作為,等等??葱形目跉?,像是早就認識,只是梅楠完全想不起來。會上人太多了,有一大半都是面孔和名字對不上。這一行里,哪個不是自來熟?她跟不少人聊過天,游玩時也是三五成群有男有女,幾次席上鬧酒,有人起哄叫她喝滿壺,也有人沖上來相救。這位“知名不具”,是跟她聊過天還是游過園還是喝過酒哇?
梅楠又瞥一眼信封,寄件地址是“內詳”,郵票是正的。上學時有女同學常收到一本正經談學習的信,但郵票倒貼,說那是“我愛你”的間接表白。此信可排除。那此人什么意思呢?細看郵戳,辨認出是廣東茂名,翻找出會議上的名冊,廠家代表和地區代理的電話地址齊全,并沒有來自茂名的。也許對方是出差途中,隨手就寄了一封信。
不管怎么講,如果她對此人沒有印象,就說明沒有意義,沒有意義的事就毫無糾纏的必要,反正也沒法回信。管他呢。把信隨手一丟,她接著忙柜臺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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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知名不具”的來信從此就開始了。
不算太頻繁,有時每月一封,也有時隔半年。郵票上的郵戳不固定,江浙安徽一帶居多,有時甚至近在南京郊縣。這談不上騷擾或傷害,人家好心好意寫信而已,梅楠也沒法去責怪。除了抬頭的“你”有點怪怪的,行文與口氣都很尊重,尊重中帶著深切的關心。
“知名不具”總十分了解她的各種情況。比如她各季度業績排名、所負責柜臺的變動、被公司采納的合理化建議、演講比賽拿了二等獎等。這也不奇怪,系統內部的報紙、信息和文件,很容易能看到。但他還知道更多。比如她跟某品牌的二級代理商干了一仗,居然給柜臺上多爭取到0.3的提成;她陪總部下來的領導吃飯,醉到送急診室掛水;她被最要好的同事搶走一個大單;等等。顯然,他像雷達一樣,從一切角落里收集與她有關的信息,并在信里替她歡呼和鼓勁,也會因為壞消息而憂心忡忡地表達他的感同身受,安慰一番,或是不偏不倚地替她分析下一步策略。緊接著,還會抄錄一兩段名人名言。司馬遷,貝多芬,傅雷,愛因斯坦。哪怕已是人人知曉老掉牙的名言了,他也只字不落甚是認真。
不過總歸有一點時間上的滯后,收到信時,梅楠前面所碰到的得意與痛苦,都已過去了,因此他有一大半的話,都像后知后覺,讀來十分寡淡。寫完關于她的成敗得失之后,如同跑完重要景點的游客,他也會禮節性地稍許寫幾句他的日常。
從這些只言片語里,梅楠得知他妻子是名總賬會計,兩人是初中同學。兒子性格內向,但腦子很靈光。公司的人事斗爭中,他時時處于不利之局。他有痛風之疾,時常發作。寫到自己時,他總是點到即止,好像生怕梅楠不耐煩。其實梅楠倒恰恰是這部分讀得細一些,還想著,看能不能從這部分內容里,去尋找到他的魅力或異質之處。然而沒有,每封信都讓她一再地感到,此人無色無味無波瀾,也沒什么能力和野心。說不定,時不時給“你”寫上這樣一封信,就是他生活里可堪圈點的重要寄托了。
信寫到后面,他會有一個儀式性的收尾,抬頭看看窗外,寫下所見所得。外面有人叫賣東西,耳里聽到蟬鳴,或是看到對面人家晾曬的被單被大風刮下樓。這部分只一兩行,讀到這里,梅楠就知道,信結束了??偟膩碚f,“知名不具”的來信,不論從信息量、新鮮感或趣味性上來說,都是欠奉的。
尤其沒有的,是性別感。性別感是個啥?其實只是梅楠自己的一種感覺??赡芤驗樗敃r年輕,自我身份上有點敏感,不管上司、同事、同學、陌生人,或者所謂的追求者,反正只要說到三兩句,要不讓梅楠明白自己特別是個女人,要不就是明白對方特別是個男人。
這一單拿得爽吧,我就知道,那劉經理只要看你一眼,他的筆頭就自動簽了。
批準你提前半小時下班,去換上漂亮裙子,晚上來參加一下。有你在,氣氛會好得多。
梅楠你見客戶要多笑笑,你的笑,那可是銷售工具??!
梅楠啊梅楠,等將來我有本事了,你就不要再跟出去拼酒了,太叫人心疼了。
總是這樣的話。有的叫梅楠感動,也有的不以為然,但日常的友誼與愛慕之情,似乎就是這樣表達的。相比之下,“知名不具”不寫這些,哪怕是一些曖昧意味的節日,也從沒有相應的祝福。他十分清晰地,也十分徹底地,去掉了她作為小可愛、小女子、小甜心、小美人的部分。
梅楠對此無所謂,只不過覺得,他既是這樣,她應當鄭重一些。但這個鄭重的“度”一旦過了,似乎又帶有女人意味的執著。她沒有專門花工夫去查問,只是后來再出去開各種系統會議時,長三角或珠三角,廠家或賣場連鎖,她會捎帶著暗中觀察,看看有沒有哪位跟她的對視超過一般長度,誰故意繞開她,或過分熱情地找她搭話。也有時她主動出擊,跟疑似者閑扯,講些可以理解為暗號的話題,但是都沒有人露出破綻或有接頭之意。試了幾回,漸漸也就興味闌珊,知道不會有結果了。
不知是那些會議“知名不具”恰好參加了,還是出于某種推理,后來有一封信,他談到了這個問題。
“我想你肯定知道我是誰。我在第一封信里就告訴過你,咱們早就認識。我一直在等著你回信,地址就在手冊上,清清楚楚,包括電話號碼。我還以為你是有意裝傻,或者是拿喬、矜持、懶、不信任、反感……沒想到你是真的不知道。都這么長時間了,你還沒有想起來我是誰嗎,就一點心靈感應都沒有?哪怕我明明就站在你面前,你都沒有注意到我這個人,并意識到那就是我!”難得這么情緒化的,寫了一整個段落之后,他另起一行,簡短地說,“既然這樣,算了,就不說我是誰了,永遠不說。我也不再抱有指望,指望你能想起我是誰?!?/p>
這封信并不叫梅楠慚愧,反叫她一下決定放棄了,并由此輕松下來。其實她也倦怠于最終的相認,覺得那很庸俗,很尋常,甚至挺煞風景的。就這樣,完全同意:他永遠都別說出來。她這輩子也不打算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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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插曲并沒有影響到什么,“知名不具”照舊斷斷續續寫信過來,內容也仍是毫無變化的構成:羅列探討她的成敗,名人名言,他的一點近況,窗外風景收尾。
那期間,梅楠先后交往過幾個男友。意外懷孕后,就跟那位男友辦了婚禮。不久為了一個大品牌的招標項目,她加班奮戰,不料致胎死腹中。這些生活上的麻煩,他應當也知道,并不提,重點仍是談論她的業績、調動機會、公司人際關系之類。但在名人名言里增加了一些女名人。秋瑾,鄧肯,宋慶齡,潘玉良,特蕾莎修女,居里夫人和撒切爾夫人。梅楠發現,她們所流傳下來的名言,都不是關于女人的,而是做事業、做人方面的。咂摸咂摸,挺有意思??赡苓@正是“知名不具”的言外之意?
三十四歲那年,梅楠有過一次大的職務升遷,一躍成為南京公司的二把手經理,在全國同級子公司里,她算是最年輕的。她連年銷售飄紅,輾轉各個分部也都常勝不衰,是應得的。但系統內部的閑話就太難聽了,一片聲地流傳著,說她全是裙下功夫,四面八方睡過來的等等。反正一個女的,只要五官齊整,不是七老八十,總歸是走這種路線。梅楠無處辯解,也不好發作,畢竟,倒在這個競爭里的幾位候選人,有外地空降的,有幾朝元老,也有誰誰的外甥。她贏都贏了,還不能讓人出出氣嘛。
可她的氣又往哪兒出?這些年,但凡難纏的瘌痢頭,全是她上。沒有補貼的加班,都得輪她。還有連軸轉的出差,到這種程度:天天早上起來都得找著房卡想一會兒,自己是在哪個城市。臘月里在東北催款買不到回程票,被困在小縣城一個人看春晚。還有這些年她喝的白酒紅酒啤酒,都能匯成半條河了,吸的二手煙都能冒個大煙囪了。是,她確實也熱絡,主動結交了不少關鍵人物,可絕對沒有那種事情——越是大人物,可越是愛惜自己。記得有次她不小心把茶水灑在前襟,是夏天,白襯衣一下子有點透,對面正坐著的某副總馬上就把在談的事情停下,打開門,讓她換件衣服再回來。人們的舌頭啊,翻動起來,越是想當然的下流想法,越是吧嗒吧嗒來勁。最沒勁的是丈夫,一方面覺得她升級后的薪水不錯,可總是放不下奉子成婚的事,胡鬧著說是替人背鍋。又說起胎兒死于母腹,是她陪領導出差、“不當運動”所致。更不用說那些嘰嘰喳喳的女朋友們了,她們甚至都不愿意跟她一起吃飯買東西,反感她的健身與依然苗條,既然都女強人了,應當發胖長皺紋變得丑才對。伴隨著狗屁的成功,梅楠成了孤家寡人。
只有“知名不具”那滯后的來信上,滿紙都是為她驕傲的感嘆號。他用感慨萬千的措辭,重又回憶起當年的華東片會,他那時就從幾個細節上,“準確地”預見到她的“遠大前程”。他排數她這些年的上升臺階,好像一個圓滿的復盤,以證明他的眼光。這封信寫得啰里啰唆,可梅楠這回讀得甘之如飴,覺得字字都像藥粉撒入傷口,療愈之效十分明顯。
看看,到最后,只有這么一個面目不詳的“知名不具”,能把升遷歸因到這些年步履不停的辛苦。他是真的把她當作一個人哪。她賭氣地,也是自我安慰地想,這世上哪怕只有他這么一個絕無僅有的朋友,能理解她、明白她,也夠了,她會更加地勇于向前。沒的說,她要離婚,繼續我行我素。她要高調,絕不跟流言妥協。她要終生奮斗,把他們所有人都甩在后頭!這些話,只有他會為她鼓掌。她第二遍、第三遍地讀這封信,一邊在心里大聲獨白、宣言,甚至有點期待著后面的暴風驟雨,并想象著,等風暴過后,再像此刻這樣,從容地收獲他遲到但真誠的禮贊……現在,不僅是他的寄托在她身上,她這里,也有要給他看看的意思了。
不巧的是,就在她有了這樣的一點閃念與一絲萌發之時,“知名不具”的來信卻變得稀少,漸至于無了。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