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1期|海飛:臺風(節選)

海飛,小說家,編劇。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刊物發表小說五百多萬字,大量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多家選刊及各類年度精選本選用。獲人民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個獎項。著有小說集《麻雀》《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菊花刀》《私奔》《臥鋪里的魚》等多部;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驚蟄如此美好》等多部;長篇小說《驚蟄》《花雕》《向延安》《回家》《唐山?!贰缎褋怼贰讹L塵里》《戰春秋》《江南役》《蘇州河》等多部;電影作品有《暴風》,電視劇作品有《諜戰深海之驚蟄》《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隋唐英雄》《花紅花火》《薄冰》《梅花紅桃》等多部。
臺風(節選)
海 飛
人生不過就是,送走一場臺風,再等待下一場臺風。
——杜小絨
一
杜小絨站在那棵枝葉闊綽的泡桐樹下,聽著盛夏的風掀起樹葉的聲音。在沙沙沙均勻平衡的聲音里,她很想站在樹下睡過去。泡桐樹朝氣蓬勃,顯得很隨便地生長在13間房民宿寬大的院子中央,這讓杜小絨仿佛和樹站成了油畫的一部分。油畫的另一部分是目光可及的遙遠的海岸線。很久以后,蘆生溫和的聲音響起來,我帶你去你爸的房間。
杜小絨和她的哈瓦那人字拖是上午九點從定海三江碼頭上的船。她記得自己在長途跋涉以后,趕到了定海。是蘆生打通了她的電話,說你的父親杜國平死了,你趕緊回來。在話筒里,杜小絨聽到了海浪的聲音,這讓她的腦海里浮起了海浪卷起一大片帶著海腥味泡沫的畫面。在這樣連綿的想象中,她一路穿著那雙人字拖來到了岌岌島。她喜歡人字拖,她覺得人字拖給人一種自由,她也喜歡繼承遺產,這樣可以讓她的生活富足。在去往岌岌島碼頭的輪船客艙里,坐在她邊上的是一名警察。當然那時候她不知道警察叫華良。華良在輪船機器的轟鳴聲中接了一個電話,他對電話里的一個女人真誠地說,我早就當面跟你說過一次了,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蘆生在岌岌島明晃晃的碼頭接她。陽光泛濫得像四處流淌的開水。他開了一輛破舊的桑塔納,戴著墨鏡,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杜小絨看不清他隱在墨鏡背后的眼睛,但她知道蘆生是亡父杜國平的幫手,一直幫他打理著民宿的生意。他的腳很長,是那種沒有美感的長,有點兒像丹頂鶴的兩只腳。蘆生接過她行李的時候,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中被風吹散的云說,這兒風大。
在合上桑塔納車門的那一刻,杜小絨看到警察華良在碼頭出口處一個車棚下,牽出了一輛警用電瓶車。他還在用手機接電話,看上去有些激動的樣子。然后蘆生順著杜小絨的視線,看到了華良。蘆生說,他是警務室里的社區民警,叫華良。
桑塔納在小島綿長的公路上賣力地奔跑,這讓杜小絨想起了一部海島電影。她很開心,把車窗打開,然后把手伸向了窗外,不停地發出噢噢的歡呼聲。所有的風都被杜小絨五個手指梳理了一遍。她美好的心情影響到了蘆生,于是蘆生打開了汽車的音響,放了一首歡快的爵士樂。蘆生額頭上細軟的頭發,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他穿著一件白色襯衣,袖口的紐扣緊緊地扣著,看上去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
你應該是雙魚座的吧?杜小絨問。
蘆生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點了一下頭說,是的。不過我不相信星座,我相信輪回。
杜小絨笑了,說,我什么也不相信。我只相信活著就好。
蘆生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邊開車,邊說起了杜國平的死亡。杜國平是猝死,在這座偏僻的小島上,猝死是最麻煩的,因為離定海人民醫院很遠。島上沒有醫院,只有一個衛生所。蘆生拍了一下方向盤,富有哲理地說,我們總是不能預料,明天和死亡哪個會先來到。
蘆生告訴杜小絨,前天杜國平已經在大家的幫助下埋葬了。那片土地風水很好,開闊而向陽,能看到鹿鳴坳,也能見到大海。蘆生沉吟了片刻說,老板對我很好。我覺得有時候他像我的大哥,有時候像我的爹。杜小絨什么話也沒有說,她開始想自己的行程。自己是從福州來到這兒的,福州是她四處輾轉的又一站。她其實不想了解杜國平的什么,但是蘆生仍然認真地告訴了她,杜國平的病屬于心源性猝死,交通派出所的刑偵人員來過現場,也聽取了衛生所那個矮胖的女醫生的報告。那是一種熬夜就容易發的病,更何況杜國平天天熬夜。
杜國平熬夜是因為喝酒。他經常把自己喝醉,有時候甚至直接醉倒在民宿的院子里,像一條死去的盤成一堆的蟒蛇。
二
站在13間房民宿院子的那棵泡桐樹下,杜小絨能聞到大海的腥味。這樣的氣味讓你每時每刻地感受到,你和海的距離如此之近,近到你就是大海氣息的一部分。杜小絨其實喜歡這樣的氣味,她覺得自己的生命突然變得更有活力,仿佛一棵枯萎的樹的根須,突然之間觸到了甘洌的水源,于是開始拼命吮吸。杜小絨在海的充滿生命力的氣息中,抬頭,她看到了屋頂上一塊閃著反光的白鐵皮。強烈的光線,很像無數把白亮的小刀子,朝杜小絨的眼睛扔來。白鐵皮上用紅色顏料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13間房”,也就是這家民宿一共有十三間客房的意思。二樓的陽臺上,一個披著薄床單的人坐在輪椅上,目光空洞地望向遠方。他叫袁相遇,是個植物人,十多年前也是民宿老板杜國平的幫手。自從成了植物人以后,杜國平一直養著他。就算是養一塊青苔,十多年后這塊青苔也該成精了。但是袁相遇一直不能開口說話,連眼皮都不能抬一下,看上去像是對這個世界不屑一顧的樣子。站在他身邊的那個黑胖的女人,叫露絲。她永遠在吃著薯條。她的力氣很大,負責為植物人袁相遇洗澡。她是一個旅游者,愛吃愛睡,吃著吃著能睡著,睡著睡著醒了又在吃。當年她攜帶著自身巨大的身軀來到岌岌島后,被杜國平留下了。杜國平語重心長地告訴她,這兒能給你提供免費的吃住,而且住在這兒安全,并且能給你發工資。
除了每隔幾天為袁相遇洗一次澡,大部分的時間里,露絲會把袁相遇從床上抱起,扔進推車,推到二樓走廊上的一堆陽光底下,和他一起曬太陽。露絲每次都會對袁相遇耐心地說,曬太陽能促進鈣的吸收的唉。說完這句話,她就什么也不說了。她和袁相遇一起,在陽光下坐成一對木偶。她最喜歡看的是院子里那棵孤獨的泡桐,但杜國平一直認為,她的目光可能越過了泡桐,看到的也許是遙遠的海面。
露絲喜歡三毛,她對三毛和荷西的愛情故事十分熟悉,其次就是撒哈拉沙漠。她覺得她不能去沙漠尋找三毛,那樣她會迷路的,但她完全可以去舟山,那兒是三毛的故鄉。至于她到了舟山到了定海以后,為什么到了岌岌島上,她不知道。反正有一天,她來到岌岌島上,玩了一天想要離開的時候,臺風來了,離島的輪渡停航。杜國平留下了她,語重心長地說,哪兒有這么好的地方啊。住在島上就像是隱居,以前的神仙不都是隱居的嗎?你這樣的仙女,就應該隱居。
然后她就沒有再離開。她對靠在院門口的杜國平說,看在大海的面子上,我愿意給那個植物人洗澡喏。杜國平笑了一下,后來很長的時間內,他都能記得露絲站在院門口和他說這話的時候,身上滑稽地背著一只小巧的黑色雙肩背包,像一只肥碩的冬瓜上爬著一只甲蟲。
杜小絨抬起頭,站在院子里那棵泡桐樹下,一直長久地看著二樓陽臺上表情木然的露絲和袁相遇。她總覺得露絲在哪兒見過。后來她想起來了,露絲很像周星馳電影《長江七號》里的美嬌。這時候一朵白云輕手輕腳地飄過13間房的上空,露絲擋住了陽光,在杜小絨和蘆生身上放肆地投下一塊陰影。在這塊陰影中,杜小絨聽到蘆生棉花糖一樣溫和的聲音。他說,我帶你去你爸的房間。杜小絨就笑了一下,她說,好。
蘆生說,去你爸的房間,你會不會怕?
杜小絨繼續笑了一下說,他都不怕生下我,我怎么會怕他的房間?
三
現在,杜小絨在蘆生的帶領下,踏上了過客酒吧旁邊的樓梯。過客酒吧在一樓的最東面,簡陋得就像一間飯堂。這幢樓的樓上和樓下都有七間房,正因為酒吧占去了樓下一間,才讓客房的總數成了十三間。蘆生在前邊帶路,他側過身子和杜小絨說話,他說,其實這兒以前是知青點,后來知青都回城了,就留下了這一幢快要爛掉的樓。是杜國平把這個樓長租下來,開成了民宿。杜小絨說,這個我早就知道。杜小絨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蘆生那兩只細長的腳,她一直都在擔心,她擔心那么細瘦的腳會不會突然折斷了,或者突然被風吹斷了。
杜小絨跟著蘆生進了二樓杜國平的房間,杜國平住在B13號,房間里很簡陋。墻角有疊起來的鐵皮水桶,有一些凌亂的破輪胎,一只收音機,以及潮濕的海腥味。墻上有一張舟山群島的地圖,窗臺上有一些貝殼,屋角還放著一根釣魚竿,陳舊的老式寫字臺上,放著煙灰缸,煙灰缸里躺著幾只死氣沉沉的煙蒂。如果這間房子晃蕩一下,杜小絨會覺得自己是登上了一艘在海面上漂泊的貨運船。
當著杜小絨的面,蘆生拉開寫字臺的抽屜,里面安靜地躺著一本賬本,像一個熟睡的嬰兒。
這是賬本,你看看。蘆生說,這幾年民宿的生意都記在這上面,有好多賬是我記的。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結。還有,賬本里有兩張銀行卡,密碼沒人知道。該怎么處理,你看著辦。
杜小絨斜了賬本一眼,她笑了一下說,錢我喜歡的。
蘆生說,錢誰都喜歡的。
蘆生一直觀察著杜小絨,又說,你好像一點兒也不悲傷?
杜小絨就轉過頭,看著蘆生,一會兒她的臉上浮起了笑意,說,就算我悲傷了,我爹也活不過來。所以不如不悲傷。
這話聽上去是有道理的,但是蘆生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杜小絨看到寫字臺玻璃板下壓著的一張杜國平的照片。她覺得杜國平年輕的時候是真的帥。這樣想著,她覺得其實做杜國平的女兒也挺好的。這時候蘆生又拿出一個盒子,打開盒子,杜小絨看到一只金戒指、一只金手鐲,以及一些現金。在這堆凌亂的物件里,還看到了一些票據、紀念幣、手表……
杜小絨望著窗外,像是在輪船里望著窗外一望無邊的大海。她其實是個四處游蕩的騙子,她的真實名字叫任素娥。五年前在重慶解放碑附近的一家火鍋店里,她拉著素不相識的杜小絨閑扯了半天。后來趁杜小絨不注意的時候,她拿走了杜小絨的包,里面當然有身份證和手機。在后來的許多年里,任素娥一直使用著這只手機,她很奇怪為什么杜小絨沒有去掛失。不久前當她游蕩到福州的時候,接到了蘆生的電話,說你爹死了,你快回來。那時候她正在福州的一家小飯館里吃一種叫太平燕的美食,她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種小吃長得跟餛飩一模一樣但為什么叫太平燕?然后她對著手機充滿詩意地說,故鄉在我心里,已經遙遠得像一張船票。
蘆生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東西都在這兒了,你清點一下。任素娥回過頭,朝著蘆生溫和地笑了一下。這讓蘆生有些意外,他想了想說,你不用感謝我的。
任素娥說,我沒有想要感謝你。不過我會給你封一個紅包。
蘆生說,我不需要紅包,只要把這個月的工資給我結了就行。
任素娥想了想說,我都忘了,我是什么時候離開家門的。
蘆生把自己的后背整個靠在墻上,他選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把兩手插在褲袋里,屈起一條瘦長的腿,腳底就蹬在墻面上。時光如水,漫長的下午過得十分緩慢,從蘆生那兒,任素娥知道,真正的杜小絨,在十五年前的某一天和杜國平突然進行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并且咬斷了杜國平的一根手指頭,然后她帶著杜國平當初為了方便她上學給她買的諾基亞手機消失了。那天風雨交加,遠處傳來海鷗慌張的鳴叫。這是十五年前的事,當時杜小絨應該只有十三歲。
蘆生說,你忘了嗎?十五年前你離家出走。你很任性。任素娥只好說,我沒有忘。
任素娥又說,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我心里有點兒亂。
蘆生沒有再說話,他無聲地走出杜國平的房間,并且帶上了房門。
在任素娥一個人待著的時間里,她仔細地觀察著屋子里的一切。她的包里帶著一支小手電,小手電的光是白亮的。任素娥用小手電仔細地尋找著房間里的蛛絲馬跡,她看到了躲在暗處的一只壁虎和兩只躺在蛛網中央睡覺的蜘蛛,而且她還在房間墻上一處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用鉛筆寫著的杜小絨的電話號。這串細長而暗淡的文字,聯結著杜國平和杜小絨的關系。但問題是,杜國平至死都沒有想到,一個騙子代替他的女兒來繼承遺產了。對于任素娥來說,這樣的繼承,一定需要速戰速決,盡快離開小島,以免夜長夢多。
黃昏終于開始來臨。任素娥現在代替杜小絨聽到了風聲,那是一場臺風的前兆。窗外的樹影開始輕微地搖晃,一些鳥的翅膀有了倉皇的跡象。任素娥離開后窗,打開門,走到陽臺上。陽臺其實就是一條狹長的過道,果然有許多風從過道上興致勃勃地跑過,鉆進她的身體里,十分涼爽。她把身子靠在陽臺的欄桿上,看到樓下的院子里,蘆生拎著一盞有玻璃罩子的馬燈在走著,他的另一只手上拎著一只竹編的籃子。風繼續搖晃,海的腥味越來越濃烈地彌漫在院子里,接著,雨滴開始在昏黃的燈影里大顆地降落。雨點比較粗壯,但也十分稀疏,像是從天上飛奔下來的任性的孩子。風順利地把所有雨點都吹歪了,于是任素娥眼里的鏡頭,十分像是秋天一場露天的文藝電影。任素娥心里歡叫了一聲,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一些愛上了這處海邊的宅院。她看到蘆生在院子里抬起了頭,他瘦長的腿像圓規一樣插進一雙馬靴里,襯衣袖口的扣子仍然緊緊地扣著。他細密烏黑的頭發,依舊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他朝任素娥笑了一下,舉了舉手中的籃子說,我給你煮了一碗黃魚面,很好吃的。
這時候,任素娥的肚子才十分配合地咕嚕了一下,她確實餓了。蘆生不緊不慢地走上了樓梯,走到她面前的時候,任素娥才看清,籃子里安靜地躺著一碗面條,面條的最上面,安詳地躺著一條小黃魚。
任素娥重又回到后窗,打開窗子,在房間里吃面條。她吃得很仔細,一直把那條小黃魚吃成一把完整的梳子。對于這樣的成績,任素娥很滿意。窗外的風聲仿佛又緊了一些,并且不時吹送進一些雨滴。她給自己做好了打算,晚上是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賬本的,這座島上有她需要的錢。她要帶著錢離開岌岌島,像風箏一樣漫無目的地飄蕩在任何一座城市。她習慣了飄蕩,所以,她有無數個故鄉。
也就在這時候,島上那間孤零零的警務室里,坐著交通派出所的社區民警華良。他的手肘懶散地架在窗口,眼睛望著越來越黑的夜色,專注地抽一根利群牌香煙。在臺風的前兆中,他顯得無比寧靜。今天妻子潘小桃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這讓他的內心十分煩躁。后來他索性不接了,他突然這樣想,如果我不接電話,難道這天還能塌下來?他還接到了所里指導員的電話,說臺風就要來了,你就在島上留著,到時引導老百姓抗臺風。
他不僅不接潘小桃的電話,他甚至還決定了,去13間房的過客酒吧當一回過客。他知道,杜國平已經在前幾天死了,但是客棧還活著。
現在,所有的秘密,從華良走向13間房民宿的時候,都開始發芽了。
四
華良推開13間房民宿那兩扇生了銹的虛張聲勢的院門,先是看到路燈下那棵院子中間的泡桐樹。這棵樹應該已經有幾十年的樹齡了,風吹響了它的一樹葉子,仿佛十分渴望作一場即興的發言似的。然后華良順利地進入了院子,并且走進了一樓的過客酒吧,他和柜臺里的蘆生打了一個招呼。蘆生笑了,說,真難得。
華良選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他不喝酒,只不過是想安靜地坐著,梳理一下他和潘小桃之間的感情。這個小島上,就他一名警察,在一間不大不小的警務室里值班,騎一輛警用電瓶車,在小島上巡邏。盡管他只是交通派出所的一名社區民警,但他覺得他應該干刑警才對。事實上他在所里的刑偵中隊干過一段時間,后來所長說,你還是干社區民警吧。他這個社區民警,當得離家十分遠,值班時需要從定海的三江碼頭輪渡抵達岌岌島上班。而且他跟漁民和居民們混熟了以后,經常替島上的人通過輪船從定海帶來郵件和包裹。
華良和潘小桃結婚后一直沒有孩子。在潘小桃的催促下,華良一共去醫院檢查過三次。每個醫生都說他不孕。這讓華良覺得有些對不起潘小桃,覺得自己好像欠了潘小桃一輩子。有一次華良想要用一下潘小桃的車,于是拿起剛進門不久的潘小桃放在茶幾上的包,邊翻著包邊說,小桃,你的車我用一下。當時潘小桃正在房間里打一個熱火朝天的電話,聽到聲音她迅速地掛上電話躥了出來。她的臉上有一絲慌亂,從華良手中搶過包說,我拿給你。潘小桃看到包上的拉鏈是合上的,于是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她找出車鑰匙,遞給華良,說,你去哪兒?華良說,肯定不是去賽車。
華良晃蕩著鑰匙,一點兒也沒有異樣地走出了家門。乘著電梯進入地下車庫,打開車門,坐進潘小桃的車里,他發了一會兒呆。因為他剛才打開潘小桃的包時,分明看到了包里潘小桃的流產證明。他假裝沒有看到,覺得一切都沒意思透頂了。他一點兒也沒興趣搞清楚,那個男人會是誰。華良是省警察學校畢業的,他的同班同學,當年睡在他上鋪喜歡打呼嚕的兄弟秦三望,已經是定海分局刑偵大隊的大隊長,但他還是交通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
潘小桃以前是銀行的職員,后來辭了職,開了一個海鮮酒樓。以前她在信貸部工作,認識好多的老板?,F在這些老板,都變成了酒樓的客人。她和華良沒有共同語言,但也不會吵架,最多因為意見不合而意興闌珊地聊幾句。前段時間,潘小桃已經提出了協議離婚,說是這樣也沒意思,不想耽誤了華良。華良就客氣地說,不不不,是我耽誤你了。
潘小桃曾經喜歡文學,經常參加島上的文友聚會,最愛的是川端康成的《雪國》。華良沒有明確的愛好,有一段時間迷過《天龍八部》,所以潘小桃就說華良沒有理想。后來潘小桃從銀行辭職,開了海鮮酒樓,從此文學書一本也不再看了,而華良卻開始讀小說。華良也開始讀《雪國》,讀到《雪國》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夏天喝一杯香郁的綠茶,清新而冰涼。但是潘小桃仍然認為華良沒有理想,華良就十分納悶,理想到底是有幾個意思?有一次華良很認真地找到了酒樓,潘小桃正在跟一幫老板喝酒,好像是興高采烈地聊一個文化地產項目。華良就站在包廂的門口說,潘小桃,我有件事想告訴你。潘小桃站起身,走到門口,靠在門框上,睜著一雙仿佛有些醉意的眼睛說,很重要的事嗎?華良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非常重要。潘小桃就說,那你說。華良說,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華良覺得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潘小桃,和以前嫁給他時穿襯衣梳馬尾的潘小桃,完全是兩個人?,F在的她特別愛假扮名媛。他不喜歡名媛,潘小桃也不再愛他,她喜歡和一些成功人士一起喝茶,說是雅集。華良很深地知道,警務室里值班的人,是很難雅集的。
那天,華良這樣想,是不是有人偷偷把潘小桃換走了。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可能是個假潘小桃。
五
谷來住在民宿二樓靠西邊的B7號。她像一棵剛剛從地里收割的白菜,有著充足的水分,但是沒有熱烈的色彩。這天她經過一樓過客酒吧的時候,遲疑了一下,最后像是有一只多情的手把她拉進了門。她站在柜臺前比較暗淡的燈光下,從華良的角度看過去,這棵清新的水質豐富的白菜,在燈光下泛著一種迷人的亞光。隔著香煙的煙霧,他看到白菜向他走來,并且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那天殷勤的蘆生為谷來調了一杯酒,他說叫藍色妖姬,果然看到有一叢藍色的火焰在杯子里燃燒。谷來就想,難道妖姬就是火焰?
那天不知道是誰先聊起了文學的話題。華良說自己愛看川端康成的《雪國》,并且已經在某雜志發表了一篇一千多字的散文。說這些的時候,他想起了自己百無聊賴時對這篇散文的構思。他同谷來講,他主要寫的是他家的那條弄堂。弄堂叫鈔關弄,一百米都不到,撒泡尿能從街這頭流到街那頭。但是這既窄又短的弄堂,這屋檐低小的弄堂,三百多年前卻是定海最繁華的地方。而且,康熙年間,四大海關的浙江海關官署,因為設置在定海,所以才有了鈔關弄。這條弄堂的榮光,華良一點兒也感受不到,他只能記起小時候他撐著雨傘走過弄堂去學校上學的情景。后來他成家,沒有新房,直接搬進了潘小桃買的房子里。
在酒吧里,陸續來了一些住在13間房民宿的客人。他們推開酒吧門的時候,總能帶進來一股咸澀的海風。風仿佛開始比白天密集起來了,臺風警報通過好多自媒體公號不停地發布著。華良對臺風見慣不怪,臺風就像一個遠房的親戚,想起要來看你的時候就來了,然后又突然消失。華良只記得有幾場臺風風力大的時候,會把窗戶吹爛,會把廣告牌撕碎,會把樹連根拔起。
谷來很安靜。她會不時地笑笑,那杯剛才燃燒著火焰的藍色妖姬,火焰已經熄滅了,酒也被喝掉了一半。谷來說,像果汁。華良說,越像果汁,越會讓你放松警惕。谷來就又笑,說,我沒啥好警惕的。這樣說著的時候,她的眼瞼憂傷地抬起來,望了望酒吧簡陋的頂部。
你很像一棵白菜,華良出其不意地說。
谷來愣了一下,說,是因為白嗎?
不是。是因為素。華良想了想又問,你在這兒住多久了?
我住了有個把月了吧。谷來把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說,我喜歡這兒。你知不知道有首英文歌,叫《美麗的小島》?我喜歡小島。于是華良就把蘆生叫了過來,他說,蘆生,你放一首歌,叫《美麗的小島》。蘆生把手在圍裙上認真地擦了擦,他胸有成竹地說,我記得的,音樂庫里有這首歌。他不說網上有這首歌,他說音樂庫。仿佛他在管著一個碩大的倉庫似的。
然后一個叫麥當娜的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華良就輕微地閉上眼睛,他果然聽到了歡快的歌聲。這讓他的腦海里輕而易舉地浮起沙灘、海水、陽光,以及拖鞋和短褲短裙,以及汽水飲料,當然還有看不見的卻無限洶涌的熱浪……與此同時,樓上的B13號房里,那個像壁虎一樣蟄伏著的騙子任素娥,也隱隱聽到了這首歡快的歌曲。在此之前的一刻鐘左右,她手里握著那個光線充足的小手電,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秘密。她打開一扇老式的柜門,想要尋找一些值錢的可以變現的東西時,突然用手電筒照見了柜門的某處被磨得锃亮。這個部分相當于柜子的腰,說明經常有人在扶這個腰。顯然,這扇柜門老痕斑斑,美人遲暮。任素娥用力地移了一下柜子,才發現整個柜子相當于一扇沉重的推門。這時候任素娥的心跳開始加快,她覺得仿佛是阿里巴巴找到了藏寶的山洞,眼前即將亮起一道炫目的光。
六
任素娥在這間密室里,沒有發現四十大盜的寶藏,但是她發現了密布的暗線,以及四臺顯示器,還有小房間內彌漫著的發霉的氣息。顯示器上微弱的跳躍閃動的亮光,像是海面上浮起的一小片光。這道光吸引著任素娥,讓她一步步走過去,并且在顯示器前的一把老舊藤椅上坐下來。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顯然是需要好好研究一下這些顯示器了。顯示器屏幕上的圖案,分割了這個民宿的各個房間,而且攝像頭無疑對著房間里的床。于是任素娥明白,這是杜國平的一間密室,杜國平一直在偷窺著住店的客人。
樓下酒吧里麥當娜的聲音賣力地擠進了杜國平的房間,絲絲縷縷地跌落在任素娥的身邊。任素娥閉著眼睛平復了一下心情,她開始緩過神來,回到了這個真實的世界。麥當娜的聲音仿佛是在說,任素娥啊,你來來來。任素娥就想,來就來。于是她打開B13的房門,在聲浪突然變得更響的音樂聲的裹挾中,她趿著那雙人字拖,晃蕩著走向樓梯。她變得歡快起來,音樂像滲透進她的血液,并且流向了她的心臟。于是她的整個身體如同灌滿了風,迎合著音樂,搖搖擺擺地下樓。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她遇到一個正上樓的女人。女人似乎是很深地朝她看了一眼,但是她沒有看女人。她覺得她的重點現在應該是搖擺,任何不相干的人,頂多不過是一個影子。
七
華良微閉著眼睛,想象著麥當娜歌聲里的美麗小島,該是怎么樣的一番光景。至少不會像岌岌島一樣,每年都要經受臺風的洗禮。他想到了小島上的咸澀海風,一只小圓桌面那么大的海龜正在沙灘故作矜持地下蛋,熱帶的棕櫚樹被風吹響葉子,一條舢板在浪里浮沉……華良睜開眼的時候,不見了谷來,倒是看到對面坐著穿拖鞋的任素娥,仿佛是她把谷來給替換掉了??瓷先ト嗡囟鹗莿倓傋?,蹺著二郎腿,十分從容悠閑的樣子。那腳尖上的一只拖鞋,就開始像鐘擺一樣晃蕩起來。她順手抓過桌子上那包利群牌香煙,麻利地彈出一支,用嘴叼住,然后麻利地給自己點上。噴出一口煙的時候,她對華良笑了笑,說,要不要來一支?華良沒有說話,他記得這煙應該是他的,而不是任素娥的。最后華良也擠出了一個笑容,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外面的風,仿佛又大了一些,風聲有些囂張的樣子。院子中間那棵巨大的泡桐,沉淪在黑夜的顏色里,搖晃得比白天厲害了許多,像發冷發熱尋死覓活的樣子。這時候,任素娥在樹葉的聲音里,記起華良在白天的輪渡上,就坐在自己的身邊。那時,華良對著手機果斷地說,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在任素娥飄蕩過的任何一座不一樣的城市,她都會選擇去當地一家酒吧里喝酒。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名過客,這個美好的人間并不屬于自己。她覺得自己滄桑、孤獨,沒有依靠,像一片可以被風吹到任何地方的樹葉。所以,既是過客,就什么也不用去管了,總是希望抓住任何可以享受的時機,去感受一下人生。
酒吧角落里那只丑陋的黑色音響,開始裝模作樣地播放一首新的歌曲。一個女人,在喇叭里不停地唱著,阿刁,阿刁。蘆生站在昏暗的柜臺里,裝作很會調酒的樣子,不停地搖晃著身子,用右手劇烈地甩動著酒杯。一會兒舉高,一會兒放到柜臺臺面以上。這讓任素娥多少有些擔心,她覺得蘆生這樣勇猛地甩,有可能會把酒杯甩破。
不知道是誰打破了沉默。反正在這臺風還沒有完全來臨的夜晚,他們聊得熱烈而投機。華良仿佛特別想說話,他有那種想要把一生的話都說完的欲望。他主要先從島上的一些景點打開話題,然后說到了一些動植物,以及生命這種奇怪的現象。任素娥頂喜歡華良口中島上那個叫鹿鳴坳的地方,因為那個地方生活著一群獐。生活著獐為什么還叫鹿鳴坳?那是因為獐和鹿長得幾乎是一樣的,或者獐就是一種鹿。蘆生將頭低下來,身子穿過那塊柜臺擋板下面的空洞。他走到任素娥身邊,把一杯剛調好的酒放在桌面上說,鹿鳴坳不遠的坡上,就埋著你父親。找個時間,我會帶你去看看的。
于是華良在點起一支香煙的時候,知道了隔著煙霧看到的這個女孩兒,原來是民宿老板杜國平的女兒。任素娥舉起那杯酒,很小地抿了一口,說,這叫什么酒?蘆生就憂傷地說,秋心。于是任素娥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笑得有些放肆,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笑聲有些過頭的時候,她猛地收住了笑。蘆生繼續憂傷地說,秋天鹿鳴坳的蘆葦會白,風一吹,白浪一樣,一片一片時高時低地起伏著。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也想葬在這樣的地方,可以聽到??薜穆曇?。
任素娥覺得十分無趣。她不喜歡文縐縐說話的蘆生,棉花糖一樣的無趣。于是她猛地喝下了一大口酒說,這酒酸了。
八
這天的酒吧里,一共來了四個人。除了華良和任素娥,還有一個叫郝建功的中年男人、一個叫周亮工的劇作家。在任素娥的提議下,這些人坐成了一桌。華良平靜地微笑著,他隔著煙霧看歡快的任素娥吆五喝六地招呼著大家。她的聲音感染了在場的人,她甚至還在喝到高興的時候,讓蘆生把那首《美麗的小島》再放一遍。她的目光在眾人臉上快速掠過,眼含笑意地說,我決定跳舞。
音樂開始提高了音量,節奏明顯,有那種重金屬音效。這時候,一場雨由遠及近,悄悄地從海面上空往這邊快速包抄過來。最先抵達的是一片細小的雨,比霧濃烈一些,很快這座小島就變得濕潤了。
任素娥果然跳得奔放,在音樂里像是要把地板跺成碎片。在如此奔放得像一匹脫韁野馬的過程中,她被自己像是要拆開身體般劇烈的舞蹈嚇了一跳。她想起自己居無定所、四處行騙,甚至有時候食不果腹。但是她過得充實而愉快。她也想起自己根本沒有學過舞蹈,但是現在竟然跳出歡快的節奏和花樣繁多的舞步。她覺得自己身上有了細微的汗水,在這種黏黏糊糊的感覺中,蘆生走到了她的身邊。他突然在任素娥的耳邊說了這么一句話,你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這話讓任素娥多少有了些酸楚。她想到自己是因為得到了父親突然亡故的消息,趕來奔喪的。她應該表現出足夠的悲傷,于是她努力地讓自己悲傷起來,為此她還差點兒滴落了淚水。但是,她現在代替杜小絨離家十五年,十五年時光可以消磨很多的東西,包括感情。她對父親的感情一定是陌生而疏遠的,再說,像野馬發瘋一樣的歡樂,也許也是表達悲傷的一種方式。這樣想著她的心里就充滿了底氣,她大聲地對蘆生說,難道我就不可以很開心?難道我就應該難過得尋死覓活?
這時候她的身上已經開始密布細微的汗水,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時,她看見的是華良的目光。他把自己坐成了一幅靜默如定格鏡頭的油畫,仿佛充滿著十七世紀的古意。
油畫中的華良對任素娥笑了一下,他說你看上去充滿了故事。你很神秘。
這讓裝作若無其事的任素娥不由自主地舉起了杯中的酒,她掩飾著自己一閃而過的慌亂,她覺得充滿故事這句話中,有很多火藥和危險的成分。后來她把酒穩妥地放回到桌面上,說,有故事的是這杯酒。
華良笑了笑,不再說話。他把目光投向吧臺里面的酒柜,仿佛酒柜里的酒中都深藏著各不相同的故事。就在這時候,雨聲已經很響了,雨敲打著一只戶外的燈箱,差點兒就把燈箱上那13間房幾個紅色的字給敲碎了。雨也敲打著屋頂,以及院中那棵老氣橫秋的泡桐。
這個晚上在強烈如瀑布的雨聲中,酒吧里的每一個人,都開始說自己的故事。說故事的時候,酒吧安靜得像已經睡著一樣。這使得每一個人嘴里的故事,也顯得十分安靜,也顯得被雨完全籠罩。
即便是在很多年后的一個黃昏,任素娥仍能清晰地回憶起這個雨夜聽到的故事。那是任素娥提議的,她舉了舉酒杯說,不如我們都來講故事吧。所有的人都沉默,她看到華良又抽起了煙,他的臉隱在煙霧的背后,若隱若現。她只能看清華良的一只眼睛,華良的眼中充滿著笑意。
先講故事的是那個叫郝建功的中年男人。他帶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盛開著一個叫水芹的女人。水芹是他的相好,他們已經無聲無息地好了十六年。每年他們都會到一次岌岌島,并且就住在13間房民宿。每次他們都把短暫的日子過得很甜蜜,郝建功都會說,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離婚了呀。水芹只是笑笑,說,好。郝建功說,我在辦離婚了,快了。水芹說,好,不急。郝建功并沒有離成婚,但是他的老婆死了,死于漫長而纏綿的病。郝建功還是很難過的,足足有半年,他沉浸在失去老婆的痛苦中。半年以后,是他和水芹相好的第十七年了,郝建功帶著水芹又來到了岌岌島。郝建功拿出了一只婚戒,說,我們可以結婚了。水芹卻說,我要跟別人結婚了。她不想要這段等待了十幾年的感情,她說我也會累的呀。
她說,我說我會等,但你不能認為我可以一直等。
她說,我說不急,但你不能認為我真的不急。
她說,你老婆死了才娶我,你的算盤打得太精明,我不太喜歡跟那么精明的人一起生活。
郝建功在這第十七年的島上的約會中,把水芹送上了輪渡,讓她一個人先回去。水芹是要結婚的人,所以郝建功只能算是朋友,甚至連朋友也算不上。郝建功侵略掠奪了她整個的青春,最后想彌補的不過是一只不再值錢的婚戒。在碼頭送水芹上輪渡后,他回到了13間房,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以后,他把那只鉆戒埋在了泡桐樹下。然后他在樹下抽了一根煙,直到一枚泡桐的葉片被風吹落,打在他頭發開始稀疏的前額上。
任素娥舉了舉杯中的酒,說,我就看不起你,怎么會有你這么自私的男人。你兩個女人,一個也沒落著你的好。你簡直是個敗類啊。
郝建功就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再次抬起頭時,臉上全是淚水。他舉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響亮的聲音把任素娥嚇了一跳。郝建功說,你說得對,我就是個敗類。
劇作家周亮工一直在13間房民宿里閉關,他其實是一個能把劇本和生活分得很清晰的男人。他記起一個月前,有個姓李的制片人,皺著眉頭從上海趕到了民宿來找他。李制片那天在岌岌島上一家吃海鮮的小館子里,很激動地給周亮工描繪了一下藍圖。李制片說,公司有的是錢,賬上躺著好幾個億呢。周亮工于是就問,是橫躺還是側躺?
李制片愣了一下,后來他說,不管怎么躺,都一樣是躺。他說你好好寫,這部戲肯定是要請梁朝偉來演的,或者和他級別相當的演員。李制片還帶來了一個女演員,女演員說她看中了里面那個叫春丫的角色,說春丫什么都好,就是名字土。你看能不能叫戴安娜之類的?然后,女演員說了她是怎么理解的這個角色,在演繹的時候,將要怎么樣來演好這個角色。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微閉著眼睛,像是沉浸在藝術的想象中。而周亮工的眼睛一直望著盆子里一只青蟹的蟹腳,在想如果一只蟹丟了一只腳,對于一只蟹來說,是不是就是殘疾了?它一定疼得不得了,從此整個蟹生都會變得索然無味。后來周亮工的目光從蟹腳上抬起,他朝女演員客氣地笑了一下,說,你一定能演好的。
女演員就和李制片對視了一眼,她的眼中露出一道欣喜的光。她說,你看,編劇老師都覺得這個角色適合我。我希望周老師給我加點兒戲。
那天周亮工喝醉了。他醉倒的形式,是把自己趴在充滿腥味的桌上。他睡得十分踏實,類似于他小時候上學時的午睡課。他覺得海風是暖的,酒的氣息是芬芳的,海鮮其實也算是新鮮的。他有些被生活感動,覺得生活對自己是不錯的。這時候他能聽見李制片在對女演員夸???,說你要是能出演這部戲,你就能躋身成為國內至少二線以上的演員。因為,你要演繹的這個角色,心理軌跡比較復雜。
周亮工把臉伏在桌上,心里冷笑了一聲。他特別想說,這個李制片就是想騙你上床。但是他沒有說。他覺得自己不想說,主要是因為自己有些累了。而且這一天,是周亮工妻子的忌日。那天他的臉就貼在充滿海腥味的桌子上,流下來無數的眼淚,像是一只被扎了一個洞的水袋。
一個月已經過去了。這一天周亮工的劇本完稿。他特別想多喝幾杯,然后準備好好地睡幾個懶覺。然后整理行裝乘輪船先從岌岌島回到定海,然后返回他生活的嘉興。那兒有他六歲的女兒,每天都會打一個電話來問,爸爸,海水到底是不是藍色的?
故事都講完了。任素娥不知不覺中已經抽了華良的好幾支煙,好像桌上那盒煙的主人是她。在大家不再說話的時候,任素娥隔著音樂,竟然聽到了遙遠的風聲。她突兀地笑了一下,笑聲顯得有些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憂傷地集中在她身上。她說,要么我們劃拳吧。誰輸了誰喝酒。
周亮工和郝建功都愿意加入。他們忘了劃了多久的拳,也忘了一共喝了多少酒。他們就是覺得這個夜晚被雨淋透了,泡脹了,顯得比平常的夜晚更加漫長。任素娥劃拳的狀態好,一直沒有輸,意氣風發的樣子,所以她很少有喝酒的機會。每個人都呼呼地噴著酒氣,喝得搖頭晃腦,只有任素娥,隨著夜的深入,她愈加清醒。后來她打了一個哈欠,走出酒吧的門,一腳踏進了外面的風雨中。
她說,睡覺!
這時候夏天的蟲子開始在風雨聲中鳴叫起來,瘋狂而壓抑的聲音融在夜色里,被雨聲掩蓋。任素娥看到院子里那棵隨風搖擺的泡桐樹的枝干,聽到砰砰作響的屋頂上白鐵皮被風吹起而沖撞磕碰的聲音。風一陣一陣把雨吹歪,甚至能吹起地上的積水,像飛起了一小片海。任素娥想了想,在清涼的空氣中,她覺得這個夜晚算是在和假父親杜國平告別吧。杜國平在天之靈,保佑我行騙成功,任素娥輕聲對著風雨中的院子說出這句話時,心頭嘰嘰嘎嘎地歡暢了一陣。
一陣被風吹過來的雨,就突然淋了她一身。
九
現在,任素娥坐在二樓B13杜國平的房間窗前,一動不動。她面前的桌面上,放著幾沓整齊的紙幣,以及一小沓被她捋好的皺巴巴的零散的紙幣,像蛇蛻的殼一樣毫無生機,還有三個看上去極小的金戒指,一塊陳舊的梅花牌手表。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票據,以及13間房這些村集體用房的使用協議。
任素娥聽到窗戶被風吹開,她看到了外面黑色的夜,隨即她猛地將窗戶合上。她想要離開了,她覺得再住下去沒有什么意思,她得趕往她的下一站。比如說,她其實想順道去一下臺州,看一看戚繼光抗擊倭寇的地方。她也想去一下紹興,看看三味書屋是怎樣的一所學堂。她其實偶爾也看書,覺得愛讀書真是一件比較高級的事。她看過很多次《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里面的感情,讓她十分羨慕。她心里是這樣說的,能不能讓我也有這樣的愛情?
任素娥后來再次推開那只老式的柜子,進入杜國平的那間密室。在狹小密閉的空間里,風雨的聲音瞬間被隔開,仿佛這里面是另一個妥帖安穩的世界。她安靜地坐了下來,像開始一場工作一樣,開始看各個監視器的畫面。
任素娥看到了二樓西邊第一間B7號的谷來,她和住在二樓東邊第一間的任素娥遙相呼應。谷來在監視器里優雅地為自己泡茶,她帶了一套復雜而精細的茶具,這和粗枝大葉的任素娥剛好是兩個極端。谷來坐在茶桌前,她在喝茶和看書。如果不是她在給壺中添水,視頻就像是一幅靜止的畫面。
另一個房間里,郝建功坐在一盞落地燈下,像一個神經病一樣拿著一只戒指,不停地戴上,又摘下,再戴上,再摘下。還有一個房間里,周亮工還在喝酒,他坐在寫字桌前,桌子上一臺手提電腦的熒光讓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一些寒意,或者說看上去有些微藍。他在抽煙,并且不停地敲打著鍵盤。有時候他也會停下來,喝一口打開了的啤酒。一會兒,周亮工站了起來,他瘦骨嶙峋的樣子呈現在屏幕上。他穿著肥大的沙灘褲,赤著膊,他的腿瘦得像兩根麻稈。任素娥特別擔心,顯示屏幕里會不會傳來啪的一聲,那瘦腿會被一陣風給隨時折斷。周亮工開始踱步,他一定在想著什么重大的劇情吧,或許跟謀殺案有關。
任素娥后來翻起了自己的手機。在一個微信群里,無意間看到了一條重慶警方的協查通報。通報里有好多長得比較奇特的人的照片,其中就有任素娥。在關于任素娥的那條協查通報中,顯示她已經二十八歲,是個騙子。任素娥就順著這條公號,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開始回憶她的往事。她騙過很多男人,因為很多男人其實是想和她談戀愛的,或者說是想把她給睡了。然后她就讓他們給錢買禮物,她總是這樣說,你總要對我有一點誠意的好吧。她對禮物其實一點兒也沒有興趣,所以她拿了錢沒有去買東西。她認為錢是最好的,錢比愛情好多了,錢可以買大部分的健康,辦成百分之九十九的事。跑得最遠的時候,她跟一個對天發誓要愛她三生三世的男人去了緬甸,結果掉了三層皮,差一點兒沒回來。那時候起她就不太敢碰愛情,所以她在《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中去找愛情。她覺得愛情太辛苦了,太累了,太不真實了。特別是她這個打不死的騙子居然栽在了一個男騙子的手中。那個男騙子有一臉的壞笑,眼神明亮,卷著袖子敞著懷,個子高挑,經常帶她喝酒吃夜宵,還說要帶她去郊外草地放野火,要帶她去夜里的墓地偷隨葬的金戒指。他不是一個類似蘆生這樣的詩人,但是他說出來的話總是讓她的心差點兒跳出喉嚨。他說我要帶你去吹吹野風,我要帶你去浪跡天涯,我要帶你去四季發財,我要帶你去生十個孩子……
在男騙子無盡的想象和描繪中,任素娥完全沉浸在愛情中。她不停地笑,她笑一下兩下三下,她笑得特別嫵媚與明亮,笑得由內而外溢出了無限的幸?!,F在關于她的協查通報的獎勵是舉報相關線索一萬元,舉報落腳地點,一旦查實后獎勵五萬元。于是,她知道她頂多值五萬元……她想,我為什么只值五萬元?
所以,現在的任素娥還在想,是不是可以索性留在13間房民宿,讓自己安靜得像那棵院子中間的泡桐?她不僅可以繼承杜國平的為數不多的錢,也可以繼承這兒的經營權。主要是她可以去海邊散步,她還想去那個鹿鳴坳看看,一定會遇到比那個騙子的愛情更美好的美麗的鹿。這樣想著,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了開民宿的理想,她想這不是很文藝的生活嗎,這已經無限接近《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中的生活。她想起自己騙過的其中一個人,是杜國平的女兒,杜小絨。她們竟然長得有幾分相似,她直接就冒名頂替了。
杜小絨懶得尋找手機和身份證,她甚至懶得報案。在人生處于低谷的時候,很多人都會犯懶,比如說杜小絨甚至都懶得活著,如果不是為了那個曾經收留她的會彈鋼琴的老太。杜小絨整個下午的視線,都是遠處的街道,人來人往,但是在她的眼里幾乎是空落落的。她覺得所有的人都不存在,只有遠處那座一看到就能讓你耳畔響起遙遠的槍炮聲的解放碑,顯得硬朗而真實。
任素娥并不了解杜小絨的一切。任素娥不過是一朵會行騙的浮萍,有幾分姿色,主要是比較青春,以及三寸不爛之舌。和杜小絨的懶相對應,她只是想活。她總是這樣想,活著真是太美好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