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2期|林為攀:玲瓏七竅心(節選)

林為攀,福建上杭人,現居北京,九〇后,青年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和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馴小說的人》等。
玲瓏七竅心(節選)
林為攀
松姑后來很懷念霧嶺的杜鵑花。年幼的她在房里待膩了,就推門出去,推門聲像竹子斷裂。她一下子看盡萬山紅遍,杜鵑花沒有洛陽城的牡丹富貴,也沒有平陰的玫瑰浪漫,可她卻偏愛這種山花。不管過了多少年,她都記得當年出走霧嶺的那天。她用花汁涂艷了自己的臉,正式開始了向儒釋道借飯吃的傀儡師生涯。
做傀儡師并沒有死規定,它不像中醫要求能認出百草,也不像木匠得知道哪種樹能用來做棟梁。做傀儡師沒有那么復雜,它的關鍵不在隔著一層肚皮的心里,而在一眼就能瞧出俊丑的臉上。也是天生該她吃這碗飯,她的五官就像一截最適合拿來做木偶的香樟木,幾乎不用怎么動刀,就能立在四角臺上,或為人偶中的十八羅漢,或為動物偶中的龜、蛇、鳥、兔??上?,她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娃娃。做傀儡師的,古來皆跟神怪打交道,不會看不起女性,也不敢看不起,即便真的看不起,也不會在臉上露出來。他們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只能放在手里操縱的傀儡身上。主要是,傀儡師需要走南闖北,怕女兒身吃不了這種苦,培養半天別到時跟哪個登徒子跑了,班主承受不了這巨大的損失。別看傀儡師常放豪言只跟儒釋道借飯吃,但仍要看東家臉色,沒有東家請,整班的傀儡師和傀儡都只能跟成仙成圣的孔夫子、釋迦牟尼和老子喝西北風去。因戰亂,看傀儡戲的人本就少,若再被別人知道傀儡師中還有個女娃,說不定整班都要關門歇業。理是這個理,可眼前這個女娃又實在寶貝得緊,蔚南班的老傀儡師哪里舍得放她走。
老傀儡師姓關,單名一個通字。眼前的這個女娃娃看五官就是吃傀儡師這碗飯的,他則是三界通關的姓名里就注定了該他端這碗飯。但他老了,操縱起傀儡有心無力,眼看三界日益脫離掌控,他急需一個徒弟承繼衣缽。他一眼相中了這個出走霧嶺四處乞食的女娃娃。他知道班主不愿意收留女流之輩,便讓她頂替那個壞了的木偶,隨蔚南班水宿山行。整班都沒人發現她,她也很懂事,只在夜深后吃幾口老傀儡師給她留的剩飯。吃完又站到那些木偶中去,渾身不敢擅動,僅一雙眸子在滴溜溜偷轉。閑時,蔚南班上到班主,下到掌鑼鼓的幫腔,都愛去賭坊賭一把,只有老傀儡師不去。待到整班無人,只剩老傀儡師和一個暫時成為傀儡的女娃娃,老傀儡師就會讓她活動活動筋骨,但不敢抹掉她臉上涂的粉彩,還會抽空教她吊傀儡子,即傳授傀儡戲。
女娃娃這時才知道,她能留下來不是這個老爺爺看她可憐,有心抬舉她半碗飯填飽肚子,而是看中了她的五官。吊傀儡子不在手指是否靈活,也不在力氣夠不夠足,雖然這兩點也很重要,更重要的還是五官能不能做出萬般變化。照理說,傀儡師不需要自己做表情,畢竟不是戲臺上的演員,而且表情自有那些傀儡承擔,不過老傀儡師老早就打量著革新傀儡戲了。多年來,他先后革新了向無曲譜、只沿土俗的唱腔,可讓句調長短、音的高低隨心入腔;還托人寫了幾折新傳本,不再是《敗走麥城》《桂英掛帥》等老古董??扇耘f欠點兒火候,原因不是唱腔不動聽、新傳本不曲折,也不是伴奏的西皮二黃不夠活潑和婉轉,而是充當演員的木偶表情僵化??吹竭@個女娃娃,老傀儡師心里咯噔一下,像掛鐘里面的齒輪終于咬合了時針、分針和秒針,他放棄再去借鑒戲臺上演員失真的表情,準備讓她變身傀儡。
三教九流,諸行諸業,都能在年關歇幾天肩膀,但傀儡師不行,年關正是最忙的時候。哪怕一年沒開張的末流傀儡班,這個時候都能接到幾單活兒,更不用說名頭比鑼鼓還響的蔚南班??軒熡袑iT休息的日子,每年七、八兩個月,他們才能補過沒過上的節假。
這年七月初七,到了開鐮割禾的季節,老傀儡師難得放假,有時間慢慢把傀儡行的“四字口訣”授給她,并讓她往后在臺上一一溫習。
老傀儡師鄭重對她說,松姑,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吊傀儡子?
想。
以后會很辛苦,怕不怕?
不怕。
那我現在就把本行的四種表情教給你,正式收你為徒。
好。
第一種:吞。
吞
霧嶺,嶺陡云低,走在路上,常會撞見云,入到家門,地上一片水。進門的是松姑的父母,他們把云里的水帶進了家門,跟抱著碗舔碗底的松姑說,又像在跟彼此說:再由她這樣吃下去,我們這座山嶺遲早會被她吃空。松姑放下碗,用手捏起嘴角的飯粒,抹進嘴里,沒看她吞咽,就說起了話:“餓死了,還有吃的沒?”
松姑的飯量很大,家里本就困難,每頓還要多做幾碗飯,這幾碗飯在她肚子里也撐不到吃晚飯的時候,幾乎剛吃完中飯,在地里賣汗水的父母都還沒感覺到餓,松姑就又想吃飯了。她小小年紀,也知道不在飯點的饑餓就像突然上門的客人,一時拿不出好東西招待對方。不過她總有辦法跟門外的霧嶺打牙祭,她的食祿不在家里逢年過節買的幾兩肥肉上,而是在這座終年彌漫著霧水的嶺上。只要眼睛夠好使,她就能看到掛在松柏之間的各色野果;只要腿腳夠有勁,她就能逮到被困在陷阱里的小獸??墒菚r間一久,即便這座山嶺仍有濃霧偽裝,一聽到小松姑的口哨聲,整座山嶺就會頭皮發麻:跑不脫的野果會祈求落一陣急雨,好讓它們能從枝頭墜下來,躲到厚厚的松針底下;跑得脫的小獸只希望她手里沒有彈弓或者鳥銃,否則它們就要全部進到她的肚子里。小松姑占不到霧嶺的便宜,便拿出了父母春天播種、秋天收獲的耐心,躲在一棵腐朽的松木旁,等待雨后斑斕的蘑菇像酒席上被端出來的七葷三素的十大碗??墒悄⒐揭膊幌氡凰?,它們寧愿錯過這一季,也不想在剛冒頭的時候就被她連根拔起。小松姑的肚子就像一個無底洞,存不下能轉化成營養、供她快快長大的飯菜。假如她吃完飯乖乖在家里待著,說不定肚子還能多扛一會兒,可她偏偏撂下飯碗走進了霧嶺深處,因此她比平時更早餓了。
父母在霧嶺下干活,這幾畝梯田就像霧嶺吃飽喝足松開的腰帶,松姑沒出生前,勉強還能養活兩口之家,在松姑出世后,就顯然喂不飽多出來的一張嘴了。再說,松姑還比其他小孩飯量大。愁,愁的不只這座霧嶺,她的父母更愁,每天出門干活眉頭都像掛了一副無菜可夾的筷子,每天干完活兒回家眉間愁仍未卸下。飯還沒做好,就看到松姑抱著碗準備上了,愁便加上了長吁短嘆,又不想被她聽見,只好不停說話,可是說出的每一句仍然加了愁,就像做的每一頓飯都少不了鹽一樣。小孩子飯量大,不是調皮就是有病,可是松姑并不調皮,只要她肚子里有食,就會幫父母干活,幾乎把家里能干的活兒都給干了,也是現在手腳脆,下不了地,不然她估計還會幫忙犁田或者脫粒。每次留在家里喂雞,她就會看著那只三黃母雞流口水,還會看看草垛里有沒有雞蛋,有時摸到了幾顆雞蛋,剛想下鍋全煎了,想起在地里流汗的父母,又不舍得了,強行把口水咽回去。她也沒病,除了老是喊餓,沒見有別的癥狀,吃了這么多飯,還是瘦,如果真是有病,也是吃病,或者富貴病。這種病在大富人家,好醫,也能醫,但在窮人家,就比絕癥還棘手。
松姑吃東西不是吃,而是吞,但她的口卻不大,反而還有點兒小,不認識的人看到她,就會誤以為她撒把米就能養活。她的吃相,或者說吞相并不難看,不像別的餓死鬼吃起來不顧形象。她吃飯時不出聲,還會細嚼慢咽,這本來跟吞毫無關系,但因嚼的時間久了,咽的東西多了,細嚼慢咽也變成了狼吞虎咽。沒東西吃的時候,她還會不停吞口水,口水吞干了,又站在門口吞空氣。父母只要看到她在吞空氣,就會怪她吞掉了霧嶺的太陽,讓霧嶺每天都濕漉漉。太陽很大,假如真能吃下肚,或許松姑一整年都可以不吃米飯。她吞空氣吞累了,就會活動腮幫子,鵠立嶺上,可是太陽在濃霧中就像火候不夠沒煎熟的雞蛋,她看清它都費勁,更不用說把它摘下來一口吃了。腳下的松針在動,仿佛她踩住了霧嶺所有生靈共同的被子。她松開腳,白高興一場,腳下不是能吃的蟬和鳥,而是從松樹枝頭小心翼翼掉落的松果。她撿起一顆松果,松果表面皺皺巴巴,丑陋的表皮里面卻不是清甜可口的板栗。松果長得跟毛栗子很像,可也只是外表像,內心差別很大,對,就像一把鈍刀和一塊嫩豆腐的區別。
她把松果往低處拋,驚動了蟄伏在霧嶺四處的飛禽走獸。飛禽在潮濕的天空扇累了翅膀,走獸在無路可走的嶺上撞破了腦袋。松姑看到天空與大地都在響亮地拍肚皮,就像是在收拾飯桌準備吃飯了。過了一會兒,飛禽就消失在了可以揉出一江水的天空,荊棘叢生的嶺上也沒了那些走獸的蹤影。鍋底灰的天空已經把飯桌清潔干凈了,可還是有一朵純白的羽毛像朵白云一般成了陰天里的不速之客。松姑餓了,她又餓了,她已經很努力了,可是餓意今天只比昨天和前天遲了不到一刻鐘。她餓著肚子走下霧嶺,不用她張口,樹梢的霧水就會自動滴到她嘴里,可是霧水跟空氣一樣,對饑餓的肚子沒有任何幫助。她只好閉上嘴巴,任由霧水在嘴邊凝成珠,然后她像在荷葉上打滑一樣跌倒在層林盡染里。天空是鍋底灰,可是霧嶺在濃霧之下卻百花盛開。不管是紅色的杜鵑花、紫色的通泉草,還是白色的蓮子草,松姑都一一用嘴嘗過。酸,澀,苦,她的空肚子登時就像打翻了一個調料罐。她搖搖頭、聳聳肩,慌忙啐掉,舔葉上的露水漱口。此后再怎么餓,也不敢再吃任何野花野草了。
父母還在嶺間勞作,用火燒出的一寸荒,用刀砍出的一片地,把種子撒下去,不求能有好收成,只求一百棵稻子里有一半能抽穗,抽穗的里面再有一半能結粒,就滿足了。跟地搶食,也是在跟天奪食,地薄、天惡,太陽老不出來,難有好收成。松姑趕回去做飯,擔心飯還沒熟生米就全進了自己肚子,哪怕盡力在忍了,飯香也會像捕獸夾子,讓她犯下一人吃飽餓到全家的過錯。父母又每次都晚歸,她既要保證不偷吃,又要保證不讓飯菜涼,只得再生火溫飯。夜空沒有星光,只有火灶里饑餓的藍色火苗在舔鍋底。
父母回家后,不先忙著吃飯,他們要先撣掉身上帶回來的落葉,還要脫下鞋子放在門邊,因為鞋底的春泥很厚,會把客廳和廚房的地面踩出許多收拾不了的鞋印。第二天,等鞋底的春泥稍微干了一點兒,他們才會用一根樹枝把泥揩掉,就像在切一塊肥肉中沒有多少的瘦肉。那時還在點洋油燈,光亮不足,幾乎照不亮桌上的飯菜和挨在一起吃飯的三顆腦袋。有時松姑的筷子誤夾到父親或母親的碗里,有時米飯吃完了,桌上的菜卻沒夾幾筷子。不過也好,只要剩菜能扛過一宿不餿,第二天還可以拿來吃。夜晚吃飯難,洗碗筷也難,松姑負責洗碗。屋檐下有口大缸,破了個口子,所以這口大缸裝的水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多,缸口上還蓋了一片枯荷葉。這片荷葉剛摘下來的時候還很新鮮,松姑帶它回家的時候把它蓋在頭上,天上沒落雨,荷葉上的露珠卻爭先恐后地落下來。松姑頂著雨簾回家,把荷葉蓋到大缸上,忙躲進廚房烤火去了。出來一看,身上的衣服干了,缸上的荷葉也沒那么水靈了。她算是看出來了,美好的東西總是短命。她揭開枯荷,舀水洗碗,天黑看不清碗底有沒有吃干凈,好在她的小手能摸出來碗里還有沒有飯粒。她倒一點兒水在碗里,然后用手在碗底撈,就像在淤泥里撈泥鰍一樣,終于被她撈到了一粒米飯,二話不說就往嘴里送。大缸有些裂,夜里看不清,白天才能看到缸身上那道像閃電一樣的裂紋,松姑有時想著它快點兒破,好讓她懸著的心落下來,有時又不愿意它破,害怕缸里的水會漫到屋子里。
松姑正在長身體,吃不飽,時時刻刻感覺餓,但她卻覺得不是食物不夠,而是自己吃得太多了。她不該長一張嘴,沒長嘴的植物就不會肚子餓,她覺得自己應該是一棵植物,卻不知道植物也要喝水和照太陽,才能長得這么翠。她每多吃一粒米,父母的眉頭就緊一層,俾使后來,因怕父母的臉會像那口大缸,頃刻間天崩地裂,松姑不敢再多吃飯。那時她的嘴巴更多的不是用來說話,她跟父母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像外出的游子回來后,有數不清的話想說,她每天跟他們說的話屈指可數,她的嘴都拿來吃東西了。說話是往外蹦,吃東西是往里塞,而她的嘴每天是有進無出。
吃了這么多東西,松姑卻長不大,她心里的負擔太重了,致使吃下的每一碗飯只能保證她不生病,而不能保證她長身體。她的身體很薄,貼在門上能當年畫,揭下來又會被一陣風吹到天上去。她走路,哪怕在家里走路,有時手里都要攙一根棍子。她似乎提前衰老了。她的嘴比腿腳靈便,也比那時愛幻想的腦子好使,她因吃不夠走不動路,也因吃不飽腦子硬,可嘴巴卻像根橡皮筋,可以做出任何形狀,沒有食物時像關起來的一扇門,有吃的時,又像一個敞開的狗洞。
老傀儡師后來說,“吞”這個字是天的口,她也覺得自己吞下了整個天空,還包括整個大地,可她小小的肚子卻始終無法頂天立地。
松姑每天留守在家,即便霧嶺的田地離家并不遠,可是只要父母外出干活,她就覺得屋子很空,跟她的肚子一樣空。她學會了跟螞蟻、跟蜘蛛、跟蚊子玩耍,她把它們抓到手里,看螞蟻越過她的掌上山丘,看蜘蛛攀過她的掌紋,掌紋跟墻角懸掛的簸箕狀蛛網一模一樣,掌紋里是她走不完的山川湖海,蛛網里困住的是春風秋霜。蚊子在咬她,可她感覺不出痛癢,肚餓血稀肉柴,蚊子怕折斷嘴,蹬腿剪翼飛走了。
她來到那口大缸前,覆蓋的荷葉完全萎了,顏色也從墨綠色變成了豬肝色,上面血脈一樣的紋路也被風干了。她把荷葉摘下,看到缸底生了青苔,但是里面沒有荇藻游魚。她曾在春天往里面放蛙卵,也曾在夏天期盼孵出青蛙,可是這口肚量狹小的水缸沒辦法育出蛙聲一片。蛙生活在可以倒映整個天空的田野里,來到這口水缸會水土不服。不過大缸還是能咬下一口天空,這小小的一口對整個天空來說不值一提,對大缸本身和松姑本人卻至關重要,因為大缸有了這口天空,它才能變得大肚能容,松姑也就有了親手觸摸天空的機會。她把手放進缸里,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水的清涼,而是天空的熾熱,抬頭一看,天上難得出太陽了。太陽躲在云里,水缸里也有一個躲在云里的太陽。這口缸看似不大,卻能把天上的太陽一口吞下去,它比松姑看上去的要大得多得多。大缸能似小實大,可是她的肚子卻是實打實地餓,一丁點兒都作不了假,她無法用食物之外的水和空氣來讓肚子有飽意。世間所有事情都能以不同角度得出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結論,唯獨餓肚子騙不了人,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餓了肚子,先是握鋤頭的手沒有力氣,走路的腳也有氣無力,接著是腦子不好用,容易忘事,或者記憶出現偏差,把別人走的狗屎運安在自己頭上,或把自己出的糗推給別人?,F在,松姑就在饑餓中做起了白日夢,她幻想著自己一出生就含著一枚金湯匙,每頓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而非有什么只能吃什么。她還確信她從沒干過一天活兒,家里的仆人每天都在她睜眼前就把偌大的家收拾干凈了。她從不認識廚房,甚至不知道沒有水與火就做不成飯。她吃的珍饈全是現成的,好像它們生來就是熟的,合該被她吃一樣。
到最后,松姑在虛幻的豐衣足食中把現實里面黃肌瘦的腦袋伸進了大缸。好在缸中水已經見底了——她今天忘了把水打滿,不然能淹沒她的鼻子嘴巴耳朵的水準保會讓她立馬清醒過來,她也就不會把腦袋越伸越低,導致整個人都掉進了缸里。大缸所占的地面只有這么大,不像它的肚子能容納全部日月星辰,遠沒有松姑腳下的地面大??墒撬辛诉@么廣的容身之地,還不知足,非要跟這口大缸搶地盤,所以這口大缸就一口把她吞了下去,連骨頭渣都不吐。
松姑掉進了大缸里,像一只爬不脫的“恐怪”,這是螃蟹的諢名。它的背殼上畫了張鬼臉,沒煮熟變紅之前老舉著一對剪刀,喜歡橫著走,水里的沙與魚都拿它沒辦法,人們涉水洗腳的時候會提著心,就怕它突然從石縫里闖出來夾人。松姑恐它,就像在恐一個可怕的怪獸。只有把它逮到大缸里,看它在缸底繞圈,再也囂張不起來的時候,松姑才會不再怕它。等它從鍋里端出來,渾身通紅時,松姑的口水早就流了幾遍了,有時會把鬼臉殼掰開,用筷子剜蟹肉吃,有時干脆連殼一起嚼。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掉進缸里,她其實比缸長得高,只要站起來,就能知道缸只在她的脖子那兒,她有一個腦袋的高度可以看到缸外的世界,翻出來也很容易??墒且驗榈怪?,腦袋在缸底,腿反而架在缸沿兒,她就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里。她用躺姿仰望天空,但跟平時站著時看到的天空沒多大不同,大缸像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抱在了懷里,又像她正在被天空吞進天空里。擁抱對她是奢侈的,從她記事以來,父母就沒抱過她,從來沒有一雙大手將她高舉,安慰她因年少而經常感到害怕的心?,F在她被一口大缸抱在了懷里,身體沒有任何暖意,卻不影響她的內心有股暖流流過。她甚至在缸里睡著了,整個霧嶺都小聲了,不管是倦鳥歸巢的動靜,還是蘑菇破土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松姑醒了,她一睜眼就看到了大缸之外的世界。這個世界正對著大門,大門也半開著,霧嶺繚繞的云霧一目了然。她能看到大缸外面的門和門外的云霧,不是因為她已經從缸中爬出來了,她仍在里面,連屁股都沒挪一下,而是因為大缸身上的那個裂縫變大了,剛好能讓她看到外面的一切。假如她的眼睛再靠近一點兒,就會發現大缸的裂縫里長了眼睛。松姑用大缸的裂縫偷窺一只偷懶的鳥,就像在偷聽父母關于生計維艱的一場碎碎念。她還看到那只母雞在大缸外面捉蟲子,雞看到大缸身上好像有東西在動,忙抬起喙叨過去。好險,好在松姑躲得快,不然她的眼珠子指定也會像蟲子那樣被它叨下肚。松姑像在床上醒來時蹬掉了被子,大缸也像被子被她蹬出了一個口子?,F在這個口子越來越大,松姑想起來也不敢了,怕自己稍微一動,大缸就會破給她看??墒撬龥]有動,大缸卻先破了,那個裂縫變得更豁了,外面很快就能看到松姑的整張臉了,接著大缸就像蛋殼一樣全碎了,而松姑也像只難產的雛雞終于孵了出來。
松姑看著一地碎片,知道自己再躺著實在不像話,于是從地上爬起來。缸底的積水沒有漫延到屋子里,甚至連地面都沒有弄濕,當水還在缸里的時候,看著放出來會大水漫灌,其實不過是她的胡思亂想。就像鍋里的飯看著吃不完,但真要動起筷子,則連她的肚子都喂不飽。大缸的碎片可以丟掉,但丟不掉的是父母對于這口大缸的印象。這口大缸每天都裝滿水,這些水能讓全家人吃上飯和洗上澡,可是它現在破了,等于讓全家人每天吃的飯無水淘米,等于讓全家人每天無水洗澡。松姑無法交代好好的一口缸究竟去哪兒了。她不能說是被自己大吃四方的嘴給吞了,父母不是小孩子,不會相信她的胡說八道;她也不敢承認大缸破了,父母頭一個就會懷疑她。左思右想,她都沒辦法把自己擇干凈,情急之下甚至想當場下嶺去買一口新缸。當初父親就是去嶺下買了這口缸,他像挑西瓜一樣敲打賣缸人面前的那幾十口缸,好不容易相中了一口聲音沒那么清脆,而是有點兒沉悶的大缸后,又因為價格問題跟賣缸人扯了半天皮。挑缸跟挑西瓜一樣也不一樣,一樣是都要用手試音,不一樣是大缸以聲音沉悶為佳,而西瓜剛好相反。說破了嘴皮子,父親終于以低價買到了這口大缸,大缸上下窄,中間闊,他用一根棒子橫在缸里,準備肩挑回家??墒撬辛饪竸痈?,卻沒有眼睛看清路,大缸蓋住了他的腦袋和胳膊,他突然變得無路可走。還是松姑在前面用小手牽著,父親才把大缸扛回家?,F在這口曾讓父親“無路可走”和讓全家人有水可用的大缸破了,還是松姑在家的時候當著她的面破的,不管怎么說,一頓胖揍肯定免不了。
松姑想起了離家出走,并不是真的怕挨揍,而是覺得少了自己這張貪得無厭的嘴,父母就能吃飽飯,等將來日子好起來了,他們或許還來得及再要一胎。她認為至少到目前為止,糧食大于她,她必須把自己的位置讓給糧食。天還沒黑,她要離家也不趕時間,這不是去赴圩,晚了就什么也買不到,只要沒有別人知道,隨時隨地可以出走。她想在走之前把晚飯給做了,可是大缸破了,沒有水洗菜和淘米,只好干一些不費水的活兒,比如掃地和疊被。做完這些,她真得走了,否則父母回來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她出門關好門,聽著深嶺鷓鴣啼,遠遠看到父母還在地里忙,眼睛紅了紅,又看了一眼天邊的橘黃色晚霞,頭也不回地走下霧嶺。
嶺下熱鬧,她卻感到寂寞,這么多來往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只有街上那個賣缸人她見過半面。當時年紀小,個子矮,她跟在父親身后,只能看清他的半張臉,另外半張不知是被光掩住了,還是被云遮住了。他不認識她,她不敢過去跟他說話。她看到幾十口大缸里都盛了相同的一輪落日,吹來的風好像在給落日翻面。她擠過無數條匆匆忙忙的腿,在一戶人家門口迷路了。這里有兩只石獅子,她沒法爬上去,也不知該如何過第一個離家出走的寒夜。這時,從門里出來一個吊傀儡子的戲班,她跟了過去。
老傀儡師關通教她做的第二種表情是:淚。
淚
“吞”是松姑離家前的現狀,也是她離家的原因,“淚”則是她離家后的真實寫照。每次老傀儡師讓她跟那些傀儡站在一起,松姑才明白,除了父母,沒有人會真正接納她;或者說接納她也需要講究機緣,現在機緣還沒到,老傀儡師還不能直接讓她出來面對眾生,只能讓她先跟那些傀儡待在一起,等機緣到了再說。離開了家,她感覺自己的飯量小了,因為不是自己家的飯,她不敢可著勁兒吃,同樣因為離開了家,她看到了很多不同的面孔和話語。話本來是用耳朵聽的,因為松姑聽不懂,所以只能看他們的嘴。她不知道還要跟這些傀儡待多久,每天她都在傀儡群里睡覺和吃飯,好在傀儡很結實,可以像一堵墻壁一樣讓她靠,好在傀儡不吃飯,她不用擔心飯碗被人搶走。沒傀儡戲演的時候,一切都好說,她躲在傀儡群里沒有人會發現,但有傀儡戲演的時候,她就不好受了,因為她上不了臺,一群傀儡在臺下別人不會說什么,但要是只有一個傀儡在臺下,就會馬上變得比四方臺上那群傀儡還惹眼。好幾次她都差點兒繃不住露餡,幫她解圍的還是老傀儡師:“別動,這個傀儡壞了?!彼瓦@樣一直作為一個壞的傀儡跟著戲班走南闖北。老傀儡師不知道她還能堅持多久,好幾次當著她的面勸說班主讓他收個徒弟,可是班主卻說戲班沒多余的錢養閑人。收徒,是長遠考慮,短期的確看不到任何收益,還會白白浪費水米。每個行業都喜歡熟手,不喜歡生手,卻不知每個熟手都是由生手來的?!安幌肭捌谑┓?,就想拔大蘿卜,做夢?!崩峡軒煹牟粷M連偽裝成傀儡的松姑都聽得到??吹剿晒萌滩蛔∠胄?,老傀儡師就會作勢拉下臉兇她,可是看到她抹了粉彩的臉惹人憐,又不舍得罵她了。下一頓飯,松姑就會看到自己碗里的肉變多了,那是老傀儡師把自己的菜勻到了她碗里。他總捶著腰骨說自己老了,老了就吃不了多少飯了,老了就要收徒了。松姑聽不懂,仍只看到他的嘴在動。四方臺上的傀儡戲她也看不懂,不過卻很驚奇這些傀儡跟她站在一起的時候一動不動,只要上了臺,準比鲇魚還好動。那時的她不知道這些傀儡都是木頭做的,如果早知道它們是木頭,在老傀儡師收她之前也就不會每天都被嚇夠嗆了??梢哉f,她跟木頭很熟,霧嶺什么樣的木頭都有,不管是擎天的大樹,還是被雷電劈倒的朽木,她都很熟悉。她爬不上擎天大樹,但也知道上面有很多鳥窩;她鉆不進倒地的朽木里,但也知道里面有很多白蟻。大樹倒地的地方會枯一片,但來年春天這里又會是整個霧嶺最繁花似錦的地方。明明是樹木,非得畫鬼臉嚇唬人,這是松姑對傀儡的初始印象,那時她還不知道四方臺上的傀儡戲代表著什么,尚需時日,她才能咀嚼出這些傀儡所代表的敬畏與信仰。
傀儡有很多情緒,唯獨不會流淚,相應的吊傀儡子的傀儡師也很難把眼淚加在傀儡身上。除了松姑待的高腔蔚南班,還有亂彈班,兩者是競爭關系,就跟地里的稻子和稗子一樣。高腔班老傀儡師在正前臺負責提線,還有一人掌鑼鼓兼幫腔,也有其他人提線和幫腔,但都沒有老傀儡師和他的老搭檔好使。他的老搭檔跟他一樣老,上臺多了,敲鑼鼓的力道和幫腔的音量就會弱很多,因此他跟老傀儡師一樣急于收徒。班主也知道不能再指望這對老頭支撐,這樣下去生意遲早會被亂彈班搶光。亂彈班采用的是閩西漢劇的皮黃腔,再加上管弦樂伴奏,比高腔班更熱鬧,唱本也更多。老傀儡師待的蔚南班,有他在,還不至于被亂彈班比下去,但要是他哪一天死了,可就說不定了。
松姑想象不到這些事,每次老傀儡師在四方臺上吊傀儡子的時候,她都覺得他臺上臺下不一樣。臺下他跟別的老頭沒區別,嗜睡,不知道的以為他靠著墻壁睡過去了,但松姑知道,他還活著,還有呼吸;上了臺,老傀儡師就不一樣了,他好像成了手里提線的關羽、張飛和秦叔寶,在四方臺上單刀赴會,在四方臺上喝退百萬曹軍,在四方臺上和程咬金打得不可開交。幫腔也在這時鑼鼓喧天,或者腔高貫頂。他沒有穿戲服,可他就是穿了戲服的英雄豪杰。這些傀儡在他手下,個個聽話,人人爭先。老傀儡師手中的提線,就是魚竿,從寬闊且延綿的歷史長河里,挨個打撈出了在亂世依舊能鼓舞人心的古人。演罷,老傀儡師渾身濕透,幫腔也聲嘶力竭,觀眾無不提袖抹淚,聽到天邊雷聲轟隆,誤以為戰事禍及自身,忙作鳥獸散。那是一個奮起抗爭的時代,那是一個新舊交替的年代,那是一個戰爭堪比家常便飯的年代,許多像松姑一樣的家庭都在變革中星散,又因有共同的信仰而終將重聚在一起。臺上沒有眼淚,臺下眼淚卻成河,好在還有傀儡戲,能讓他們暫時忘卻戰爭帶來的創傷,暫時忘卻朝不保夕的惶恐。亂世不相信眼淚,亂世只相信生存法則,老傀儡師對此比誰都看得透,哪怕演出當中門外就在打仗,他也能堅持把傀儡戲給演完,哪怕內心比誰都慌,也不會把慌帶給手上的木偶,因為這樣一來,會變相說明澆漓的世道連帶著歷史也一起破敗了。
松姑成長的霧嶺沒有戰爭,不過仍然刨食難,霧嶺是個沒有人爭搶的破地方,只有錦繡的山河才值得大人們動刀動槍。因此她沒有經歷過戰爭,還是成了蔚南班半個不在冊上的成員后,方知隔三岔五響起的槍炮聲不是在打雷。槍炮聲掩蓋了雷聲,從來天上的戰爭比不過地上的戰爭。但見多了,松姑也就習慣了,還詫異別人怎么一聽到響就哆嗦。她在霧嶺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她的教育是后來在這些傀儡身上完成的。老傀儡師是她吊傀儡子的師傅,更是教她識文斷字的老師。
不離家不知家好,不挨餓不知米貴,離家久了,松姑很想家。她不怕在蔚南班受到的長久忽視,也不怕老鼠咬那些傀儡的時候捎帶連她一起咬,更不怕站著睡覺時總是會把腦袋挨到地上。她怕的是想家的苦,這種苦的成分一時不好說清,后來她才知道,原來這就是鄉愁。想家的苦惹人淚,她幾次在傀儡堆里流眼淚,但她不敢哭出聲,任由眼淚滑過臉龐,不怕被人發現,因為老傀儡師會說是回南天讓傀儡變濕了。班主讓人把傀儡搬到太陽底下曬,但那個壞了的傀儡仍然在流淚。這時,老傀儡師就有點兒著急了,他過去偷偷跟她說:“別哭了,再哭就竹籠抬豬,真露蹄了?!笨墒抢峡軒煹脑挷还苡?,松姑被太陽一曬,哭得更狠了,她想到父母頂著烈日干活仍每天吃不飽飯。老傀儡師不知道她在想家,以為她跟許多家破人亡淪為叫花子的小孩一樣,想不到其實她還有家??此€在哭,倒也不急了,而是仔細觀察她的眉眼,眉眼下還有顆淚痣,她的淚水清澈,也許是因為臉上抹了粉彩的緣故,滴到淚痣上時竟成了彩淚,好像滋養了一朵轉瞬即逝的曇花。這是一種無聲勝有聲的眼淚,是四方臺上缺少的一種柔情。假如在陽剛的臺上能讓傀儡也落下這種淚,說不定他不用再費盡腦筋革新傀儡戲,只消用一串眼淚就能讓蔚南班起死回生??墒强軕蚪K究不是其他戲種,演戲的不是男扮女裝的男人就是女扮男裝的女人,傀儡戲是一些穿了戲服的木頭,無法像變戲法一樣讓它們真的流淚,表示情緒也只能借助鑼鼓或者幫腔。
讓傀儡流淚,是老傀儡師最后的辦法,他想讓這個女娃兒真就裝成傀儡上臺,到時不僅控制她不用再費力提線,而且還能做出比真正的傀儡更靈活的表情。假如要演男人戲,就讓她剪了頭發扮成男傀儡,如果要演女人戲,就讓她蓄回長發。況且,她還能慢慢長大,也比永遠不會再長的傀儡好使,不至于讓觀眾看膩。他有把握說服這個女娃,但沒信心說服守舊的班主。他找到班主,后者正為生意少煩心,很多老顧客都被亂彈班搶走了。即便生逢亂世,許多人仍然喜歡嘗鮮,有錢人家喜歡拿刀叉吃西餐,各路軍閥喜歡飛機大炮,思想家喜歡洋為中用。班主看著老傀儡師來找自己,以為是想漲工錢,臉色就不好看了。老傀儡師知道他是鐵公雞,但這只鐵公雞也不是一無是處,不然他也不會跟他這么久。他除了摳,其他不花錢的事都能無條件支持老傀儡師。老傀儡師知道怎么對付一只鐵公雞,比如要漲錢的時候不能一步到位,而是每次加一點兒,這樣對方就會覺得自己沒吃虧。同理,讓他接受自己的提議,也不能直接說找個女娃當成傀儡上臺,這樣會嚇到他。要一點一點地把目前的形勢跟他挑明。目前的形勢是什么,沒有人比班主更清楚,因為他每天手里都會拿一張報紙,對哪里打仗了、哪里又餓死人了,比誰都門清。不過這是關于時局的形勢,有點兒大,老傀儡師想讓他知道的是關于蔚南班的嚴峻形勢。班主知道天下大勢,可不知道蔚南班的大勢,即便生意不好了,也不會在自己的戲班找原因,只會說是戰爭影響了生意。老傀儡師必須讓他明白,生意不好跟戰爭沒關系,起碼關系沒這么大,不然為什么亂彈班的生意反而比戰前更好了。蔚南班生意不好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新鮮了。班主聽到這話,驚住了,就像幾十年前皇帝被拉下馬的時候,也像更早些年科舉被取消的時候,這么多年來,他習慣了一天一變的天下大事。天下的事他管不了,也沒能力管,但自己的戲班他卻能保證不變色,老祖宗演什么傀儡,他就演什么傀儡,要變也只是小修小補,而不是連根都給拔了。老傀儡師說它不新鮮了,他能接受,但硬要說因為不新鮮所以沒人看了,他卻萬難接受。要知道新鮮就說明不成熟,不成熟則意味著短命。因此班主不可能把不新鮮跟生意不好聯系在一起,即便老傀儡師再三強調。
老傀儡師決定以退為進,他又捶著腰骨說自己老了,是時候回鄉了此殘生了。班主把手里的報紙一折,怒目道,你走了戲班怎么辦?老傀儡師說,戲班歷史這么悠久,有我沒我一個樣,按班主剛才的話,一時半刻且黃不了。班主把報紙展平,指著他的鼻子笑道,老東西,在這兒等著我呢。老傀儡師說,不開玩笑,我真不想干了。班主急了,說,關通,你現在走真不夠義氣??煺f,你到底想怎樣?老傀儡師回過頭,說,不走也行,答應我剛才的條件。班主問,讓傀儡流淚?老傀儡師說,對。班主又問,流不成淚怎么辦?老傀儡師說,那就一切照舊。
老傀儡師決定先拿木偶試試,畢竟真人風險太大。蔚南班有固定的雕塑師,這個雕塑師手很巧、眼很毒,但生性有點兒懶散,不愛跑山上伐木,倒不是說山上沒有合適的木頭,而是怕走山路,因為山里蛇多、蟲多、危險多,他惜命怕死。但不去山上,蔚南班壞了的木偶就會來不及更換,沒有好木偶就上不了臺、唱不成戲,也就會影響他吃飯。于是,他就讓老傀儡師吊傀儡子的時候幫他留意東家有沒有好柱子。老傀儡師把胡子一翹,說,你想干什么?雕塑師說,用那些有錢人家的柱子拿來做木偶,頂好。老傀儡師說,你就不怕拆了柱子讓人家的房子塌了?雕塑師說,那我管不著。老傀儡師說,有也別打主意,要被發現了,我們還混不混了?雕塑師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就有一點好,那就是手藝頂棒,給他一根木頭,準保還給你一個比真人還真的木偶,眼睛嘴巴舌頭手指都能活動,你讓一個榆木疙瘩樣的人做這些表情都有些難,他卻能讓真正的榆木做出這些表情來。即使這樣,老傀儡師還不滿足,還要他做一個能流淚的木偶。雕塑師很幽默,說他做不了,但知道有一個人能做,做的木偶不僅能流淚,還能唱歌跳舞。老傀儡師很激動,忙問是誰。雕塑師說,偃師。老傀儡師說,在哪兒?快帶我去。雕塑師說,你現在去見他還早了點兒。老傀儡師問,為什么?雕塑師說,難道你現在想死?他早死了,死了幾千年了,但他做的木偶現在還在史冊里跟穆王妃遞眼色調情,你說神不神奇?
雕塑師用說笑的方式告訴老傀儡師沒辦法讓傀儡流淚,傀儡到底不是真人,沒有七情六欲,也沒有心肝脾肺,只有人才有七情六欲和心肝脾肺,才能流淚。問題也就出在這里,明明是在用傀儡演戲,實際上演的卻是人的感受。文人用文章托物言志,藝人則用傀儡寄意于物,寫文章可以淚灑紙上以示激憤,可吊傀儡不能淚灑當場,這是不專業的行為。這不是在為難雕塑師,這是成心在拿他開涮??煽吹嚼峡軒熞荒槆烂C,雕塑師又有些于心不忍,遂問道,你真想讓傀儡流淚?老傀儡師說,對,我不僅要讓傀儡流淚,還要讓它能笑,能開口吃飯說話。雕塑師說,我看你真是瘋了。老傀儡師當然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他這么做無非是想讓班主知道,木頭做的傀儡不可能會流淚,只有真人做的傀儡才有可能流淚。
離開雕塑師后,他直接領著松姑來到班主面前。班主冷不丁看到一個沒有提線也會動的傀儡,嚇了一跳,等再看到她的雙眼似乎還會動時,更驚奇了,以為老傀儡師真的讓人把會流淚的傀儡做出來了,忙讓他帶著這個傀儡上場??衫峡軒焻s有心賣關子,說,班主難道就不想看看這個傀儡會不會真的流淚?班主說,當然想看。老傀儡師扭頭對松姑說,流滴淚看看?,F在沒有適合的情境,松姑流不出來,流不出來班主就不信她能讓戲班起死回生。老傀儡師很著急,恨不得掐一把她的臉,又怕真把她的小臉給掐破,只好問她想不想家。班主一聽,更神奇了,驚問道,怎么,傀儡也有家?老傀儡師說,當然,每棵樹都有家,它們的家在密林中,俗話說無木不成林。聽到家,松姑鼻頭一酸,她越過關山阻隔的幾座鄉鎮與縣城,看到霧嶺上的霧還是那么濃,她的家在霧嶺中就像腳底的一顆痣,看不真切,卻每天都要忍受潮濕的侵襲。家里的那口大缸破了,父親沒錢買新缸,放缸的屋檐下那個同心圓仍在,好在這個圓不會跟天上的月一樣時圓時缺,它將會永遠圓下去??墒俏堇锬菑埬茏鴿M一家三口的桌子卻永遠多出了一個空位,那是她的位置。她不知道何時才能坐回去,把殘缺的家補圓。懷鄉心切的松姑哭了,哭出了彩色的淚,淚流到地上把塵土也染上了粉彩。
班主說,太神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傀儡師說,這個傀儡不僅會哭,還會吃飯呢。
班主不信,命人拿來一碗白米飯,可是老傀儡師卻搖頭說飯里沒肉,它懶得張嘴。班主又讓人往飯里添肉。松姑看穿了老傀儡師的心思,他是用這種方式讓她吃飽飯。松姑第一次吃得這么飽,吃完還打了一個嗝。但很快露餡了,問題不在松姑的臉上,而在她的腳上??图胰说男∧_指頭都開了瓣,聽說是以前河洛人南移的時候,被差人用刀在小腳指頭上刻了一道痕,作用跟在囚犯臉上刺字一樣。時間一久,南移的河洛人在福建的閩西山區成了客家人,后代的小腳指頭也有了蒜瓣一樣的劃痕。這是僅次于客家話的區分客家人的標志。松姑沒穿鞋,班主看到了她的小腳指頭,他再怎么顢頇,也知道木偶再逼真,腳趾上也不可能有劃痕。他命人洗掉松姑臉上的粉彩,又命人換掉她身上的衣服,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妮子出現在面前。他立馬指著老傀儡師的鼻子罵道:“好啊,關通,你現在竟也學會弄虛作假了??煺f,你什么時候成了拍花子的?”
老傀儡師說,這個女娃父母全死光了,自己找上門來的,我看她可憐就收留了她。
松姑說,我父母沒死。
老傀儡師白了她一眼。
班主說,還不快把人給送回去。
松姑說,我不想回去。
班主說,為什么?
松姑說,我回去爸媽就會餓肚子。
班主說,你留下來我們也會餓肚子。
老傀儡師說,她飯量很小的,就把她留下來吧,實在不行,飯錢從我的工錢里出。
班主拿他沒辦法,趕走這個女娃容易,怕就怕趕走了她,老傀儡師也一氣之下不干了,這就劃不來了。他也不想再管,戲班里的每件事都比這件事大,傀儡的戲服脫色他要管,來到一個新地方還要及時拜碼頭。有些幫會常找蔚南班的茬兒,在戲班打尖的桌上放五粒石子,要是直接把石子全丟了,就會受皮肉之苦,要是丟掉兩粒,保留三粒,往后就能在該地暢通無阻。原因不玄妙,因為三粒石子就是“桃園三結義,同是江湖客”之意。倘若是三粒石子加上兩粒,則是“五湖四海皆兄弟”的意思。不管是五粒石子去掉兩粒,還是三粒石子添加兩粒,都屬于傀儡戲這行的切口。班主除了不親自上臺吊傀儡子,其他事都要管,黑白兩道都要顧到,不敢得罪任何一方。他既要提醒東家準備好被褥和高鋪,因為木偶藝人自古不帶被褥,他們不屬“下九流”,而是“三教”中人,當然要睡在離地遠的高鋪;又要防止藝人飲酒誤事。
班主是個勞碌命,又忙東忙西去了。待班主走后,老傀儡師終于想起跟她相處了這么久,還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松姑。她說。
往后要是你能在傀儡戲中闖出一片天,就叫你十八公。老傀儡師說。
不要,太難聽了。松姑說。
這是根據你的姓來的,再說只有本事頂呱呱的人才配叫公。老傀儡師說。
老傀儡師決定把她培養成女傀儡,打算讓她登臺亮相的時候技驚四座。這是一個敢為天下先的舉動,沒有前人給他指路,也沒有現成的例子給他參考。而且也不知她能否熬下來。
老傀儡師教松姑做的第三種表情是:陌。
陌
“陌”不像笑,也不像哭,能在臉上做出來。它本不屬表情,因跟五官中的耳朵有關,也將將能跟笑與哭并列,忝作表情中的一員。松姑能做出這個表情的時候,已經跟老傀儡師學了許久的技藝,她能做出“陌”這個不是表情的表情,說明她已經徹底摒棄了離家之前飯量大的焦慮與剛到蔚南班時的思鄉之苦。
陌的本意為田間小路,老傀儡師望文生義地引申為一百只耳朵,既然有一百只耳朵,相應也會有一百張嘴在嘰嘰喳喳。實際情況也是如此,在蔚南班,以及蔚南班的每一個落腳點,都有許多嘴在說話。這些話剛開始像松姑吃下去的飯粒一樣多,后來她的飯量變小后,聽到的百里不同音的話也就少了。不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而是老傀儡師讓她在喧囂的環境里也能專心學藝。以前的讀書人必須要四周清凈才能讀得進書,戲班則剛好相反,必須要在惡劣的環境里學藝。因為讀書人考試的考場不會有人打擾,傀儡師演戲的四方臺卻隨時會有人故意拆臺。這時,誰能在混亂的環境里有條不紊地演完一出戲,誰就能真正得到東家的尊敬,往后也就不愁飯吃了??墒亲尪渲挥涀鞅纠锏膬热?,而忽視鬧市的人聲鼎沸,對年幼的松姑來說,畢竟沒有那么容易。她這個年齡剛好也是上學的年紀,假如家里的條件好一點兒,也能跟別的孩子一樣去學堂里念書,說不定她每天在教室里也會坐不住。老傀儡師當然知道松姑在出神,她畢竟不是這行的天才,如果不是她靈動的五官,憑她浮萍般毛躁的性子,他不可能把重振蔚南班的大任壓在她身上。他也想靠體罰讓松姑認真點兒,但又怕把她打跑了。他并不崇尚棍棒底下出人才,他認為只有松姑發自內心認同了傀儡戲,才會踏踏實實靜下來學藝,而非像現在這樣,身體看著是沒動,但他教的每個字都沒聽進去。讓她別被外面的叫賣聲吸引,她倒好,連自己教的內容也充耳不聞。松姑答應跟他學傀儡戲,甚至還答應自己成為傀儡,可是內心并不喜歡。她答應是因為跟著老傀儡師有一口飯吃,她不喜歡是看這些傀儡瘆得慌,很像給死人燒的紙人,那些紙人也像這些傀儡一樣穿得花里胡哨。后來她才知道,其實這跟紙人沒兩樣:紙人是活人給死人招魂,傀儡是死人給活人招魂,借助它宣揚忠義廉恥等諸般教義。
老傀儡師看她實在不是這塊料,就想放棄,不要說成為傀儡,就是成為吊傀儡的傀儡師或者幫腔她都不夠格??墒俏的习嗟难莩鲆惶毂纫惶焐?,上到班主下到幫腔,個個愁眉苦臉。整個戲班每天都在唉聲嘆氣。老傀儡師心里也著急,但不敢表露在臉上,他要是也慌了,整個戲班立馬會樹倒猢猻散。他指望著能早日把松姑調教出來,但這個“早日”可沒有定數,有可能明天就大功告成,也有可能猴年馬月還沒出師。
本來蔚南班還能撐下去,可隔壁的亂彈班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個清末的秀才,專寫葷曲,生旦凈丑,四門十二個角色,不再用真嗓、假嗓和炸音體現人物的年齡、身份和性別,而是一律唱葷曲攬客,西皮二黃也不再婉轉和高亢,而是一律改成了熱鬧的嗩吶。這已然出格了,而且哪兒還有木偶戲的影子。遭逢亂世,每個人的注意力都不夠集中,沒法子再在戲里義薄云天,再在戲里言傳身教,他們把禮義廉恥拋到一邊,躲進安樂窩里成一統,不管外界冬夏與春秋。蔚南班班主也想改弦更張,可沒錢找人寫葷曲,又無法照抄亂彈班現成的曲調,因為整個戲班除了老傀儡師,沒人認字??删褪沁@些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扁擔倒了不知道是一個一字的傀儡師,這些年來卻在破碎的國土上勉力干著正人心的活兒。班主幾次找到老傀儡師,讓他把對面亂彈班的葷曲抄了,好讓蔚南班依葫蘆畫瓢,不想都被老傀儡師拒絕了。
他仍在沒日沒夜地調教松姑,為了不被隔壁露骨下流的葷曲玷污,他還用棉花把她雙耳塞住。每次教罷,從耳朵里取下的棉花都會變污,那是葷曲無恥的余韻??墒撬晒卯吘惯€小,一段時間以來,她面對熱鬧的街市的確可以做到專心了,可是卻無法在葷曲里醒腦定心,有時她還會問老傀儡師為什么自己學的跟隔壁唱的不一樣。老傀儡師不能總是塞住她的耳朵,不然她就會記錯每種木偶的動作。他要把她培養成不提線也能上臺演出的木偶,不僅傳本內容很重要,四肢協調也很重要。班主看他死倔,急得落了淚,就差跪下來求他??衫峡軒熥约憾淅镆踩嗣藁?,對他的百般請求置若罔聞,但每餐飯吃得卻比往常多,因為松姑正在長身體,老傀儡師可以少吃,她卻連一頓都省不了。眼看就要斷炊,老傀儡師仍舊堅持,還讓班主舍下老臉去借錢。班主在同行面前早沒了面子,哪里還好意思去借錢,有時甚至想把戲班里的木偶賤價賣給同行算了。
雕塑師很久沒接到戲班的活兒了,起初不用再跟山上的木頭打交道,他樂得清閑,后來見飯都吃不起了,終于從床上起來,打聽清楚了蔚南班落腳的地方,山一程水一程地追到了戲班。老傀儡師差點兒沒認出來,因為雕塑師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衣裳,簡直就是乞討的叫花子。因為老傀儡師一個人的倔強,連帶著許多人都要挨餓受窮。班主見到雕塑師,喜出望外,打算讓他去勸勸老傀儡師,因為他們兩個關系最要好,說紅了臉也會很快和好。雕塑師卻拍拍肚皮說讓他先填飽肚子再說。班主盯著他吃飯,怕他吃得多,又怕他吃飽睡過去忘了正事。雕塑師吃飯不喜歡有人看著,筷子一撂,說,你再看,我就不吃了。班主提起筷子,塞回他手上,說,我不看,我不看,你吃,你快吃。
吃完飯,雕塑師找到老傀儡師,后者耳朵里塞了棉花,沒聽到他的招呼。雕塑師看到他沒在戲臺上吊傀儡子,反而當著一個小女孩的面擺動四肢,以為他腦子著了魔,過去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傀儡師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在門檻上把腦袋磕破,待看清是吃飽喝足的雕塑師,忙從地上起來,繼續教松姑。雕塑師見他教得認真,不便打擾,翻看起擱在一旁的傳本。演多了,翻久了,傳本都破了,從明朝老祖宗那時就在演這些玩意兒,現在清朝都亡了,還在演這些老古董。連不是藝人的雕塑師都知道這一套過時了,老傀儡師還把它當成寶,現在居然還在傳給后人。
本來雕塑師不想勸他,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門檻,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他不敢在專業人士面前指手畫腳,就像他雕刻木偶,也不許旁人插手??墒?,這一套的確跟不上時代了,再繼續抱殘守缺,連他都要沒飯吃了,因此,他不得不厚著臉皮勸說。老傀儡師把棉花從耳朵里取下,讓松姑先休息一會兒,等他應付完雕塑師再練。松姑難得閑下來,不想復習剛才練過的動作,就跑到窗邊,看著下面飄香的街市流口水。
看著面前這個老朋友,雕塑師一時不知如何開口。老傀儡師又老了,鬢發白得很快,滿臉疲憊,不過雙眼仍有神,如同四周一片黑暗時唯一有光照耀出來的縫隙。雕塑師不知道這束光最后是被黑暗徹底吞噬,還是會戰勝黑暗,達到月印萬川的效果。他管不了這么多,現在要管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肚子。他開門見山問老傀儡師,是不是想讓大伙都餓死?亂世有人死于炮火,有人死于饑荒,但只要有手藝,炮火和饑荒就不會找上門,可是現在,老傀儡師卻主動把自己送給炮火和饑荒。不是他沒有手藝,而是有手藝還不夠,還要學會與時俱進。老傀儡師完全贊同他的看法,他這么做就是在改良手藝,只不過跟別人的想法有出入,手藝的形式可以改,但戲的本原卻不能改,否則他們這一行也會淪為“下九流”,永世不得翻身。隔壁的葷曲唱得雕塑師心里燥熱,想聽又不方便聽,反倒是老傀儡師久處鮑魚之肆,已能做到不聞其臭。不管雕塑師怎么勸說,他就是不聽,眼看多年交情就要毀于一旦,老傀儡師突然反客為主,問他會去做房梁嗎?雕塑師覺得這是在侮辱他的手藝,臉漲得通紅,說他就是餓死也不會改行去蓋房子。老傀儡師兩手一攤,說,那不就得了,看來你也很清楚,你能接受在木偶里雕刻人或者動物,也不愿意接受扛木頭立房梁,因為你明白木偶只能在四方臺上傲風雪,不能在地基上成棟梁。雕塑師好像明白了他的堅守,很多人其實也不理解他的手藝,以為只是跟木頭打交道,就想讓他幫忙用竹篾編筐,或者讓他砍柴燒火。認識那么多年,雕塑師好像直到今天才完全了解自己的朋友,他不再說話,他的話全在此刻的沉默里。老傀儡師也不再多說,他臉上寫滿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執。
雕塑師回去了,他放下一句話回去了,這句話是他會在家多尋良木,等著傀儡師成功的那天。雕塑師找遍了閩西的每一座深山,找到了一棵在戰時依然挺拔的青松。用松樹而非樟樹做木偶也是他的改良之舉。這棵青松非常高,樹冠郁郁蔥蔥,樹根遒勁有力。它盤踞在那片云嶺上,幾乎有一半被云霞所蔽。他砍了三天才把這棵大樹砍倒,只見天地震動,樹冠上的云雀轟然飛去,云也在疾走。深山沒有空地讓這棵大樹躺下來,傾倒的大樹夾在樹與樹之間,怎么也無法完全倒下來。雕塑師把兩旁的雜樹砍掉,給青松騰位置,終于,它像一個長途奔波的旅人倒在了床上。他把青松砍成四截運回家,每截都同樣長短、同樣粗細。他把松木立在墻邊,不久背陰里長出了蘑菇;又把松木倒放在地,可是松木又會滾地走。他只好把這四根珍貴的松木立在屋里,搬走桌子,把每頓飯的飯碗放到樹的年輪上。四根松木放了四個碗,每個碗里的菜量一天比一天少,最后只剩四個空碗。
他細數著年輪,每條年輪都差不多粗細,只不過越往里越小——不管是人,還是樹,都是越長大越容易遇到困難,小時候倏忽而逝的時光總在長大后變得格外漫長。他在等老傀儡師上門找他。
兩團從耳朵里摘下的棉花,就像兩朵被驟雨墜到地上的烏云。在雕塑師離去的日子里,老傀儡師不再用塞棉花避聲色,他已能完全做到六根清凈。街市上喊破喉嚨的叫賣,妓院里揮帕拋撒的眉眼,賭坊里面紅耳赤的搖骰,都不會影響他分毫。讓他欣喜的是,好動的松姑好像也定了心,有時讓她休息休息,出去走走,也會被她當面拒絕??吹剿晒米兂煽伤苤?,老傀儡師很高興,但高興之余又生出愁云,他沒有把握她是不是一時興起、三分鐘熱度,也不敢試探她,因為人心不能試探,也不經試探,怕一試一探,結果是一場空歡喜。首演的效果也很好,她比真正的木偶靈動飄逸,四肢屈張有度,眉眼甚至還能流波,似乎塵封成百上千年的歷史畫卷終在她身上得到了復活。識貨的觀眾看了,在報上撰文贊揚這個傀儡為百變演員。是的,松姑一人可飾多角,扮上男裝,她就是戲臺上忠肝義膽的關云長;穿上女裝,她就是戲臺上忠貞不渝的杜十娘。她一個人就是整部歷史。
可老傀儡師不敢讓觀眾知道這是個真人,那會讓觀眾有受騙之感。原因很簡單,傀儡戲是用木頭當人,如用真人就跟京劇和其他戲種沒區別了,如此一來,傀儡戲就要徹底更名換姓,這已不是改良,這是在革老祖宗的命。老傀儡師有辦法對付別人的打聽,他說是木偶里裝了機械,就如同鐘表裝了機械就比日晷更方便,也更準時。
班主見戲班增添了收入,便讓老傀儡師主事,這是無奈之舉,因為在老傀儡師訓練松姑的那段時間,他為了貼補戲班,變賣了大部分傀儡,遣散了所有傀儡師,最后只剩下老傀儡師和松姑。沒有遣散這兩人不是因為班主心軟下不去手,而是他也把希望全寄托在松姑身上,遣散她就等于徹底砸了自己的飯碗。老傀儡師是在首演完后方知班主變相遣散了戲班,現在整個蔚南班都要靠他和松姑兩人,壓力不可謂不大。不過人少有人少的好處,開銷不大,也不用時不時地再讓雕塑師雕刻新木偶,換掉舊木偶,無非是購買粉彩和松姑穿的不同戲服需要花點兒錢。
松姑第一次上臺,沒有預料的那么緊張,這得益于老傀儡師持之以恒的訓練,讓她面對無數人、無數張嘴,也能做到不被打擾。她身處陌生之地,耳朵面對陌生之唇,就像關閉的一扇門,全然不管門外的山河破碎,一心專注門里的戲。
四方臺,看似不過方寸地,卻在她的表演下成了橫無際涯的千里江山,她或騎馬縱橫于燕云十六州,或駕舟往來于長江黃河。她穿梭于四季與南北,前一刻還在忍受北方的秋霜冬雪,后一刻卻在春暖花開的南方醒來。
演完,松姑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這讓躲在幕后用手勢引導她的老傀儡師嚇壞了,因為傀儡不會出汗,只有真人“短時間內八百里加急從南北往返”,才會出這么多汗。在觀眾的喝彩聲中,他連忙把松姑抱到后臺,臺下的掌聲即便隔了一層厚厚的幕布,也能全聽到。老傀儡師讓松姑躺在地上,給她喂水,又打開門窗通風,直到松姑睜開了眼睛,他才算松了一口氣。
松姑睜開眼睛說的第一句話是,師傅,我剛才感覺體內有千軍萬馬在奔騰。
松姑說的第二句話是,師傅,我剛才感覺體內有無數古人在跟敵人作戰。
松姑說的第三句話是,師傅,我剛才感覺體內有許多倚門盼郎歸的苦命人。
松姑說的第四句話是,師傅,我好像終于知道木偶戲的妙處了。
老傀儡師聽到最后一句話,知道事情成了,松姑完全與木偶融為了一體,今后她就是木偶戲,木偶戲就是她,起碼目前在蔚南班是如此。
許多人慕名來后臺參觀這具神奇的木偶,這讓老傀儡師措手不及,攔是攔不住了,只得立即讓松姑從地上起來,不忙給她洗粉彩、換戲服,就讓她站在原地,禁止出聲,沉默著接受觀眾參觀。人們細細打量著這具木偶,一旁的班主不敢喘大氣,怕穿幫。眾人見這具木偶剛才在臺上還很活潑,此刻在臺下卻一動不動,便問老傀儡師能不能讓它再動一動?問完沒看到木偶身上有線,便又問為什么沒線卻比有線還靈活?老傀儡師說,這是一個機械木偶,靠充電表演,剛在臺上電池用完了。他們又想把這個機械木偶拆開,看看里面是什么構造。老傀儡師忙說不行,里面的儀器很精密,拆了就裝不上了。不過他大方地告訴大家,里面的儀器都是仿照真人的心肝脾肺腎而造,所以它也有人類的喜怒哀樂。人們更好奇了,雖然看不到里面的構造,但卻能瞧清楚外面的模樣:眼睫毛很長,還有點兒卷;眼角有顆淚痣,襯得眼睛大,又不失神采;鼻子小巧,挺拔;還會噘嘴,好似正在生氣。五官逼真,皮膚也跟真的一樣,看得見毛孔粗細和青紅兩色血管。如果不是剛才親眼見它在臺上演出,人們說不定就把它當成真人了。
臨走,有人猛一回頭,說道:“這就是真人,還會呼吸?!睓C械木偶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像真人,但不可能做到百分之一百像真人,這差出來的百分之一就在呼吸上。這人剛才觀察機械木偶五官時,手指觸到了它的呼吸。讓他這么一喊,那些滿意而歸的人又紛紛轉頭回來,先后湊過去用手指探其鼻息。松姑很清楚,要是她再呼吸一下,這么久的努力都會化為烏有,便使勁忍著呼吸,哪怕把小臉憋得通紅。老傀儡師見狀,忙把眾人推開,然后指著剛才那個大喊的人質問道:“你是隔壁亂彈班的吧?是不是看我們蔚南班生意有了起色故意找碴兒?”此話一出,眾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人身上,得以讓松姑偷偷喘了半口氣。此人身份被識破,不好多留,搖著折扇從人縫里擠走了。
好不容易送走眾人,老傀儡師忙讓松姑透口氣,別憋壞了,沒想到松姑眼睛一眨,說她剛才偷偷透過氣了。這時,老傀儡師才知道,這小妮子比他想象的機靈,放了心,慢慢給她換衣梳洗。
往后,整個八閩大地都有他們的身影,不管是沿海城鎮,還是靠山鄉村,都知道有個神奇的機械傀儡,一人能頂一個戲班,能演好多種傀儡戲??衫峡軒焻s不敢去省外,擔心外省人見識多,看破他的伎倆,遂一直在本省打轉,錢賺得不多,勉強能混個溫飽。有時還義務出演,給受苦受難的福建老鄉高唱一曲太平歌詞??軕螂m然常常爆滿,可松姑卻沒有自己的生活,她凈演別人的日子了。她也想有自己的生活,幾次跟老傀儡師索假,都被他拒絕了,拒絕的理由讓人哭笑不得:等你成年再給你放假。離十八歲成年還有好幾年,松姑覺得這個日子很長,不同意,說什么都不同意。又問,能不能在每年的生日給她放一天假?老傀儡師說好,問她生日是什么時候。
這可把松姑難住了,因為窮人家的孩子不配過生日,她離家前從沒過過生日,也不知道生日到底是在哪天。老傀儡師想了半天,說:“簡單,以后六月一號就是你的生日?!边@一天是松姑首次登臺博得滿堂彩的日子,也是她重生的日子。
上臺已不成問題,不管多大的場面與陣仗,松姑一個人都能應付得來。老傀儡師也不用再在幕旁用手勢或者眼神給她提示,他就躲在幕后,還把每次落幕后臺下的掌聲都當成是給他的。
傀儡戲演多了,松姑漸漸分不清現實與歷史。日軍已從東北方向撕開了一道口子,正一頭餓狼似的準備把全中國一口吃下去是現實;唐貞觀年間,王玄策一人滅一國就是逝去千年的歷史。當現實與歷史掰手腕時,現實每每在歷史面前敗下陣來,這體現在松姑身上就是每次當她洗掉粉彩、脫下戲服,不是聽到松花江淪陷,就是日軍的槍炮已經叩開了山海關。輝煌的歷史在她演的木偶戲中,不堪的局勢則在班主看的報紙上。她幾次要求北上用表演救國,可是老傀儡師說什么都不同意,班主更是指著報紙告訴她,南京上海也先后淪陷了,蔣介石都跑到重慶去了,重慶一轉眼就成了陪都,現在北上就是找死。在松姑登臺的時候,班主考慮的不是北上,而是南下,兩廣是他最先考慮的地方。怕腳下的八閩大地遲早也會被日軍占領,正準備舉班南遷時,他又在報上看到一則分析時局的文章:倘全國最終會悉數被日軍占領,則陜西與福建或將能堅守最后,蓋因陜西有千里秦嶺作為屏障,福建則全境環山,兩者皆為易守難攻之地。后來的事態發展與這則分析幾乎相埒,陜西除了省會西安被日軍轟炸,福建除了廈門等沿海城市被日軍暫時入侵,兩省全境并未像其他地方那樣飽受日軍殖民。班主打消了南遷計劃,繼續待在省內,待將來局勢稍有好轉,再圖出省事宜。
確定了“固守本省”的四字方針,蔚南班內部卻出現了裂痕。問題還是出在松姑身上。她籍籍無名時,戲班只是多添一雙筷子的事,可她現在一夜成名,成了婦孺皆知的“十八公”,要求可就多了。而且眾人都當她是個機械木偶,除了吃電池,并不像當時紅遍上海灘的影星或者名揚京畿重地的京劇大師那樣講排場,因此外人都以為蔚南班的蠹蟲是班主和那個沒事可干的老傀儡師。別看松姑在臺上英姿颯爽,行的是溫良恭儉,道的是禮義廉恥,可一到臺下,換了一身活人的皮,就盡情享受起了活人的口腹之欲。她搞不清時局混亂的原因,以為是因為沒有歷史上那些英雄好漢力挽狂瀾,痛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真的上戰場抵御日寇。身心屢次被現實與歷史互相拉扯,再加上報國無門,她的欲望便越來越大。老傀儡師和班主都感到奇怪,按理說,愛國情操只會促使人們省吃儉用,緣何她卻偏偏相反。
“十八公”是松姑姓氏的拆分,這是老傀儡師給她取的藝名,后來變成了江湖上名噪一時的名號。都知道這個藝名是個男人名,本該屬于某個男傀儡師,但因老傀儡師說機械木偶可男可女、亦陰亦陽,漸漸地,便無人再置喙這個并不文雅的藝名了。她在國破時貪圖享樂,并不完全是為了彌補小時候的虧欠,而是只有大肆吃喝才能讓她找到一點兒存在感。她知道自己出演的故事畢竟已隨萬千冢中枯骨一起淹沒在了歷史塵埃中,即便每次都能受到觀眾的熱烈追捧,但他們的熱淚與士氣離開了戲臺之后,在惡劣的時局下又日漸消失了。
她每天用佛跳墻漱口,荔枝肉也不是正餐,而是飯前點心,雞湯汆的不是海蚌,而是一塊塊吹彈可響的銀圓,白斬雞的雞骨堆積如山,半月沉江里是一半黑蘑菇,一半白面筋,太極里的陰陽調和仍然調和不了她的脾胃。吃著吃著,松姑又屢次淚灑飯桌,因為她看到國土也如一罐佛跳墻,里面有來自渤海的鱘魚唇,有來自鼓浪嶼的半頭鮑,有來自阿勒泰的綿羊蹄,還有來自西南地區的宣威火腿,可是這些美麗可愛的地方,如今都快盡喪敵手——日寇揭開蓋子,吃著里面的美食攢了力氣又用來對付這片國土上的人民。嶺南的荔枝只最終成全了蘇軾有幸日啖三百顆。海蚌沉默如金,里面的珍珠寧愿腐朽,也不愿被雞湯磨洗反射出前塵往事。雄雞無法再一聲天下白,它凋零的羽毛猶如破碎的旗幟星散在南北西東。沉江的不只是月亮,還有太陽,致使日月不明、山河混沌。松姑嘗不出味道,卻不得不嘗,好像只有這些產自各地的美食才能讓她忘卻家國之恨。
每次她吃飯時,最緊張的都是老傀儡師,他不是擔心她把戲班吃窮,而是擔心有人撞破她的真身。在不出演的日子里,他也不讓她出門,只能待在戲班里,因為她卸了妝,換了衣服,還是跟戲臺上有六七成相似,怕別人看到她的臉,就會聯想到戲臺上那個機械木偶,從而在她下次上臺的時候當眾揭穿。因此,松姑吃的這些美食,不是親自去的各大酒樓,而是老傀儡師每天叫人送上門。一旦吃飯沒有恰當的環境,瞬間就讓她食之無味,況且每次動筷子或者拿起調羹時,老傀儡師和班主都會在她耳邊念報紙,說哪兒哪兒又淪陷了,哪兒哪兒又遭到了日寇的“三光”。她不能出門,更無法在離家近時回家看看,可她卻常常夢見霧嶺,夢見霧嶺初晴,嶺上的紅日照亮了萬物,她那個夾在山坳里的家也有幸分得一寸陽光。然而,時間一久,她卻逐漸聽不見霧嶺上群鳥的振翼聲,聽不見百花破霧綻蕾聲;地上的聲音聽不見,地下的聲音她也聽不見,春筍到底有沒有破土而出,蘑菇究竟有沒有在雨后擎傘,她一概不知。她的耳朵不會再被臺下陌生的嘴巴干擾,代價就是在夢里也無法再聽見故鄉的萬物生長或者凋謝。
自此,她才算真正離了家,不是身體離開了家就算離家,要耳朵和嘴巴忘記了家鄉的聲音和味道才算離了家。何況,現在連能幫她回去重找熟悉的聲音和味道的腿也被禁了??磥?,她真的要徹底忘記家的音容笑貌了。父母終將變成陌生人,成為她生命中匆匆的過客。
老傀儡師教她做的第四種表情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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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