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2年第12期|葉淺韻:地母說

葉淺韻,云南宣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第六屆主席團成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天涯》《山花》等報刊雜志,曾獲冰心散文獎、十月文學獎、徐霞客詩歌散文獎、中國散文年度一等獎等,多篇文章被收錄進中學生輔導教材及各種文學選本。已出版個人文集五部,代表作:《生生之門》。
地母說
葉淺韻
1
我病了,身心頹喪得緊。青黛與血紅,在天邊,在眼前,它們晃得我難受。河流的聲音很微弱,像我胸口接不上的絲絲游氣。我口渴,我感覺自己很久沒有喝過水了。
四平村的好幾個老人在臨終前,都告訴兒女想要喝一瓢冷水,痛快地喝完后,他們輕飄飄的靈魂帶著喜悅去了另一個世界。我想喝水,可是沒有人能給我一瓢水。
他們在我身體里注入各種藥物,想讓我變得更加豐盈,可是我日漸干癟的軀體已經不能為他們帶來什么了。我常常懷念那些生機勃勃的日子,播種什么,生長什么,收獲什么。如今,季節亂了,我像一個失去禮數的高齡老人,身體的器官已經關不住最原始的欲望了。
秋風凌亂,吹過更加凌亂的田野,夾雜著雨滴,把我從潦草的睡眠中叫醒。我陷入了深深的回憶,想著想著,腦海中就出現了一個赤足的孩子。他哭著在秋風中跑啊,跑啊,然后就軟綿綿地跌進我的懷里。
那一年,他只有八歲。他打碎了家里唯一的暖水瓶子,被他的母親追趕著,繞著池塘邊一圈又一圈。他哭,他母親也哭。追趕不上的母親,一屁股坐在黃泥地上,嗚咽的聲音比秋風還大。他不敢去哄母親,急急忙忙奔向河邊的田野里。
他的眼淚流在我的衣衫上、脖子上、肚子上、腳板上。蛐蛐兒們的歌唱聲音馬上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忘記了為什么傷心,雀躍著去追逐它們,捉住它們。一只,兩只,三只。放在手心里玩,又放在地上讓它們打架。玩累了,就躺在我的懷抱里,看天,看山,聽風,聽小河唱歌。
村子里找孩子的聲音傳來時,天都快黑了。我才知道他叫大毛。才看清這個瘦孩子的頭上扎著一個辮子。四平村有個習慣,好不容易生了兒子的人家要給娃留個小辮子,滿周歲的時候要舉行一個叫做“剃長毛”的儀式,方圓團轉的三親六戚都要來吃酒,隆重得跟討媳婦嫁姑娘似的。過了周歲,也有還繼續留長毛的。那是爺爺奶奶們溺愛孫子的一種手法,像是給行將老去的生活留一種長遠的盼頭,比興著長命百歲,長長久久。
我不能說話。哦,不是我不能說話。我渾身上下都是嘴巴,我用身體長出的糧食和蔬菜來說話。我會沉睡,我會蘇醒,我會餓了渴了,我也知道冷了暖了。我要說的話都長在我的身體上。一些無用的詩人,他們懂得我的一部分語言。但他們都是空想家,若是我告訴他我身體里有寶藏,有開墾不盡的寶藏,要讓他們用艱苦的勞動來換取,肯定會嚇跑他們中的絕大部分。
村子里就有一個這樣的詩人。他戴著個黑色的框邊眼鏡,像一陣風一樣來到我身旁??伤B拔去我身上那根粗壯的野草都顯得吃力,拔雞毛哄鬼似的抓住野草的腦殼,全然不顧它們的根部。才過幾日,野草依了雨水和肥力,就沒命地長,都要蓋過麥苗們的身體了。他一邊拔草,還一邊念叨著“千山之地千山美,萬水揚波萬水情”的鬼話。聽上去很美好,但我不知道它美好在哪里。倒是他老婆來了,尖著個小腳,一彎腰一低頭,長在我身體里的這些野草雜草們就被她統統收編了。
有一回,他們吵了起來。大意是嫌棄他老婆做的包子不圓不好看,歪巴扭扯的,還露餡了,說她在娘家沒學好,不夠賢惠,不像某某人家的老婆,人長得好看,做事也好看。他老婆沒好氣地說,吃得飽肚子就不錯了,你吃得出一朵花來嗎?詩人的目光從黑邊眼鏡的上框穿了出去,直盯著他老婆。呸,老子還真想吃出一朵花來呢。這下,熱鬧事情就來了。他老婆就把他當集體會計記工分時,與村子里的寡婦和小媳婦們眉來眼去的事情抖落了出來。一場混亂就開始了。他們在我身體上肆意糟蹋,那些帶著他們身體器官的名詞和動詞就像下刀子一樣。我好疼,好疼。
大毛的身體是柔軟的,眼淚是溫熱的,就連他睫毛上的眼屎也像小青蜂那樣惹我愛憐。他被爺娘呼喚回去了。我側著耳朵傾聽,風從村子里刮來的聲音里,大毛在哭。他媽媽在罵,問他死到哪里去了,還擔心他掉在池塘里淹死了呢。大毛的爹一個嘴巴子就打了上去。你個臭婆娘,死嘴里不干凈,若是把我兒子咒死了,你死了哪個來抬你上山,怕是連祖墳都進不克喲。大毛的媽嚎啕大哭了起來。村子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沒有兒子的人是不能進祖墳的。
暖水瓶的殘骸還在簡陋的廚柜面前,由幾根黑色的鋼絲織造而成的籠子,虛晃地圍起一個內膽,內膽破裂成銀白色的碎片,悲傷地躺在地上。掛著眼淚的大毛睡著了。他的母親一直沒睡著,樓上,一只耗子奔跑過去,又一只耗子追趕過去。大毛在夢里笑得很甜。夢里,他正在四腳四手地蹭著我的身體,像是回到嬰兒時他母親的乳房上。
這個家太貧窮了,連大毛這么金貴的孩子也沒有鞋子穿。樓楞被煙熏黑了,連續下過十來天的雨之后,樓楞上的黑煙子水就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一口爛了邊的黑鍋掛在墻壁上,幾只青花的粗瓷碗和磕得瞎癟了的洋碗放在廚柜上。櫥柜上面放了一些零碎的東西,正中央掛了幅毛主席的畫像,兩邊是兩幅胖娃娃的年畫。四根小凳子零散地放在屋子各處,一塊上了漆的木板用兩塊石頭支撐著,像張小床一樣,方便大人孩子們累了時往上一躺。鏤空的窗戶家家都有,用棉紙糊上擋風。大凡四平村的家,也就是這種樣子。條件稍好一點的人家多養兩頭豬,樓上多有幾串包谷,洋芋的堆數更大一些。其他便也無多少區別。
大毛家門口有棵楊樹,高且直,每年冬天都有一窩喜鵲來棲歇。大毛看著它銜來樹枝,壘窩,嬉戲,他曾經爬上高高的楊樹,想去掏鳥蛋,才爬到一半,母親拿著一枝細條子站在樹下了。這一次,母親沒有兇他,還丟了棍子,輕言輕語地說,大毛,我的兒,你快些下來,慢點兒。大毛說,我不下來,下來你就打我了。大毛可是吃過那些細條子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那個叫吃跳腳米線。米線,人人都愛吃,但這跳腳米線,人人都害怕。山里生長一種植物,村子里的人叫老米粗,結的細碎果子可以吃,酸酸甜甜的。發出的新枝都是細細長長的,最適合體罰孩子們。一條下去,疼得直跳腳。又不會傷到骨頭,又能讓皮肉記得的,也怕只有這條子了。大毛四腳四手地貼在樹上,死活不肯下來。他母親左哄右哄,渾身法子都掏盡了,大毛終于下樹來了。他的母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跳腳米線。她一邊打一邊罵,看你還敢爬,摔下來就斷了你的骨頭,看你下次給還爬。大毛一邊跳,一邊說,不爬了,不爬了,再也不敢爬了。
大毛一直不明白,那幾根虛懸著的窩,怎么能住得下喜鵲一家。大風一刮,樹上的窩左右搖晃,大毛總是擔心會有喜鵲掉到地上。小伙伴們就笑大毛是只老憨陽雀。人家喜鵲是有翅膀的,是會飛的,掉不到地上的。大毛就想,難道喜鵲才從蛋殼里出來就會飛么。他想起了母雞孵化出來的小雞,毛絨絨的。他有一次不小心就踩死了一只小雞,蛋黃都還在小雞的身體里。他被母親恨恨地掐了幾把,還罵他是鹿馬眼睛雞蛋殼。鹿馬是村子里死了人之后燒的紙馬,要用雞蛋殼給它們當眼睛。村子里形容眼睛不好使的人,就罵他是鹿馬眼睛雞蛋殼。
后來,大毛聽進村子里的小伙伴們背誦課文,哆羅羅,哆羅羅,寒風凍死我,明天就壘窩。大毛聽兩遍就會背了,他嚷嚷著要去學校讀書。母親說,要帶妹妹們玩,再說,吃飽肚子都成問題了,哪有錢交學費去呀。大毛偷偷跟著小伙伴去五里路上的學校里,背上還背著最小的妹妹,他站在窗子外面,聽老師講一米等于十分米,一分米等于十厘米。十厘米是什么,大毛不知道,但他知道村子后面的溶洞里的石滴水。他不知道這兩樣東西之間會有什么聯系。
大毛每天都會來我身邊,他赤著腳向我走來,小腳丫子踩在我的身上,我松松軟軟地載著他的小身體,看他找豬菜,摘野花,捉蝴蝶,背南瓜。有一次,他差點踩到一條小花蛇了,看他尖叫著跑開,又好奇地找尋,還引來一堆的小伙伴們。沒有找到小花蛇的小伙伴們很失望。大毛就跟他們說,你們仔細聞聞,土地是香味的。小伙們屏住呼吸,都說沒有聞見。還有小伙伴說,要在剛下過雨時,才能聞見。大毛說,你們錯了,土地的味道是會變的。麥子豐收的時候土地是香噴噴的,不豐收土地的味道是酸澀的。種包谷和種油菜,土地的味道都是不一樣的。小伙伴們睜大了眼睛,都不相信大毛說的話。大毛說,你們說,為什么每一個季節這土地上的小動物們都不一樣呢,為什么麻雀只喜歡冬天來呢,為什么蟬只喜歡在夏天叫呢?還不是因為它們喜歡不一樣的味道嘛。
從此,大毛就有了一個新的外號:饞狗。一個連土地的味道都能分得清楚的小人兒,這得有多饞啊。大毛說,饞狗就饞狗,饞狗得吃呢。小伙伴們說,狗愛吃屎呀。大毛就傷心地站在我身邊大哭了起來。如果我能說話,我真的要好好抱抱他。大毛比村子里最有經驗那個老家伙還懂我的情感。村子里那個老家伙,使牛最好,里里發發的聲音中,牛比他老婆還聽得懂他的話。他比布谷鳥還知季節的更替,總是早早就準備好春耕的肥力。把豬圈里的肥料一背一背地往地里送。所以,我總是額外地獎賞他一些糧食。每當他背著黃澄澄的像他們家牛角一樣的包谷往家走的時候,村子里滿是羨慕的眼神,老哥哥呀,你又撿得一堆銀子了。在別人家的糧倉都要見底的時候,這個老家伙家的樓上還掛著許多吃法。他就有理由借著酒氣罵村子里那些好吃懶做的人家,圖省事的人家他罵人放屁拿手拿,圖安逸的人家他罵人家里有自長鍋。為了借得糧食,罵就罵吧。
有一年,冰雹下得像李雞蛋那么大,往我的身上一陣狂打。李雞蛋是村子里的母雞們的異樣產物,也許是母雞累了,或者是它們貪玩了,它們偶爾會下一個小小的雞蛋,像李子那么小,所以叫李雞蛋。女主人們看見就會有些驚慌,以為是不祥之物,趕緊用塊紅布包裹住小雞蛋,把它們掛到李子樹上去。李雞蛋,偶爾會被人們用來形容什么物品的大小,除此之外,似乎沒什么用途。下過李雞蛋的母雞們是不會接著玩這種游戲的。倒是女主人們為了躲避自以為會發生的什么災難,繼續她們的游戲。村子里的母雞那么多,李子樹上常年可見紅布包裹著的李雞蛋。那一年,許多人家的糧食都不夠吃了,連喂豬的小洋芋也進了人的口中,圈里的豬們拖著架子硬撐著。大毛的母親去借一糞箕洋芋,老家伙開口就罵人,餓死你全家活該,張家碟大李家碗小,你不盤弄個老婆舌頭就會死么。洋芋借得半糞箕。老家伙說,若不是看在大毛那個娃娃機靈的份上,我才不借呢。村子里有句話:寧欺老雜種,不欺濃鼻桶。老人們的歲月看得見了,孩子們的未來還充滿變數。所以才有這一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大毛的頭發在趕一場街子回來后就不見了。聽說,鄉街上有人收頭發。大毛的母親為了換幾斤包谷,把這長毛賣了?;氐郊?,她被大毛的爹暴打了一回。說她這個不吉利的婆娘,硬是認不得點高下。打了就打了,吃得飽肚子就行了。好不容易挨到秋天包谷包漿時候,青包谷可以糊口了。有一天,大毛來打豬菜的時候,他發現了我身上長出了一窩雞樅,足足裝滿了他的小籮。把全家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全村人都知道大毛撿了一百多朵雞樅。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雞樅是有窩的,今年出來,明上還會再出。但往后的每一年,都是大毛最先看見雞樅的。村子里的人不會知道,土地也是有感情的。比起土地,他們更關心土地神的事。他們把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請進村子里修建的廟宇里供奉著。我活了這么多年,可是一次也沒見過土地神的影子呢。
大毛終于有鞋子穿了,那是他姑媽家的表哥給他的一雙舊鞋子??伤┲拥臉幼雍軇e扭。像被什么東西捆綁著他的雙腳。他的褲子從膝蓋到褲底已經被補過好多次了,村子里還有幾家人,十幾歲大的幾個男孩子還光著屁股呢。大毛的媽媽說,不精著光著凍著就行了。這終于有了鞋子,是一件大好事,命令大毛一定要穿上。大毛一出家門,就把鞋子脫了提著走路。他光著腳,四仰著身體撲進我的懷里,看著天上遙遠的星星。蠶豆的花花開得正盛,大毛大口大口地吸著香氣。我不知道大毛心里在想什么,也許跟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有關吧。
2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大毛了。聽說,他爹媽為了再生一個兒子,一個夜晚起來,他們家就不見了。我孤獨了很長時間,再沒有一個柔軟的孩子,能聽得懂我的語言,聞得見我的味道了。我只是一塊土地,種什么,收什么,全由各家各戶說了算,老天說了算。這些年,從大集體時種罌粟,種菜籽,到后來種麥子,種包谷,種洋芋,他們種什么我長什么,他們對我好一點兒,我就對他們好兩點兒。我沒有什么,但我愿意生長什么。一輪又一輪的人在我身上換取糧食,充實他們的肚皮,從小孩子變成老人。又一個個地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那些被木頭裝埋了的尸體,最終都成為大地的部分。我也是廣袤大地的一部分,被派遣到這里,喂養這一個村子里行走的身體。
事實上,我與他們都是同類。陽光、空氣、水、土地、人類、動物,我們都是同類。我們都是有生命,會呼吸,有情感。我不能主宰我自己的命運,就像人類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一樣。我從來不知道有一天我會被買賣,成為商品,成為金錢,成為罪惡,成為榮光。
這些,都是在大毛離開之后發生的。
中間的許多故事,我有必要絮叨一下?;蛘呶抑皇窃谡f給一個叫大毛的孩子聽。
3
大毛離開后不久,義務教育就開始了。連村子里那些女娃娃們都去上學了,七歲的妹妹和十三歲的姐姐成了一年級的同學。要是大毛在就好了,上學回來的大毛會躺進我的懷抱里,跟我說說學校的故事。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說這種話的人越來越少了。但每家都想要生兒子的想法,從來沒有斷念過。除了香火,還有力氣。在我身體上耕耘的男人女人,我當然知道他們的痛處癢處在哪里,力氣再大的女人使起牛來,梨鏟子也入不了多深的土壤,更別提那些人死了抬棺材的重活頭。莊稼人的苦處,我是曉得的。
那些來土地上找豬菜的孩子們,都是在放學以后才來的。有個貪玩的小伙子,別人的籮里都裝滿了。他才開始急。天要黑了,小伙伴都要回去了,他才有半籮。他想了個辦法,用一些棍子虛懸在籮中空,把豬菜往里一裝,看上去就是滿滿一籮了。他逃避了被母親責斥或是打罵的一個晚上。到了后來,他居然迷上了這種方法,并教唆了其他小伙伴們。他還把家里的包谷酒偷到學校里,用麥秸桿子當吸管,從裂了的課桌上面偷吸白酒。直到把自己吃醉了,才被老師發現。在一個釀造白酒的家庭里,父親用馬車拉著酒,挨村去換些包谷回來,釀成酒,周而復始地把小作坊做下去。那時,糧食已經開始有些余數了。多余的糧食需要一些多余的用處。釀酒,這門偉大的手藝像是被埋葬在古墓里,被村子里的這個人復活了。學校開除了這個學生,長大后,他成了一個鄉間里遠近聞名的釀酒師傅。日子泡在酒里,過得一天比一天歡暢。直到有一天,人們發現從他的家里生產的垃圾堆里,有許多敵敵畏的瓶子。一個經常喝他家白酒的人,莫名其妙地死了,法醫鑒定的結果是中毒身亡。一條命值得多少錢,在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沒有認真估量過。那個人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死了,稀里糊涂地埋了。他們家也從此不再釀造白酒了。村子里好事的人只敢在背地里悄悄議論幾聲。一個巨大的甑子,放在他家的廂房里,像榮耀,也像恥辱。沒有人說出來。我一直很憋屈,我身體里生長出來的糧食,是要喂養人們身體,而不是害人性命的。我想起了村子里人的愛說狼的壞話,書本上也這么寫的。事實上,人類才是羊群最大的敵人,他們把羊喂養大就殺了它們,以節日的名義,以金錢的名義,最后都到了人的口中。最可恨的是,他們把這一切都嫁禍給狼。這許多年來,狼已經在這個地方徹底消失了。我最后一次見到一只孤獨的狼,他從村子后面的山上下來,直雄雄地蹲在山坡上,像是與人類作最后的訣別。那些年,村子里丟失了羊,就說是狼叼走了。這些年,是他們自己丟了羊。
讀了幾年書的小伙伴們,果真不一樣了。像是山外的世界向著他們飛來。他們高興地談論著分數,談論著要考普中,還是附中。家庭負擔隨著孩子們出生率的降低得到有效地緩解,農業科技普及到了村子里。包谷和洋芋套種,提高了產量。一些叫做農科員的人,像是比村子里那個老家伙更懂得我身體的構造。說什么要實現產業價值的最大化,要致富,要修路,要種樹。經濟作物的種植成了另一種革命,人們紛紛栽種烤煙。
那些年,要過年才可能有新衣穿的小伙伴們,也改換了行頭。村子里穿補巴衣裳和褲子的人家沒有了,精光著身子的小孩,已經完全見不到了。
我身體里的養分,最大限度地成為糧食,成為錢財。我很開心,我成了他們勤勞致富的法寶,成了他們安身立命的資本。被人放養在手心里的感覺,是一種愛。就像有個大詩人說,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與人類,互相依偎,互相愛戀。我離不開他們的耕作,他們離不開我的滋養。
有一塊荒了的土地,是大毛家的。因為與鄰居存在糾紛,便荒了好多年了。上面長滿了野草,周圍一些樹木都要侵占了似的。若是大毛在,他肯定能聞見那塊土地腐朽的味道。
4
村子里的人出去打工是在大毛的小伙伴們小學畢業時,一些人升學進入了初中,一些人補習小學,另一些人就進城去打工了。就連村子里那棵大樹,也被人買走了。兩個人才圍得圓的樹,被人花八千塊錢買走了。說是買去種在一個新開發的小區里當風景樹。村子里的留守的人都來幫著挖,刨了一大個坑,才把那棵樹連根拔起,放在一輛大卡車里拉走了。一個大坑,像我身體上被人掏了一個大洞。村子里的人看看這個洞,一句話也沒說就忙著去分錢了。為分錢的事情,差點又打了起來。其中一個人認為這棵樹是長在他家地皮上的,顯然應該多分一些。另外一些人死活不同意,說這棵是公樹,公樹也得平均分。按人口來分最公平。又有人說按戶數來分。吵來吵去,這八千塊錢還是沒辦法公平分下去。最后,村長說,別分了,留著修路吧。這下大家都沉默了。像是人人在瞬間都生發了一顆向著美好生活的公心。
村子里丟失一個姑娘是在一年之后才發現的。她遇上了人販子,被人騙上火車就不知所蹤了,另一個與她同伴的姑娘發現苗頭不對,在上廁所的途中就逃跑了。我不知道這兩個姑娘經歷了什么,逃跑回來這個姑娘被另一個姑娘的家人懷疑,審問,打罵,仿佛丟了的那個姑娘就是被她害了似的。后來,她遠嫁到福建。再也沒回來過一次。那個丟了姑娘的母親,每年清明或是過年,就坐在地埂上、河邊上,哭她丟失的女兒。她以為女兒早已死了。卻不料在哭了十幾年之后,女兒拖家帶口回來了,被拐賣到浙江的女兒,仿佛比村子里這些經過媒妁之言嫁出去的姑娘們過得更好。她的老母親笑得皺紋里都有蠶豆花的香味。村子里的人又開始同情另一個遠嫁的姑娘,有消息說因為她連接生了兩個女兒,被夫家嫌棄,經常被打罵。在婆家站不住腳跟的女兒就像長在河埂上的水草,洪水一來,不知沖到哪里落腳。
那些年以姻親連接著這村到那村的古老關系,被外出打工的人完全翻新了。姑娘們通常都遠嫁了。讀書考上中專、師范、大學的人家的孩子是人中龍鳳??疾簧系?,嫁得好也是父母的驕傲。倒是找不到對象的小伙子們越來越多了。我一直在想大毛找到對象了嗎?
在土地上勞作的人越來越剩下些老面孔了。我真是奇怪,村子里那些半大的孩子們也不大跟著父母來干活了。春天,薄膜被風吹得顫悠悠的,被一些中老年婦女們按下,蓋上。栽苗、澆水。我一直在努力生長,生長出他們想要的生活。但我似乎發現,我越來越不重要了。那些打工的姑娘小伙子們在城里淘到了比土地上更多的收益,有勞動力的人家就蠢動著思想和身體,想去遍地有骨頭的地方,當一條老狗。那些年,村子里有個人說,就是做狗也要生在大城市,別的不說,就連骨頭也會比別的狗多能啃上幾個。她說出這句之后的下半生里,都在被人用這句話來擠兌她,看不起她。直到她死去之后的許多年。人們紛紛跑去大城市里,找自己的肉骨頭。才有人覺察說這話的人是先哲,可是她的骨頭和肉身都已成為大地的一部分了。唯有她的靈魂在一句貌似愚昧的話里得到永生。
我靜靜地在空曠的天幕下,做好自己的本分 ,成為生長萬物的溫床,成為人們身體的家園。我沒有變,是人類變了。你看,一個小村子,全變了。從人到房子。那些年,家里的簡陋裝置都像是飛了似的。煤油燈換成了電燈,村子里的老人用嘴吹電燈的事情被風傳送得很遠,從這村到那村都有。沒有人相信,在一根線里,光明就來到了。更沒有人相信,把米淘在鍋里,飯就自己熟了。還有那個在各家各戶的電視機里忙活的新聞聯播主持人,他們是怎么顧得上到家家戶戶的。沙發代替了小凳子和板床,摩托車取代了自行車。那些年從干涸的河床上偶爾來一張拉貨物大汽車上,全村的孩子們跟著跑出很遠。如今,被拓寬硬化了的公路上,常常會有小轎車。
村子里的房子被一場大火吞噬為灰燼的時候,我暗自難過了很久。那是一個夜晚,沖天的火光把黑色變成紅色。豬雞狗的叫聲和人的叫聲混雜在一起。像是從哪里刮來一陣狂風,火的蔓延越來越快,人都上不得前了。有幾頭豬在圈里被燒死了,還燒死了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火就是從她家里燒起來的。熟睡的人們沒有知覺,所幸有一個起夜的人發現了。芝麻辣叫地在村子里喊,著火了,著火了。起來的人們像是暈了頭似的,沒有人組織去救火,家家忙著搬自己屋子里的東西。一個村子全沒了。我在為他們沒有居所而難過。
半年不到的時間,村子里蓋起了新的房子,原來瓦屋換成了鋼筋水泥,像是整個村子里在外打工的人都掙得了錢似的。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嫌棄土地了。有一家人要去浙江打工,為家里的幾畝地,上了幾家門,都沒找到想要耕種的人家。租給外村子的人,他們又擔心,村子里上下左右土地上的主人會虎視眈眈,把石頭交界不斷移動。曾有一個先例,一戶人家的獨子當了老師,村子里的地沒人種,就交給另一個村子里的人耕種,種幾年,土地就被鄰居們蠶食完了。在村子里轉悠了幾個圈兒找了幾個主子的夫妻決定把地放荒了,最后是他八十二歲的老母親不讓,說她胡亂種著,至少還有點國家的糧食直補,放荒了是要不得的,生地難耕。
四平村已經難以找出一個像老家伙那樣懂得土地的人了,更不可能再有一個像大毛那樣的孩子,他們開始嫌棄喂養他們生命根本的土地。耕種什么,已經不再是需要計劃和焦慮的事情了。家里的勞動大軍轉移進城之后,生活的來源多了起來。土地上的莊稼就成了附屬物,可有可無地存在著。他們已經不大關心收糧食和蔬菜的收成了。
5
忽然有一天,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駛進村子里。大毛回來了。與這村子里的任何人都不像,與我認識的大毛也不像。但我熟悉他下巴正中那顆痣,那顆黑黑的痣就像是他的身份證一樣。他來到我身邊,我希望他像小時候那樣,四仰著身體,躺我的懷抱里。但他沒有,他穿著西裝,腳上的皮鞋亮得顯眼。他蹲在我面前,抓起一把土,送在鼻子上聞,使勁地聞。他說,香啊,香啊。我像一個雙目失明的老母親,恨不能一把攬他在懷里,親吻他的額頭,親吻他下巴上的痣。
原來,大毛一家逃到遼寧去了,那么遠的地方,一直沒有回來。他父母想要生個兒子的愿望也落空了。他母親像一株水土不服的植物,到了異鄉之后,再沒有懷孕過。全家人從做苦力開始,漸漸在他鄉站穩了腳跟。大毛跟人在工地上挑沙灰,蓋房子,慢慢掌握了焊工的技術。最后帶著一些人承包焊接工程。許多年了,一直想回來看看。他的家沒有了,在一場大火中,房子被燒了,只剩下一塊地基。大毛說他要蓋新房。
村子與外面的世界,在手機被廣泛使用之后就聯系上了。無論在哪里,一呼叫,處處聯通。每年,包谷收完后,一堆一堆的草就堆成高高的草垛,等著喂牲口們。有一次,村子里一個小媳婦拿著手機靠在草堆上,一直在與一個四川男人打電話,一口一個親愛的。她的丈夫是這個村子里老實人,去城里幫人送水了。最初,村子里的人聽不懂送水的意思。后來才明白,大城市里的人用的是純凈水。不像前面這條河水,可以用來飲用、洗衣、澆菜、喂牲口。村子里許多人都進了昆明的水廠里,靠著賣水掙錢,也有人學會了修飲水機,也有人當了車間主任。這小媳婦的丈夫力氣大,一口氣提著兩桶水,不歇氣就能六樓。他哪知道家里的小媳婦起了外心,去趕鄉街時,認識了來這里做水庫工程的四川人。搖一搖的微信功能,讓她的生活熱鬧起來。
我不喜歡這個女人,她哼哼唧唧地與那些個男人說些肉麻的話。一說就是一半天,直到她婆婆在村子里的聲音爆炸起來,她才拍拍身上的草若無其事地回去了。沒過些日子,聽說她與四川男人私奔了,丟下兩個年幼的孩子,頭也沒回就走了。
大毛忙著拉料子下石腳,忙著蓋房子。村子里的人對土地已經失去了很多興致,除了衣錦還鄉想蓋些房子,證明自己這些年混得不錯。他們很多人在異鄉的水廠里嘗了生活的另一種甜頭,舉家搬遷成新一代昆明人,但他們對房前屋后這點宅基老地倒是很在意,開口閉口就說祖根祖業,哪怕他們已經操著四不像的口音,他們也還要把自己樹立成孝子賢孫。若是有誰要來侵占我的身體,他們立即會像衛士一樣拔出長刀。村子里的女人們,尖著嘴巴嚼些舌根子,哪個多占一寸,把包谷種得離交界近一些,都會成為話頭子。他們已經長大了的孩子們,總是會勸服她們。而她們總是嘴不服心不服。還罵他們是認不四下的東西,難道他們都忘記了是這土地養育他們長大的嗎?遠離了土地的下一代,與土地的情感越來越隔膜。就連大毛,也讓我感覺太多的陌生。
有一天,來了一群人,測量、記錄、詢問。把我身上的經度緯度,東西南北的距離摸得一清二楚。我才知道我身體的一部分被收歸國有了。國有土地是可以用來出售的。四平村的人大多數是不愿意的,他們說這是老根本,即使不值錢也要留著。但國家的規劃,誰也違抗不得。各家各戶就特別關心拉尺子的松緊程度,面積的大小成了他們談論的話題。他們拿著從來也沒見過的一沓沓錢,顫抖著手,不知所措。
我的一部分不再承受莊稼的生長,我姑且說那是我的下半身吧。他們用來規劃修路,建房,還說要建一個學校。挖機開來的時候,我像那些拿著錢的農民一樣,身體一陣顫抖。那些冰冷的器械碾壓著我的身體,轟轟隆隆地過去,又嗆嗆吭吭地過來。終于,我的下半身平整得像一塊廠蔭(村子里的人打豆子打麥子的場所),我不知道,除了生長莊稼,我還能成為什么。
一些人戴著黃色的安全帽,拿著圖紙,來來回回地穿梭忙碌。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回來了,一些人參與到建設中來。一年之后,我的下半身成了一個小區的母體,他們把我規劃成幾個片區,樓房、花園、公共區域。我向著夜空端詳自己,變了一種面孔的自己。我對于自己用途的改變忽然就得意了幾分,居然我存在的形式可以有這么多花樣呀。造福人類的方法,原來不僅是在喂養他們的身體。
我成了另一種詩意的棲居。而村子里唯一的那個老詩人早死了,就連他那個好看的老婆也在九十八歲那年就死了。村子里的一些人住進了新房子里,從不適應到適應。仿佛只是一個冬天的事情,城里和鄉村就有了交融。不知他們從哪座山上弄來一些大樹,栽在我的身體里。其中有一棵樹就要死了,他們在它身上掛滿了吊瓶,像人生病了需要輸水一樣。那棵樹竟然奇跡般地長出了新綠。我不知道許多年前四平村被挖走的那一棵樹的下落在哪里。但愿人或是樹,都挪活了吧。
我的上半身被村子里的人用來種大棚蔬菜,那些我從來沒見過的種子,在我的上半身萌芽出土,長成各種各樣的瓜果蔬菜,拉到城里去換錢,居然連西瓜也種了出來。為了增加產量,各種農藥農肥,他們往我身上熱烈地施加。我第一次聽見,?;ū9霓r藥,催紅素,膨大素等等農業科技的產品,在我身上濫用,就像他們去醫院開的抗生素一樣。我眼睜睜地看著,我身體里長出的黃瓜、辣椒、茄子、各種瓜瓜在一夜之間的變化,令我吃驚,甚至害怕。
一年又一年,他們的生活越來寬裕了。有一次幾個小伙伴在一起吹牛,說他們在城里幫人做冰棒,居然把鼻涕也順手就弄進冰棒里了。另一個馬上就說,我保證我這輩子也不會再吃一口冰棒,真是太惡心了。他們還講了很多稀奇的事,不外就是利用惡意來搞城里人,讓他們吃到的都是不干凈的東西。真是應了村子里的老人們說的那一句老話:得人使,吃人屎。這句話是那些年使用丫頭娃子的主人對下人不好,下人要反抗的一種軟手段。你不對我好,我就要惡心死你。
我真是不明白,城市與鄉村難道是人類制造的要對立的兩張面孔嗎?為什么他們如此隔膜,要互相傷害。他們也講了許多在城里的遭遇,越講越氣憤,越覺得他們活該吃臟的爛的不干凈的東西。有一個小伙伴說,那萬一我們也吃到了呢?他們就坐下來抽煙,彼此沉默。
他們變著花樣在大棚里種這種那,村子里有好幾個人因為長期在大棚里勞作,皮膚得了病的,肺部長了結節的。那些我從來沒聽過的疾病,正在侵襲著他們的身體,就像他們侵害我的身體一樣。
人類是喜歡用開發這樣的字眼的,我跟著他們,被開發了。他們不喜歡被利用,如今我被利用了。我從最初的小得意,到如今的失落和憂郁。村子里好幾個年輕的小媳婦因為不會生孩子,今天去這里看病,明天去那里看病,看來看去,連男人的身體也聽說出了問題的。
我的下半身長出了樓房,長出一代代新生的人。他們衣著光鮮整齊,文明有禮。一些坐在樹蔭下乘涼的老人,卻常常在懷念過去。她們會彼此相問,你想起這塊地是誰家的嗎?我們的衛生間的位置正是當年你當年種辣椒的地方。有些老人在房屋的頂樓上用花盆種了一些菜,像是懷念在土地上生活的時光。
我的上半身生產源源不斷的蔬菜瓜果,遠銷城里。有一天,一個婦女在打農藥時說,怎么現在不會生孩子的人那么多,以前城里的廣告到處是人流的,現在到處治療不孕不育的,天啊,莫不是跟這吃的有關呀,你們想,這催大的東西吃下去,人的身體會發生什么呢?沒有人知道。但自那以后,他們就不再吃大棚里生產的東西了。自家在小院子里、頂樓上,或是哪里角角落落里種上些,自己吃。喂豬也是這樣,養了賣的和自己吃的,要分開喂。賣的喂飼料,催大催肥。自己吃的,喂熟食,讓它自然生長。
成為土地,或是人類,都是自然界的一種選擇。但人們在追求利益面前已經忘記了“自然”這兩個字了。
這些年,我的身體正在像村子里一個個走向衰老的人,感覺快要被掏空了。我身體的土壤變得僵硬,如果沒有那些五顏六色的肥料,我像不能生育的婦女,似乎失去了生長的能力。我已經很久沒有聞見蠶豆花和麥苗的味道了,在大棚里,還有誰會種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呢。
6
哦,我還忘記了件事情,自從大毛走后,村子里我還記住了一個叫楊朵朵的小女孩,每年的雞樅都撿進了她的籃子里,她拿去街上換錢。后來,村子里另外的小伙伴們把雞樅的窩挖通了,有靈性的雞樅就搬到別處去了。楊朵朵哭了很久。這個可憐的姑娘是村子里最貧窮人家的女兒??伤龕圩x書。成績好。她考上了遙遠的北京去上大學,見到了村子里的人在畫像上供奉著的毛主席的真容。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村子里后來又有好幾個娃娃,也上了大學。
楊大毛比楊朵朵大一輩。楊朵朵跟叔叔聊天說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她說,村子里的人都過上了好日子。你看,連樹上的喜鵲窩也與從前不一樣了。大毛問她哪里不一樣。她說,從前的窩太簡陋了,就像我們住的房子一樣簡陋,你看現在,喜鵲窩建得又高又大,像是它們也會蓋躍層的房子一樣。它們還會建設小區呢。楊大毛睜大了眼睛。楊朵朵說,你看,這一棵樹上的幾個窩,不就是一個小區嗎?楊大毛就想起了小時候看見的一個孤獨的窩,在寒風中顫栗著。寒號鳥。楊大毛說。楊朵朵說,那肯定錯了,寒號鳥不是鳥呢,它是像松鼠一樣的動物,它也不可能在樹上做窩呢。
楊朵朵還發現,米湯蟲也變聰明了,聽見有人的聲音,它會把自己蜷縮成一?;ń返臉幼?。裝做死了。以前,它們無知無覺的在地上爬來爬去,哪管人類的腳還是牲口的腳呢。就連毛辣角也翻新了花樣,絢麗的花紋讓巧婦們在織毛衣時無法模仿。楊朵朵學習的是服裝設計,她說她的許多靈感來自于這些蟲子。她在與它們對視的過程中,發現另外一個美好的世界。
楊大毛就睜大了眼睛。這小姑娘果真太不一樣了。楊大毛想起了那些在土地上躺著的日子,他聽見蛐蛐兒的叫聲,聽見風叫的聲音,聽見他的娘呼喚他的聲音。他咂了一口煙,神色渺渺地看著遠處,可他的目光穿不過一座座高樓。被折射回來的目光,落到一棵樹上,隨著一片葉子落到了腳邊。皮鞋和光腳。像是昨天和今天的印記。
關于楊朵朵的故事,我還是想說一說。就當是一種回憶吧。我與這村子里的人一樣,自從不再那么忙于耕種,就有許多時間用來回憶。他們老了,我也老了。
村子里的孩子們長大了,楊朵朵成了第一個在北京站穩腳跟的人。這讓村子里的人很羨慕,當“北京”兩個字從四平村人的嘴巴里不由自主地說出來時,他們的內心充滿了自豪,仿佛自己離天安門就近了。
風裹著幾絲凜冽,鉆進楊朵朵的大衣。她終于能掙錢了,能養家了,能支付給父親看病的錢了。她仰頭看夜空,沒有繁星和月亮,四周的燈火把城市變為白天。她雙手環抱著自己。像環抱著奶奶懷里那一個個大大的南瓜。瓜熟蒂萎的時候,奶奶尖著小腳,一個一個地抱回來。人吃,喂豬,或是賣了。都是口中的糧食。
楊朵朵出神地看著天橋下車來車往。像水流一樣的車排成兩條發光的龍,緩緩地向相反的方向駛去。她想起了四平村前頭那條河流,夏天水漲時,會順勢牽走河床上的一切附著物。它浩浩蕩蕩地流進小江,匯入大海。河水也卷走過莊稼、房屋和孩子們的身體。那是河水發怒的樣子。楊朵朵曾聽母親和祖母說過。至如今她長到23歲,也沒見過河水的憤怒。上游修了大水庫,水神奇地轉換為另一種能量。
楊朵朵摸了摸身上這件大衣,她能確定這是她穿過的最好的一件衣服。699元的標價。她猶豫了好幾次才買下。并且在網上貨比十家以上,下了狠心才買的。付款的時候,她心疼了好一會兒。穿上它的時候,頓時覺得自己已成為街上那些氣質高貴的女神們。春風的寒涼,讓她有一種特別的存在感。她昂首挺胸下了天橋,混入行色匆匆的路人甲乙。
楊朵朵是個幸運的姑娘。讀大學這4年中,她一直被一個好心人資助。那是她高中畢業面臨輟學時的一種機緣。奶奶高齡,父親病重,母親一只耳朵失聰,弟弟在上初中。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惶恐大于驚喜。她不敢看父親的眼睛。貧窮是這個家庭最重的疾病,比父親身體里的腫瘤還可怕。醫生建議父親手術的時候,父親第一句話是問要多少錢?扣除農村醫療保障,大概要3000元左右。父親的眼睛睜得比牛眼還大。說,不治啦,生死有命,回家。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懦弱卑微的父親,說得鏗鏘有力。
就要開學了。兒女們的伙食費都沒有著落。那些年父親曾打過養羊的主意。還把女兒的名字取為楊多多。上戶口的時候,多字變成朵。在村子里,名字里的多和朵并沒有什么差別。叫喊時,有人答應,就是一個好名字了。只可惜花了大力氣弄回來幾只羊,像是與父親的屬相不對路。父親屬虎。羊在虎口里,一只一只地萎縮下去。村子里另外一戶養羊的人家,羊群逐漸壯大。在一只黑色的小羔羊出生第二天就死了之后,父親就斷絕了養羊的念頭。老實本分的父親回到一架耕犁上,把耕地的手藝活做熟了,成了方言團團轉里沒有養牛人家的耕地小能手。起初也只是物物上的交換。到了后來,為了供孩子們讀書。不得不厚下臉皮,給人家每天要50塊的工錢。老實人的臉皮不值錢,但老實人自己看得很重。常常在幾口老酒之后說自己沒本事。李家村的人來請父親耕地的時候,不知道父親病了的事。父親二話沒說,扛著犁就出門了。母親紅著眼睛追了出去,沒幾步,她又回來了。用手指了指朵朵和弟弟,母親沒讓眼睛里的眼淚流出來。朵朵上樓去,哭了。弟弟說,姐姐,你好好讀書吧,我不讀了,我出去打工供你讀。朵朵把弟弟摟在懷里。說,不行。寧可是我不讀了,我也要供你讀。
村子前面后面的山都很高。村子里的土地大多都在山腰上山頂上。連牛車路都不通的地方,包谷洋芋都是用脊背背來的。朵朵在學校里聽老師這么形容過自己的家鄉。山高坡陡谷深,人多地少難耕。老師們都說,讀書是唯一的出路。這些年村子里不少的人出去打工,一些人掙錢回來,蓋了新屋。也有一些人,手殘了,腿缺了??帐幨幍牡胤?,機器碾壓而過。朵朵的父親不識字,母親不讓他去打工,擔心他丟失了。朵朵和弟弟看著遠處的山峰,眼淚在夕陽的光照中,慢慢干了。
開學前父親回來了??瓷先ニ犹撊?。朵朵收拾開學的行李,像個犯罪的孩子站在父親面前。父親用手捂住腹部,像是面對討債的人,憤怒地把錢扔到地上。朵朵一邊撿一邊哭。她還是不敢看父親的眼睛。奶奶在后門抹著眼淚,她沒敢再說你要好好讀書的話。連連說,快長快大吧,快長快大吧。姑娘是菜籽命,種在肥處她就肥,種在瘦處她就瘦。朵朵沒有明白奶奶說的話的意思。
磕磕碰碰的高中三年,能節約一分錢的地方都從牙縫里省。每頓飯只吃一個菜,不敢吃肉。同學們出去逛街時,朵朵埋在書里。餓了,咽下些清口水,用一道道難題來抵御饑餓。貧窮像一種自卑的疾病,令人不敢高聲,不能多語。有同學說去哪里吃什么好吃的?玩什么好玩的?朵朵像是聽故事。出身是不可以選擇的。她不敢怨天尤人。
有一次,朵朵的同學說他有個親戚在朵朵家上面的村子。去走親戚的時候,要順便去朵朵家。朵朵不好意思拒絕。到了后來那一次不好意思拒絕居然成了一種傷疤。她在同學們輕視的眼睛里深深悲哀。媽媽把家里最好的鋪蓋放到樓上,讓朵朵和她的同學睡。過慣了優裕生活的同學,看見母親用蛇皮袋子縫制的墊子,在煙熏火燎的樓楞下,聽著老鼠跑過來跑過去的聲音,一夜未眠。朵朵很抱歉。但同學沒有在她的抱歉里寬恕貧窮。同學回校以后,把在朵家的遭遇告訴了一個女同學。還在耳邊說,不要告訴其他的同學。其他的同學把這個當成了新聞秘密,一個耳朵對著另外一個人的耳朵吹氣。結果全班同學都知道了這件事。朵朵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在她上鋪的女同學,穿著鞋子踩臟了她的床時,朵朵說,你應該脫掉鞋子再上呀。沒想到那個女同學沖她發了一頓火。她說,你窮講究些什么?家里都用蛇皮口袋來墊了,老鼠都能踩,為什么我不能踩?楊朵朵才知道,那個女同學在后面說了什么。她在球場邊大哭了一場,在心里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
她害怕每一次伸手向父親要錢的樣子??伤恢?,她還有什么法子。時光如流水。對于朵朵來說,不是。被煎熬的時間,饑荒和屈辱一直在上風向。在考完最后一科結束的時候。朵朵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像逃越監獄一樣。收拾行囊趕緊回家。
暑假里,土地上的事情總是那么多。在家里的日子踏實。無論是酸湯泡飯,還是煮洋芋當頓。至少可以不用看見別人異樣的眼光。
朵朵的大學錄取通知就在包里。這幾年父親的病時好時壞,山上的草藥在各種偏方里成為良醫。前山后山上,一些植物都成了有名字的恩人。朵朵想過許多種上學的方法,貸款,打工,求借。但開學這筆費用實在有點龐大。
北京有天安門。北京有毛主席。四平村的人一輩子都向往的地方。全家人在驚喜之后都陷入了暗淡。父親說,路費那么貴,你干嘛不報曲靖的大學。聽人家說了,出來考個老師,也很好呀。朵朵知道,曲靖有個師范學院,按她的成績,那可是太委屈了呀。但朵朵不敢說話。怕父親罵她不知足,不識趣。她不想彎腰撿起父親的錢,但若是父親真有錢讓她撿,她愿意天天彎下腰桿。
那一天,她背著地里剛摘的番茄去街上賣。有一個戴眼鏡的姐姐,向她買番茄。閑聊幾句,才知她剛考了大學。姐姐留下一個電話,說如果上學有困難就去找她。就有了后來的捐助。每年殺豬的時候,朵朵的父親會讓她去送一點豬肉。姐姐給的錢比豬肉的價值多得多了。不僅如此,姐姐還幫朵朵聯系了父親手術的醫院。腫瘤是良性的,醫療費是籌捐來的。朵朵在大學里勤工儉學,最大限度的求知和節約,門門功課兼優。
7
我并不想把自己分割成兩部分,可我像是一個對自己的身體也不能作主的舊式女人。我從最初的新奇和小得意至如今的無能為力,我的上半身常常像有許多蟲子在撕咬、吞噬。被催生的身體日漸干枯,我不知道這樣下去,我還能為村子里的人提供什么。
楊大毛家的房子蓋好了,楊朵朵家的房子也蓋好了,村子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了。如果我的存在是一個通往幸福的工具,我甘愿當一個沉默的工具。村子里的人可以不吃大棚里生產的東西,但總得有人要吃呀。還有,他們從街上買回來那些不是我的身體里長出來的東西,我也開始不放心,他們這樣做,難道別人就不這樣做了嗎?
村子里有兩個經常吵架的妯娌,她們互相傷害,罵著罵著就罵到了自己的頭上。因為她們是同一藤上的南瓜呀。從這村到那村,他們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同類。我常常想起大毛說過的話,種上不同莊稼的土地上的味道。如今,我的身體已經不是身體本身了,更像一種殺人的慢性毒藥,我不知道他們會在什么時候醒悟,或者永遠不會醒悟。
學得了真本領的楊朵朵讓家里的日子脫貧了,她永遠也忘記不了在她困難時幫助過她的那個姐姐,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幾年后,她的父親在她的鼓動下竟然去學了駕照,希望有一天可以買一張幾萬塊錢的小轎車。楊朵朵在電話里竟然高興得哭了。她說,爸爸,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村子里的人家手頭寬裕后的新煩惱又來了,楊朵朵和楊大毛他們這一年齡的人好多都沒找到對象。他們對楊朵朵說,姑娘啊,養大牛大馬么好看,養大姑娘么難看哈??蓷疃涠渚褪遣徽覍ο?,還說城里的姑娘三十多歲都不算大。他們對楊大毛說,再這樣下去,莫非是要成老光棍哦。楊大毛咧開嘴一笑,四十歲的男人剛開花呢,比我楊大毛大的人還有那么多,我急什么嘛。再說了,大丈夫何患無妻啊。
楊大毛就要離開村子去打工了,他想用塑料袋子裝些泥土去遠方。他捧起一把泥土,聞了聞味道,發出一聲驚呼,啊,土地怎么是酸澀的味道。又捧起一把,說,怎么鐵杠杠的呀。正在打著農藥的嫂子摟起袖子,一片一片的皮膚像是壞死了。她說,土地不都是一樣的味道嗎?大毛說,不是,不是,我小時候與現在聞到的,完全不是一樣的味道。他看了看嫂子手臂上的皮膚,又看了看腳下的土地,一臉的焦慮。站了很久之后,他大聲地說,我的老天呀,再這樣下去,土地都生病了。
我一陣熱淚涌起,像一個病人正在被親人用心愛護,知冷暖,貼心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