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葉德慶，居上海。詩歌發于《人民文學》《詩刊》《詩潮》《星星》《草堂》《山花》《延河》《綠風》《詩選刊》《詩歌月刊》《大家》《邊疆文學》《廣西文學》《天津文學》《青春》等報刊，2020年以來出版詩集《天磚》《人間袈裟》《時間中的藍色風景》《人間論》。

 

1

向日葵站在天空的邊線上

還沒有綻開的部分獨自練習芭蕾

那些泥黃的土屋、白色的烤煙房

一棵古老的黃連樹，在山坡上守望著

仲夏幾乎肉眼可見地盤旋在山村

向日葵繞出一圈金絲

晚上，山雨如約而至

垂直地拉出抽象的銀線

在一望無邊的藍天下，有白色的老虎

蹲在山上。那是族人的圖騰

尤其是在傍晚，山谷退還給炊煙

卸完一捆干柴的男人從背后抽出砍刀

一棵不堪重負的芭蕉落在他的肩上

黃昏降臨夜霧，山是一群白色的虎

 

2

自從時間迷路以后，森林忘記年齡

煙葉花沒有陪伴煙葉走完一生

時間放棄了種植煙葉的人住的木樓

和木樓旁的羊圈。歲月留下的廢墟

上山的路途經?？梢杂鲆姶虿竦娜?/p>

扎著頭巾。山里的冬天占人生的一半

古老的石頭壘起的水塘旁，有人搗衣

有人打水。石頭已經失去棱角

水快被煙葉子吸干，等著老天賜雨

一層一層露出水面的石板，深不見底

這是一個遙遠的地方，人們逃進森林

又從森林中走出來。帶著心中的老虎

經歷毒蛇、野獸和戰爭，大碗喝酒

種煙葉子的人抱著一桿有靈魂的煙斗

 

3

天是空的。因為沒有風，萬里無云

三個小孩頭頂藍天。世界小了許多

一個孩子手舉荷葉，一個孩子扛著

尚未成熟的向日葵，女孩關心花朵

一臺手扶拖拉機在給陌生人讓路

這些純樸的人，住在世界屋脊上

種植、砍柴，一切都在為冬天準備

甚至從蜘蛛網下鉆過，沒有打擾蜘蛛

午后會有一場陣雨，這里無塵可洗

雨打芭蕉，水滴會在木屋上呆一會兒

世界縮小在一個山村里

三個孩子在雨中撒腿奔跑。雨停了

山上的流水有些泥黃

這些水還沒有做好準備，流向哪里

 

4

山村有些老房子，會與一些傳說相關

依稀可見當年的石匠留下的符號

風雨太大，侵蝕了薄弱的土坯部分

朽木用來懷古，有的根基幾乎虛無

每年都有年輕的草從墻角冒出來

一群羊肆無忌憚地啃著

逢年過節，后人給老房子貢奉酒和菜

燃一串鞭炮，念念有詞，香火未斷

山村沒有什么風雅附庸。黃色的是

油菜花，白色的是梨花，一根紅布條

系在老房子旁的黃連樹上，寓意吉祥

一些樹干支撐在墻角，象征頂梁柱

有老房子的地方有烤煙房，各種傳說

烤煙的人說一半，另一半吞在肚子里

 

5

遠古的舞蹈沒有文字

依靠古人鉆木取火的故事

阿細彝人圍著篝火跳著三弦舞

茫茫森林，漫漫長夜，刀耕火種

在阿細彝人這里不只是一個形容詞

奴隸在燒荒的過程，赤腳在余火中

跳躍。阿細跳月的背后是辛酸的歷史

與世隔絕，深邃的眼睛里有彩云飄過

一支竹笛，甚至一片竹葉，可以傳遞

愛情。一張牛皮可以做世上最好的鼓

取一塊古老的杉木，拉起蠶絲為琴

撥動最深的心事。山村不是沒有愛情

沒有愛情便沒有遠古的舞蹈流傳至今

音樂是真正的活化石，可以續命

 

6

一只鳥在叫另一只鳥，一只芭蕉的手

搭在另一只芭蕉的肩上。天空

把大家庭料理得干干凈凈

牛、羊和馬私奔的山路都是敞開的

村長說這里的貓抓老鼠。煙葉子

和莊稼搶土地，沒有多余的糧食

遺漏在田邊的幾把麥子與向日葵

討論地盤問題。阡陌是歷史的答案

一朵烏云飄到另一個地方落雨

一堆石頭搬家到山下做一間房子

暴雨抱起山上的一棵大樹，跳到路上

一位老人贖罪般的挪開樹枝

星星、月亮和風，借居在此

寂靜是山村最好的佛語

 

7

宅基地是方的，水塘是圓的

這是古人定下來的，做人的規矩

年輕人正在拆除大山的一部分

把傾斜的老房子扶正

山上的密枝林是神靈居住的地方

德高望重的畢摩與神對話

整座山上完好無損的是一潭清泉

不拒滴水，謙卑地守在低洼處

空靈的鳥鳴與虛無的清風竊竊私語

小草的鼻尖總是抵達露珠

畢摩按照神靈的旨意搭灶，生火

每年為村寨祭祀密枝林，風調雨順

年輕人把所有石頭和流水還給大山

把一部分整理好的老房子交給歷史

 

8

我使用第一人稱的方式與村長聊天

聊至神，氣氛有點尷尬

四周的石虎、黃連樹，遺址

先人用過的服裝、銀飾、農具

甚至姓氏、家譜，皆是神靈

草木充滿神性。村長說這是故事

談了幾句粗茶淡飯布衣，烤洋芋

推說家里烤煙房需要添加柴火，走了

看來第一人稱的聊天方式沒有被信任

我還有嚴肅的問題：失學兒童

孤寡老人以及留守人員的性壓抑

我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應該先吸一口水煙

生活有很多細節

 

9

縞身如雪。跑去山頭的一只白虎

是石頭做的。心腸也是石頭做的

傳說修行的人能夠遇到白虎動一下

我從山下經過的時候

路繞著山轉，山繞著白虎轉

我沒有奢望白虎起身

但我看見白虎銅鈴大的眼睛

炯炯有神，直視著我

有些動是看不見的。白虎一動不動

目送我。車顛簸了一下

我側身時，看見白虎轉身的影子

天空上有虎爪一樣的足印

一位留守的婦女在水井旁搗衣服

使勁捶打了幾下水中的白虎